“潇湘夜雨”急千里
——元代“潇湘夜雨”诗词的文化内涵与情感特色

2022-11-25 15:31陈素萍
戏剧之家 2022年31期
关键词:湘灵雨势八景

陈素萍

(湖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文化是一个国家的根和魂,地域文化则是特定区域的生态、传统、民俗的表现,一般都独具特色。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虽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但我们依然可以在古人描写风景的诗词当中领略彼时风景的神韵。山水风景常被我国古代文人墨客青睐,以至于很多不知名的风景都是因为他们的吟咏描绘而名满天下,比如崔颢的《黄鹤楼》,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

一、宋元“潇湘八景”诗词概述

湖南省的风景名胜除了上述提到的岳阳楼和邻近的洞庭湖、君山岛外,常被大家提起的还有岳麓书院、橘子洲、回雁峰、南岳衡山等,但这与古代的湖南风景定位存在一定差异。古人熟悉的湖南风景主要是“潇湘八景”。“潇湘”是湖南的代名词,“潇湘八景”一般是指坐落在湖南省境内的八处盛景。具体而言,是指永州城北潇湘汇合处的萍洲、衡阳回雁峰、衡山城北清凉寺、湘潭与长沙接壤处的昭山、橘子洲、湘阴县城江边、洞庭湖以及桃花源对岸的白鳞洲等处风景。“潇湘八景”的闻名得益于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当中的总结,他分别为这八处风景起了极为雅致的名称,即潇湘夜雨、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江天暮雪、远浦帆归、洞庭秋月和渔村落照。这些优雅的名字很好地凸显了每处景观的风景特点,极具文化气息。文化与景色相互衬托,相得益彰。自此,“潇湘八景”受到诸多文人墨客的关注和喜爱。

一般来讲,人们在欣赏美景时会产生一系列情绪,古代文人习惯用诗词的方式来写景状物、抒情言志。自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确立“潇湘八景”的地位之后,诸多文人不吝笔墨,争相描摹“潇湘八景”,比如宋代诗人刘克庄的“咏潇湘八景各一首”,分别对“潇湘八景”的不同景观进行了吟咏。类似的还有宋代诗人杨公远、张经等人的创作,此类作品统称为“潇湘八景”诗词。这些诗词多姿多彩,各具特色,寄寓了作者不同的情思,蕴含着多样的文化意蕴。文人对“潇湘八景”的追捧并不局限于宋代,就算到了元代乃至明清,依然还有大量借“潇湘八景”以寄情的作品。

二、元代“潇湘夜雨”诗词的文化内涵

与唐宋相比,元代诗词文化已趋于没落,但元代依然涌现出诸多诗词作品,只是,在唐宋诗词的笼罩下,这些作品的光彩偏于黯淡而已。“潇湘八景”组诗诗题众多,其中,“潇湘夜雨”景观位于潇湘故里的萍洲岛上,领受了潇湘二水携来的九嶷灵气,其风景清丽淡雅;碰上潇潇夜雨,变得格外苍茫幽远;再融进舜帝、二妃、柳子、宋迪等人的悲伤忧愁,“潇湘夜雨”在历史的长河中慢慢发酵,被赋予万种深情,终成“潇湘八景”之首。本文以元代“潇湘夜雨”诗题为例,以点带面,对元代“潇湘八景”诗词的文化内涵进行解析。

(一)四面烘托,身临其境

当今时代,3D、4D、5D 技术可以让我们获得强烈的逼真感。但在古代,就算没有电子技术,诗词语言也同样能够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元代学者陈孚曾对“潇湘八景”进行简单而又全面的描绘,让人如同置身其中。下面我们就来感受作者是如何运用简短的语言彰显诗词的魅力的。

潇湘八景 其四 潇湘夜雨

昭潭黑云起,橘洲风捲沙。乱雨洒篷急,惊堕樯上鸦。

鼋鼍互出没,暗浪鸣橹牙。渔灯半明灭,湿光穿芦花。

此诗仅40 字,却描述了云、风、沙、雨、篷、墙、鸦、鼋、鼍、浪、橹、渔灯、芦花等诸多景和物,还分别凸显了不同景物的特点,并用它们共同呈现潇湘夜雨的状貌。起笔写云、风、沙从“昭潭”和“橘洲”急卷而来,暗示了“八景”之间的联系;用“黑”和“捲”两字预示疾风骤雨即将来临,让人有窒息之感。接着正面写雨,用“乱”和“急”凸显雨势之大,甚至惊落了桅杆上的乌鸦,也急坏了读者的心。在风急雨猛的攻势下,鼋鼍不再出没,湖中暗浪不断击打樯橹。渔灯忽明忽暗,照射出夜晚的湿气。作者从眼前景象出发写潇湘夜雨,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实,哪些是虚,只觉得仿佛这些景物就在自己的眼前,令人感到恍惚迷离,又似身入其境,真实无比。

(二)寓情于景,悲苦离愁

离别自古就是文人喜爱的主题,元代诗词也对此主题多有延续。“秋思之祖”马致远创作了《天净沙·秋思》,通过描绘一幅凄凉萧瑟的秋郊夕照图传达了游子的羁愁旅思。他还创作了《潇湘八景》,其中的《潇湘夜雨》表达了他的离愁之苦。

寿阳曲·潇湘夜雨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初看此词,我们可能觉得内容疏于景色描绘,偏离了“潇湘夜雨”,其实不然。作者虽没有具体描述景色,却把握了潇湘夜雨的核心,即“潇湘”本身所暗含的离愁别绪——其源头便是娥皇、女英与舜帝的千古离愁。作者以“渔灯暗”开头,奠定了全词的感伤基调,也为后面的“家万里”和“清泪”埋下伏笔。渔灯夜晚,五更梦回,听到雨声滴落,作者心碎落泪。“一声声”明指下雨,恰好契合“潇湘夜雨”诗题,同时,也可与后两句一起暗指。“孤舟五更家万里”,深夜的自己孤身寄居于一叶扁舟,感慨离家万里之遥,生出许多悲伤,故而几行清泪潸然而下。和着泪再次睡下,也许梦中听到一声声呼唤,或是家人的,或是自己的。作者采用寓情于景的方式,较为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客居他乡时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和离别之苦。

(三)借景写事,抨击时政

古人写讽刺题材的诗词并不少,但将讽刺融合在景物中的诗词并不多,贝琼是其中之一。贝琼生于元,卒于明,曾跟随杨维桢学诗,但他能独立思考、取长补短,这使得他的诗词能独领风骚。他的《潇湘夜雨》让我们感受到作者的抱负,以及对于时政的反思。

题诚道原潇湘八景 其一 潇湘夜雨

江空夜如何,急雨千里洒。水生黄陵庙,云暗苍梧野。

鼓瑟来湘灵,移舟近渔者。重华不可见,竹上泪如写。

此诗首联“江空夜如何”以提问开篇,用“急雨千里洒”回答,说明此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同时暗合诗眼“夜雨”。颔联写景,远处的黄陵庙快要被大雨浸没,整片的荒野几乎被乌云遮蔽,再次说明雨势很大,“黄陵庙”“苍梧野”都位于湖南境内,也暗合了诗眼“潇湘”。颈联写“湘灵鼓瑟”,出自屈原《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湘灵”即舜帝二妃,“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二妃追随而来未能相见,投水自尽,变成了“湘灵”,常在江边鼓瑟表达哀思。诗中作者也如湘灵追寻舜帝一样找寻着,甚至划动船只接近渔舟,只想得偿所愿。但尾联说“重华不可见”,重华就是舜帝,舜姓姚,名重华。此处是借二妃寻舜不遇喻明君难见。“竹上泪如写”接续前面,二妃寻舜不遇,恸哭远望,泪洒湘竹,斑痕难灭,遂成“斑竹”,此处借湘灵之泪痕寓诗人之伤痕。“竹”还代指丹青,即史书,“竹上泪”说明此时的史书都是血泪,百姓生活艰难困穷,文人志士报国无门。这首诗表面是在写景,写夜空暗云、倾盆急雨,其实是在描述时政,表明当时社会的黑暗和动荡。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时局的看法、对百姓的关怀、对明君的期待,还表达着自己的失望、无奈与愤懑。

(四)苍茫大地,终归平凡

诗词虽然只是简短的文字,表达作者的思想认知却极具穿透力,能让不同的人得到不同的人生体味。元代文学家揭奚斯精通经史百家,还擅长作诗,语言简洁而又恰到好处。下面通过他的《潇湘夜雨》来分析作者的心路历程。

潇湘夜雨

涔涔湘江树,荒荒楚天路,稳系渡头船,莫教流下去。

此诗用“涔涔”开头,“涔涔”指的是汗水、泪水、雨水等往下流。结合语境,湘江路上的“涔涔”表示的是雨水往下流。次句“荒荒楚天路”,此处作者没有像前述几位作者一样重点描述雨势之大和雨势之急,而是写此时的天地仿佛都沉浸在一片细雨之中,将这潇湘夜雨表述得极具诗意和美感。“稳系渡头船,莫教流下去”,则是从写景转到写事、写人,渔者将船稳稳地系在渡边,避免让它被水冲走;仿佛说人也要有一种执拗,那就是不能够随波逐流、堕落沉沦。简单的描写却意境悠远,让人产生一种苍茫荒凉之感,既慨叹天地之辽阔,又需要认清现实,回归平凡。

三、元代“潇湘夜雨”诗词的情感特色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潇湘八景诗词无疑是以“景语”为主,但诚如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只是在表现方式上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或隐或显,皆不脱一个“情”字。需要强调的是,元代文人借潇湘八景所表现的“情”,似乎更深沉、急切,甚至危机四伏。

首先,元代文人所描写的“潇湘夜雨”,其夜色更深沉,其雨势更急切而辽阔。从陈孚的“昭潭黑云起,橘洲风捲沙”,到贝琼的“江空夜如何,急雨千里洒。水生黄陵庙,云暗苍梧野”,再到揭奚斯的“涔涔湘江树,荒荒楚天路”,这辽阔江天的疾风骤雨,定然不是诗人眼见的“实景”,而是心底蕴含的“实情”。从“实景”而言,诗人站在潇湘汇合处的萍洲,怎能看见“昭潭黑云”“橘洲风沙”?更难见黄陵庙的“水生”、苍梧野的“云暗”。“眼”不能见,但“心”则可望,诗人可以借心底所想的“虚景”来表达心之所愿的“实情”。因此,元代诗人写夜色的深沉、雨势的急切,正是在表现他们当时的心境。

要了解元代诗人异样的心境,陈孚的《咏永州》或许可以作为参照:

烧痕惨淡带昏鸦,数尽寒梅未见花。回雁峰南三百里,捕蛇说里数千家。

澄江绕郭闻渔唱,怪石堆庭见吏衙。昔日愚溪何自苦,永州犹未见天涯。

元代诗人陈孚曾出使安南(今越南),此诗是他路过永州时所作。《元史》称他“天才过人,性任侠不羁,其为诗文,大抵援笔即成,不事雕斫”。他诗风简淡,不事雕琢,《咏永州》正是这种风格。尤为重要的是,诗中对柳宗元提出了批评,他认为永州并非地远天荒之处,甚或还有“澄江绕郭闻渔唱,怪石堆庭见吏衙”的美景,柳宗元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还何必觉得“自苦”呢?!陈孚之所以如此批评柳宗元,一是因为他到过更远的地方——安南,因而“永州犹未见天涯”;二是因为陈孚遭受了更为不公正的待遇。当时蒙古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他们把自己统治下的人分为四个等级,依次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陈孚是南人,当然不能重用。陈孚的这种待遇,可说是元代诗人的代表,这就是他们所描写的“潇湘夜雨”之所以夜色更深沉、雨势更急切的心理基础。

其次,元代文人写“潇湘夜雨”甚或给人以危机四伏之感。从“乱雨洒篷急,惊堕樯上鸦”,到“孤舟五更家万里”,再到“稳系渡头船,莫教流下去”,无不使人感觉到诗人所处的环境已是岌岌可危。试想,“乱雨”之急,连栖息在桅杆上的乌鸦都被打落,栖息在船上的人能不危险?那“渡头”的一叶“孤舟”,在暴风骤雨中飘摇,船上的人虽然急切地想要“稳系”,但在这天低云暗的“五更”时节,怎能轻易找到“稳系”之处?因此,不管船上之人是如何地叫喊“莫教流下去”,但“急雨千里洒”所形成的激流,似乎正要将这一叶孤舟带向“荒荒楚天路”,这阵势是多么危急而又无可奈何,简直给人一种绝望之感!

元代文人的这种“绝望”因何而起?因“重华不可见,竹上泪如写”。尧舜是中国文人的希望所在,尧舜之道是中国文化的根脉所在。对中国文人而言,不担心“亡国”,但最担心“亡天下”——“亡国”只是改朝换代,一个新王朝的建立没准还能带来太平盛世;“亡天下”不仅意味着天下大乱,还意味着尧舜之道的失传,文化根脉的中断。有元一代,正是这种“亡天下”的时代,科举制度被废,尧舜之道被弃,中国的传统文化几近断绝,仅有少数文人通过杂剧的形式断断续续地传承着文化根脉。因此,“重华不可见,竹上泪如写”,正是元代“亡天下”真实情况的写照,那竹上之泪,不仅是娥皇、女英的,更是元代全体文人的。诚如是,元代文人面对“潇湘夜雨”之景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才会那样地深沉、惨痛乃至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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