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风

2022-11-25 16:27夏立楠
江南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黄李成寨子

□ 夏立楠

在我们岱村,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两头牛,生时一头,死时一头,这才算是圆满的一生。当然,这也是千年不变的规矩,谁也改变不了。

阿谷瑶老人家唯一的一头牛被打了,在她丈夫宝翁里老人去世后的第四天被打的。在我们这里,打牛不叫打牛,叫打嘎。打嘎的时候,鬼师会领着一行死者的晚辈转嘎,他们抬的抬棺材,扛的扛花圈,围着田坝中央临时搭建的嘎房转上足足七十二圈,才把棺材停放下来。棺材旁立着一棵很粗实的柱子,柱子上拴着的正是阿谷瑶老人家的牛,那头唯一的牛。现在,人们开始打嘎。打嘎的人是宝翁里老人姐姐家的儿子,他年轻壮实,举起榔头后,猛地朝着牛的脑门夯去,这一锤,自然打不倒牛。牛四周围满年轻的小伙了。他开了第一锤,其他人就打第二锤、第三锤,直到把牛打倒在地,鬼师好摘下牛的心,在烫水里过一遍,然后祭给死者亡魂。

阿谷瑶老人没有去看打嘎,她静静坐在家中那张陈旧的木床上。前几日,经过鼓匠与芦笙匠们的捣整,屋子里还挺热闹,此刻却空荡荡的,阒然无声。

她估摸着时间,晓得打完嘎,祭奠完,人们就要分食牛肉了,就得真正下葬了。她拄着拐棍,走到牛屋前,拉开门。人们聚集在田坝里,生起炉灶,煮着牛肉,牛的肩峰分给宝翁里老人的姐姐家,一条后腿分给阿谷瑶老人的哥哥家,这是族里的规矩,人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牛身上其余的肉分给帮忙料理丧事的寨邻。

站在家门口的石坎上,看着田坝里红红绿绿的花圈,以及热闹喧嚣的人群,阿谷瑶老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没有悲伤,没有疼痛,相反有一点点埋怨。你这个老东西,看到了没,我都没有想到,没了儿子进鹏,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来送你,你真是捡了便宜,你这回算是离脱了,离脱了,丢我一个人。

宝翁里老人离脱了,阿谷瑶老人还没有,她得独自面对生活。好在她的生活较为简单,每日除了做下两餐,其余时间都用来发呆和独处。时不时地,村里的阿妹们背着竹篓上山打猪草,经过她家门口,就会说,阿婆在乘凉呐?阿谷瑶老人说,是啊,阿婆不乘凉,莫得事情做哈。从山上下来的扛柴小哥会说,阿公真是好福气哟,阿婆帮阿公喂了那么大一头牛,他到那边不愁没牛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话,阿婆都不太想答话,她简单应一声,是咯,他比我有福气嘛。

李成林晓得宝翁里老人去世后,特意到家来看望她,问她有哪样想法。阿谷瑶老人说,我有哪样想法,就是盘算着,想再置一头牛。李成林是村里的主任,他说,你啷个大把年纪咯,怕是喂不到牛哟。阿谷瑶老人不服气,说,寨子里哪个不晓得,是我帮我家那个喂的牛,我要是喂不到牛,哪个喂得到,哪个送他走的?李成林不吭声了,说喂牛可以,不过不要把身体搞垮了。阿谷瑶老人说,垮就垮咯,土巴都埋到脖子根咯,我还怕它垮。李成林沉吟片刻,说我来是想说件事情,你勒低保还有,就是少了一个人的,往后每个月只有三百块钱咯。阿谷瑶老人说,少就少嘛,我一个老婆子又吃不到哪样。李成林说,就是怕你不理解,特意过来跟你说清楚。阿谷瑶说,我理解的。

阿谷瑶确实理解,她算过一笔账,除掉宝翁里老人办丧事的钱,她手里还剩三千块,是多年来从低保金里省下来的,能买一头小牛。阿谷瑶老人要为自己买一头牛。一头真正属于她的牛。在宝翁里老人去世前,两个老人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牛只有一头,谁先死谁就用。

在黔西北的这支青苗的风俗里,活着时打成亲那天起,女方都要给出阁的姑娘陪嫁一头牛,男方也要给成家的细仔置办一头牛,这样新组建的家庭才好搞农业生产。置不起的,往后的日子里也要补上,否则就要落人闲话。等人死了,也要有一头牛陪着,这个陪不是陪葬的陪,意义接近,只是牛的肉身不用来埋葬。生前有牛在,人就有饭吃。生后有牛陪,能辟邪,还能相伴着去见故去的亲人,能保证到了那边有饭吃。要是死后没牛陪,路上到处是恶鬼,失去牛的保护,极可能做孤魂野鬼,就算克服重重困难到达那边,也没个正式身份,落不了根。这种情况下,岱村的苗人们会采取“改簸箕”的方式,在逝者故去三年后,召回他的亡魂,重新打一头牛给他,让他真正能在那边安个家。

阿谷瑶揣着仅有的三千块钱,一整个下午,都坐在寨子门口的大槐树下。她的腿脚不好,上不了街。赶场天有做牛马生意的经过,要是牛的价格相应(便宜),卖不成,散场后就会牵着牛回家。她观察了许久,那些牵回来的牛个头都挺大,她不要这样的牛,她要一头小牛。她琢磨过,牤牛太贵,贵在力气大,好耕地,壮实。母牛虽然能下崽,但是个子小,力气也小,耕地不咋攒劲,便宜。她年纪大了,哪还能犁得动什么地,地可以请寨子里的青年们犁。她手头又紧,不用买牤牛,只需买头小母牛就行。

她相中了一头牛。那人牵着几头牛路过树下,阿谷瑶老人说,小哥,你等到哈,我想看哈你勒牛。小哥驻了步,说,阿婆,你要相牛啊?阿谷瑶老人说,嗯,我想相个母牛崽子,你这个牛犊咋个卖?小哥说,两千块钱。阿谷瑶老人端详着那头小牛,看它样子不过才生下个把月,瘦得皮包骨头,像是没经由(照料)好,周身沾满牛粪,脏兮兮勒。阿谷瑶老人说,你这个牛没喂好。小哥说,家里头活路多了,老的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劳力,照看不过来。阿谷瑶老人说,你便宜点嘛。小哥说,它看着是有点脏,没打整好,实际机灵得很,吃口好得很,一千九,你看要得我就卖,要不得我就牵回家去,这里到我家也不远咯。阿谷瑶老人想了想,说好嘛。

太阳特别好,暖烘烘地照在阿谷瑶老人家的老瓦房上,屋子左侧的竹林在风中静静摇曳,有叶片闪着熠熠的光辉。

阿谷瑶老人坐在屋檐下,拣簸箕里的四季豆。新买来的牛犊就拴在她身旁,今早上,她特意烧了盆温水给它刷洗身体。为了迎接这个家庭新成员,她还收拾干净原先的牛屋,铲了地上堆的牛粪,耙了腐蚀的玉米秆,牛屋里该整平的地方也整平了。干完这些,她的额头已渗出汗来。阿谷瑶老人自言自语,说好些年没出过这么多汗了,你还真是会投生,遇到我这么个好人,要是换成别个,才不管你脏不脏,不管你住得安不安逸。她站在牛屋外面,看着干干净净的牛屋,心里美滋滋的,那样子好像牛屋不是给牛住的,而是为她自己收拾的一样。

煦暖的阳光透过方窗射了进来,木质结构的牛屋看上去很适宜。她折过身,牵着牛,说你进去试试,试试。牛没有抗拒,像真是明白了她的心思,稳稳当当地踏了进去。牛进去后,她又端详了下,让它转过身来,自觉还真是不错。然后,又说今天太阳好,你得出来,出来晒晒太阳。

拣好豆子,阿谷瑶老人从堂屋里找来一口铁锅,她倒豆子进入锅中,淘两遍,没渣了,再端着锅走进厢房,锅炖在炉子上。在黔西北,人们习惯吃酸菜豆米汤,这种汤几乎贯穿这里人的日常,豆必须是四季豆的干豆子,酸菜则是青菜或萝卜菜泡制的。

炖好锅,阿谷瑶老人缓步走出门,她要牵牛去放。地种得少了,牛是坚持要放的,宝翁里老人在世的时候,她就放牛,宝翁里老人下地种瓜果蔬菜,这样既锻炼身体,又节省日常用度,还能让日子不至于无聊。

牛显然对新环境不太适应,一上小路,它就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它的母亲。遇到别的牛的时候,它会小声地哞哞叫着。阿谷瑶老人不管这个,她晓得谁都有个熟悉环境的过程,别说牛,就算人也一样。她还记起从枫香田嫁到岱村来的那几年,她都没有真正熟悉和爱上这里的山山水水。现在年纪大了,哪也去不了了,反而觉得这里让她踏实。

阿谷瑶老人想牵牛去她家的地里放,在自家地里放比较稳妥。这几年,寨子里种地的人少了,年轻人大多出去务工,还能种地的都是些五十上下的人。他们追肥料倒是追的,可就是薅苞谷、除杂草不愿意用锄头,钟爱除草剂。阿谷瑶老人不喜欢除草剂,那味道她受不了,也晓得它的坏处,为了牛能吃上纯粹的草,他们两个老人以前就不牵牛到别人家的地里放。

寨子里的小孩们有没上学的,这会儿正蹲在屋檐下打玻璃珠,见到阿谷瑶老人牵牛来了,就打个招呼,说老祖去放牛了呀。阿谷瑶老人说,嗯,你们几个细仔好生在地上梭嘛,等你们爹妈回来,就要捡家什给你们吃。几个细仔不说话了,他们晓得父母会回来,也晓得阿谷瑶老人说的是真话,只是不爱听,他们继续蹲在地上打玻璃珠。

阿谷瑶老人牵着牛特意绕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过,她想看看今天都有哪些人在乘凉。见她来了,躺着午休的七姑八婶们就跟她打招呼,说啷个大把年纪咯就不要放牛了嘛,跩倒了咋整。别人说别人的,阿谷瑶老人才不理会。她说,我牵我家细牛崽转下。这时,她才发现大槐树底下多了个人,地上摊着一张塑料纸,上面写着“观命”二字。阿谷瑶老人细想,岱村的硬化路通了以后,都有人来这里摆摊了。她来了兴致,说你会算命?坐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说,老人家要算?阿谷瑶老人说,我想看看我哪哈会死。她这么说,坐在树下的婆姨们就说,这个算不得,你要长命百岁的。阿谷瑶老人说,长哪样命百哪样岁,鬼才活到那么久。年轻的婆姨就说,那你算一哈嘛,这个先生是云游四方经过我们这里的,看看他咋个说。阿谷瑶老人就问,你是看八字还是观水,还是看相?先生说,都会点,观水吧。

说着,先生找来一只碗,他在碗里倒了一些清水,撒了几粒米,端着碗让阿谷瑶老人吹三口气。阿谷瑶老人吹了三口气,先生把碗放在自己身前,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水碗。阿谷瑶老人说,都看到了哪样?先生说,讲真话嘛?阿谷瑶老人说,废话,我找你观水,不听真话还要听假话啊?先生说,你三年后的九月初九那天不能见任何人。阿谷瑶老人笑了笑,旁边的婆姨们来了兴致,问道,为哪样?先生说,那天是道坎。阿谷瑶老人说,那我死的时候痛苦不?先生说,不会受什么大的折磨,但小病是有的。阿谷瑶老人又笑了笑,说,那有牛做伴没得?先生没说话。旁边的婆姨们说,有没有?先生说,我看不真切,碗里有雾,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阿谷瑶老人不高兴,说你这个话哪样意思,为哪样?先生说,我看不真切嘛,不敢乱说,怕生口过,你就当是天机不可泄露吧。显然,阿谷瑶老人并不满意。她说,那你看看我的过去,过去咋样?先生说,你等等。他说,我直言不讳哈,您老人家不要生气。阿谷瑶老人说,你只管直说。先生说,你没有娃娃,就算有也带不大,带大也容易招祸。他这么一说,婆姨们就都不吭声了。阿谷瑶老人说,不算了,好多钱?先生说,你看着给,几块钱也行,只要不落空,算命忌讳空卦。阿谷瑶老人从兜里摸出十二块钱,递给了他。

擦黑的时候,阿谷瑶老人吃过饭,坐在院坝里乘凉,扇着蒲扇。苞谷地里蝉声聒噪,知知知地叫个不停。牛屋的门开着,牛站在牛槽旁边,不时抬起头反刍。

组长沿着串户路爬,爬到阿谷瑶老人家门口,站在石坎下方喊,阿婆,村里喊开院坝会,你要去不去啊?阿谷瑶老人不晓得啥是院坝会,她缓缓站起身,问开哪样会。组长说,就是村里打算发展种养殖产业,你要去的吧?阿谷瑶老人说,我去搞哪样,七老八十的人了。组长说,我们是通知到户,每家出个代表,你家你是代表,有哪样好勒想法,好跟大家分享哈。阿谷瑶老人说,我晓得咯,你先去嘛,我一哈就来。

阿谷瑶老人关掉灯。沿着寨子新修的硬化路走,路两旁配了太阳能路灯,倒也不怕黑。她走得慢,到大槐树底下时,周围聚满了人。有人说,阿婆来了。就有年轻人起身让座。阿谷瑶老人坐下后,不发言,不表态,只认认真真地听大伙商计。

几个中年男人不停抽烟,他们坐的上空烟熏火缭。人们闷着声,许久,才有人慢吞吞地说,发展产业是好事,不过发展哪样产业合适,是养殖还是种植,养哪样种哪样?有人就说,我在荔波见那里种桑树,养殖蚕蛹,蚕能吐丝,桑叶还能做保健茶,效益挺好。有人说,那个要技术,我们寨子里头哪个会那个技术,学技术是要钱勒,这笔钱政府愿意出不出咯还是个问题。没人吭声了,过了小会儿,有个年轻人说,还是养殖肉牛吧,肉牛抗病能力比土牛强,长得也快,我们世世代代哪家都会养牛,要学技术,无非是熟悉熟悉针剂药品方面的知识,怕牛得病啥的好及时解决。这个想法好,有老人表态,我赞成,养牛还是巴适得多。有人就说,咋个养,场地在哪点,由哪个来养,这些还需要从长计议,我们每家每户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养头把两头倒是没问题,但是要搞规模养殖,没个百把头也要有几十头,几十头牛一天要吃好多苞谷面,吃好多草料,这些都是体力活,一个两个人是干不下来勒。说得是,说得是,有人附和道,这个确实是个问题。李成林发言了,各位乡亲,你们关心的问题也是我们关心和要解决的,既然是产业,就不是以前小农经济的那种搞法,那种有好处,能分摊风险,降低养殖成本,不过那种在前头几年农村劳力过剩的情况下可行,现在我们村里年轻人多数外出务工,不适合推广,你们觉得搞合作社如何?有人就问,哪样合作社?李成林说,就是换个叫法,跟公司差不多,大家投入资金成立一个合作社,用这笔钱修牛舍,买种牛和饲料,聘请专人养殖,等牛出栏后赚的钱再分红。不干活也能分红?有人好奇地问。嗯,是的,不过要入股。李成林这么讲,大伙明白了,接下来,就七嘴八舌地讨论,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最后,李成林说,大家现在也不用急着表态,开这个会,就是想摸个底,征求下大家意见。院坝会开得索然无味,有人悄悄走了。阿谷瑶老人见状,也拄着拐棍离开。

盛夏时节,山寨里的雨水越加丰沛。不出太阳的时候,阿谷瑶老人就在家休息,她喜欢搬张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发呆。远山如黛,水汽朦胧。发呆时她会打盹,会心绪纷飞,浮现起种种往事。阿谷瑶老人约莫十六七岁时,就已经是寨子里老人们认可的姑娘了。她乖巧懂事,虽然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是勤劳朴实,常常蹲在河边洗衣服,连砍柴、放牛、喂马、采药这样的粗活,她都做得十分熟络。那个年纪的姑娘,在山寨里算是大姑娘了,有人上门说亲,阿谷瑶就躲起来,干自己的活,不答话,不过问。事实上,彼时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是个搞地质勘测的,她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在一次上山采药时相识。他的水壶打落了,恰巧阿谷瑶捡到。那人说,你看到一只绿色的水壶没?阿谷瑶眨巴着明亮的眸子,急忙摘下背上的背篼,捞开上面的草药,从背篼底下拿出只绿色水壶。那人说,就是这个,谢谢你啊。阿谷瑶说没什么。那人说,你是哪里的?阿谷瑶指了指对面的寨子,说枫香田的。那人定睛看着她,说怪不得。他的话里有话,阿谷瑶给看得有些害羞了,连忙背上背篼往山下跑去。其实,阿谷瑶想多说几句话的,但是她的汉语不熟,说起来不流利,怕对方笑话。当地的客话里有句谚语:长风卡纳苦荞粑,岱村枫香一枝花。光看这名字就晓得,长风、卡纳是不毛之地,土地贫瘠,庄稼歉收。岱村、枫香富有诗意,不说人杰地灵,至少也是山清水秀。早些年,卡纳还不叫卡纳,叫旮旯,当地人苦恼,强烈要求改名,说穷是真穷,但是旮旯人意志坚定,有致富的心,这名字害了不少男青年讨不上婆姨,外地人光是听了这名字,就让人却步。后来,那人果真追到枫香田来,七听八访,硬是摸到阿谷瑶家。阿谷瑶的父亲淳朴,热情好客,以礼相待,后面晓得他的意图后,就果断拒见了。这人不坏,伙子(长相)不差,又是市里地质队的,有任务在身,来周边村子搞矿物勘探。寨子里的人说,这种人不知根不知底,哪个晓得他家门朝哪方开,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好人?再说了,他要是真的说走了我们阿谷瑶,这山高水远的,你下半生还有几次能见到亲姑娘?阿谷瑶的父亲被说动了,阿谷瑶躲在屋里掩面哭泣。那以后,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宝翁里去说亲,阿谷瑶一气之下就答应了。阿谷瑶和宝翁里的婚事办得极为草率,这成为她父亲毕生的遗憾。在当地,无论男女成家都是大事,马虎不得。阿谷瑶的父亲竭尽全力陪嫁了一头牛,出嫁那天很是隆重,可到了宝翁里家那边,别说牛,连酒席都办得极为简单。很长一段时间里,宝翁里在寨子里都抬不起头来,阿谷瑶的父亲对他也抱有成见。好在,宝翁里这个人还算老实,婚后二人也算恩爱,尤其晚年。阿谷瑶年轻时就说过,幸好没外嫁到远方,不然要后悔哟,自己没哪样文化,人才(相貌)也不出众,地质勘测员凭哪样看上我,俗话说哪把锁配哪把钥匙,都是命。正是宝翁里的贫穷,才使得后来阿谷瑶患病后他不离不弃。

寨子里的人说,阿谷瑶老人越来越喜爱她的牛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都要牵着她的小牛。她的牛不再像原来般瘦壳囊精,反而喂得油光水滑,神采奕奕。

天气好的时候,阿谷瑶怕她的牛晒着,会牵着它,一边走一边说,我拴你在家里,你要听话,我去割点草给你吃,这几天肥猪儿草长得旺,我前天看到一块地里有好多,都说养猪要喂肥猪儿草,吃了长膘,你是牛不是猪,不过吃了也会长膘的。

她每天期待的,就是这头牛能再壮点,精气神再足点。她拴好牛,背上背篼,拄着拐棍,摇摇晃晃走到地里。她的腰弓得有些厉害。好在梅雨季才过,地里的草像喝饱了似的,没地方排泄,拼命往上长。草淹过她的膝盖,她拿着镰刀轻轻一钩,就能钩住那些粗壮的肥猪儿草。要不了多时,她的背篼就割满了,喂一头小牛是足够的。她站在土坎下方,把背篼顿在土坎上,背起背篼朝家的方向走。这些草,喂生的才好,喂煮熟的不好,这是宝翁里老人在世时喂牛的经验。都说喂猪要喂熟食,的确不假,喂熟食的猪肉香,紧实,油气重。不过,喂牛就不这样了,牛要吃生草,生草汁多,牛吃了吸收好。草和粮食要分开喂,粮食喂生的,吸收就不行了。那时候宝翁里老人耙粪,发现牛粪里有没消化干净的玉米粒,他后来就把粮食煮熟了喂,牛粪就变得细致且纯粹,牛的皮毛锃亮锃亮的,身体越来越壮。阿谷瑶老人也这么喂这头牛,还真是挺奏效的。

现在,阿谷瑶老人回来了。她推开牛屋,牛站在圈里反刍。她从兜里抓起一把肥猪儿草丢进牛槽,说你吃吧,慢慢吃,你先吃着,我去给你煮苞谷面。为了让牛吸收得更好,阿谷瑶老人喂牛的玉米是用机子打碎的,这样煮的时候熟得快,柴火也少费一些。

苞谷面煮成粥后,阿谷瑶老人撤掉灶里的柴,舀玉米粥进桶里,提着桶倒玉米粥进牛槽。她爱开着牛屋的门,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牛的正对面,看牛嘴巴一口口扯起地上的草吃或咀嚼槽里的粮食。牛不时抬起头,用坚实的牙齿磨砺着,搅动着。那样子,看了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她有时候也会纳闷,为啥喜欢看牛吃食呢,又不是自己想吃。想到这里时,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咯咯笑了。不过也不奇怪,她还做姑娘的时候,就发现长辈们喜欢看猪吃食,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等到自己老了,也莫名其妙如此,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牛吃饱后,就站着不动,像是静养生息,有时也会趴在地上。天气很热,好在牛屋不热,三三两两的蝇虫在阳光底下飞窜,牛尾巴甩一下背,赶一下蝇虫,循环往复。阿谷瑶老人总能找到事做,她会打来清水,泼一泼牛圈,用竹扫帚驱一驱蝇虫,尽管效果很一般,但是她还是坚持这么做。

牛休憩的时候,往往也是阿谷瑶老人最无聊的时候。时间如同钱一样,只有从指间真正流出去,才会忘掉它的存在。恰恰是闲下时,人才感觉到还有漫长的时间不知道咋用,不知道干啥。就像一个人,突然面前堆着无数的钱,却一下子无所适从。钱已经不是钱了,而是个空洞又抽象的数字,是一堆能湮没人的数字。

每当这时,阿谷瑶老人就不得不思考那个她不想思考的问题。她琢磨着那个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的话,三年后的九月初九,不能见生人,这天是道坎。他的话是啥意思?阿谷瑶老人不是怕死,人终究有一死。可在死面前,似乎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她算了算时间,刚好三年。三年,对于一头本地牛来说,俨然是一头壮牛了,无论是用来宰杀,还是用来犁地,都是恰好不过的时候。算了算,村子里比她年长的还有两位老人,他们的客话名字她不晓得,只晓得他们的苗语名字,分别是阿里路和歌一朵。阿里路是个男老人,八十多岁了,歌一朵比她年纪大点,是个女老人。他们都住在寨子下方,儿女双全,家家有壮实的牛,不怕没人送终,不怕丧礼不够隆重。她这么想着,竟生出些担忧来,宝翁里老人走时有她在,等她去世时,谁来办理丧事呢?两口子没有孩子,有过,也在数十年前夭折了。现在,她突然有些感伤,又有些羡慕和埋怨宝翁里。宝翁里老人年轻时没给过她一个体面的婚礼,导致她的父亲临终时也有所抱憾。人可以潦倒一生,低头做人一辈子,但是来世间一趟不容易,不能体面地活,连体面地离开也不行吗?人总要留点什么的,在生时寂寂无名,走时有人记住也好,如同夜空中的烟火,寂灭时璀璨耀眼,令人难忘。不去想了,想到这些,阿谷瑶老人生怕自己会钻进死胡同,那样她会更加难过。想那么多干吗,活到七十多岁的年纪,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清醒明白地过是过,稀里糊涂地过也是过,各有各的好。

李成林带着两个人来到阿谷瑶老人家,阿谷瑶老人给他们倒水。他们坐在院坝里,一个年轻小伙从手提袋中掏出一张表格,说是来做低保入户核查的,想了解下阿谷瑶老人目前的生产生活状况,看有什么困难没有。阿谷瑶老人说,没得哪样困难,感谢你们的关心。这些是套话,也是她的心里话,要不是那点低保,兴许她就活不下来。李成林说,阿婆,镇上建有养老院,你要是一个人生活困难,可以搬去那里,老人多,热闹,互相也有个照应,低保还照样领。阿谷瑶老人说,不去咯,去那里做哪样,没个熟人,我不去。好嘛,不去就不去,拿笔记录的年轻小伙说,您目前一点困难都没有哈?她欲言又止,李成林见状,就说,阿婆,你要是有哪样难处只管说。阿谷瑶老人说,不晓得当讲不当讲。李成林说,还有哪样不当讲的,你讲就是咯。阿谷瑶老人说,我想麻烦你们帮我主持个事情。李成林纳闷,说哪样事情?阿谷瑶老人转过身,瞥向牛屋里的牛,说我想麻烦你们给寨子里的晚辈们说一下,等到我归天了,麻烦他们打这头牛给我送终。李成林一怔,没想到阿谷瑶老人要说的事情是这个,他想都没有想到,不过也不怪他,这种事情,只有老年人才去考虑,年轻人哪个会去胡想这些。他说,要得嘛,刚好晚上我有事找乡亲们商量,顺便给大家说下这个事。

送走李成林他们,阿谷瑶老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懊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个人的事搬到公堂上讲,李成林主持自然好,可是怕乡亲们有想法,认为芝麻大点的事,像是信不过寨子里的晚辈们,也不事先通个气,就搬到台面上来了。越这么想,阿谷瑶老人越感到自责。唉,不管了,晚上去开院坝会时再看看是哪样情况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还在乎那么多干吗,再过几年,也许就没人记得我这个糟老婆子了。这么些年,阿谷瑶老人遇到事情,已经学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事实上,自从年幼的儿子李进鹏不幸溺水夭折,她在查出无法继续生育、四处求医无果后,每次遇到困难她都是这样的,用一些简单易懂的话开导自己,比如: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院坝会来的人蛮多的,围着大槐树坐了好大一圈。李成林要讲的,是合作社养牛的事。他说,乡亲们,经过前期的准备,合作社初步建成了,圈舍也修好了,大家手中活路多,养牛消耗时间,还有花费人力物力,要是信得过合作社,可以用牛入股,没有牛的乡亲可以资金入股。大伙窃窃私语,商讨着到底靠谱不靠谱。这个时候,寨子里的党员先发话了,打着帮腔,说愿意入股。然后,驻村干部拿出签名册,愿意入股的就签字,观望的可以继续观望。见有些家底殷实、牛马养得多的都愿意入股了,那些养一头两头的,胆子似乎也大了,跟着说,我也入股,我也入股。合作社的事谈完后,李成林开始说阿谷瑶老人的事。他说,大家都晓得,我们阿谷瑶老人现在一个人住,生活上多有不便,这些年,他们两个老的全靠大家帮衬,在这里有个事我想跟大家谈一下。大家就问,哪样事?李成林说,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寨子里有老人是福气,这样高龄的老人不多了,我算过,七十岁以上的大概有五六个。有乡亲说,这些道理我们都懂。李成林说,懂就好,阿谷瑶老人不是外人,再说了,寨子里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要是有一天,阿谷瑶老人归天了,想麻烦乡亲们把她当做自己的老人一样操办,让她的丧礼热热闹闹,好好送她一程,你们说要得不?李成林这么一说,阿谷瑶老人静默着,她像是已经看到自己去世的那天了,看到许多人围着嘎房,他们转嘎、打嘎,好不热闹,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感动还是自怜,她拄着拐棍的手微颤着,眼泪不自觉地盈满眼眶。坐着的乡亲们说,这个我们自然晓得,也是应该的,而且你都讲了,我们就更该响应,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李成林说,好勒,有你们这句话就要得了。李成林别过头,问阿谷瑶老人还有哪样话要讲,老人摆摆头,意思没什么话要讲。她其实是想站起来,给大家鞠个躬的,但她做不到,她打心里领了这份情。

院坝会散后,阿谷瑶老人拄着拐棍回家。李成林说,阿婆,我有话要跟你说。阿谷瑶老人说,哪样话,你讲嘛。李成林说,我陪你走一小段。路灯下,李成林陪着阿婆慢慢地走着。李成林说,你年纪大咯,喂牛无非是想过世后有个伴,你看这样要得不,这头牛值好多钱,折成钱存起,自己存我们存都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买一头牛来打,钱不够的话村委出。阿谷瑶老人没说话,她静默地走着,李成林才帮她把事情搞定,这个时候要是直接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走了一小段路后,阿谷瑶老人说,我再想哈嘛。李成林说,好勒,我等你勒回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尊重你的想法。阿谷瑶老人说,谢谢你们关心咯,路上有灯的,我慢慢走回去。李成林说,莫得事,我陪你老人家走小段。

到家,阿谷瑶老人打开牛屋,牛没有吃食,没有反刍,站着一动不动。都说牛通人性,有时候会晓得人的想法,还会晓得外面发生的事。阿谷瑶老人心想,它咋不张我呢,不会是晓得今晚上的事了吧。她自言自语道,你莫要怪我,我也莫得办法,你不要怄气哈。说完,她勾着身子,在背篼里抓起一把草丢进牛槽。说,你再吃点,再吃点就休息了。

苞谷地里的苞谷抽了须,在太阳的暴晒下,越长越大。宝翁里老人过世后,阿谷瑶老人拾掇起他没种完的地,在老瓦房后面栽了点辣椒、南瓜、茄子、洋芋、四季豆,还有苞谷。她每样栽得不多,够她吃就行。随着苞谷秆高过人一两个头,去山上放牛的地方越来越少,割草喂牛也没以前方便了。天热,草深,最怕遇到老蛇。阿谷瑶老人牵着牛在寨子周边的山路上放,打猪草、放牛的孩子看到后,自动不割路边的草,有意留给阿谷瑶老人家的牛吃。

气温越来越高,地里的新苞谷很快就熟了。掰一个,撕掉苞衣,饱满多汁的玉米粒颗颗喜人。放进锅里,倒上清水,煮熟的嫩玉米带着一股清香,不仅小孩子们爱吃,连阿谷瑶这样的老人也爱吃。她的牙齿不好,往往要把苞谷煮得很烂,或者一根苞谷得要慢慢咀嚼,只有咀嚼,舌根才能尝到那股甘甜。嫩苞谷是香的,苞谷秆是脆嫩的,阿谷瑶老人会把苞谷秆丢给牛吃。放在以前,年成不好时,苞谷秆还能用来熬糖。

阿谷瑶老人的牛越来越壮,越来越听话。有时候她一个手势,它就晓得该怎么做。阿谷瑶老人在地里干活,背东西累了,就会在牛的两边各挂一个布袋,布袋里塞着洋芋、茄子、嫩苞谷,塞满了,说回家,牛就很听话地走在前。走得快了,还会站在路边静静等候阿谷瑶老人。阿谷瑶老人有时候也会想,这家伙莫非真是通人性,那么懂事,像小孩似的会做许多事情呢,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阿谷瑶老人不知何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黄。隔着老远阿谷瑶老人就说,阿黄过来。阿黄就慢悠悠地走过来。阿谷瑶老人说,阿黄去睡觉,阿黄就很听话地走进牛屋。看着阿黄如此听话,阿谷瑶老人又喜又爱,说,亏我没白疼你,喂你喂得那么讲究,不过呢,你也挺好的,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多出好多活路,今年这季庄稼虽然不多,但是有你在,我都有底气多了。洋芋收得最早,也是种得最早的。在黔西北,农历春节前就可以种洋芋了,土翻了后,挖松,犁头犁出要栽洋芋的沟,沟里每隔小段距离撒上粪,加上尿素,丢上洋芋种,再用锄头一沟一沟盖起来,盖得深,不怕反春时降温,春分前后,洋芋芽就钻出地里了。算一下,洋芋还是宝翁里老人种的,阿谷瑶老人跟阿黄都尝了鲜,可惜宝翁里老人吃不到了。不过,阿谷瑶老人想着,他有牛做伴,就算今年没得吃,明年也是能吃到的。她还真有点羡慕他了,羡慕他能顺利与故去的亲人相聚。世世代代的老人们会给晚辈们说,人死后,去那边时路上会有很多坎坷,山高壑深,恶鬼挡道,有牛在,既能搭伴又能辟邪,到了那边才能真正落脚。没有牛就无法生存,到了那边种不了地,得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所以,有些人过世后,条件差点的打不起牛,只要儿女健在,死后三年都会召回亡魂,请鬼师到家中做法事——俗称“改簸箕”,然后在坟地里打一头牛,让漂泊的亡魂带去,不留任何遗憾。

上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经过阿谷瑶老人家门口,他们有些是去挖地里熟了的洋芋,有些是去掰嫩苞谷,还有些是去砍柴,更有些是去赶野猪。野猪是不让打的,国家保护动物,这畜生真是害人不浅,退耕还林前,还不太见到它们。随着林子越长越大,越长越深,野猪遍布各地。它们嗅觉灵敏,行动迅捷,专挑夜间行动,离村寨远的玉米地和稻田深受其害。有人哭着从山上走下来,抱怨道,这畜生打也不能打,追也追不到,不晓得要咋个办。人们去跟村里反映,村里上报到镇农林水办公室,农林水部门的技术员走村串户,统计受灾农户跟土地面积,说报上去看看有没有补助。正规程序要走,非正规方法也要试试,有人在地上扎稻草人,没用。还有人在地上安装定时喇叭,隔断时间就响一回,起初还有些效果,但野猪也不是傻的,久了就晓得是人们玩的小把戏,蛮可以不在乎。它们更加猖獗,一夜间能席卷一大片玉米地,搅翻大面积的稻谷,且嘴巴刁得很,苞谷专挑尖头吃,难啃的直接不管,谷穗踩得乱七八糟。人们窝火了,有人偷偷晚上上山安陷阱,坑里放上尖锐的大铁钉,还有些更狠,直接深入密林,安装瞬间能放出上千伏高压的打猪机。

这些,只有村寨里的年轻人晓得,大伙心照不宣。真要是打到了野猪,就偷偷抬回家,或者拉进城里的馆子卖了。阿谷瑶老人不知道,她不过问别人,别人也不会把这档子事情说出来。

秋天转眼就到,稻穗一夜间就黄了。站在阿谷瑶老人家门口,向山下望去,一层一层的梯田金灿灿的,世界染成一片橙黄。人们忙着收割,开的开拖拉机,扛的扛扮桶,挑的挑箩筐,铺的铺晒笤。阿谷瑶老人种不动田了,哪还能下田插秧、除草、收割?上了年纪,风湿痛就重起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大家正忙着回家,山下的一栋砖房突然传来鞭炮声,青烟顺着房子上空袅袅升起。阿谷瑶老人一打听,才晓得是阿里路老人去世了。阿里路是寨子里最年长的人,他走了,就剩歌一朵老人最年长了。

寨子里有寨子里的规矩,红白喜事得有人帮忙料理。红事不用人人到场,来得了就来,来不了的情有可原,毕竟出远门打工的不方便,且办红事的人家,办事前三天要挨家挨户请,没登门请到位的,人家决不会赖着脸皮上门帮忙。白事则不同,人这一生,可以不结婚不生子,但都得面对死亡,都要过这一关。再说死了人,死者家属本身伤痛不已,措手不及,寨邻们更该主动上门解难。管事的总管是寨子里有威望的人,说话顶用,能服众,他在征询死者家属的想法后,就着手安排和料理丧家的丧事。

阿里路老人家院坝里围满了人,阿谷瑶老人年纪大了,可以不去,但她还是去了,就算帮不上忙,也要去凑个人头。人在,丧家就会领这份情。

按照岱村苗人的规矩,人死后,死在哪个房间,哪个位置,尸身是动不得半步的,得由鬼师来入殓。人们凑到里屋观望,阿里路老人正躺在平时睡的床上,他的遗容看上去平静祥和。主人家在用电话联系芦笙匠、鼓匠,以及鬼师。这要是放在讯息不发达的年代,得由总管亲自安排人跑一趟。

吹芦笙的匠人接到电话后,连忙从对面山寨里赶了过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鼓匠。几个人健步如飞地穿梭在羊肠小道上,像几只矫捷的山鸡。昏暗中,电筒光影影绰绰,辉映在不高的灌木丛中间。人们站在阿里路老人家的院坝里,迫切地张望和等待着。

鬼师是在芦笙匠们赶到不久后抵达的,他从隔壁乡的马田寨骑摩托车过来,花了约莫半个钟头。方圆数十里,但凡有苗人故去,都是他入的殓、送的行。他走到阿里路老人的床跟前,虔诚地点燃三炷香,拜完神灵后,紧实地插在地上。又烧了几张钱纸,随后从携带的行头里掏出两块竹片,他要打卦了。打卦是必行的事,卦有阳卦、阴卦、顺卦三种,两块竹片凸面向上为阳,两块竹片凹面向上为阴,凸面凹面各有一面向上为顺。打卦的时候,人们个个紧张,屏息凝神。只见鬼师跪在地上,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向空中抛出两块竹片。竹片落在地上,是阳卦。阳卦是不行的,阴卦也不行。人们继续观望着,大气不敢出一个。鬼师再次点香、烧纸、念咒,抛出竹片,竹片哐地落在地上,一面凹一面凸。他站起身来,说“sou——”(苗语发音,汉语“起”的意思)。几个青壮凑了上去,将阿里路老人抬到堂屋的左上角,这个时候,丧家的年轻人端来一盆热水,为阿里路老人擦洗身子。以前,看到这种场景,阿谷瑶老人都会想,自己要是死在前,宝翁里老人就给她擦拭身子,要是死在后,还真不晓得谁会做这事。侄男侄女们不知道会不会嫌弃她,就算不嫌弃,可自己一个人,死于哪天都没人知道,没准被发现时已经臭得令人厌恶了。

阿里路老人是男老人,女人们自然要回避。阿谷瑶老人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挤出人群。

总管喊着前来帮忙的人们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他得根据寨子里劳力和老少情况进行分工。不用看,阿谷瑶老人也知道人们各自在忙碌。七十多岁的她,这种事经历得太多了。没一会儿,阿里路老人的子女就擦拭完他的尸身,额头、脸庞、手臂、胸膛、大腿,都认真地擦了一遍。现在,在鬼师的指引下,两个年轻男子拿来寿衣、白布,他们要为阿里路老人装殓。阿里路老人的尸身已经没有污垢,人们小心翼翼给他穿上寿衣,抬他进入棺材,摆正位置。他的遗容看上去肃穆平静,仪式庄重严肃。白布铺设在他身侧,算是陪葬品。鬼师给家属做了个手势,示意检查一下棺材里有没有什么铁钉之类。这类器物是不祥物,切勿留在棺材里。检查完毕,在鬼师的指导下,家属盖上棺材盖。接着,鬼师在棺材旁插上香,烧上纸钱,端着一只碗,夹上些米饭和热菜在碗里。这叫喂饭,在没发丧之前,鬼师每天要给死者的亡魂喂三次饭,每喂一次饭要点一回香、烧一回纸、挑一回新的米饭和热菜,还要放一回火炮。火炮要震天雷,声音越大越好。喂好饭,芦笙匠和鼓匠方才登场。鼓固定在堂屋的墙壁上,鼓上得挂一只刚杀完且拔了毛去掉内脏的公鸡。芦笙匠开始吹,边吹边跳,鼓匠开始打鼓,鼓声与芦笙声节奏契合。

屋子里好不热闹。人们各忙各的,分工有序。阿谷瑶老人在想,等自己死的时候,鬼师是不是也这样给她喂饭,鼓匠和芦笙匠是不是也这样为她安慰亡魂,人们是不是也这样忙碌,烧火的烧火,做菜的做菜。大家都在忙,她又什么忙都帮不上,反倒显得碍手碍脚,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就拄着拐棍回家了。她在心里笑话自己,比什么不好呢,真是疯了,竟然比死了是不是也这么热闹。说到死,还真是突然,前几天她还见到阿里路老人呢,他带着孙子去赶乡场,可现在突然间就没了。不过,阿里路老人确实有福气,他的离开应该没什么遗憾,瓜熟蒂落嘛,没受什么折磨,人最怕的是那个过程太痛苦,谁也不知道有多痛苦。

阿黄一岁半多点的时候,突然间就走丢了。

那是翻年后暮春时的事情。春草一生,歌一朵老人的身体就跟着不听使唤了,旧病复发,咋治都治不好。有医生来到她家,说是这一年行金木运,春天木气当令,她脾肾才如此虚弱,尿结石屡发不止。都是老姐妹,阿谷瑶老人时不时会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水米不进,人瘦得不成样子。好在她意识还算清醒,晓得谁来了,能简单跟人打招呼。只是,疼痛实在令她难熬。黔西北的天气就是这样,即使是三伏天,也可以盖着被子睡觉。她的身上老是盖着一床棉被,被子底下接着根塑料管,说是用来排尿的。

在那间逼仄的屋子里,歌一朵老人的身上逐渐散发出一种浓稠的令人说不清的味道。那股味道,让人有种欲作呕的感觉。起初,阿谷瑶老人会走到她的床边,跟她絮叨着外面的天气和近来村里的情况。时间久了,歌一朵老人的精神不好,答不上话,有时还神情恍惚,她就很少再去打扰她了,只站在门边探望,唏嘘不已。其实,看望歌一朵有时候也不全是出于关心,还有出于好奇,她是在对照自己,这一点,阿谷瑶老人再清楚不过。每次,从歌一朵老人家出来,阿谷瑶老人都要在心里骂下自己,你到底怎么了,是想看看她有多痛苦吗?是怕跟她一样走得不干脆吗?骂完以后,她又叮嘱自己不要再去多想。

阿黄就是在某天她去看望歌一朵老人时走丢的。随着阿黄越来越懂事,阿谷瑶老人已经不再随时拴着它,觉得这样不好。冬天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关阿黄进牛屋,而是牵到自己住的房间里。这在苗寨不算什么稀奇事,往上数几十年,很多老人都是与牛同居的。牛在每个人心里,如同老朋友一样。阿谷瑶老人回到家,发现阿黄不在了。她起初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吃草去了。可天渐渐暗了下来,村里放牛的小孩们收牛回家了,阿黄还不见回来,她慌了。阿黄,阿黄去哪里了?她关上门,拄着拐棍,急急忙忙、颤颤巍巍地沿着常走的山路寻找,却怎么也见不到阿黄的影子。她有些埋怨自己,不该去串门的。阿黄会不会被偷走了,会不会被人拉去屠宰场了?要是真丢了,她岂不是前功尽弃,起码也值个万把块钱啊。要是死了,她从哪再买一头?想到这些,她越发自责,早知道该听李成林的。她找了一圈,不停沿着山路喊,没听见牛应她。她的喊声引来寨邻的关注,人们摸着黑,在山路上找到她,问她咋回事。她说,我的牛打脱了,不晓得是不是被强盗偷走了。寨邻们说,阿婆,你莫急,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找。村民们上山的上山,去路口的去路口候着,一方面怕牛进山掉进猎人捕猎的陷阱,一方面怕有外人进寨偷牛。阿谷瑶老人在组长的安慰下回家候着。那是她最焦急的一个晚上,她暗自祈祷,希望阿黄能平安回来。她以前只意识到阿黄听话,却没有想到,在失去阿黄后,竟如此担忧。整个晚上,她的灯都亮着,她害怕人们找到后忘记告诉她,她希望大家晓得,她没有睡下,随时都在候着。

清晨,一拨年轻人从山上下来,牵着受伤的阿黄来到阿谷瑶老人家。阿谷瑶老人急坏了,抖动着拐棍,想抽打阿黄,埋怨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跑哪去了?组长说,阿婆,你莫要难过了,你的牛没哪样事情了,它掉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好在抢救及时,要是遇到打野猪的电机,那就完蛋了。阿婆连声感谢。大伙说瞌睡来了,要回去睡觉,就把牛交给了阿婆。组长说,阿婆,这头牛凭我的经验,应该是跟公牛跑山了,回头我叫个兽医来,给它打点消炎药,它的腿被铁夹子夹得厉害,流了不少血,怕发炎。好勒,麻烦你们了。

阿谷瑶老人打来温水,一点点给阿黄清洗脚上的伤口。她想到蒿草有止血的作用,就先在家后面的地里割来蒿草,捣烂,撕掉旧衣服,敷在牛的伤口上。蒲公英能消炎,也先割来喂它。兽医很快赶到,给牛打了消炎和避免破伤风的药,留了两瓶先锋霉素,没算钱就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黄都站不起来。它趴在牛屋里,每天阿谷瑶老人像照顾孩子一样给它煮食,催它吃食,说你快吃啊,你不吃,咋个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牛像是真在听她的话,眼睛巴巴地望着她,眼神却没什么力。不知道是不是火气太旺,它的眼角总积着眼屎,讨厌的苍蝇时不时还飞到上面。阿黄也懒得搭理,它看上去无能为力,阿谷瑶老人就亲自用毛巾给它擦拭。有一天,阿黄可能疼得实在难受,阿谷瑶老人打开药瓶,才递到它嘴边,它就一口咬了过去,好在药瓶子是塑料的,它的牙齿直接把药瓶咬扁,差点连瓶子也吞了下去,瓶子里的药咕噜噜一下子淌进喉咙。她有些动容,看来不只是人,连动物也晓得要活命。

阿谷瑶老人有些矛盾,晚上她来到父亲的坟前烧纸,倾诉了一番,希望他能原谅曾经的自己,原谅宝翁里,希望父亲能看到她现今的窘状,保佑阿黄渡过难关。有那么一刻,她在心里暗自祈祷,祈愿神灵显现,能不能……她始终没有在心中说出那句话。她想说的是,只要能保佑阿黄渡过难关,她就可以不让这头牛陪她,不用打它。她没有说,她怕说出来后做不到。

牛是在十多天后慢慢好起来的,阿谷瑶老人拴好它,不再牵着出去转悠。发情的牛她是见识过的,无论公母,满山窜,四处跑,拉都拉不住。她怕阿黄再次跟着那些公牛跑丢,给寨邻们添乱,她不想欠别人更多人情。不放牛,她亲自去割草要累一些,却能感到踏实。不过,阿黄的吃口再也不如从前了,阿谷瑶老人意识到,这不是外伤的问题,是阿黄已经不是一头小牛了,它要发情,它也想出去。怎么办呢?不可能常年拴着它吧。她想到以前走村串寨的农技员说过,人平均年龄是七十五岁,黄牛是十三岁,按这个比例换算,阿黄不过是个九岁左右的孩子。就算她明年九月初九去世,那阿黄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女。阿黄现在长大了,也需要一个伴,就算不需要一个伴,起码发情时还是该满足的,就算它死了,也没啥可遗憾的。如同一个人,好不容易长到成年,却未经人事,那多少会觉得惋惜。可是咋办呢?要是满足阿黄的发情需求,它受孕了怎么办?不满足,难不成要牵它去动手术?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李成林再次来到阿谷瑶老人家时,她正在堂屋里打牛吃的玉米面。堂屋里除了一台打面机,还停着一口棺材。这口棺材买在宝翁里老人去世之前,料理完他的后事,她就请几个青壮抬进堂屋里来了。阿谷瑶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关掉打面机。李成林说,阿婆,我听说你家的牛丢了,又找到咯,特意过来看看。阿谷瑶老人说,是啊,多亏寨子里的年轻人。李成林说,我这次来,是想劝劝你,你不要生气哈,现在合作社发展得不错,你看你喂这头牛多不方便,要是愿意的话,用牛入股到合作社,社里有专人饲养,到年底还能分红。阿谷瑶老人端坐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李成林接着说,我说句内心话,牛大了,不像从前,一旦跑起来野得很,不要说是你,就算是几个大男子汉都追不到,我晓得老人家都喜欢养个猫和狗啥的,不过牛跟狗跟猫不一样,牛值钱,一万多块钱一头,要是出个闪失咋个办,你从哪点存这笔钱?李成林的话说到阿谷瑶老人心坎上了,她陷入纠结中。这个下午,李成林带着她参观了趟养殖场,养殖场里的牛挨着牛,均用铁链拴着,吃的草是生料,粮食也是生的,玉米面直接倒进槽里,牛慢慢咀嚼,饲养员再倒几桶冷水进槽,牛就喝槽里的冷水。她看下来,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晓得,她的阿黄受不了这份苦。阿谷瑶老人说,我那头牛被我喂得挑食得很,它来这里怕是不习惯哦,都喂那么大了,改是改不了的。她这么一说,李成林也意识到了,加上牛的伤才好,阿谷瑶老人喂得细致,就怕牛牵来不吃不喝,再生个病啥的,别说赚钱,反倒蚀本。他说,那就先这样吧,合作社的大门随时都是敞开勒,你要是哪天不想喂了,我们随时接手。阿谷瑶老人说,好勒,谢谢你的理解。

阿谷瑶老人回到家,阿黄踩得牛屋里乱糟糟的,槽里的牛食还剩有许多。她怕是牛的炎症又复发了,走进屋子,拿了前几天阿黄没吃完的先锋霉素,她打开药瓶,递到阿黄嘴边。阿黄一点反应都没有。阿谷瑶老人嘀咕着,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阿黄现在不吃东西,应该是有公牛经过门外,它想出去。果不其然,她让阿黄转过身来,阿黄不转。她走进牛屋,看到阿黄的水门已经发红,有水渗出来。阿谷瑶老人想,该怎么办呢,要不要找种牛来跟它配?就在阿谷瑶老人踌躇之际,阿黄哞哞地叫了起来,头扭来扭去。阿谷瑶老人决定去找兽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兽医来后,说这头牛都跑两三回了。阿谷瑶老人说,我咋会不晓得。兽医说,可能前几天伤势比较重,没表现出来吧。阿谷瑶老人说,有哪样法子没得?兽医说,只能找头公牛跟它配,要是不配,它跑个几天就跑过了,可是每隔二十天左右又会发一次情。阿谷瑶老人更加纠结了,她说,没有别的法子吗?我是说,不让它发情,又不让它受孕。兽医说,有,就是打控情素,不过这种药打了,恐怕对它身体有些影响,说白了,就是一种避孕药,打一针能管四个月。阿谷瑶老人想了想说,我考虑考虑吧。

阿谷瑶老人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禁止阿黄交配不是长久之计,反倒会伤害它。牵它去交配,又怕受孕。受孕后,不是坏事,主要是怕更难养,万一出个闪失,牛死在她前面,以后咋办?而且,生下的牛崽谁来管?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给它打控情素,控情素有避孕的作用。她牵着牛来到了山下,在兽医的协助下,阿黄跟一头大黄牛完成交配。她心里多少感到慰藉,希望阿黄别怪罪她。然后,兽医给阿黄打了一针控情素,看上去它并没有什么不适。

歌一朵老人死了。

她家围满了人,芦笙与鼓声齐奏。人们忙碌着料理她的后事。阿谷瑶老人没有去,她竟有些不敢去看,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想起歌一朵生前痛苦的样子就有些不忍,甚至害怕,她不知道是害怕歌一朵,还是害怕其他什么。她站在院坝里,不时张望山下,望向歌一朵家的方向。

阿黄没有再拴着,它抬起头,像是在端详着迟暮的阿谷瑶老人。自配种以后,阿黄恢复了原来的乖巧,它不吵不闹,不给阿谷瑶老人添乱。很多时候,阿谷瑶老人面带惆怅,它的眼里似乎也会写满哀伤,它像是能从阿谷瑶老人脸上读懂什么。现在,阿谷瑶老人越加喜欢这头陪伴自己的黄牛了,这种喜欢令她感到欣喜又感到惋惜。欣喜的是她看到了这个生命在她手中变得如此蓬勃而盛大,它一天天壮硕起来。惋惜的是,阿黄终究要陪着她离开这个世界。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怀疑自己过于残忍,怪自己当初不该养它,不养它,就不会倾注感情。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像罂粟,会让人上瘾,让人产生依赖,甚至像囚笼、像枷锁,会将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体捆绑在一起,互相奴役。她还记得年幼时养过一只猫,那时她约莫五六岁大,那只猫很听她的话。可惜后来那只猫死了,被一只山猴抓死的。她悲痛不已,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离别之痛,体会到倾注情感事与愿违的崩塌感。她不停抹着眼泪,抱着那只猫找地方埋葬。父母和兄弟姊妹看到后,对此嗤之以鼻,还笑话她为了一只猫流泪,那不过是一只猫嘛,一只畜生而已。她的母亲当时还说了一句十分刺耳的话,她说,你哭什么,我怕我死的时候,你都不会这样难过。没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没有反驳任何人。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养过好几只猫,都因各种不同原因死去,她从最初的伤痛渐渐转到遗憾,再到习以为常。生命不就是这样嘛,她有时候会安慰自己,任何生命终究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无非早些和晚些罢了。如今,她早就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她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她经历过这个世界数十年的沧桑历程,亲历过众多亲人的离世,种种无常已经提高了她内心遭受打击的能力。换句话说,没有什么可以击倒她的。可是,歌一朵老人的死让她又生出那种莫名的畏惧感。如果说,阿里路老人的死让她无动于衷,歌一朵老人的死则让她真正意识到了死亡的逼近。它像一层纸,薄如蝉翼,只要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她不知道那层纸的背后是什么。以前有个歌一朵挡在她前面,像一堵墙,现在,那堵墙已经从眼前拆除了。这像什么呢,有点像宝翁里老人给她讲述的关于他年少时候的事。宝翁里还光着屁股蛋子玩水时,细仔们喜欢爬到山边的巨石上栽猛子,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龙潭,水又清又冷,冷得刺骨。栽猛子时细仔们光着身子站成一排,一个个从巨石上跳下去。看着别人跳时,内心既忐忑又兴奋,不知道轮到自己时敢不敢跳,跳下去会怎样,头会不会扎进石缝里,鼻腔会不会呛到。每当前面的人跳一个少一个时,那种忐忑、兴奋、期待的心情就越加复杂。有些人轮到他自己时,双腿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后面的人要是讨嫌,会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他就很被动地落入水中。栽过猛子的人,有些栽了再也不敢再栽,有些发现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从寒冷的水中重新爬出来一回罢了,这类人似乎玩上了瘾,他们因寒冷颤抖着身子再次走到大石头上,再次栽进水里,从水中冒出来后,脸上洋溢中无比自得的笑容。

阿谷瑶老人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可在此之外,她似乎还有期待。

出丧那天,阿谷瑶老人跟着去了。人们围着一座在田坝上提前搭建好的嘎房,在鬼师的带领下,抬着棺材扛着花圈不停转嘎。周围站满围观的人,等到打嘎时,人们异常激动,场面十分壮观。阿谷瑶老人站在山坡上,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目了然。她身边有个小女孩问父亲,说为什么要打它。她的父亲说,它能辟邪,能带着这个死去的阿婆去见她的亲人。鬼师开始烧纸钱,一边走一边念咒,他念了一遍人们为歌一朵老人送的财物,又喊了歌一朵以上数辈乃至数十辈的先人名字。这些被喊的亡魂中,有歌一朵的直系亲人,也有他们苗人的共祖,只要是能喊到的,鬼师都会用苗语一一喊到。那意思是在说,祖先们,你们快来吧,快来接她吧,她要跟着你们回家了,让她看到你们的身影吧,让她不畏这长途跋涉吧……

阿谷瑶老人别过身,在听到鬼师的招魂声后,她内心大受震撼,被这莫大的仪式所震撼。她心里想着,歌一朵,你看到了吧,那么多人来为你送行,你也看到故去的亲人了吧,他们一定看到你了,一定在前来接你的路上。今天,你就是主角,所有人都为你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歌一朵的死是值得的,是令人羡慕的。她想着,不晓得自己去世那天有没有那么隆重,肯定是没有的,歌一朵的儿女那么多,她不过只有几个旁系的侄男侄女罢了。想到这里,她竟生出一丝惆怅来。

十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阿黄两岁多了。它长成了一头壮牛。在岱村,像它这样壮实的母牛不多。阿谷瑶老人更不敢吆它出去了,成年的公牛容易打架,母牛也一样,且打起架来认死理,都要斗个你死我活。有时候,一头牛能把另一头牛的牛角撞断,还有些时候,是一头牛把另一头牛的眼睛戳瞎,甚至两头牛追逐着一齐滚下山崖。一旦打架,阿谷瑶老人害怕别的牛打伤阿黄,也害怕它伤到别家的牛。阿谷瑶老人有时也会心疼阿黄,阿黄低头吃草时,她就会拍着它的身体说,你看到它们今天又上坡了,是不是也想上坡耍?不是我要关着你,是怕你犯事。说完,她还要扯着阿黄的耳朵问道,你听到没有?阿黄甩了甩尾巴,驱赶烦人的蝇虫,牛嘴巴里继续咀嚼着青草。

阿谷瑶老人不放阿黄出去,却把它喂得十分细致。她的喂法,跟外村人喂斗牛一样。斗牛要补充蛋白质,喂鸡蛋,种牛也要喂鸡蛋。阿谷瑶老人养了鸡,只是她牙齿不好,不吃鸡,偶尔吃下鸡蛋,吃不完的就会留给阿黄,还会给寨子里的产妇们送去。

这个夏天,随着梅雨季的到来,阿谷瑶老人的风湿痛又加重了。只要天气一变,不管是晴是雨,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酸痛难耐。夜间,她的骨头关节会发出咯咯的声响,甚至红肿,有如同针锥般强烈的刺痛感。她背着背篼上山,用钳子夹皂角树的刺、花椒刺、鸡血藤等泡酒,用药酒不停擦拭大腿。她还挖一些草药来熬水洗脚,诸如:野葡萄根、荨麻等。

真是奇怪了,看来真是要死咯,她自言自语,往年不是这样的嘛,没有那么痛,看来那个算命的是真的要算准咯。她以前不记日子的,如今她学着记起日子来。每过一个月,她都算一下,离农历九月还有多远。死亡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就像小孩子等待一场大考,期待中又带着隐忧、害怕。

天气好的时候,她的风湿痛会缓解一些,不过关节仍然红肿。她会撩开膝盖以下的部位,放在阳光底下晒。她在明媚的光线里怀念过往,常常会想,要是时光能倒回数十年前会是怎样一番情景。那个年代,村庄里没有相机,绝大多数人没有照片。她已经忘记了年少时的样子了,不过她猜想应该不会太丑,太丑的话,那个地质勘测员就不会追到枫香田来提亲了。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镜中的她头发花白,面容苍老,脸上松弛的皮肤泛着褶皱。她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好陌生啊,跟记忆里远去的那个青涩的自己一样陌生。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审视过自己。她不晓得,世界是以何种力量,让一个生命从稚年再到青年再到壮年再走向衰亡的。现在,她就如同门前篱笆上挂着的那只南瓜,早晚有一天会哐的一声落在地上。

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它让人在平静的生活中反倒多了一丝期待。很多时候,期待就像一座山梁,当面对那座高耸的山梁时人总想翻过去看看背后还有什么。她现在就是这样,这种感觉,如同她还做姑娘时的心情,好奇成年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去往一个怎样的人家。寨子里的姑娘们,有些在十五六岁时就盼望着、等待着,期待出阁时有一场隆重的婚礼,能嫁给真正爱自己的人。此时此刻,唯一不同的是,她等待的丧礼她将无法看到,这真是遗憾啊,她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农历五月,雨水充沛;六月,梅雨季才过,天气湿热;七月,空气越发温热,蝉鸣不断;八月,大地干燥起来,空气中腾着热浪。

九月初一那天,她忍着疼痛,着手告别的事,她整理完家中不再使用的废品破烂,什么烂电风扇、破录音机、坏电视机等,她找来收废铁的拉走。九月初二,她抱着家中的被子出去晒,洗各种床单、衣物。九月初三,疼痛未缓解,她清理牛屋,打扫庭院,疏通阳沟后面的水渠,整理房屋侧面的柴堆。总之,从远处看去,这个家规规整整的。她想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不想在离开后落人话柄,说这个老太婆屋里乱七八糟的。直到九月初八,她的风湿痛依然未好,还有了蔓延的态势,除了腿之外,手臂和其他部位也疼痛不已,不过大早上,她还是坚持烧了一大锅热水,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换了身衣服,外面还穿上了寿衣。她牵着阿黄出来,在太阳底下给它刷洗身体。阿黄跟往常一样,低着头吃草,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中午过后,阿谷瑶老人着手准备晚餐,她做了这一生最喜欢吃的三个菜一个汤,分别是:土豆丝、红烧茄子、辣椒炒回锅肉,还有南瓜汤。

吃完晚饭,她静静端坐在床沿,她想着算命先生的话,九月初九这一天,你不要见生人,挨过这天就能再活几年。她心里笑道,挨什么挨,我已经满足了。再活个几年,我的阿黄就成一头老牛了。

夜幕降临,寨子及周边的山峦沉寂在一片黑夜之中,有风从山下吹上来,呼呼呼地。十点钟的时候,阿谷瑶老人拄着拐棍,再次走到院坝边缘,她环视四周,想再好好看看生活了数十年的村寨。村寨一直在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真是应了那句:山是主,人是客。她看着万家灯火,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忧伤。她回过头,走向牛屋,推开门,牵着阿黄来到堂屋,拴它在棺材上。她相继关掉厢房、堂屋的大门,关了电灯。然后,她摸着黑走到棺材旁,使劲推开棺材板,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她躺了下去,并且挪了挪身子,她觉得这样舒服了,就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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