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叙事的历史重构
——评盖恩斯《简·皮特曼小姐自传》

2022-11-27 07:57庞好农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恩斯白人黑人

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一、引言

欧内斯特·J.盖恩斯(Ernest J.Gaines,1933-2019)是20世纪著名的非裔美国小说家。盖恩斯不愿被标签为黑人作家或南方作家,但他的小说却主要从非洲中心论的视角讲述美国南方历史的发展历程,其小说的一个共同主题是黑人在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如何寻找黑人的自尊和黑人的男性品质。尽管不少评论家批评盖恩斯的作品没能真实地描写出美国黑人的生存实况,但是他在美国文坛和学界的声誉却越来越高,其作品被列入不少大学的非裔美国文学课程必读书单(庞好农,2013:243)。盖恩斯曾获得小说类国家图书评论家协会奖、麦克阿瑟基金会基金、国家人文社会科学奖和法国文艺骑士勋章。尤为引人瞩目的是,因其对美国文学发展的杰出贡献,他于2013年被时任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授予美国国家荣誉艺术奖章①。

盖恩斯的代表作是《简·皮特曼小姐自传》(The Autobiography of Miss Jane Pittman,1971)。小说以百岁老人简·皮特曼为叙事人,讲述从美国内战时期至民权运动时期其所经历和目击的一些重要事件。全书共分四卷,前两卷《战争岁月》和《重建时期》通过简小姐的经历描写美国黑人在南北战争后黑人对自由的勇敢追求和南方白人对黑人的疯狂反扑,后两卷《种植园》和《黑人居住区》主要描写南方重建失败后种植园黑人奴隶般的生活与英勇抗争。近十年来中国学界开始关注这部小说。刘晓燕(2009:248)认为,盖恩斯试图在这部小说中重构历史,颠覆主流意识形态,填补官方历史中的空白和缝隙,挖掘被忽略或遗忘的历史,改写被扭曲或被误读的历史。张小丽(2010:28)探究了盖恩斯小说的创作思想,认为他“致力于填补美国主流文学中对于黑人历史的空缺和纠正历史书中关于黑人历史的误载”。叶雅观(2014:68)从召唤-回应模式的视角分析这部小说的叙述特色,揭示了盖恩斯对黑人文化传统的再现以及小说的独特艺术魅力。总的来讲,该小说是对美国黑人历史加以脚注性释义,并以种族政治为主线的文化诗学,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文化霸权等角度对黑人生存状况进行综合性描写,将被形式主义和旧历史主义所颠倒的社会事实拨乱反正。本文拟采用新历史主义②的基本理论,从黑人人格重建、白人人性沦丧和黑人自我实现三个方面来探索从美国内战至民权主义期间美国黑人历史在底层叙事中的重构,把文学与人生、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权力话语的关系作为分析的中心,消解传统文本解构策略的局限性,旨在把底层历史意识的恢复作为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二、黑人人格的重建

黑人人格是黑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的统一,是黑人做人的尊严、价值和品格的总和。黑人人格是一种具有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能力,具有感觉、情感、意志等机能的主体,也可指黑人所具有的与白人相区别的独特而稳定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风格(Hornsby-Gutting,2009:82)。自《美国宪法第十三个修正案》实施后,黑人从法律上成为美国社会的合法公民,黑人在奴隶制时期被摧毁的人格和尊严逐渐得以恢复。《简·皮特曼小姐自传》是盖恩斯模仿奴隶纪实小说而撰写的一部奴隶自传体小说,它具有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新奴隶叙事的基本特点:用黑人口口相传的民间历史来纠正和补充有关奴隶制的不当或不准确的历史记载。书中的男女主人公有更高的政治觉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与旧奴隶叙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形象迥然不同。盖恩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讲述黑人人格的自我重建:到北方去、改名和自主择业。

首先,从1619年起,非洲黑人被迫在美国南部的种植园里过着暗无天日的奴隶生活,时间长达246年之久。在奴隶制时期,主人和监工可以随意鞭打或虐杀黑人,可以任意蹂躏黑人女奴。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的起始部分就展示了的小黑奴简(Jane)惨遭奴隶主鞭打的场景。到北方去是奴隶制时期黑奴们的最大梦想。南北战争结束后,奴隶主布莱恩特(Byrant)被迫宣布美国联邦政府的法令:所有的黑奴获得解放,成为与白人一样的公民。庄园里以大劳拉(Big Laura)和简为代表的一大群黑人在不知行程路线和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带上几个红薯,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往北方的旅程,结果在沼泽地里转了好几天,不但没有找到去北方的道路,反而遭到跟踪而来的白人暴徒的突然袭击。除简和大劳拉的儿子内德(Ned)外,所有的黑人都被白人用木棒活活打死。这些黑人的追梦行动是黑人人格建构的显性表现形式,他们情愿以生命为代价去追求自己的自由之梦。当所有的同伴都被打死后,简和内德没有放弃自己的北方之旅。他们在寻找逃亡北方之路时方法过于笨拙,仅以夜晚的北斗星为方向指示。虽然他们历尽艰辛,忍冻挨饿,仍然没能走出南方的地界。他们的北方之旅虽然失败,但是他们的黑人人格在旅程中得以建立、发展和完善。到北方去的坚定信念是黑人人格的外化形态,有力地斥责和颠覆了南方种植园文学关于“黑人喜欢奴隶制”的旧历史主义写作传统。

其次,盖恩斯还描写黑人人格建构的另一个方面——改名。按照西方社会习俗,一般在婴儿接受洗礼的时候由牧师或父母为其取名,称之为教名。之后人们可以再取第二个名字,排在教名之后。在美国奴隶制时期,奴隶主强迫家里的奴隶都采用其姓氏,并给奴隶取各种各样带有奴隶制色彩的名字,如汤姆、詹米、莫尔等,似乎是想这些奴隶永远处于没有思想的孩提时代(Countryman,2021:20)。小黑奴简在奴隶庄园里被奴隶主取名为泰西(Ticey)。北方士兵布朗下士在行军途中路过该庄园时结识了泰西,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因自己的女儿叫简,他就把黑人女孩泰西也取名为简·布朗。泰西第一次拥有自己喜欢的名字简。她公开告诉奴隶主和其他人她的名字是简而不是泰西。即使当奴隶主为此毒打她时,她也坚持使用自己的新名字。在简看来,这个新名字就是其人格建立的标志。简是庄园里敢于改名的第一个奴隶。当奴隶解放的法令在南方正式宣布后,几乎所有的奴隶都按自己的意愿改了名,如艾斯·弗里曼(Ace Freeman)、艾贝·谢尔曼(Abe Sherman)、乔布·林肯(Job Lincoln)等。黑人拥有了按自己意愿取的名和姓。这些黑人自我改名表明其人格的自我建构。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一些青年黑人根据其人生经历的发展再次改名或多次改名,以象征自己人格的重塑。内德在母亲死后,他跟随母亲的姓,改名为内德·布朗(Ned Brown)。他逃到北方后受到黑人政治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之政治主张的影响,改名为内德·道格拉斯(Ned Douglass),后又改名为内德·斯蒂芬·道格拉斯(Ned Stephen Douglass)和爱德华·斯蒂芬·道格拉斯(Edward Stephen Douglass)。其姓名的变化与其人格的形成和发展成正比,他最后的姓名里既没采用母亲给他取的内德,也没采用简的姓氏布朗,这表明他的人格发展已经突破黑人家庭对他的束缚,成为一名有主见的、志在为所有黑人谋求公民权和平等人权的新黑人。在改名事件中黑人彰显了自己的人格、意愿和运用语言的能力。改名这一事件表面上是黑人对自己过去的否定,实质上表达了黑人对重新开始人生的强烈愿望。

再次,自主择业是人的基本权利,也是人格显现的基本形式之一。在奴隶制社会里,黑人没有自主择业的自由。奴隶解放后,由于美国南方重建的不彻底性,黑人的自主择业时常遭到白人庄园主的阻扰或破坏。在《简·皮特曼小姐的自传》里,乔·皮特曼(Joe Pittman)在戴上校(Colonel Dye)的庄园里劳动了一辈子,妻子死后他艰辛地抚养着两个女儿,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与简再婚后他准备离开种植园,到路易斯安那州和德克萨斯州交界处的养马场去当驯马师。戴上校在乔面前的口头禅是把乔从三K党徒手里救下来花费了150美元的大价钱。他的话语成为套在乔头上的紧箍咒,言下之意是要乔像奴隶一样对他永远感恩戴德。为了摆脱戴上校的控制,乔向养马场老板借了150美元。当他把钱交给戴上校时,戴上校又向他索要30美元的利息。乔没有屈服于戴上校的勒索,而是卖掉所有家产,凑足了30美元交给戴上校。乔以欠下巨款和变卖家产为代价换来了自主择业的自由。自由的获得是乔自我人格的真正形成。乔自主择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挣到更多的钱,改善家人的生活,而且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民族尊严和黑人男性的人格尊严。

因此,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里通过黑人执着地寻觅北方之路、黑人改名和黑人自主择业的事件揭示了黑人人格的生成、发展和完善。虽然他们的人格发展之路充满了艰辛和危险,但是他们的人格追求彰显了黑人民族整体上的精神面貌,表明黑人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韧性和刚性。黑人人格是黑人在社会层面上做人的资格,他们的抗争是追求人权和社会正义的合法之举,也是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重大举措之一。盖恩斯关于南方黑人抗争之路的描写通过历史事件的回顾和个人往事的回忆建构起黑人早期的人权捍卫史,把文学与权力话语权结合起来,打破了文学自治的传统领域,使历史意识与小说文本有机地结合起来。

三、白人人性的沦丧

人性指的是人在一定社会制度和一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本性,从根本上决定并阐释人类行为的天性。“人性是指人的本质属性。人的本质属性是人的自然欲求性,具体表现为人有生命安全的需求、食物的需求、适宜环境的需求、休息和睡眠的需求、性的需求、财产安全的需求等。”(Downes,2016:89)人的自然欲求性是人类行为根本的出发点,是推动个人发展和人类发展的基石,人的自然欲求性主宰着人们的一切社会活动,支配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是衡量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的基本准则。一般来讲,人的属性含有三大元素:精神性、社会性和生物性。在美国奴隶制社会里,白人把黑人视为非人、次人类或动物,践踏黑人的基本权利,同时也丧失了自己作为人的基本社会属性。当美国黑人依法成为美国公民后,白人种族主义者仍然把黑人当作奴隶看待,继续剥夺黑人的人权和公民权,这样的暴行也会导致白人种族主义者人性的沦丧。笔者拟从政治道德沦丧、伦理道德沦丧和文化道德沦丧来探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里白人种族主义者人性的沦丧。

从政治伦理学来看,政治道德是调节或调整人们的政治关系及政治行为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除了用政治、法律规范等手段约束、控制人们的政治行为外,还以一定的政治道德规范调节和调整社会的政治关系,以辅助政治主张和法律规范的实施(Parrish,2020:87)。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政治道德不但具有阶级性,而且还具有种族性。白人种族主义者把黑人视为非人后,其政治道德已经突破人性的底线。南方白人庄园主在南方重建失败后企图继续推行变种的奴隶制——佃农制。在这种体制下,黑人为庄园主干活,日常生活用品必须从庄园主开设的商店赊账,年底结算。这样的用工结算方式无异于对黑人的二次盘剥,其结果是导致广大南方黑人清贫如洗,生存状态甚至比奴隶制时期还要糟糕。为了防止黑人逃亡,庄园主限制黑人的人身自由,指使或雇佣三K党徒来毒打或屠杀那些试图逃离南方的黑人。黑人被迫留在庄园里干活,生活与奴隶制时期没有根本性改变。在小说第二卷《重建时期》的第一个小节里,盖恩斯通过简的视角描写了南方重建失败后白人奴隶主卷土重来的惨状,发出了令人震撼的哀叹:“又回到奴隶制了,不折不扣的。”(p.72)③盖恩斯在小说里从伦理道德异化的角度揭露美国白人人性的沦丧。从社会学来看,“道德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指的是调节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的总和;而伦理是关于人性、人伦关系及结构等问题的基本原则的概括”(Charles,2013:26)。伦理范畴侧重于反映人伦关系以及维持人伦关系所必须遵循的规则,道德范畴侧重于反映道德活动或道德活动主体自身行为的正当。伦理是客观法,是他律的;而道德是主观法,是自律的。美国内战后,白人为了维护其种族统治地位,不惜倒行逆施,继续把黑人视为非人,奉行“一滴血”陋习,剥夺人类爱情和后代抚养的自然属性。盖恩斯在小说里主要采用了两个事例来图解白人伦理道德的异化。一是白人庄园主罗伯特·萨姆森(RobertSamson)在对待亲生儿子蒂米(Timmy)上的伦理异化。罗伯特是白人至上论和种族歧视的捍卫者,但是他没能抑制住自己的“伊德”(id),诱奸了黑人姑娘维达(Verda),生下了儿子蒂米。尽管蒂米是他的亲生儿子,长相也与他非常像,当地人都知道蒂米是罗伯特的儿子。但是罗伯特怕失去面子,不但拒绝公开承认自己的父亲身份,而且还把蒂米当作苦力,强迫他终日在种植园劳作。当监工无故毒打蒂米时,罗伯特既没劝阻,也没责备,而是借机把蒂米赶出了种植园,企图使他生活无着,暴尸荒野。由此可见,种植园主罗伯特的伦理被其种族主义思想击得粉碎,丧失了为人之父的基本道德底线。另一个事例是白人青年禔·鲍勃(Tee Bob)的自杀。鲍勃是庄园主罗伯特的儿子,他不顾南方不准白人与黑人结婚的社会习俗和法律规定,爱上了有黑人血统的乡村女教师玛丽·艾格尼丝·拉法勃尔(Mary Agnes LaFarbre)。玛丽知道自己的混血身份和克里奥尔人血统不会被白人社会接纳,觉得自己与鲍勃的情爱不可能有未来,断然拒绝了他的求爱。鲍勃在求爱失败后走上了自杀之路。在鲍勃打算去求爱的时候,他的同学吉米·卡雅(Jimmy Caya)、父亲罗伯特和母亲安玛(Amma Dean)都站在南方白人种族至上论的立场上予以坚决反对。在谈及鲍勃的悲剧时,鲍勃的教父朱尔斯·雷纳德(Jules Reynard)说:“我们杀死了他,我们竭力让他遵循我们祖先很久以前给我们订下的一套规则。这些规则还没有老掉牙,简。”(p.204)他的言下之意是不合理的种族主义制度扼杀了青年一代的真爱,毁灭了白人的人性,直接导致基本社会伦理原则的丧失。

文化教育是一种社会现象,同时又是一种历史现象和社会历史的积淀物。文化教育是培养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泛指一切有目的地影响人的身心发展的社会实践活动(Armstrong,2012:163)。美国白人在奴隶制时期剥夺了黑人受教育的权利,但美国内战后他们仍然倒行逆施,企图继续推行奴隶制时期的愚民思想,剥夺黑人受教育的权利,禁止黑人参加一切政治活动。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里,南方白人种族主义者阻止黑人办学,限制黑人的学习内容,企图把黑人儿童培养成为新一代奴隶。内德从北方归来后自己花钱买地建校舍。作为教师,内德不赞成华盛顿对白人妥协的观点,而是奉行道格拉斯的政治主张,宣传黑人是与白人平等的美国公民,号召黑人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做人。内德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培养出黑人律师、黑人牧师和黑人政府官员。他的教学思想颠覆了白人至上论,挑战了南方的种族主义社会,最后他在运输建筑材料回校的路上被白人种族主义者艾伯特·克鲁幄(Albert Cluveau)枪杀。白人普遍受过较高的文化教育,也明白学校教育对儿童的教育启蒙作用。出于维护白人至上论的私利,白人种族主义者不惜践踏法律,残酷地谋杀了有正义感的黑人教师内德(Kaestle,2007:65)。杀戮行为暴露了其教育道德的沦丧,白人种族主义者企图让黑人永远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

由此可见,在这部小说里南方白人种族主义者为了维护白人至上论和白人对黑人的绝对统治权,不择手段地从政治、伦理和文化教育等方面对黑人进行灭绝人性的压抑和打击,企图长期剥夺黑人的公民权和基本人权。在剥夺黑人人性的同时,白人也丧失了自己的人性,犯下了反人类和阻碍人类文明进步的罪行。盖恩斯关于南方白人种族主义暴行的描写把文学与人性结合起来,再现了下层黑人在美国内战前后的生存窘境和人权危机,使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与黑人历史的真实性能动地交织在一起,取得了比单一历史叙事更丰富、更多元的史实再现成就。

四、黑人追求的递进

人生追求的目标不是物质财富,就是精神财富,但是人一生中的追求是无限的。追求就是渴望得到、希望实现、期盼达到的某个目的。有了追求就有了动力,动力是追求的加速器,让人的追求在人的不懈努力下得以实现(Rex,2015:98)。美国黑人从非洲来到美洲后,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追求目标,也就是说,黑人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追求。随着历史的发展,他们的追求目标也是与时俱进的。然而,他们许多追求的实现是以鲜血为代价,经过无数挫折后才得以实现的。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里描写美国内战结束后黑人追求目标递进式发展的三个阶段:自由、启蒙和人权。

第一个阶段是指黑人在美国内战结束后追求自由的勇敢之举。黑人所追求的自由是一种免于恐惧,免于奴役,能够实现自我价值,并且充满幸福感的生存状态。黑人希望通过对自由的追求来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和实现个人理想的空间,这个空间包括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及传统的等外部条件,同时也包括个人体质、欲望、财富、话语权、世界观、价值观等个人因素(Hurst,2011:176)。小说里以简为代表的“前奴隶”一获得自己被解放的消息后,就不顾一切地马上离开奴隶庄园,勇敢地去寻找通往北方的道路。北方仍然是他们心中的自由圣地。他们冒着被杀戮、饿死和冻死的危险奔波在寻求自由的路上,情愿以自己一时的苦难换来未来一生的幸福和子孙后代的幸福,渴求实现人生价值,提高生活质量,进而获得没有苦难的生存权。由于内战后美国联邦政府和南方社会在各个方面的局限性,“前黑奴”追求自由的北方之旅具有盲目性和非理性,但是他们追求自由的不懈努力和无畏精神是黑人伟大民族性的体现。

第二个阶段是指黑人知识分子对黑人进行的反种族主义启蒙之举。这个时期的启蒙工作旨在启发黑人反对白人至上论思想和刻板宗教教义的束缚,提倡民主政治、思想自由、个性发展等,用理性之光驱散黑暗,把黑人引向光明。盖恩斯在小说里描写黑人教师内德的启蒙之举,他通过集会演讲和课堂教学,积极地批判白人至上论、白人专制主义和白人的愚民政策,宣传人权自由、种族平等和社会正义。内德回到家乡一年后,因宣传种族平等思想,被白人种族主义者谋杀。内德从事教育的地方位于美国南方的落后地区,虽说奴隶制被废除了,奴隶时代的生活方式和习俗依旧留存,监工可以随意鞭打男女工人,种植园主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连当时的州长鲁伊·P.朗(Huey P.Long)也因同情穷苦白人和黑人被当地的白人暴徒暗杀。内德的启蒙工作因其被暗杀而中止,但是其播下的民主思想的种子在黑人大众心里扎下了根,为将来民权运动的出现和蓬勃发展打下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第三个阶段是以吉米·艾伦(Jimmy Aaron)倡导的民权思想为代表。吉米是黑人妇女雪莱·艾伦(Shirley Aaron)的儿子,由其姑婆莉娜·华盛顿(Lena Washington)抚养成人。吉米是由简接生到这个世界来的,13岁时皈依了基督教,去新奥尔良上学,积极参加民权运动,曾因维护黑人的权利和著名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一起蹲过监狱。为了发动家乡的民权运动,吉米回到莉娜和简的身边,经常在教堂里发表演讲,揭露白人种族主义者在田纳西州和阿肯色州迫害黑人的暴行,抨击白人在新奥尔良拆毁黑人天主教堂的野蛮行径,号召黑人勇敢地参加民权运动。吉米去过亚拉巴马州、密西西比州和佐治亚州,拜访过金牧师,甚至还陪他坐过牢。他还告知黑人同胞马丁·路德·金和自由行示威者在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已经获得胜利,但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还没有行动起来。吉米号召说:“我们必须进行下去……我们中的一些人会被杀害,会坐牢,甚至会被打伤,甚至在残疾中度过余生。但是死亡和坐牢吓不倒我们。”(p.239)吉米奉行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反抗方针,以和平方式抗议白人的暴行。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贝昂城(Bayonne)继续实施制度化种族隔离政策,禁止黑人通过直饮水龙头喷出的水柱来饮水。为了挑战南方政治制度的不合理性,吉米故意让一名黑人姑娘去喝街边水龙头的直饮水,结果那个姑娘被警察逮捕,吉米立刻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示威抗议活动。由于吉米宣传的民权思想启蒙了许多黑人的民主和民权意识,得到消息后简带上一大群黑人准备到贝昂城去声援。庄园主罗伯特赶来阻拦,并警告说吉米已在贝昂城里被人开枪打死了。在白人暴行的恐吓下,有些人害怕了,有些人放弃了,相当一部分人犹豫不决。在这关键时刻简说:“死去的是吉米的一小部分,他的大部分仍在贝昂城里等我们。”(p.259)简认为,白人能打死的仅是吉米的躯体,而吉米的伟大灵魂和伟大思想是任何枪弹都消灭不了。她不顾自己110岁的高龄,带领不畏白人暴行的黑人赶往贝昂城,抗议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行和种族隔离政策。由此可见,吉米播下的民权思想没有因他的牺牲而灭亡,而是犹如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Smith,2019:132)。虽然黑人在民权运动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美国的种族形势在民权运动之后大为好转,促使美国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使种族歧视成为美国大众公认的违法行为和反文明行径。

《简·皮特曼小姐自传》从寻求自由、启蒙尝试和人权抗争三个阶段反映了美国黑人自美国内战结束至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时期种族觉悟和政治意识不断提升的发展过程。这部小说反映了美国黑人种族地位和生存状态的变迁,可以视为黑人成为美国公民后的生活缩影或动态回转画。盖恩斯既写黑人的物质生活状况,也写黑人的精神困惑;既写黑人生存的痛苦和悲哀,也写黑人追求种族平等和社会正义的勇敢和无畏。尤其可贵的是,他在创作时把文学与历史结合起来,面对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也不是站在边缘隔岸观火式的观赏,而是站在社会正义的立场上,把自己融入底层黑人民众之中,描写他们的情感、困惑和追求,同时还从人道主义关怀出发,对白人迫害和压抑黑人的合法性发出质疑和批判,在揭示底层黑人悲欢离合的人生时挖掘向善、向上的人性之光。

五、结语

盖恩斯在《简·皮特曼小姐自传》里从人格、人性和追求三个方面建构了美国内战时期至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发展史,不仅有黑人的苦难叙事、白人人性的沦丧叙事,还有关于黑人追求自我、实现自我的发展叙事。这部小说多侧面描写了黑人对立统一的心灵世界,通过描写白人种族主义者人性的异化,突出展示了黑人人性的光彩。更重要的是,盖恩斯在这部小说里倡导人的尊严,肯定人的价值。尽管人类历史是在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发展的,黑人的人生旅途充满了艰难困苦,但是那些黑人理想的追求者们没有畏惧苦难,屈服于苦难,而是积极发动黑人大众,启蒙黑人的种族觉悟和政治觉悟,主动进取去战胜困难,为黑人民权理想的实现而不畏牺牲。小说综合运用意象式、心理式、散文式等新的叙事方式,表现出丰富的文学性,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建构了长达百余年的美国黑人断代史。小说中涉及的历史事件主要由个体论述构成,虽然讲述的历史充满断层,但具有多层次和多维度性,生动地阐释了美国黑人的艰难岁月和光明前景,可谓是底层叙事的佳作。总之,小说拓展了新历史主义世界观,可以视为对传统的历史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双重反拨。盖恩斯将文学创作和史实描写有机结合,演绎出多维的叙事空间,对21世纪黑人历史小说的发展有着巨大的影响。

注释:

① 美国国家荣誉艺术奖章(National Medal of Arts)是由美国国会在1984年创建的,用于表彰为艺术发展作出杰出贡献的艺术家。在美国这是艺术家能获得的最高个人荣誉。获奖者由国家艺术基金会评选,并由美国总统亲自颁奖。2013年度有23位获奖者,盖恩斯是唯一获此殊荣的美国小说家。

② 新历史主义是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初,并从90年代起影响力不断加强的一种跨学科的文学批评方法。该方法主张将历史研究成果导入文学研究,指出文学与历史之间不存在所谓前景与背景的关系,而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认为历史充满断层,历史由论述构成。以福柯等为代表的新历史主义者还认为应透过各种论述去还原历史,而该种论述是根据当时的时间、地点、场景和观念来建构的。

③ 文中对《简·皮特曼小姐自传》的引用均出自The Autobiography of Miss Jane Pittman(Gaines,1972),以下只随文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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