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寄生构式建构机制研究

2022-11-28 12:56钟书能谢贝珊
关键词:宾格构式及物动词

钟书能 谢贝珊

(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640)

一、 引 言

在汉语中,我们常常碰到以下特殊语言结构或句式:

(1) 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老舍 《骆驼祥子》)

(2) 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曹雪芹 《红楼梦》)

(3) 只怕疑我走了风声,叫他拿腔作势的。(曹雪芹 《红楼梦》)

上述例句中的谓语动词“灭”“湿”“走”均为不及物动词,但分别携带了宾语“灯”“我的衣裳”“风声”,三个宾语都表现出一定的受动性(affectedness),各句中的不及物动词均具有“致使义”(causality)。这类句子中的施事发出动作并作用于受事使之发生变化,类似“施事+动词+受事”这样的事件结构。当然,也并非所有的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后都能产生致使义并形成具有致使语义的事件结构。例如:

(4) 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吴敬梓 《儒林外史》)

(5) 约摸着大概刚刚五点钟吧,小羊圈来了一卡车日本人。(老舍 《四世同堂》)

(6) 那孩子破了脑袋,发高烧昏迷不醒,他母亲既懊丧又害怕。(亨利克·显克维支 《你去什么地方》)

分析发现,上述例句中的“王冕”“小羊圈”“孩子”并非各个句子的真正施事或使役者,其中的不及物动词“死”“来”“破”并无致使义。实际上,位于句末的“父亲”“日本人”“脑袋”才是动作的真正施事。按照一般语法规则,一个及物动词可联结一个施事和一个受事,而不及物动词只能联结一个施事。然而,句(4)、句(5)和句(6)中的谓语动词都是不及物动词(Vi),但均联结了一对互相之间并无使役致使关系的两个名词: NP1在主语位置但不具有施事性,与Vi无直接语义关系,但NP1与处于宾语位置的NP2之间却有一种密切的关系,NP2才是真正的施事。

针对不及物动词带宾语这一特殊语言现象,几乎所有的语言学流派都从不同视角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关于其语言形式结构,不少研究者把它归属为“领主属宾句”(1)郭继懋.领主属宾句[J].中国语文, 1990(1): 24-29.或“存现句”。(2)石毓智.语言学假设中的证据问题——论“王冕死了父亲”之类句子产生的历史条件[J].语言科学,2007,6(4): 39-51.针对其生成方式,生成语言学者提出了各种假设,如“移位说”、(3)孙天琦,潘海华.也谈汉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兼论信息结构对汉语语序的影响[J].当代语言学,2012,14(4): 331-342,436.“话题说”、(4)潘海华,韩景泉.显性非宾格动词结构的句法研究[J].语言研究, 2005,25(3): 1-13.“论元增容说”(5)黄正德.汉语动词的题元结构与其句法表现[J].语言科学,2007,6(4): 3-21.等。基于事件结构,有研究者围绕不及物动词的非宾格性与非作格性研究了其特殊性。(6)隋娜,王广成.汉语存现句中动词的非宾格性[J].现代外语,2009,32(3): 221-230,328.立足于语义视角,沈家煊提出了“类推糅合说”,认为该特殊句式表达了说话者“计较得失”的语义。(7)沈家煊.“王冕死了父亲”的生成方式——兼说汉语“糅合”造句[J].中国语文, 2006(4): 291-300,383.张翼也认为该句式以NP1为体验者,体验NP2+Vi事件,动词必须和“失去”或“获得”构成范畴化关系。(8)张翼.“王冕死了父亲”的认知构式新探[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0,33(4): 17-20,86,127.

毫无疑问,上述各类研究加深了我们对不及物动词带宾语这一特殊语言现象的了解与认知。然而,也有学者敏锐发现有些研究仅对个案有一定的解释力,合理识解问题的某一方面时总会产生一些新的疑难问题,未能从根本上厘清该特殊语言现象的认知建构机制。(9)孙志农.事件结构、信息结构与句法表征——领主属宾句的认知语法分析[J].外语学刊, 2016(4): 94-99.

为了探究体现这类特殊语言现象的认知建构机制,我们重新审视了已有研究中所提供的大部分语料,以前述句(4)句(5)句(6)为例,我们发现镶嵌于这类语言结构中的两个名词(“王冕—父亲”“小羊圈—日本人”“孩子—脑袋”)之间具有高度的关联性,均有规律性地体现为一种转喻关系。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句式中的谓语动词所联结的两个名词实际上无法体现为一种正常的施受关系或使役关系: 一方面,处于句法宾语位置的NP2自身担当了施事这一角色;另一方面,NP2又与处于句法主语位置的NP1共同建构[NP1+NP2]这一复杂受事体。受困于这一瓶颈,不少研究者囫囵吞枣把这类特殊句式依然当作领主属宾句或存现句进行研究,其研究结果自然难以触及这类语言形式结构的本质特征。

为了推进研究,本文把句(4)、句(5)和句(6)之类句子中的不及物谓语动词用Vi标示,由其联结的两个名词分别用NP1与NP2标示,其中NP1处于句法主语位置而NP2处于句法的宾语位置。

二、 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

生成语法学者认为,汉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主要表现为两种句式: 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在领主属宾句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句式的基础句式或深层结构为[Vi +了+ NP1的NP2],NP1由宾语的领属格移到主语的位置,或者基础句式为[NP1话题+ Vi + NP2],NP1是话题,它是在句首话题位置“基础生成的(base-generated)”。(10)韩景泉.领有名词提升移位与格理论[J].现代外语,2000,23(3): 261-272.然而,领有名词位移理论与汉语语言事实不符,汉语中领有者不能移出名词短语,且NP1的移位会造成“重复赋格”和“格冲突”,这在生成语法框架内是不允许的。(11)沈家煊.“王冕死了父亲”的生成方式——兼说汉语“糅合”造句[J].中国语文,2006(4): 291-300,383.隋娜和王广成分析了Vi的论元结构和存现句事件结构,提出能进入该句式的Vi主要是非宾格动词,而表自主动作或非自主的身体动作的非作格动词需要经过非宾格化才能进入存现句,即抑制其自主性的施事意义,以突显动词所表示的存在和隐现状态,否则句子不成立。(12)隋娜,王广成.汉语存现句中动词的非宾格性[J].现代外语,2009,32(3): 221-230,328.

针对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边缘性和特殊性,普尔马特(Perlmutter)在关系语法框架内,首次提出了著名的“非宾格假说”,一度大放异彩。该假说论证了所有的语言中不及物小句存在两种现象: 非宾格现象(unaccusativity)和非作格现象(unergativity)。(13)Perlmutter D M. Impersonal Passives and the Unaccusative Hypothesis[C]//Proceedings of the Four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 Societ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78: 157-190.不及物动词主要分为非宾格动词和非作格动词,非宾格动词带受事主语,主要有存现动词,如“来”“死”“走”等,描述以受事为中心的事件;非作格动词带施事主语,一般都是表动作的自动词,如“笑”“病”“疼”等,描述以施事为中心的事件。(14)杨素英.从非宾格动词现象看语义与句法结构之间的关系[J].当代语言学,1999(1): 30-43.[NP1+Vi+NP2]这一特殊句式中的谓语动词通常由非宾格动词承担,其唯一合法论元处于宾语(NP2)位置,呈现出表层非宾格(surface unaccusativity)特征,而非作格动词却不能这样使用。例如:

(7) a. 王冕死了父亲。

b.*王冕病了父亲。

c. 王冕来了客人。

d.*王冕笑了客人。

句(7b)和句(7d)的动词“病”和“笑”的唯一合法论元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都处于主语(NP1)位置上,即[NP+Vi],因此从非宾格假设的角度而言,这两句都不合格;而句(7a)和句(7c)中,非宾格动词唯一的合法论元在深层结构均处于宾语位置,也即[Vi+NP],符合该假说。多数关于领主属宾句的研究也认为,非作格动词由于论元结构的限制,无法进入该构式,但领主属宾句允许非作格动词带宾语的现象一直存于各时期的实际语料中。例如:

(8) 金融风暴中, 他倒了三家公司。

(9) 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曹雪芹 《红楼梦》)

分析发现,句(8)和句(9)分别表达了“他的三家公司倒了”和“他的一个侄儿跑出来了”的含义,非作格动词的进入未破坏领主属宾句的句式语义,仍然突显主语位置上NP1这个事体的“得失”。毫无疑问,这些语言事实构成反例,对非宾格假说提出了挑战。

无独有偶,我们发现存现句中也有非作格动词带宾语的现象。例如:

(10) 你想想看,假如杨府逃了一个歌妓。(王小波 《青铜时代》)

(11) 大赤包站起来,眼里打着闪,口中响了雷。(老舍 《四世同堂》)

这些例外表明,通过不及物动词的二分法或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句式的分类研究根本无法厘清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的语言形式结构和深层语义结构所存在的合理性。“非宾格假说”根据语义结构分析动词的句法表征,跨语言证据一定程度上支撑了该假说。(15)黄正德.汉语动词的题元结构与其句法表现[J].语言科学,2007,6(4): 3-21.但根据不及物动词的非宾格性与非作格性来核准其能否进入存现句或领主属宾句,又过于笼统、简单,对各种例外情况无法自圆其说。隋娜和王广成在存现句中引入事件结构理论中事件谓词的概念,基于非宾格假设,提出不及物动词属性的变化来自事件谓词OCCUR的影响,句式表达的事件类型在句法结构中的投射为事件谓词OCCUR,以此决定进入存现句的不及物动词为非宾格动词。(16)隋娜,王广成.汉语存现句中动词的非宾格性[J].现代外语, 2009,32(3): 221-230,328.然而,存现句的句法功能是用来表示动作状态的,而句(10)和句(11)却用存现句的结构形式表达事件变化结果,仅通过事件谓词OCCUR来解释非作格动词自主性削弱而成为非宾格动词似乎又过于模糊。研究表明,非宾格现象和非作格现象分析方法不但术语佶屈聱牙、冷僻难解,其分析过程似乎也过于繁琐、复杂。

刘正光和刘润清运用范畴化理论研究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认为是非范畴化这一认知机制在及物句式和不及物句式之间创造中间状态。(17)刘正光,刘润清.语言非范畴化理论的意义[J].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文双月刊), 2005,37(1): 29-37.从认知机制上看,及物句式的原型特征和认知显性度所具有的认知经济性使及物句式侵蚀到不及物句式,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向及物句式发展,但非范畴化理论对不及物动词“及物性”获得的语义语用变化认知动因和机制的解释力失之于宽泛、模糊,也缺乏必要的严谨性。

已有的研究对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结构的研究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未直接说明该构式产生的根本动因,未认识到转喻在该构式形成过程的重要作用。事实上,如何识解这类句式中不及物谓语动词的类型属性(18)钟书能,黄瑞芳.汉语动补结构类型学的认知研究[J].外国语, 2016,39(3): 20-30.以及其所联结的NP1与NP2之间的转喻建构机制应是解决问题的抓手或关键点。换言之,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中一旦镶嵌了具有转喻关系的一对名词NP1与NP2,它们就一同建构一个认知域,在认知框架中突显相邻性,在时间、空间上易产生联想,其中NP1是认知参照点,NP2则通过NP1这个认知参照点通达整个认知域从而建构NP1和NP2之间的转喻关系,两者在认知上相互依存、相互依赖。可以看出,转喻所涉及的同一认知域在该构式构建过程中起着关键的作用。

由此可见,厘清NP1和NP2之间如何建构一种转喻关系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一步,下面一节我们先聚焦转喻关系的建构机制来分析该构式的认知理据。

三、 转 喻 机 制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转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普遍的语言现象,语言本质上是转喻的,它体现了人类更加注意事物突显性的思维特征,其本质是通过邻近性(contiguity),用突显、重要、易感知、易记忆、易辨认的部分代替整体或整体的其他部分,或用具有完形感知的整体代替部分,其首要功能是指称,也即转喻是在同一认知域中进行的映射,用同一认知域的一个范畴代替另一个范畴。(19)Lakoff G, Johnson 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39.(20)张辉,卢卫中.转喻认知[M].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 14-15.而转喻转指义构成构式的特殊语义,语法转喻使得语法构式的成立提供认知理据。(21)魏在江.情感量化构式的语法转喻理据[J].外语学刊,2020(6): 23-26,128.(22)魏在江.语法构式的转喻认知理据——以“动宾+宾语”构式为例[J].中国外语,2021,18(3): 24-30.

(一) 转喻的邻近性

转喻基于邻近性,而邻近性是指两个词之间的意义邻近,转喻发生在两个已经互相联系的词之间。转喻基于三种邻近性: 空间邻近性、时间邻近性和因果邻近性。转喻概念的基础涉及物理的或因果的联系,这些联系将转喻提升为一种认知机制。(23)Lakoff G, Johnson 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39.莱考夫(Lakoff)提出理想化认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ICM)这一概念,认为人类是通过 ICM这一复杂的格式塔结构来组织知识。在ICM中,邻近性不是语言结构内部的相邻关系,而是指概念间的邻近性。基于邻近性这一概念,转喻的产生有两大综合性构型(configuration): 整体转喻部分或部分转喻整体,以及部分转喻部分。(24)Lakoff G. Woma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69.转喻在本质上是一种概念现象,是认知加工过程,在一个ICM中,一个概念体(喻体)为另一个概念体(本体)提供心理通道的认知过程就是转喻。(25)Radden G, Kövecses Z. Towards a Theory of Metonymy[C]//Panther K U, Radden G. Metonymy in Language and Thought.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99: 17-59.(26)Kövecses Z. Metaphor: A Practical Introduction[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145.

(二) 认知参照点

转喻就是一个认知参照点现象(reference point phenomenon),认知参照点涉及通过一个事体在心理上建立与另一个事体联系的认知能力,认知主体在特定的认知域内,选取特定的概念作为认知目标事体的参照点,从认知主体到参照点,再到目标形成一条心智链。(27)Langacker R W. Reference-point Construction[J]. Cognitive Linguistics, 1993, 4(1): 1-38.具有高突显度的实体往往作为认知参照点以唤起其他突显度相对较低的实体,参照点是话语中的突显成分,建立起一个语境,在该语境内,参照点与其他概念实体产生联系激活了通向转喻目标的心理通道。

(三) 转喻类型

从人类经验和感知显著性来看转喻的类型和使用认知理据,可将转喻分为整体与部分的转喻和整体中部分与部分的转喻。(28)文旭,叶狂.转喻的类型及其认知理据[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29(6): 1-7.其中整体与部分的转喻是以事物及其部分之间的关系来实现的,能够产生整体和部分之间转喻关系的ICM有以下各类模型:

① 事物模型(整体—部分)

(12) 回到单位,见到尽是新面孔。(“面孔”转喻“人”)

② 构造模型(实体—材料)

(13) 我闻到了芒果。(“芒果”转喻“气味”)

③ 等级模型(整个等级—上端)

(14) 你多大了?(“大”转喻“年龄”)

④ 复杂事件模型(完整事件—次事件)

(15) 他抽烟。(“抽”转喻“吸烟的整个过程”)

⑤ 范畴—属性模型(范畴—突显属性)

(16) 男孩就是男孩。(“男孩”转喻“男孩的突显属性”)

部分与部分的转喻以整个ICM为背景,发生在以下的认知模型中:

① 行为模型(动作—工具、结果、时间等)

(17) 他是个笔杆子。(“笔杆子”转喻“作家”)

② 感知模型(被感知事物—感知)

(18) There goes myknee.(转喻“膝盖的疼痛”)

③ 使役模型(原因—结果)

(19) The trainwhistledinto the station.(声音转喻引发该声音的事件)

④ 产品模型(制造者—产品)

(20) 开奔驰。(“奔驰”转喻“车”)

⑤ 控制模型(施事—动作)

(21)开车的。

⑥ 领属模型(领属者—领属物)

(22)小王的(书包)。

⑦ 容器模型(容器—内容)

(23)壶开了。(“壶”转喻“壶里的水”)

⑧ 地点模型(地点—机构、人)

(24)白宫没有表态。(“白宫”转喻“美国政府”)

⑨ 修饰模型(语法上的替换关系)

(25) —You want to marry me?

—Ido.(do转喻want)

(四) 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中的转喻类型

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中两个事体名词(NP1和NP2)主要涉及地点、领属和事物模型转喻。总体上,两个事体名词之间的转喻关系可实质性地理解为容器与容纳物之间的转喻关系。

1. 地点模型转喻

在存现句中,处所位于动词前面,而真正的施事置于动词后面,谓语动词为非宾格动词或非作格动词。例如:

(26)村里出了两个大学生。

(27) 明朝神宗万历年间,北京闹了旱灾。(李敖 《传统下的独白》)

(28)农场走散了两匹马。

上述三句中,动词的左边是地点,也是认知参照点,这符合人们先认识处所,再认识处所出现的事物或发生的事情这一现实规则。地点常与生活于该地点上的人、发生在该地点上的事、位于该地点上的机构紧密联系。毫无疑问,当人们注意力先聚焦于处所,存在或隐现于其中的事体也更容易被感知。

另一方面,句(26)和句(27)的谓语动词为非宾格动词“出”和“闹”,表示事物在该地点的“出现”或“消失”;句(28)的谓语动词“走散”是非作格动词,突显了宾语的位移结果。

处所作为一种认知域可隐喻为一个有边界的容器(整体)从而与处于该容器内的人或物(部分)产生转喻关系。整体代表活跃区域是普遍的语言现象,因为整体是一个完形,具有易感知的特点。(29)Langacker R W. Concept, Image, and Symbol: The Cognitive Basis of Grammar(2nd Edition)[M].Berlin/New York: Moulton de Gruyter, 2002: 146-149.这也解释了为何上述例句中的“中国”“北京”和“农场”更容易被说话者感知。

2. 领属模型转喻

领属结构包括领属者(possessor)和被领属者(possessee),两者之间可产生领属者代替被领属者,或被领属者转指领属者的转喻关系。例如:

(29)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牲口。(莫言 《酒国》)

(30)黑娃哑了口,后悔自己忘乎所以说错了活。(陈忠实 《白鹿原》)

(31)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张爱玲 《留情》)

句(29)和句(30)中的领属者与领属物之间具有转喻关系,“人”转喻“胳膊”,“黑娃”转喻“口”。在句(31)中,“丈夫”是“敦凤”领属的一部分,也即NP2就是NP1的一部分,对动词行为动作结果的描述可通过领属者最终回溯到真正的施事“丈夫”身上。

3. 事物模型转喻

事物模型涉及事物整体与部分之间的观察方式,其合理性基于人们对认知域中活跃区的敏感程度。根据非宾格假设,非作格动词不能直接带宾语(即NP2或“施事宾语”),如不能说“*王冕咳嗽了父亲”,但刘探宙指出,当NP2为数量结构,表示一种已完成量和原有总量的对比关系时,非作格动词可以带数量宾语。(30)刘探宙.一元非作格动词带宾语现象[J].中国语文, 2009(2): 110-119,191.孙天琦和潘海华在刘文的基础上考察发现“非作格动词+宾语”不仅可以表示计数,主语和宾语之间还存在“合集—子集”之间的关系。(31)孙天琦,潘海华.也谈汉语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兼论信息结构对汉语语序的影响[J].当代语言学,2012,14(4): 331-342,436.这也印证了合集更容易成为认知参照点,因为在认知主体的认知中,整体往往具有突显性而可被直接感知。因此,合集与子集之间的关系属于整体与部分之间的转喻关系。例如:

(32)在场的人哭了一大片。(刘探宙,2009)

(33) 郭德纲一开口,我们仨就笑了俩。(刘探宙,2009)

(34)王冕家病了一个人。(孙天琦、潘海华,2012)

(35) 他所引以自傲的四世同堂的生活眼看就快破碎了;孙子已走了两个!(老舍 《四世同堂》)

上述四个例句中的NP2(即“子集”)均带有“计量义”,是NP1这个整体(即“合集”)的一部分,“一大片”是“在场的人”这个合集的一部分或子集,“俩”是“仨”的子集,“一个人”是“王冕家”的成员,“两个(孙子)”是“孙子”(“所有孙子”这个合集)的子集。

(五) 转喻关系及衍生语义

在已有的一些研究中,有些研究者涉及了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中蕴含的转喻关系以及由此衍生的语义问题。

在现当代汉语中,动宾之间体现为施事关系的句子一般都是存现句,主语或者谓语之前的位置多为地点、时间名词或短语,表示在某一地方或者某一时间存在、出现、消失了某一事物。(32)石毓智.语言学假设中的证据问题——论“王冕死了父亲”之类句子产生的历史条件[J].语言科学,2007,6(4): 39-51.例如:

(36) 眼见着红马领先了一个马头,看客们发出兴奋的嚎叫。(莫言 《食草家族》)

(37) 每家都住在快要倒塌的低矮的茅屋内,就是地主倒了墙也修不起来。(《人民日报》,1947年)

石毓智认为,当人或动物作为主语时也可以转喻为该事物所在地点,如句(36)和句(37)中的“红马”和“地主”可转喻为“红马所处的身位”(即“马头”)和“地主家的墙”。

非作格动词进入存现句经历了非宾格化,存现句的信息焦点不在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而是对一个事件或状态的整体描述,以客体为中心。这一观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指向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一旦内嵌转喻关系的事体名词时转向表达事件。

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中的NP1和NP2位置上的事体一旦构成转喻关系,非宾格动词和非作格动词就都能顺畅地进入该句式,整个句式表述一种与NP2有密切关系的事件,突显施事主语的“得”或“失”,表示一种“计较得失”义。(33)沈家煊.“计量得失”和“计较得失” ——再论 “王冕死了父亲 ”的句式意义和生成方式[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9(5): 15-22.

石毓智认为前述各类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是业已存在的稳定语法构式(construction),并提出三条理由将这种句式归纳为语法构式: ① 它们在更高层次上的抽象的语法关系,即[NP1+ Vi + NP2]是一致的——其宾语皆为谓语动词的主体或者行为的发出者;② 动宾之间的抽象语法意义是动作行为与所关涉的对象;③ 从历史上看,两类格式产生于宋代,如“万秀娘死了夫婿”(《万秀娘仇报山亭儿》)和“只见跳出一个人来”(《错斩崔宁》)之类的说法,都最早见于宋代的话本。(34)石毓智.语言学假设中的证据问题——论“王冕死了父亲”之类句子产生的历史条件[J].语言科学,2007,6(4): 39-51.

上述各类研究结果说明有些特殊的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有时候可以用来表示一种事件结构,并拥有相同的语义结构,可视为一种语法构式。那么,有什么样的因素促使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转向为一种事件结构呢?初步分析发现,当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里镶嵌了一对具有转喻关系的NP1与NP2并且使用“出现”类或“消失”类复杂谓语动词形式(突显状态变化的不及物动词)时,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就完全可以转而表述一种事件结构而不是描述活动或状态。然而,与常用的事件结构的不同之处在于,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类事件结构的动作行为施事是NP2而不是NP1,也即其动作方向是由右向左的。很明显,一些特殊的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转而表述一种事件结构时,其句法结构与语义结构已经偏离两类正常句式应有的句法结构与语义结构。

本文拟借用生物学术语把镶嵌了一对具有转喻关系的NP1与NP2并且使用“出现”类或“消失”类复杂谓语动词形式的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统称为“寄生构式”(Parasitic Construction), 其中NP2是一种类似寄生虫、病毒的寄生生物(parasite),而NP1是为寄生生物提供生存环境的宿主(host)。

由于“寄生构式”明显有别于典型的“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下面我们拟进一步阐述这一语法构式的建构机制。

四、 “寄生构式”的构式分析

如果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中镶嵌了一对具有转喻关系的NP1与NP2并且使用“出现”类或“消失”类复杂谓语动词形式,一种称之为“寄生构式”的特定事件结构就衍生于其中,那么其语法构式特征又有哪些呢?下面将基于语法构式理论,从构式概念、构式压制、构式语义等方面对“寄生构式”进行剖析、阐述。

(一) 构式语法

构式是一种“形式—意义”对应体(form-meaning correspondence),构式及其构件之间存在互动关系,语言是一个由构式组成的层级网络。(35)Goldberg A E.Construction: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5: 1.在分析论元结构时,任何一个构式都有其自身的意义,对词汇用法进行限制。具体来说,假如C是一个独立的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Fi)和意义(Si)的对应体,而形式或意义的某些特征不能完全从C这个构式的组成成分或另外先前的构式中推知。从这一定义中可知,相同的词类序列、词语、构造层次也能生成表示不同句式意义的句子。这表明构式的独特语义无法从各成分推导出来,词项在进入某一构式后,其论元结构可能会发生某些变化,同一动词在不同构式中的不同语义源于构式的不同认知经验完型。

在特殊语言结构中,词项常常在语义、论元和体等方面有不一致或冲突的情况,此时构式通过压制(coercion)对词项与构式冲突的部分进行抑制或消解,词在句法上会产生词汇层面未规定的性质,句子的最终语义来自构式义(constructional meaning)和词汇义(lexical meaning)之间的相互作用。(36)Goldberg A E. Constructions at Work: 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190.有关研究显示,构式语法理论为语言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可利用其研究一些特殊的、边缘化的语言现象。(37)董成如,杨才元.构式对词项压制的探索[J].外语学刊,2009(5): 42-46.(38)钟书能,王雪乔.汉语列锦诗句认知建构机制研究[J].外国语,2020,43(2): 72-80.

(二) 构式压制

构式压制用于研究语法—语义接口(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中语法和语义不相容的现象,构式有典型构式和边缘构式,边缘构式的生成往往借助构式压制的作用力,构式可强制词项产生新的相关意义。词项的概念化将受到其所在句法环境的影响。(39)Croft W. Syntactic Categories and Grammatical Relation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108-265.压制是句法上和词法上看不见的,是为了解决意义冲突或修补错误匹配对句法成分重新解释的机制。(40)De Swart H. Aspect Shift and Coercion[J]. Natural Language and Linguistic Theory, 1998(16): 347-385.当词汇义与结构义产生“语义冲突”或两者“不兼容”时,潜在的句法环境会产生“压制因子”,对词汇产生一定的影响,使得动词与构式的语义相互适应,从而获得对整体事件的理解。Michaelis将构式压制称为“强制原则”,提出词项在语义上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时,词汇项的意义就当遵守其所嵌入运用的结构的意义。(41)Michaelis L A. Word Meaning, Sentence Meaning, and Syntactic Meaning[C]//Taylor J R, Dirven R, Cuyckens H. Cognitive Approaches to Lexical Semantics.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3.

构式为交际提供图式性的概念框架,而词项一般提供交际的概念内容。因此,构式对词项具有统制作用,其压制可实现与动词的双向互动: 若动词与构式的角色一致且相融合,自然能够生成合法的句子;倘若两者语义角色产生冲突,构式则通过压制生成能够接受的句子,迫使动词增添或削减角色。简而言之,当词项在语义上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时,词汇项的意义就当遵守其所嵌入运用的结构的意义,构式则通过压制生成能够接受的句子,迫使动词增添或削减其语义角色。

在“寄生构式”中,构式压制不及物动词衍生出可共轭两个名词短语的联结及物性,整合动词的意义,迫使不及物动词抑制其施事性,从而赋予该动词进入构式的条件,(42)李勇忠.语义压制的转喻理据[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6): 433-437.(43)金江,魏在江.转喻性与体验性: 构式压制的两个维度[J].新疆大学学报,2019(4): 124-130.联结一对具有转喻关系的NP1与NP2,而压制是基于语法体和词汇体内部结构的邻近性,才可用转喻机制作出合理的解释。(44)王寅.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的互动及其转喻机制[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3(5): 657-668.

(三) 词汇压制

王寅在构式压制和互动原则的基础上,提出“词汇压制”这一概念,认为词汇压制有助于实现动词与构式的双向互动,这一现象发生时,词汇在消解语义冲突的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甚至不可或缺,能调整或改变这个构式的意义或用法,使表达合法化。他提出词汇压制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 ① 结合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分析,以体现构式和词汇的互动;② 构式语法过分强调构式压制,往往忽略词汇的作用;③ 有利于提高理论的统一性和解释力。(45)王寅.构式压制、词汇压制和惯性压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9(12): 5-9.王寅通过分析汉语的“副名结构”发现: 压制不一定仅从构造整体解决语义冲突,也可能是构造中某个词起关键作用,“副名结构”的压制主要出自“副词”,本意仍表达“程度强弱变化”,副词迫使其后名词的句法和语义特点发生变化。(46)王寅.汉语“副名构造”的认知构造语法分析法——基于“压制、突显、传承、整合”的角度[J].外国语文,2009,25(4): 1-8.

在“寄生构式”中,具有转喻关系的一对名词建构出极端特殊的施受关系,使得寄生构式获得不同于“施事+动词+受事”事件结构的主观移情语义,这对名词的转喻关系迫使不及物动词的语义特点发生变化。

(四) 超级语法构式

要阐述“寄生构式”中的压制机制以及构式语义还需依仗“超级语法构式”(47)石毓智.语言学假设中的证据问题——论“王冕死了父亲”之类句子产生的历史条件[J].语言科学,2007,6(4): 39-51.这一概念作必要的补充。石毓智发现先秦时期,汉语的被动结构中的被动助词“见”“被”等必须出现于谓语动词之前,但是不能引入施事名词;如果要引进施事必须用介词“于”在谓语中心之后引入。例如:

(38) 吾常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

(39) 万乘之国被围于赵。 (《战国策·齐策》)

然而,自从汉魏时期诞生汉语动补结构以后,汉语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句子组织信息原则: 表达动作结果属性的介词短语仍然留在谓语中心之后,而那些不表达结果属性的介词短语则只能出现在谓语之前。(48)石毓智.超结构式: 来自汉语语法演化史的证据[J].外语教学与研究,2020(5): 655-662,798.由此而产生了下列汉语的新超级构式:

(40) PP 伴随特征 + VP

(41) VP + PP 结果特征

这两个超级构式的出现导致只能在谓语之后引出施事的“于”字被动式走向式微,先秦最典型的“见”字被动式因没有发展出在谓语之前引入施事的功能而遭淘汰。在谓语之前引入施事的“为……所”构式在汉代成为优势被动句,这些变化就是新的句子组织信息原则作用下而产生的超级构式作用的结果,因为被动句里引入施事的介词短语并不表示动作的结果,所以被逐渐限制在谓语动词之前出现。(49)唐钰明.汉魏六朝被动式略论[J].中国语文,1987(3): 216-222.

唐宋以后产生的处置式,在结构上与被动构式相同,在功能上则与被动构式不同,互补——处置式是在谓语之前用介词短语引入一个受事名词,而被动式则是在谓语之前引入一个施事名词,两者的抽象格式可以描写如下:

(42) NPsubject+ Pre + NP + VP

处置式: NPsubject+ Pre + NPpatient(受事)+ VP

被动式: NPsubject+ Pre + NPagent(施事)+ VP

[Subj Pre NP VP]这类抽象格式就是统摄“处置式”与“被动式”的一种超级语法构式。据石毓智进一步考察,被动标记“叫”和“让”等自明、清以后必须引入施事,出现了语言类型学上独有的特征。这是因为处置式的产生带来的超级构式的特点,处置式的标记“将”或者“把”必须引入受事名词,因为它与被动式在功能上互补,这样在其影响下使得近代汉语产生的被动标记也必须引入施事名词。也就是说,被动式和处置式共同属于一个超级语法构式。这说明语法的变化是遵循着严格规则,具有必然性、规律性和可预测性,一种位于基本语序(SVO)和功能构式之间的“超级构式”结构规则在支配着语法手段的兴替、结构和功能嬗变。

按照句法规则,不及物动词不能带宾语,但在进入两个NP存在转喻关系的超级构式[NP V NP]后受到来自构式的压制,迫使其增添及物性,是一种扭曲性或边缘性[NP V NP]构式。

(五) 寄生构式的语义分析

第一小节我们提到构式是一种“形式—意义”对应体,众多学者指出,构式语法的进步在于理论上承认并阐明了结构本身具有意义这一事实,即构式具有构式义。(50)邓云华,石毓智.论构式语法理论的进步与局限[J].外语教学与研究(外国语文双月刊),2007,39(5): 323-330,400.(51)陆俭明.构式语法理论的价值与局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8(1): 142-151.陆俭明也指出,构式语法应进一步说明人类现实经验情景是如何反映在语言中,并形成构式义,构式义来自认知域的意象图式,是人通过感官对客观世界的感知所得并投射到语言所形成的。(52)陆俭明.相同词语之间语义结构关系的多重性再议[J].苏州大学学报,2012(4): 5-11,191.刘国辉认为,构式语义更是一种抽象义,在意义上更为具体的动词代替意义相对抽象的上位动词,具体的下位动词作为上位动词的一个实例而进入本由上位动词主导的构式。(53)刘国辉.构式语法的“构式”之辩[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7(8): 1-6.

构式义独立于构成的特定动词等,同一动词在不同构式中的不同意义源于构式的不同认知经验完型。(54)Goldberg A E. Construction: 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5: 133-136.同一[NVN]结构,在不同句式中的表征不同,其义也相差甚远。在不同的构式中,动词编码为不同的延伸义,该延伸义一方面以规约义为基础,另一方面会受制于构式压制。(55)Zhang R. Symbolic Flexibility and Argument Structure Variation[J]. Linguistics, 2006, 44(4): 689-720.构式义可改变词义,对词汇用法进行限制,构式本身具有的独立性意义将影响句子的具体表征义,是一种理想化的整合义,源于句式义和词汇义之间的压制,构式对词汇进行语义压制,并增加一定的语法特征,使其获得进入该构式的条件。

已有研究表明一些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突显了NP2的状态变化对NP1造成的影响,表达了NP1由于得到或失去NP2而受到的影响,即强调“得失”的语义情感。这些研究发现对于揭示“寄生构式”的构式语义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基于上述理论,我们认为,包含“状态变化”“出现”或“消失”义的不及物动词在进入含转喻关系的两个名词的构式后,突显与构式相符合的延伸义,即突显动作完成对NP1“受益”或“受损”的受影响程度。

五、 “寄生构式”产生的认知动因

从Vi与NP2之间的关系来看,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属于同一句式,该句式几乎同时出现在13世纪左右,最早的例子可在南宋的话本中发现,随后逐渐普遍起来。存现句、领主属宾句(包括非作格动词句、非宾格动词句)之中镶嵌了具有转喻关系的一对名词后衍生为“寄生构式”,体现为一种特殊事件结构,事件的完整认知依附于转喻关系中的“喻体”,即“寄生宿主”,表述说话人主观认知上的“过度贬损”或“意料之外的获得”。例如:

(43) 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老舍《骆驼祥子》)

(44) 你要是作了官,咱们直隶满城县就又出了个伟人。(老舍 《赵子曰》)

(45)老娘其时正逃走了一个养女,要人补缺,找帮手不着,就认桂枝作干女儿。(沈从文 《小砦及其他》)

按照句法规则,“碎”“出”“逃走”三个典型不及物动词原本不可以带宾语,但进入寄生构式后获得延伸义,动作突显结果及该事件对NP1产生的影响,上述例句除了表现“出现”或“消失”语义外,更凸显NP1的“受益”或“受损”这样的主观语义,该延伸义是词汇压制的结果,寄生构式中NP1与NP2的转喻关系突显动作结果产生的影响。说话人越是计较得失,越倾向于使用这种构式, 蕴含认知主体的一种移情。

“寄生构式”作为一种语法构式,与构式成分之间发生双向互动: 一方面,构式压制不及物谓语动词联结两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另一方面,构式中具有转喻关系的一对名词也使得构式获得“过度贬损”或“意外获得”这一主观语义。

“寄生构式”衍生于存现句、领主属宾句以及事件构式,统摄于[NP V NP]这一超级构式。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中的谓语动词大都是具有不及物性的自主动词,不带受事宾语,是[NP V]这一超级构式的下属范畴;事件结构中的谓语动词大都是及物动词,可带受事宾语,受制于 [V NP] 这一超级构式。换言之,[NP V]与[V NP]这两个超级构式如何有机融合为[NP V NP]这一超级构式是破解“寄生构式”建构机制的关键所在。

如前所述,镶嵌于“寄生构式”中的NP1与NP2之间具有转喻关系,处于同一认知域中。处于句法宾语位置上的NP2是实际上的施事,但其施事对象却是包括NP2自身在内的[NP1+ NP2]这一复杂共同体受事,也即自己也是自身实施动作行为的对象,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寄生构式”中的动词常使用自动词而不使用具有真正致使性的动词。

另一方面,典型的存现句、领主属宾句中的谓语动词无法携带受事宾语,其建构的是一个无界结构,表示一种状态或存在,不能与“了”这一时体标记共用构成有界动词。虽然“寄生构式”中的NP1无法独立成为受事,但借助NP2一起建构了[NP1+ NP2]这一复杂共同体受事,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寄生构式”中的动词可与“了”这一时体标记共用构成有界动词,表示某一行为动作已经完结,指向受事、施事或动作本身的变化结果。(56)Vendler Z. Verbs and Times[C]//Vendler Z. Linguistics in Philosoph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7.(57)Talmy L. 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ume 1 and 2)[M].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000: 61.

由此可见,由于“寄生构式”中的NP1与NP2具有转喻关系,NP2具有施事与受事两栖属性,NP1依仗NP2获得了非独立的弱受事性。尽管“寄生构式”中的一对名词所具有的施事性与受事性羸弱,它们之间的转喻关系却使得原本具有不及物性的谓语动词(常常是“出现”或“消失”类的自动词)获得了可联结一个具有施事与受事性的两栖名词(NP施事+受事)和一个具有弱受事性的名词(NP弱受事)的联结及物性(con-transitivity): 一种不同于可共轭典型施事名词与典型受事名词的典型及物性。

NP1常常作为环境容器、领主属体、上级范畴等,通过关联NP2之后临时获得一种极其羸弱的非独立受事性。NP2的施事对象是自身赖以生存的宿主(各类环境容器、领主属体、上级范畴等),其任何动作行为都将作用于包括自己在内的[NP1+ NP2]这一复杂共同体受事,使之产生能量内耗或营养滋长,这就是为什么“寄生构式”具有“获得”或“损失”(“受益”或“受损”)的构式语义的理据。

六、 结 语

本文研究显示,“寄生构式”自宋代以来就已存在于汉语中,使用频率高,范围广,产出性强,是一种成熟的语言现象。创设“寄生构式”这一术语既可避免使用“非作格动词句”和“非宾格动词句”等佶屈聱牙的术语,又可把边缘性“存现句”和“领主属宾句”分离出来,避免陷入名不副实的误导性术语之中,也解释了已有研究中排除了的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句子的合法性。

本文利用构式语法和转喻理论阐述了“寄生构式”的建构机制。在[NP V NP]超级构式和事件构式的统摄下,一种极其特殊的事件结构构式,也即“寄生构式”得以衍生建构。其极端特殊性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其存现动词在构式的压制下蜕变为可与时体标记助词“了”共用的有界复杂动词,衍生出联结及物性(可联结构式中的NP1与NP2);二是其NP1与NP2之间蕴含转喻关系,因而赋予NP1与NP2极为特殊的施事性和受事性(行为动作由右向左,施事NP2具有施事与受事两栖属性,NP1的受事性不是自身拥有而是由NP2传递后临时赋予的);三是类似寄生生物的施事NP2发出的任何动作都将极大损害类似宿主的NP1,产生一种内耗损害力。当然,NP1有时也会在NP2作用下产生类似“抗体”的力量。“寄生构式”中的“得失”语义内涵完全有别于典型事件构式中表示变化结果的“取得”或“损失”的内涵。由此可见,该构式披着存现句、领主属宾句的外衣行事件构式之“实”,只是这个“实”是小实,甚至是“虚实”。

本文研究结果表明,构式语法对于“寄生构式”这类众多学者所谓的乖戾语言结构或边缘化语言现象具有强大解释力。从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视角探究,“寄生构式”完全有别于典型的“领主属宾句”和“存现句”(包括“非作格动词句”“非宾格动词句”),决不可混为一谈。我们希望本文的研究结果对于语言学研究、语言习得研究以及语言教学均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和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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