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漾濞

2022-12-04 05:13杨亦頔
核桃源 2022年5期
关键词:漾濞老街古道

杨亦頔

这里的江水与我血脉相连,山川与我指掌相抵,而我却从未真正的看见它。

古道,生活的廓形

去年,在漾濞那场地震过后一个多小时,我问了家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你说,老街子还在不在的?

“老街子有哪样看头,灰头土脸的”这是幼时听长辈说过很多次的话。

漾濞的博南古道有来头,看似叫人亲近不得。它曾作为西南陆上丝路与西北丝绸之路、南方海上丝路并称,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就已开通,在汉代称蜀身毒道,是中国通往缅甸、印度的重要商道。博南古道是史籍上的凹槽凸脊,填铲不平;也是糊在酒坛子上揭取不得的泥封,似乎泥封一去就变味了。怀古,有时对于人物双方而言都是一种被动的予夺和接受,就像我们只能从死了的树桩子上数年轮,而博南古道还活着,所以它的年轮只能靠臆想揣测。

漾濞人,几乎都在老街上丢失或捡拾过一两件叫做记忆的东西,记忆这东西,落地沾灰就再也寻不到了,而老街却是个例外。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老街巷道拐角处的老井边总有一群等着洗菜洗衣挑水的半大娃娃,老街街口杂货店的柜台上总是沾染着一些黏黏的目光,街上购销店门前从来都没有清冷过。在那段可以尽情挥霍青春的岁月,骑着老式三轮摩托经过老街确是一件值得大声鸣笛的事。年轻人都在老街尽头的云龙桥上拍过照,仿着电影里的动作。“处对象”除了“轧老街”,就是装模作样地抱一把失声的吉他坐在桥头的大青树上。当然,这些都是60 后告诉90 后的故事。记忆,就是过期而不作废的东西。

看一户人家,就知道老街有多“老”,“老”却活出了难以言喻的声色,倒不是房屋有多古旧,毕竟漾濞老街不是个开门售票的名胜。门框上钉的门帘是用彩画旧挂历纸卷的,还刻意把艳媚的色彩晾在外面,过了这么多年竟不会褪色,门帘不褪的颜色大概就是用人气漂染的。门敞了半边,正好窥到主人家的客厅,屋里缺光,狠劲伸前爪也扒不到阳光的狗早就练出了温和慵懒的性子。老街曾是商帮要道,临街的住户多是“一街一铺台”的样式,便于经商。如今沿用铺台卖货的人家少了,石板货台就成了便易的花台,自家后院里长的花草用酸奶瓶奶粉罐养了,齐整整地立在铺台上,不为媚客,只求悦己。檐头瓦缝间的野花杂草生得规矩,将遮未遮的是小阁楼的矮窗,倒是天然的窗帘。老街上难得有人走动,午后在檐下下棋烤太阳的老人,有突起的路埂子把小孙孙绊倒了,老人起身牵过一脸泪的孩子:“烂埂埂,坏!踢它,踢它几脚。赶紧瞧,哪个来了,你小孃孃手里面抓着哪样,给你带的糖。”老人哄大了娃娃,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被老街哄大的娃娃。

老街尽头的云龙桥和澜沧江支流漾濞江“横眉冷对”了五百多年,“日久生厌”是难免的,相互对峙反倒让云龙桥添了韧劲,挨到最后成了博南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吊桥。大概“名人效应”的关系,如果没有被徐霞客踏过的“穷乡僻壤”几乎就没有日后跻身“显贵”的可能性,云龙桥最早的“列传”就是徐霞客撰的“依东山西路北行三里许,抵漾濞街,居庐夹街临水甚盛,有铁索桥在街北上流一里”。云龙桥送走了旅行家,送走了不可计数的马帮马队,过了桥,只拐个弯,悉数在时间中遁迹。因连通山区,时至今日骡马仍是古道上重要的交通工具,零星的马匹和小型马队途经云龙桥,把时光对折,古道的前世今生就在同一地点相遇。嘈杂的水声把零丁的马铃声淹了,桥上及腰的铁链子倚靠不得,桥面上的坑槽是拓马蹄的模子。只能看到赶马人的背影了,军绿布包横在身前,里面捂着装酒的葫芦,哼的山歌不是最响最好的,确是古道听惯了的。

田园,人世的清欢

去年冬天,在老家漾濞南片山区找到了不完整不纯粹的“田园”,因为它只是当下大理众多乡村的缩影,形体不全,魂灵是在的。

听过外地人说,大理四季不分明,没意思。而当你真切地触及到寒冬里以“绿”为主体色的山乡田园时,最有意思的恰恰就是这种“没意思”。田地的用色大胆而夸张,天空垂压得极低,田地不断向上蔓延,蓝绿两色把空间等分为二,各执一方。天空是青色的瓷片,掷地有声,云鸟识趣,蜷在边角上甘当注释。

土地之上,能找到最真实的天空。绿色的田地是用细碎的生命拼凑出来的,与天空的持重沉静不同,田间是聒噪的。最喜豌豆和蚕豆——两种天生喜欢“聚居”的作物。它们的花只是附加物,偏是赶上天时,在季节流转中展颜,狠狠地灌一口浓醇的阳光,醉倒在嫩叶的臂里。远看,白色的蕊瓣溺在绿色的枝茎间,弱小得连点缀都算不上,却叫人深感生命是一种让人心动的美,是每一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最大资本。天空之下,能寻到最完美的土地。田埂边疏疏的几棵柿子树才刚挂果,橙红的柿子身后有蓝色的衬底,村里的孩子嘴馋了就会去摘一串柿子,但树上的柿子总是摘一半留一半,留待观赏不过是一个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猜想;事实远胜于猜想,村里的老人讲,摘一半留一半是为了给越冬的野鸟填肚子,鸟吃饱了就不会分食农户的庄稼了,如此,缀在枝上自成颜色的柿子竟是出于山民纯朴的“私心”。

入夜,田间光源虽少,夜空却是霁蓝色,是珐琅器的胎,缺了叶的枝杈在月光的修饰下也变得生动,盘曲蜿蜒,是胎上的掐丝。坐在农家院里饮着自酿的老酒,嬉笑怒骂还是咏颂歌怀,悉数摊放在桌上,雅俗共赏。有自给自足的食材,刚离了茎蒂的豌豆还蕴着灵气,新做的香肠肉糜还来不及粘连到一起,自己制的魔芋豆腐似乎原本就该这么粗糙。难得的是就地取材的“常用药”,从治跌打扭伤的动物药酒到消炎去火的清凉茶,在农村,几乎每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心里都藏着半部《本草纲目》。临睡时,亲戚在门边撒了一把苞谷籽,只说明天赶早会有山上的野鸡下来找东西吃。门一开合,从不打照面,凭空给自己招来一群邻居。

第二天赶上村里的“街子天”,看到沾着泥土的壮实山药,现下山货成了“新贵”,忍不住问摊主是否是他自家种的,摊主一口否认,说山药是从城里买来的。我笑了,为着摊主的话。

村庄,人与自然的应和

在光明,重新定义村庄。

父辈的记忆,光明鸡茨坪不通路,戳脚划手的地名无意间挑开了今昔间的阻隔,看到新绿蒸晕的云上村庄。

走了一截爬坡山路,来,坐起,先吃碗温汤米线垫垫肚子。一勺鸡汤,嫩妖妖的青蚕豆,米碎的核桃提味。核桃林白围墙,提锅里煮的糯苞谷,一小把炒得半糊的南瓜子。山上的雾气拌拢灶台上的水汽,不凉不热刚刚好,漾濞光明人的活法。山箐箐里淌出来的野流,水洗过,弹石路面跳光,崖面上牵扯不清的花草一起化彩入画算了。山风沾着人手就化成水,鸟叫声也假。光明煮汤,核桃树是漂汤菜,树叶子掉色,吹开汤菜就是边边角角上染青的灰瓦白墙。开门做生意,招牌上写得某某某家的农家乐,都是主人家的小名,坡坎上一笼青竹子,门上的对联有点翻白了,人过逗起狗叫,柴火烟子,无色无味,瞧半眼听一声就饿了。

炼油要老腊肉,鸡枞要黑鸡枞,几口鸡枞汤下去烫嘴不烧心。头顶上才漏过雨,鸡枞都是一窝一窝地生,老人早就说下了,找鸡枞时候讲不得话,会把它吓跑掉。在光明,干脆就把自己当成个捡菌子的,偏路窄路,衣衫喝剩雨,扶一把路边树招一手的碎青苔。绿了发暗的树林子,不过肩的石头墙,揩不干净的矮草杂花,不识辰光,晓不得是哪家的鸡叫。掐青剥绿,出光明村就望得着苍山雪了,听雨谝听风侃,伏倒在脚底下的核桃林是倒流上来的水,也给天地佐色。撕开山,路没有头尾,碎石头也是活的,咬人脚、啃马蹄,背着一个空篓篓来回,捡着什么算什么,进山找菌子,下雨也莫打伞。树枝上挂的军绿挎包,胶鞋耐磨,老人的脊背,牛是长在草里面的几朵香蕈木耳。有人拍照,老人把牛吆过来,才晓得自己也要被拍,前进帽是正的,老人折了一下衣领子,自己先笑了。

青皮子黑果果白芯芯,剥吃新核桃,一嘴回甜一手黑。茶酒过嘴,请一盘核桃小炒肉,油盐不拘;崖子上的过山雨,核桃林头上的点水光,捻几瓣嫩生生的儿核桃就吃下去了半个光明。瘦河惹山,枯树渴饮,腹背又生青,不见叶先见花,树上凭空又生出半截野物的毛尾巴。丛聚的曼陀罗是生在地皮上的胎记,没有长开,白瓣缩卷,过村进山,故事里说了太多,曼陀罗致幻。手下锤落,声音绵脆绵脆的,敲开一颗青核桃,虚实裂两半,竹篾笆马料槽,被鸡啄吃烂了的青菜叶子也是花,捏着锄头把的手,歇在田埂边的桶。光明村不大,出幻入实莫迷路。顺起村道走,遭破墙后背的花椒籽籽麻了眼睛,踩着老核桃树的脚拐拐,树老欺路,怕是已经活出人形了。路牌上有核桃神庙,偏生是见树不见庙;供神也是供树,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人和树分吃一柱香火。

光明做菜,苍山下酒,总是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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