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彭观察乐斋端淑》所涉彭端淑本事笺证

2022-12-04 13:01万力睿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万力睿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蜀地自古俊采星驰,汉有扬雄、司马相如以赋命世,唐有陈子昂“崛起汉江,虎视函夏”[1]2,宋有苏氏一门三才子,明有杨慎埋首著述成一代鸿儒。有清一代,今四川眉山丹棱人彭端淑承续前人遗风,起自蜀中,一朝登朝,与其弟彭肇洙、彭遵泗以文名于京师,一时间声名鹊起,时有“三彭”之目。《清代七百名人传》载:

彭端淑,字仪一。四川丹棱人。生而颖异,十岁能文。与弟肇洙、遵泗读书紫云山下,相焉师友,如是者六年。雍正十一年进士,授吏部主事,迁员外郎、郎中。乾隆十二年,充顺天乡试同考官。二十年,出焉广东肇罗道。肇罗为三江要口,五州之屏藩,重地也。端淑至省,察政治,黜陟能否,每按部,趋从不过一二人。罗州县送迎馈犒,吏民称歌。又延名宿何梦瑶主讲端溪书院,暇复选端敏有才者,亲自饬厉,成就甚重。时州县积案三千余,端淑权情事轻重,依律断理,旬月之间,积案为清,大吏尤是深相倚重。后运米粤西,归道失足落水,援救得免,叹曰:“人于宦途不满意,辄以咎人,此谁挤之者?今不葬身于鱼腹,天于我厚矣,复何望焉?”遂请告归。家居十余年,主锦江书院讲席,以实学课士。年八十一,卒。[2]42

彭端淑青年时登科,官职虽不甚显赫,但一入朝即为京官,后外任地方官时政绩卓然,深受器重,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乾隆二十四年(1759)七月,彭端淑受命前往粤西,在海上失足落水,濒死的体验使他坚定了回乡归隐的想法,于乾隆二十五年向吏部呈状请辞。乾隆二十六年,经历了三十余年宦海沉浮的彭端淑心愿得偿,由广东返川,受聘为锦江书院讲席,次年晋为山长。

乾隆三十六年,四川总督阿尔泰遭罢免,清廷命理藩院尚书温福、侍郎桂林暂代其职。当是时,位于川西的大、小金川叛乱频起,温福与桂林带兵入川平叛,王昶奉旨作为主事随行,在成都结识了时任锦江书院山长的彭端淑。乾隆三十九年,王昶作《寄彭观察乐斋端淑》,追忆与彭端淑相识相交的经过,其诗云:

靴刀几度肃军装,未暇抠衣谒讲堂。问齿真宜先一饭,论文更自逊三长。西京耆宿推辕固,北地经师重马光。何日巴山听夜雨,焚枯酌醴话行藏。[3]166

这首七言律诗虽篇幅短小,然细推敲其字句,颇能呈现出王、彭二人当日交游之情状,管窥彭端淑其人之思想。

一、“靴刀几度肃军装,未暇抠衣谒讲堂”——王昶与彭端淑交游考

清乾隆中期,大、小金川土司勾结作乱,不断侵扰临近土司,清廷为平叛乱,在财政、军务上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据《述庵先生年谱》记载,乾隆三十六年,时任四川总督的阿尔泰因多次围剿失利被赐死,温福调任四川,王昶随军入金川平叛,于乾隆十月抵成都:

十月初九日,奉旨,赏给主事,随往四川军营办事。二十日,抵成都。二十四日,选授吏部考功司主事。十一月,万寿恩诏加一级,赴西路进讨。[3]668

此后,王昶一直在川藏地区辗转奔波,虽途中于乾隆三十七年、乾隆三十八年因公前往成都,但在成都落脚的时间均不过草草数日,随即又离开奔赴川藏战场,因此这首诗中所提到的“未暇抠衣谒讲堂”所言非虚。按年谱所说,王昶赴川后在成都仅停留了不到一个月便赶赴川西平叛,那么在如此紧张的战局之中,疲于奔波的王昶又是如何结识彭端淑的?王昶《春融堂集》中收有寄与彭端淑的书信两封,可以发此句诗之覆。

乾隆三十八年,王昶向彭端淑去书一封,在信中交待了他识得彭端淑其人、其文的始末,今题《与彭乐斋观察书》:

某再拜,某游天下久,所至并访其贤大夫,以上下其议论,以为诗友之助。辛卯入蜀时,蜀之孝廉皆门人孙嘉乐所取士,谓可以物色尤其异者,从而求之,弗得也。

后见曹邛州焜,言先生年七十余,蜀耆旧也,文与诗率古人方驾。又见白观察瀛,言先生端方朴直,曩者为监司,以言见惮于昆弟,以孝友闻,盖有道而文也。夫古人之文,文其道也,故文与道合;后世之文,文与道分,故文日以衰。今则士大夫能以文自见者尠矣,矧能缘道而发乎?既不获一亲执事,觇其道也,则庶几于一诵执事之文。昨邛州以执事诗文来,俯以读,仰以思,如奉席撰杖而与执事晤,如升堂入座,而奉执事教也。前二君之为言,而蜀之贤大夫,不惟当首数执事,且必将于执事乎征明矣。

某少所严事者,若蒋编修恭棐、杨编修绳武之文,商太守盘之诗,诸赞善锦之经术,零落已尽,今皆不可复见。幸读执事之文,稍知执事之道,而远在二千里外。虽然,某夙好古文,颇有所作,入滇蜀后,尚得文数十篇,诗二三百章,藏于成都官署,当录其副以呈于左右,庶执事或亦因某之文,略知某之为人也。[3]344

据王昶的自述,他为官多年,素以结识名士,以友辅文为习。还未到四川之时,他便有意从蜀中才子中寻访杰出之士,而后四川当地的同僚向他推荐了此时已退隐锦江书院讲学的彭端淑。其实早在王昶初入朝堂之时,他已对彭端淑其人有所耳闻,他在《二彭集序》中追忆道:“往时,四川吏部乐斋与其弟磐泉,皆以文学名于京师,余生稍晚,未及见也。”[3]390入川之后,曹焜等人再次向王昶介绍了彭端淑其人,二人虽暂时无缘会面,王昶却已从第三人手中得到了彭端淑的诗文,于其中见识到了彭端淑的为人与为学,并发出了“如奉席撰杖而与执事晤,如升堂入座,而奉执事教”[3]344的感慨。王昶在信中详述了自己年轻时所学习的对象,对这些人的作品零落散佚表示出了遗憾,而后表示幸而读到彭端淑的文章,这实际上是将彭端淑也列为了一个可以师事的对象。从文意推论,王昶“不获一亲执事”[3]344,写作此书时尚未得到与彭端淑当面交流的机会,而是通过了二人共识的友朋得到了彭端淑的文章,并以文自荐,主动向乐斋提出了与之交游的祈愿。从此篇文章中,可以看到的是王昶作为一个后学对于前人的敬仰。据《述庵先生年谱》记载,彭、王二人正式定交于乾隆三十九年:“前任分巡广东肇罗道彭君乐斋端淑,蜀中灵光也,以诗、古文称,教授成都,寓书来与先生定交。”[2]670彭端淑写给王昶的书信中有何内容如今已不可考,然而同年,王昶又有一封《又答彭乐斋观察书》,似为王昶对彭端淑来信订交的回信,信中写道:“成都人来辱赐书,且以《蜀名家诗选》见示。”[2]344可推知,彭端淑是将自己编纂成书的书稿寄与了王昶,由此可见,彭端淑对于王昶其人的文学修养与治学方法是持肯定态度的。

在《寄彭乐斋观察端淑》一诗中,王昶于结尾处发愿道:“何日巴山听夜雨,焚枯酌醴话行藏。”[2]166乾隆四十一年,清军荡平大金川,大金川土司索诺木率众出降,这场历时五年的战争遂告结束,清军班师回川:

三月初二日,自噶喇依班师,道路皆设戏棚灯彩以志凯乐。十四日,抵省。吴冲之学使省钦、曹荔帷员外焜、顾晴沙臬使排日制酒,杨笠湖刺史潮观、沈太守清任、彭乐斋观察裙屐毕至,颇尽谭之乐。二十日,自成都启程。[2]670

此时暂且从军务中解脱的王昶在成都逗留了七日,期间终于有了机会与彭端淑会面,可谓一尝所愿。

今彭端淑《白鹤堂稿》中未收有他与友人之间交往的书信,他致王昶的信中有何内容已不得而知,然而从王昶写与彭端淑的信中可大概想见二人当日交游之情状。二人的交游始于王昶入蜀,此时彭端淑已年过七十,居锦江书院讲学不出,而王昶在川藏战场间戎马征伐,彼此之间通过品评其文章而知其人,靠书信的往来维持着一段神交。从王昶的书信中,可推知二人的交游大约涵盖了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对诗、文的品评,王昶在初次写给彭端淑的信中就提到了古今文章的变迁:“夫古人之文,文其道也,故文与道合;后世之文,文与道分,故文日以衰。”[3]344王昶深受古文影响,秉持着“文以载道”的观念,他先是听说了彭端淑孝友、躬行的贤名,其后再见到了他的文章,以文心鉴人心,对彭端淑的德行与治学都有所肯定,认为其文乃是“有道之文”,这是驱使王昶致信给彭端淑自荐的基础。王、彭交游的第二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委托校订书稿,王昶在乾隆十九年的信中就提到,彭端淑曾寄自己选编的《蜀名家诗选》给王昶品评。据《彭端淑年谱》记载,乾隆四十一年王昶班师回川,彭端淑又将自己与弟弟彭肇洙的书稿托付给王昶,请他校订之后付梓,即后王昶《二彭集序》中所提到的《二彭集》。

二、“问齿真宜先一饭,论文更自逊三长”——彭端淑“三长”并立诗文观

通过对彭、王二人交游情况的梳理,可见王昶在与彭端淑交往的过程中保持着一种尊敬谦逊的态度,这源于王昶对于彭端淑为人与为学的双重肯定。王昶在《寄彭观察乐斋端淑》诗中提及与彭端淑论学的场景,对乐斋的诗文都给予了较高评价,实际上也是对彭端淑文学思想的一个概括。“问齿真宜先一饭,论文更自逊三长”[3]344,虽有自谦的成分,然确可从其中窥见彭端淑的为文思想。

“三长”典故出自唐人刘知几,《旧唐书·刘子玄传》载:

礼部尚书郑惟忠尝问子玄曰:“自古已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对曰:“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楠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知,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敻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时人以为知言。[4]3168

刘知几感于当时朝廷任用文人充当史官撰写史书、文士争当史官以求声名的现实,在其著作《史通》中专门撰写了《核才》一篇,展开论述了他对于史官“三长”兼备的选拔标准。白寿彝曾指出:“刘知几所说的才,相当于孟子、班固、范晔所谓的文,《史通》卷九有《核才》篇,就是专论史传之文的。刘知几所说的学,相当于孟子、班固、范晔所谓事,是指史事说的。刘知几所说的识,相当于孟子所谓义、班固所谓‘不虚美,不隐恶’,范晔所谓议论、所谓意,是指历史观点说的。”[5]史官的历史识断与甄别史料的能力决定了史传的内核,而作文能力则担负起了传达的职能。有深厚的学养却没有文才来使之外化,就如同愚者坐拥良田黄金却短于经营,纵使学富五车也无法使之继续生发;而无学问根底的文才则如同无根之萍,徒有工巧。刘知几通过对前代文士作史书的具体事例进行分析来说明了要获得三长兼优的史才是极为困难的: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升尤工复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沈迷,庾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踳驳,一至于斯。而况责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6]250

史书因其职能的严肃性而具有与其他文体不同的写作范式,文士以平常作文的方法来撰写史书,不仅不合史传轨范,且因为没有史官的识见,难以达到“拨浮华,采贞实”的要求,在显露文才的同时却失去了史传文学的内核,过分的修饰反而致使史书的表达失其真实与严谨,流为小说杂记,不能不说是因小失大。

但值得注意的是,刘知几虽然在《史通》中言辞犀利地抨击了史书中语言繁杂、华而不实的文风,但他却并非对史书的叙述语言没有要求。刘知几在《叙事篇》中肯定了“史之为务,必籍于文”[6]180,表明了要完成一部杰出的史书,文字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基于史书题材的所需的真实性与严肃性,刘知几更青睐于严谨凝练的文风,他在《叙事篇》中详细论述了这种作文观:

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纇,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6]165

叙事之中见文采却不伤于艳丽,质朴又不流于粗野,且还能百读出新,使人流连其中,则是又提出了另一重要求——讲求言外之韵。历代史书中,刘知几最为推崇的是《左传》,认为“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6]11。而《左传》之所以能做到言简事博,正是得益于编纂者在叙事语言处理上的周赡,从而使字字如珠玑,看似阔略,实则增一字嫌杂,减一字嫌陋,语尽而意不绝:

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6]174

“文尚简要,语恶烦芜”的思想贯穿于整部《史通》中,细读之下便可发现这一原则所具有广泛的内涵。文尚简要,而历史却浩如烟海,这就要求史官要有足够的学识,既要广泛采集史实,又要严格甄别,使史书能够承载起兴亡盛衰。语恶烦芜则要求史官的叙述摒弃虚浮之词,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但作为正史又不能流于粗野,于是史官的叙述语言就应当以质纬文、行文古雅为追求。在学、识、才兼备的标准衡量下,要得到理想的史才当然是困难的,刘知几才生发出“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6]249的感慨。

彭端淑则将这种标准进一步引入了文学创作的领域中,提出文士作文也应达到学、识、才并立的境界。《白鹤堂稿》收有《文论》一文,篇幅虽短,却集中体现了彭端淑的作文理念,他甫一开篇便指出:

作文之道有三,曰学,曰识,曰才。才所以辅吾之学识以达于文者也,有学有识而才不至,则无以达其所见,以行于自然之途,使天下之徒,厌心而悦目。[7]35

这与刘知几的观点显然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知几“学、识、才合一”的史学观念的阐释集中在史书编纂的领域,而彭端淑将这一理论引入文学领域之后,三者的内涵也随之扩大。学与识不仅关乎对历史的态度,还包含了对一切写入文章的事理的选择与评价,但不变的是作文者的观念仍需要运用到言辞的书写来使之外化。

刘知几在《史通》一书中,从史书的体例、编次、取材和撰写等多个维度出发,对史官的学、识、才均有详细的论述,而彭端淑之《文论》则是短小精悍,眼光主要集中在对“才”的剖析上。在他看来,才与学、识的不同之处在与学识能通过后天的积累而增加,但才气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不可通过人力所致:

顾才有小大,授于天而不可强者也。文家之才,譬若负重者之力,然力足以举是,而欲稍溢其量于所举之外,虽劳筋疲骨,终归于无济。[7]35

刘、彭二人的作文观虽然都强调了学、识、才的合一,然而两者相互观照,则会发现三者之中,彭端淑“才乃天授,非人力可为”的观点似乎更看重作文者的天资,忽略后天的积累之功。细究之,二人的观点作文观都基于时代风气之上,力图矫正当下作文的流弊。刘知几三为史官,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对文士出任史官给修史带来的不当深有所感,其次他所处的时代受六朝遗风影响,行文伤于骈俪,于是他通过提高对学与识的标准来筛选史官。而彭端淑之所以秉持天赋论,则是对时下庸人妄称才子的抵制。彭端淑之友蔡寅斗评点《文论》云:“非阻遏有学识人,特不许庸妄子以才自肆耳。”[7]35不重实学积累,妄以才气自居者才是彭端淑所抨击的对象。结合彭端淑其他文章来判断此议论,则知蔡寅斗所言不虚。《为学一首示子姪》是彭端淑较为著名的一篇杂文,其中通过叙述蜀中二僧欲往南海的故事来阐明了实学的重要性,篇末有言:

是故聪与敏,可恃而不可恃也,自恃其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者也。昏与庸可限而不可限也,不自限其昏与庸而力学不倦者,自其力者也。[7]45

可见彭端淑虽看重才,但对实学的积累也有要求。在他的作文观念之中,决定文士文章好坏的最基本标准仍然是学与识,在学识扎实的前提之下,“才”就决定了作文之人能否将学与识表达得当,所以学识所决定的是文章的内核,而才华则影响着文章能否承担得起“载道”的职能。统而观之,彭端淑的诗文思想呈现出学、识、才三足鼎立的观念,“三长”所对应的实学之积累、识见之深远、文辞之能达在其文学思想中都占有重要地位。

三、“何日巴山听夜雨,焚枯酌醴话行藏”——彭端淑隐逸思想及其文学体现

“行藏”一语出自《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为吾与尔有是夫!’”[8]77在此诗中用以代指出仕与隐退,也就是王、彭二人一生的起伏跌宕。乾隆三十九年,彭端淑已是垂垂一老朽,王昶也到了知天命之年。除去文学上的认同,王昶与彭端淑还具有相似的仕宦经历,二人都是三十四岁考中进士步入官场,并且在长期的宦海浮沉中产生了退隐的思想,这使得两人在心理上对彼此的认同进一步加深,更易产生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也是王昶在发愿他日相见时,二人能够“话行藏”的基础。

彭端淑一生可谓平顺,他出身于丹棱望族,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在中年时写给其弟彭肇洙的诗中追忆年少的读书时光:“忆者方弱时,读书紫云巅。与君及石甫,风雨对休眠。空山伴豕鹿,今古归磨砚。夜深燃灯明,旭日临窗前。文章鄙流辈,志欲追雄迁。怀奇不相下,战笔横戈铤。采蕨践岩阿,垂纶钓清泉。有时骋逸步,携手弄云烟。”[9]19彭端淑六岁即上紫云峰专事读书,他的治学之路从研究制义起,可见通过科考走上官场是他最初的目的。除此之外,彭端淑的家风严谨,也给他提供了很好的德育。彭端淑在《赠怀远将军玉吾公家传》中写到他的祖父怀远将军彭万崑对后辈的临终嘱托:

临危嘱子孙曰:“余不幸少孤,履险涉危,四十余年,赖先人泽至今。吾无德以及子孙,惟忠惟孝,克勤克俭,毋蓄旧怨,而侮鳏寡,各守厥训,以启后人。”[7]5

又有外祖父遯庵王公之面命:

训淑等曰:“汝祖豪杰士,以孤身当大难,保障一方,全活千余人。汝辈当体先志,崇实黜浮,又宜力学,毋自弃。”淑等至今不敢忘。[7]15

在先辈的言传身教之下,彭端淑养成了良好的德行,在长达数十年的为官生涯中践行着他的品德观,在任期间克勤克俭,造福一方百姓,使吏民称歌。他虽抱定科举入仕的目标读书,但他入仕的目的并非是求取富贵,而是实现自己作为一个儒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

尽管儒家经典塑造了彭端淑的思想基础,但是他对于别家学说仍然保持着兼容并包的开放态度。在广东肇罗道任上失足落水是彭端淑为官生涯的重要转折点,死里逃生的他对于人生有了新的感慨,加之他的族弟彭肇洙、彭大泽的仕途皆不顺利,胞弟彭端澂更是因为去官郁郁而终,这加深了彭端淑辞官隐逸的想法。当他作为传统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受挫时,思想中的另一面开始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浮现。他曾说:“余少读百氏书,喜其文,效之二十余年,未能工,间有所得,辄用自喜。”[7]49冲淡自然的老庄之学在他的文章中多有体现。彭端淑善为传体,传主中不乏充满了黄老色彩的人物,离世索居,飘然如仙,如《罗节传》中的罗节:

罗节,余邑人,其先不可考,学道于中山之西山,有异术,能役使鬼神,言风雨祸福必验,乡人奇之,咸呼曰“神仙”。[7]18

又有《楚锡公家传》记其伯父彭珩舍官云游,数十年不见其踪影:

人固有可知,有不可知,若先伯父者,倚其材足以用世,乃薄功名、弃家室,甘心出亡而不悔。是固不可知者,岂所谓游于方之外者耶?抑天实使之,不然何乃与梦相符也?[7]17

文人于传文中寄游戏文字自古有之,唐代韩愈就曾作《毛颖传》以寄情。彭端淑这些传记中所书写的人物是否真的能驱鬼神,年逾八十仍矍铄如少年今人不得而知,可知的是于这些传记中所流露出的彭端淑尊崇自然与天性的意识。他此时所追求的目标不再是建功立业,而是适性而处,正如在《楚锡公家传》中借彭珩之口所叹:“人生贵适意耳,奈何促促如辕下驹哉?”[7]17正是彭端淑本人的肺腑之言。

彭端淑的隐逸思想照应在他的文学表达上,表现为对自然冲淡之风的推崇与对自然天性的书写。《清代七百名人传》中评彭端淑:“文学左、史,诗宗汉魏。”[1]42而魏晋一代诗人中,彭端淑最为推崇的就是陶潜,他在《与友人论陶杜诗书》中提出陶潜乃是能继有为而作之旨的诗人:“魏晋以还,专事雕绘,其所为诗者,不必尽出于有为,或半以供其饮登临、往来赠答之乐而已。其有诗人遗意者,吾得陶潜哉。潜处鼎革之际,屏迹躬耕,托意诗酒,澹逸冲融,别见至性。”[7]39在《碧堂山诗叙》中,又评价田端云之诗“若清水芙蓉,天然去饰”[7]29,而他本人的创作实践中也在践行着这样的诗歌美学。首先是在意象的选取上,彭端淑常以自然风物入诗,描写山水、植物的情态来表现自身的悠然自得之思,如《晚得白菊一丛》:

一枝来何暮,皎洁有如斯。独受秋阳暴,偏宜凉露滋。清风吹小院,明月照高篱。此意谁能领,余情淡似之。[9]195

寥寥数笔摹写了晚开白菊之态,表现了诗人安居小院中,他人所不能领会的自得其乐之幽情。其次是主题的书写上,常以寄情山水或田园生活为主题,来抒发顺应天性的自得自适之情,如《种蔬》:

老去复何为,无营亦无欲。淡泊性所甘,食不假粱肉。宅外有闲园,土沃方种蔌。是时以仲秋,天阴常霡霂。计日未成旬,浡然出地速。毋令野苋侵,此辈多潜伏。春至应蕃滋,采撷佐饘粥。家居琐务烦,勤勤在夕夙。身无轩冕荣,理生那免俗。不见杜陵翁,题诗课僮仆。[9]75

此诗颇具陶渊明《归园田居》之遗风,前写躬耕自足之乐,然结尾处又有一处拔起,使全诗充满了老当益壮的志气。彭端淑的归隐思想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之气不同,与孟浩然失意而归隐的自怜亦异。他青年时期积极入世,归隐之后仍以实学课生为己任,两次掌教锦江书院,决意振兴蜀学,在书院管理与人才培养上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隐逸思想不是出自于厌世之心,而是返璞归真,以传道授业的方式继续自己的实干理想,因此隐逸中也暗含着与消极避世截然不同的向上之气。

四、结语

彭端淑一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观其一生浮沉,勾勒出的是一位典型的传统士大夫形象。无论是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他始终以躬行君子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德行,幼时家学所强调的务实黜虚精神贯穿了他的治学生涯。通过考证彭端淑与王昶等文人的交游,从中还原的不仅是当时文人之间交游之盛况,还可反射出当时的社会对于彭端淑其人其作的评价,从中发掘出他的精神与作品别样的价值。在与彭端淑的交游中,王昶始终保持着一个后辈文人的尊重与谦卑,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他对彭端淑治学之道的理解与认可。王昶作《寄彭观察乐斋端淑》时,其用典值得仔细研磨,其中反映的是彭端淑一生治学之大要。彭端淑的思想虽以儒学为基底,但他对杂学典籍无所不读,他于四部之中广泛吸收营养并使之内化。文学上的“三长”并立观点就反映出了他对于史学批评的吸收,这种吸收的前提是他对于史籍写作范式的了解。作为一个文人,彭端淑对于史学的热衷反映在了他的作品中,不仅是把史家写法融入了文学创作中,《张献忠入蜀论》等文章更是显示出了其在历史考证方面的擅长。他自言一生尽力于制义,四十为古文,五十始为诗,虽然时人评其文高于诗,然正如《毛诗大序》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10]563彭诗始终秉持着这样的意旨,情动而为诗,且不拘于事之大小,有感即发,因此即使五十始为诗,彭端淑留下的诗歌不仅数量可观,且可清楚地从中体味到他晚年作诗时既超然自适又务实向上的心态。

彭端淑虽于不惑之年始为文,然一生著述颇丰,与李调元、张问陶并称为“清代四川三才子”。无论在诗歌创作还是古文写作上,彭端淑既对前人有所吸收,又兼容了时代特色,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理论旨趣,然而目前关于彭端淑的研究大都聚焦于其诗歌理论,对于他自身的诗文创作的价值还有待后来人继续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