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军粮

2022-12-05 15:09吴连广
广州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封山阿克边防

吴连广

吃过早饭,玉努斯·亚库西和儿子撒伊拉克牵出五头牦牛,把托架放在牦牛背上,然后把煤炭和面粉放在托架上。捆绑结实后,他乐呵呵地对着一起忙活的妻子阿依古丽说:“这么冷的天,山上要冻成石头了,我今天把这些煤炭、粮食和蔬菜送上去。”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茫茫的雪野继续说:“大雪封山快一个月了,山上的战士们储备的物资也快用完了。”他扭过头看着白雪皑皑的远山说:“这么冷的天,山上要冻成石头了,今天要把这些煤炭和蔬菜送上去。”

玉努斯·亚库西形容天气寒冷与其他人不同,大概是柯尔克孜人好客幽默的习惯影响着他,他的话总是带着那么一股幽默感。他说“山上要冻成石头了”,乍听起来觉得不符合语言逻辑,但是细细品来却有另一种况味。你会想象到石头的冰冷,想象到阿克青大山的冷漠与无动于衷。石头是不会有情感的,当然也不会知道寒冷,只有人或者动物能体会寒冷的滋味,而寒冷又是多么可怕。

人是血肉之躯,有一定的抗寒能力,可是面对阿克青的寒冷,无论有多么好的装备,还是很难抵挡寒冷的侵袭。即使是军用的棉衣、棉裤和皮大衣,也挡不住阿克青瑟瑟的寒风和一天三变五变的天气。石头没有丝毫的情感,它们就冷冰冰地屹立在那里,不需要任何温暖阳光的抚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呵护。玉努斯·亚库西说,“山上的官兵要冻成石头了”。这样说的意思是,那里驻守着十几位守边的官兵,是人要冻成了石头,而石头是不知道冷热的。

玉努斯·亚库西所说的山上,就是阿克苏温宿县阿克青边防派出所。这个边防派出所位于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交界的边防线上。官兵长年驻守在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周围只有高耸的山峰和蛮荒的戈壁。这也是儿子撒伊拉克第一次上边防线。玉努斯·亚库西心里清楚,自己年龄大了干不动了,特别是这种大雪茫茫的天气,都快冻死人了,人都在家里走不出门;可越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越是要赶着牦牛上路,把粮食送到阿克青边防派出所。他要尽早把儿子培养出来,不管是当护边员还是给部队送粮食,他都需要后继有人。

儿子撒伊拉克今年二十刚出头,是他的最佳选择。这次带上儿子,他要教儿子很多东西。儿子学会了,他吩咐一声就可以了,以后儿子能把粮食和物资送上去的。可是他不放心,他要带着儿子走几趟,让儿子记住路,以后再走就不会走错路了。

这次送上去的是五百公斤煤、八十公斤面粉、四十公斤胡萝卜和其他蔬菜,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牙膏牙刷之类的,打火机和香烟也带了不少,还有几封战士的家书、几本比较畅销的书籍。玉努斯·亚库西最了解这些孩子需要什么。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看电视没有信号,只能看影碟,手机在那里也是无用的,还是没有信号。闲着没事了看看书,想家了抽支烟,孩子们的情绪就会稳定很多。都是家里的宝贝儿,到了阿克青却受这份罪,他们的父母知道了,肯定会心疼得想哭。

把所有东西都放在牦牛背上捆绑好,再次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开始出发。出了萨瓦甫齐牧场,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周围的山峰变成了白的,戈壁也都变成了白的,就连山峰也被大雪吞没,犹如一个个披着白袍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间。儿子撒伊拉克看着茫茫的雪野,有点儿辨不出方向了,对走在前面的父亲说:“这里连路都看不到,我们怎么往上走啊?”

玉努斯·亚库西端坐在马背上,看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儿子,笑着说:“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四五年,已经烙在我心里了,就是把我的眼睛蒙上,我都知道怎么走。”他抬头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前方,说:“你要记住这周边最好记的东西,看一眼就知道到哪儿了,该休息就休息,该吃喝就吃喝,就是别着急,吃饱了喝足了再走也不迟。”

他说着,骑上一匹马走在前头,儿子撒伊拉克骑着马跟在驮着物资的牦牛身后。在茫茫雪地中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到一座山峰脚下。虽然儿子骑着马,但还是被寒风吹得浑身冰冷,牙齿打战,浑身上下都冻透了。玉努斯·亚库西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在一个鼓起的高包上铲掉了积雪,露出了几块石头和石缝间的灰烬。这里是他的生火做饭点。他从牦牛背上取下一捆干柴点燃了,掏出两个馕放在火堆旁边烤着。他无须和儿子多说什么,他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儿子都看在眼里,也都学会了。他边烤馕边从牦牛背上拿下一只煮水的壶,把雪捧在壶里吊在火上烧。过了一会儿,馕烤热了,水也烧开了,啃着干馕,喝着热水,儿子说身上也热乎了,吃好了喝好了,又一起踏上了路途。玉努斯·亚库西说:“上山的时候一定要把东西带全了,不然受罪的只有自己。”他补充说:“不能送物资把自己饿着了。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到,顺利的话明天中午就到阿克青了。万一路上有点差错,什么时候到就不知道了。”

再往前走就是上山路,很危险。玉努斯·亚库西下了马,让马跟着牦牛跑。到了冰达坂,他率先牵着一匹马走在头里。牦牛们默默地跟着头马,整整齐齐排成了一行,既没有出列的也没有掉队的,人和牦牛都贴着山峰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儿子撒伊拉克也牵着马跟在牦牛身后,他小心翼翼向前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到十几米深的悬崖下。虽然现在底下都是厚厚的冰雪,大概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掉下去又怎么爬上来?他不敢往下瞧,身体已靠在山体上,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小心翼翼地又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和儿子都是提心吊胆,不敢往下看,谷底的河水在冰层下无声地流动,站在上面看似乎没有多高,但距离已有十几米高了,真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在过最狭窄的地方时,他只能牵着牦牛一头一头地过去,到了开阔的地方,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对儿子说:“路就这么宽,冰面又这么滑,稍不小心托架上的货物和山体一碰,牦牛就滚下山谷了。”他喘了几口粗气,说:“牦牛掉下去不要紧,要是把自己也弄掉下去就麻烦了,粮食没送到还搭上一条人命,谁还舍得吃用你的命换来的粮食。”

“过了这道鬼门关,就可以松口气了。”玉努斯·亚库西喘着粗气说,“歇一会儿再走,我的后背全是汗,过了这里我们等于从鬼门关闯过来了。每次走到这里都非常紧张,这么窄的路又这么滑,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又对儿子说:“不小心一点不行,把身体尽可能地靠在山体上,千万不能往下看,头一晕就下去了。”

“我以为就我害怕呢!原来爸爸也害怕。”儿子撒伊拉克笑着说,“我的后背都是汗,我现在才发觉,凉冰冰的很难受,说不准还要感冒。”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出点汗就感冒,哪有那么弱的身体?”玉努斯·亚库西望望四周继续说,“这可不是假装的,掉下去就麻烦了。好了,歇一会儿就行了,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别耽搁了赶路的时间。”

终于过了最艰险的地段,可是大雪又来找事儿。这段路虽然宽了许多,但却是个窝风的地方,风把雪全都吹到了这里。齐腰深的大雪,一步也走不动了。此时,牦牛被雪托住了肚子,就像汽车被托住了一样,想用劲儿可用不上。牦牛再也无法向前行进了,他和儿子从牦牛背上拿起铁锹,用铁锹铲牦牛肚子下的雪,把雪甩向山谷里。不知铲了多长时间,累了,玉努斯·亚库西和儿子脸上都是红扑扑的,鼻孔和嘴里呼出的热气,像烟雾一样在寒冷的空气中挥散。铲出一条通道,父子二人赶着牦牛继续向山上艰难地前行。

冬天山谷天色黑得早,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来了。天色太黑了,玉努斯·亚库西也不敢往前走了,如果人掉下河谷里就麻烦了。又向前走了一段,玉努斯·亚库西才停了下来,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这儿了。”

儿子看看四周,这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帐篷,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住呀?心想,住在这儿还不得冻死了?可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他相信父亲不会错的——父亲走这条路有二十多年了,他不会让自己和儿子受苦的。玉努斯·亚库西似乎看懂了儿子的疑惑,说:“这是一个比较避风的小山窝子。你没看上面的山崖凸出一大块,就是晚上下雪也不怕,我们爷俩躲在下面,雪不会落在我们的身上。”

撒伊拉克和父亲把牦牛身上的物资都卸下来,给牦牛喂上草料,才拢起一堆火烧水。这时他才发现,之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残留的灰烬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知道,那是父亲以前送物资时留下的。玉努斯·亚库西一直忙活着,边烧水边打地铺,嘴巴还在指使他如何打地铺,没有一点帮助他的意思。父亲说:“先把狗皮褥子铺在最底下,然后是毡子和褥子,再然后就是被子。如果怕凉,睡觉之前把被子放在火边上烤烤再铺上,人钻进去就暖和了。”

铺好了,玉努斯·亚库西坐在铺上,把冻得硬邦邦的干馕烤热,水也烧开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儿子倒了一杯。玉努斯·亚库西说:“喝点热水好,睡觉的时候就不冷了。”睡觉前,玉努斯·亚库西让儿子把装蔬菜的筐子放到火堆边上,以免把蔬菜冻坏了。吃过晚饭,他和儿子在火堆旁,一边一个人,盖上很厚的被子。玉努斯·亚库西还把皮大衣脱下来,盖在儿子的身上,说:“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顺利的话中午就到了。”

撒伊拉克“嗯”了一声也躺进被窝了,眼睛看着天空,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夜,他们父子就要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了。

冬天天亮得晚,玉努斯·亚库西起床时,屋子里还是黑咕隆咚的。他已经习惯早睡早起,到了早上这个点儿就醒了,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会起来。当了大半辈子牧民,怎么能找不到活儿干呢!冬天夜长昼短,圈里的羊、牦牛和马饿了一晚上,也该起来给它们加点儿草料了。

他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慢腾腾地走出去,准备看看圈里的牲畜,顺便加一些草料。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冬天把牲口赶出窝去,到山里的河沟凿开冰窟窿饮饮水,什么都不干,出去溜达溜达也挺好,让牲口也走动走动,有利于牲口的健康成长,老是憋在圈里多难受。放牧的人不管牲口咋行?这些牲口就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和花销,把牲口伺候好了什么都有了。

可抬手推门感觉推不动,他下意识感觉到大雪把门堵住了。他从推开的一点点门缝向外看,雪足有一米三四深,可能已经快到他的胸口了。大雪封门,他并不觉得稀奇,住在萨瓦甫齐牧场几乎年年冬天都要发生,只是来早来晚而已。像今年月末才堵门算晚的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大雪封山了。牧场的牧民们就怕大雪封门,早早就搬回了定居点。玉努斯·亚库西担心大雪封山山上的官兵物资供应不上,他要给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送给养,才没有搬到定居点。

玉努斯·亚库西并不担心大雪封门的事,死几只羊不算什么,却很担心驻守在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这场大雪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送给养的车肯定上不去,边防派出所十几个人吃什么。短时间还没问题,储备的物资还够用,要是大雪一封就是几个月,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存粮是坚持不了多久的。驻守的官兵试着种过蔬菜,可都以失败告终。有的战士为了看一棵树,跑到山下,抱着一棵白杨树嗷嗷地哭——一个大小伙子不是憋急了,何至于抱着一棵树嗷嗷地哭。有路过的人看到,还以为他疯了。没人知道他们心里的苦和憋屈太久的情感。

在阿克青,日常生活用品、邮件和蔬菜以及粮食,都是由部队专用给养车定时送去,生活在这里的官兵异常艰苦,想看一封家书也要等半个月。战士王犇只有十九岁,来自北疆伊犁,在家里是独子,说实话,在家宝贝着呢!可当兵来到了阿克苏军分区,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后就分到了边防一连,之后又轮换到了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每天面对光秃秃的大山,一年到头捂着大棉衣站岗、巡逻周而复始,有时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小时,不说话不动弹,看着大山不知在想啥。

团副参谋长李志伟发现后,怕王犇出问题,就找他聊天了解情况,他却哇哇大哭起来,说:“家里两三个月没来信了,怕是家里爷爷奶奶出什么事了。”王犇的爷爷奶奶都上了岁数,人生世事无常,何况那么大岁数的爷爷奶奶。王犇和爷爷奶奶特别亲,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王犇就盼着爷爷奶奶的来信,最近两三个月希望见到家里寄来的信。李志伟知道情况后,就给边防一连和团部打电话,最后得到团部回应,有一个包裹遗漏在角落里,不仅有王犇的书信,还有其他战士的。

那个包裹很快被运上来,爷爷奶奶还给王犇寄了伊犁特产熏马肠和奶疙瘩,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王犇知道爷爷奶奶安然无恙才高兴起来,又恢复往日活泼快乐的性格,他还把熏马肠和奶疙瘩分给了阿克青所有人。

李志伟向团长和政委汇报了这事,督促后勤科的同志工作要认真,不能应付了事,山上的战士就这点希望,见到家书就像见到了亲人。他希望再也不要出现这样的错误,让战士们安心地守护边防。

这样大雪封山,给养车肯定上不来了,就得动用最原始的运输工具——牦牛。玉努斯·亚库西暗暗地记下日子,再过个把月他就得给山上的官兵运送物资了。

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能把房门堵住,不用说也是一场特别大的雪了。玉努斯·亚库西拉开窗帘,屋里屋外依旧很昏暗。大雪把窗户也堵了半截儿,他站在窗户前往外看着,外面的大雪还在下。不知道圈里的牦牛、马和羊现在的状况,他很着急地抄起一把铁锹准备出去铲雪,对还在睡觉的老婆和儿子说:“赶紧起来铲雪,大雪把门都堵上了,还不知道圈里的牲口怎么样了。”

他预感到牲口圈棚承受不住大雪的压力,这么厚的雪实在太重了,搭建牲口圈棚的木头稍微细一点就有可能断了,断了牲口就倒霉了——不是不想弄粗的木头搭圈棚,山里面好好的草都不长,哪有像样的木头?就是这些搭建圈棚的木头还是他从山外买来的,梁都是直径二十七八厘米的大木头,肯定是没问题的,可是有几根檩条有点细了,椽子也不行,要断就是那几根檩条断。没想到今年大雪来得这么大,越想心里越是发慌,他要出去看看牲口的圈棚咋样了。

在此之前,萨瓦甫齐牧场搬下山去的牧民,要等到春暖花开才赶着牧群上山来。冬天赶着牧群到山下居民点猫冬,这是萨瓦甫齐牧场多年来不变的老规矩,现在山上的牧场就剩玉努斯·亚库西一户人了。到了这个季节山上连一只鸟儿都没有,山里的牧场空空荡荡的,他感觉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可他并不觉得无聊,每天赶着牧群在山谷的河坝里饮水,再赶着牧群转转,让牲口也有个放松的时候。草场现在都捂上了雪,没有可吃的东西,他也不指望牧群吃什么,就是遛遛这帮家伙的腿,总在圈里关着实在不怎么好受。围着冰天雪地的牧场遛一遛,马还要找个泥土松软打滚儿的地方,马和驴、骡子都是要打滚儿的,不打滚儿解不了乏。

马和其他动物不一样,解除疲乏的办法就是打滚儿,无论马有多累打个滚儿就好了。他和儿子撒伊拉克在院子外扫出一块地方,弄了不少松软的土,每天他家的马都在那里打滚儿,然后抖抖身上的土,就感觉精神了许多。看着窗外的大雪,他心里想,不管咋的都要给马找个打滚儿的地方。

山上的牧场到了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也是常有的事。他不是不想走,只是大雪封山以后,他就得赶着牦牛给阿克青边防派出所送给养了。在冬天到来之际,他准备了一些物资,大米、白面都多进了几袋子,蔬菜窖里胡萝卜、青萝卜、大白菜、土豆、南瓜、菠菜、香菜等蔬菜,他都准备不少,这些常用的蔬菜把菜窖装得满满登登。他还多拉了三五吨煤炭,就是怕大雪封山之后,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缺少取暖做饭的煤炭和粮食。

他原本想,再下山一趟多准备一些物资,一旦大雪封山了也不会慌张,哪里想到还没来得及下山,大雪就来了。玉努斯·亚库西知道这样的大雪封堵起来,几个月都很难打开进山的通道,部队的给养车肯定是上不来了。再说了,这山里面的雪,一场连着一场下,今天路打通了,晚上一场雪又堵上了,什么车都上不来。山上储备的物资很有限,时间稍长战士们就要饿肚子了。

仓房里这些物资都是给阿克青边防派出所准备的。如果山里的路不通,他就赶着牦牛把物资送上去,不能让山上的官兵挨饿。他还担负起邮差的差事,骑着马到山下的牧场队部去拿战士家里寄来的信件,再送到阿克青的官兵手里。官兵有不少信件都寄到了那里,因为寄到部队太麻烦了,信件到了军分区,再分到边防团,边防团再分到边防一连,边防一连有车才能带到阿克青,这样倒来倒去就一个多月了,盼着家书的官兵太着急了。有不少官兵就把信件寄到萨瓦甫齐牧场,有人到牧场办事,就把信件带过来,交给玉努斯·亚库西,他再抽空送到阿克青的官兵手里。

今年,儿子撒伊拉克也不念书了,上山放牧。他把放牧的事交给儿子,自己清闲多了,没事就跑到山下牧场游荡,顺便把官兵的信件带上来,再送到阿克青去。说实话,儿子撒伊拉克是他最大的心病,他希望儿子在学业上有出息,上个大学或中专什么的,总比当牧民好。可是儿子就是读不进去书,高中没考上就回来,说啥都不上了。他想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儿子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儿,牧民的儿子回来当牧民挺好的,就这样吧!”

托木尔峰是天山第一峰,海拔7443.8米,被列为国家综合自然保护区。托木尔峰终年白雪皑皑、云缠雾绕、景象壮丽,奇特的自然景观犹如鬼斧神工般奇妙。托木尔在维吾尔语中是“铁山”的意思,托木尔峰也就有了“铁山雄峰”的称号。温宿县萨瓦甫齐牧场就坐落在托木尔峰脚下。玉努斯·亚库西是萨瓦甫齐牧场的一名牧民,每年都会碰到洪水泛滥和大雪封山的季节,部队专用给养车也上不来了,少则几天,多则一两个月封堵,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生活给养就成了大问题。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赶着牦牛,驮着粮食、蔬菜、邮件和煤炭等生活物资,送到阿克青解决大雪封山官兵生活补给的难题。

玉努斯·亚库西一点一点地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雪太厚了,他好不容易才钻了出去,把门前的雪铲出一小块儿,往牛羊圈方向铲出一条通道。他不知道牛羊受灾到什么样子,牧民哪有不关心自己牧群的。铲到牛羊圈跟前,牛羊圈靠东边的地方还是塌了,扒着牛羊圈往里望,感觉受灾情况不是很严重,几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和一头小牛犊子,还是没有逃过大雪的考验,躺在那里被压死了。损失还不算大,虽然他很心疼还是忍住了。他把压死的小羊羔和小牛犊子拖出来,扔在积雪上就不管了。他没时间管死去的,活着的还要吃要喝,也不想再有损失了。他感觉圈棚承受压力太大了,要是雪再下厚一点,圈棚就有塌陷的危险。他小心翼翼爬到圈棚顶上,把圈棚上的雪一点一点铲下去,又扯几十捆牧草甩给圈里的牛羊,才下来继续铲着院子里的雪。

老婆儿子一齐上阵,谁都不用吭声,自己干自己的。妻子阿依古丽边铲雪边做饭,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外面,人弯着腰干活在雪道里只露出一个头。牲口圈棚和草垛铲通了,通向水井的路也铲通了。儿子撒伊拉克把通向院子外面的雪铲通后,天已经黑透了,头上冒着热气。吃晚饭的时候,儿子说:“山上的冬天太受罪了,风大不说,还特别冷。”他稍微停顿一下又说:“明年我们也下山猫冬,等春天回来了我再上来,可不在这里挨冷受冻了。”

儿子撒伊拉克没考上高中后,也不想再考了。玉努斯·亚库西跟儿子说,自己年龄还不大,不需要他来接班,趁着年轻多学点儿东西,不然只能做一辈子放牧的人了。可是儿子无动于衷,他就把家里放牧的事儿全交给了他。儿子不善言谈,但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自己一看到书本就头疼,每次考试都垫底,感觉实在太丢人了,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放牧也挺好的。

玉努斯·亚库西缓缓地说:“放牧只是我们最简单的事情,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放牧,没有什么稀奇的。”屋里静悄悄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自从新的边界谈判以后,这片领土归还给我们国家了。我们有责任有义务驻守在这里。我们既是牧民也是护边员,守好这片每一寸土地就是我们的责任。大雪封山了,洪水冲断道路,我们的牦牛就可以发挥作用,把粮食蔬菜送上去。没有粮食、蔬菜,官兵怎么守卫边防哨卡?”

“我觉得这是国家的事,我们只是普通牧民,操不了那么多的心。”儿子撒伊拉克试探着说。看到父亲并没有发脾气,才又说:“爸爸,我们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儿子撒伊拉克的话不无道理,玉努斯·亚库西不假思索地说:“孩子,你已经不小了,有些事情你必须明白,国家是我们大家的,没有该不该的事儿。”

撒伊拉克安静地看着父亲,玉努斯·亚库西说:“儿子,你要记住了,我们住在边防线上,就要守护这里的一草一木。”

儿子默默地点着头,感觉父亲立刻高大起来了。

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重新划定边界线后,英沿地区最前端的边防站所,距离边防一连有120多公里。英沿地区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官兵一年四季都得穿厚厚的棉衣。山是光秃秃的山,全是黑咕隆咚的山石,山上不长一棵树也不长一棵草。到了八九月就开始下雪,夏天下雨路被洪水冲断,修复要等到雨季过去;到了冬季,大雪会封山,运送粮食补给车就上不来。虽然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有部分储备,但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柯尔克孜族牧民玉努斯·亚库西承担起这份重任,赶着牦牛送军粮、蔬菜和煤炭等物资。

自从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成立以来,二十四五年了,每当大雪封山、雨水冲断山路,边防一连送给养的车无法上来时,玉努斯·亚库西就义务赶着牦牛驮着粮食、蔬菜、邮件和煤炭,给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官兵送来。要是他自己有病来不了,他也会让妻子阿依古丽代替他把物资送上来。他常说:“孩子们在山上守卫我们祖国的边防线,怎么能让他们饿肚子呢!不管我们克服多少困难,我都会把粮食、蔬菜送上来的。国家安定了,我们才有更好的生活。”

阿克青边防派出所的雪比山外的雪还大,身高超过一米七的李志伟,站在雪里只露出了头发梢。营房坐落在山谷中比较低洼的地方,背靠着一座小山,可以遮挡呼呼吹来的北风。营房对面是一片开阔地,也是官兵平日操练的地方。军人永远不能放弃操练,有了强壮的体质才能更好地保卫伟大的祖国。在营房看上去,感觉与前山有很大的距离,但实际距离前山还是很近。营房是简易的彩钢房子,屋内生着火还是比较暖和的。

清除院子里的积雪,整整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李志伟用雪堆了一个大雪人,山里的雪很干净,远看就像披着白斗篷的官兵一样。铲完院子里和操场上的雪,马力邦和官兵并没有闲着,顺着出山的路向外铲着雪。李志伟和王牧泸不知道官兵在干什么,大雪封山谁都出不去,还费劲儿铲路上的雪干吗?李志伟就问:“马力邦,你们还铲雪干吗?反正我们也出不去了,费那劲儿干啥?”

马力邦说:“再过一些天,玉努斯·亚库西就赶着牦牛驮着粮食和蔬菜来了。这么厚的雪,牦牛肯定走不动,我们能多铲一段是一段,他来了就好走一些。”

李志伟问:“玉努斯·亚库西是谁?”

马力邦看着李志伟,说:“牧民,萨瓦甫齐牧场的牧民。”

“他来干什么?”李志伟又问。

“给我们送粮食呀!”马力邦说,“谁知道大雪封山什么时间结束。我们就储备那点粮食和物资,谁知道能不能挺过这场大雪。”

“哦!我想起来了。”李志伟拍着脑袋说,“你们看我这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雪封山后,李志伟和王牧泸每天都要到库房看看,当然是在看粮食和储备的物资还有多少了。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储备的物资就要管理起来,有计划地使用这些仅有的物资,万一大雪封山几个月,这些储备的物资就是阿克青边防派出所十几个人救命的东西。这么冷的天气,没有煤炭取暖不行,这里的山上不长一棵树,就是一拃长的小木棍都要从山下拉来,没有煤炭是要冻死人的;没有粮食更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所以,他和王牧泸把所有物资都控制起来,谁也不知道大雪封山要封到什么时候,控制好物资才能更好地守卫祖国的疆土。

虽然大家都知道玉努斯·亚库西会赶着牦牛驮着粮食等物资上来,可这么大的雪,谁知道牦牛能不能过来冰达坂。十几米高的冰达坂不是说过就过的,过不来就麻烦了。储备的物资还真是很有限的,平时没事的时候,感觉储备了不少东西,可是到了用的时候,才觉得东西越来越少。在不知道大雪封山封到啥时候的情况下,只能在原有的储备上打主意。

在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有什么事李志伟和指导员王牧泸都要找老班长马力邦商量。马力邦虽然平时很少说话,但他是老兵,十几年的兵龄,在阿克青待的时间最长,王牧泸都没他当兵时间长。这也是阿克青边防派出所形成的内部规定,三个人把事情摆在桌面上,谁也不必避讳什么,只有面对现实才能找到出路。

天刚放亮,玉努斯·亚库西就起来了,往火堆添了柴火,把茶壶添上冰雪烧开。他半夜起来好几次给火堆添柴火,火堆没了,这一夜就够他和儿子受的。儿子撒伊拉克还在蒙头大睡,牦牛卧在地上反刍着。他没有惊动儿子和牦牛,一个人坐在那里思考着今天的路怎么走。他知道距离阿克青边防派出所没多远了,十来公里吧。可是这段路最难走了,全是十几米高的冰达坂,又是冰又是雪,牦牛怎么才能爬得上去?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用斧子把冰砍成台阶状,要不然就别想上去。不过今天有儿子撒伊拉克,用力气的活儿就让儿子干。他喝着热乎乎的茶,啃着烤热的馕。

玉努斯·亚库西看着东方天空一点点地放亮,太阳像一个橘子从云雾里钻了出来。他捅了一下还在睡觉的儿子,说:“赶紧起来,吃点东西,准备干活儿了。”

儿子起来喝着热茶吃着馕,他把托架放在牦牛背上。稳固好托架之后,他把煤炭和蔬菜都放在托架上,准备出发了。昨天妻子阿依古丽站在院子里,望着准备出发的玉努斯·亚库西,担心地说:“小心一点儿,雪大,路不好走,一切都要以安全为主。”

“没事儿,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四五年了,闭着眼睛都没问题。”玉努斯·亚库西怕妻子太担心了,故意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妻子。他心里太清楚这条走了二十四五年送军粮的路有多艰难,可他不想让妻子为他担心。妻子阿依古丽也是心知肚明,她也走过那条非常艰难的路,虽然是夏天,比冬天的路要好走多了,可也是困难重重,不说一步一个坎儿,也是步步惊心。

前年夏天,玉努斯·亚库西生病了,妻子阿依古丽就承担起了送军粮的任务,在通过一段悬崖相绕的河谷时,突遭洪水。两头牦牛身上驮的蔬菜被齐腰的河水冲走,眼见另一个麻袋也将被冲走。她连忙赶上去,使劲地拽住麻袋的一个角死死不放,因物资被水浸后特别沉重,半天拖不上来,无人帮忙的阿依古丽急得大哭。好在半小时后,洪水退去麻袋没被冲远。那天,疲惫不堪的阿依古丽,蹚着没腰深的洪水,一边四处寻找受惊后四散逃开的牦牛,一边沿着河谷搜寻被冲跑的物资。在冰冷的河水中,她泡了整整三小时。

玉努斯·亚库西把牦牛身上的托架绑结实,他才拿着斧子从山脚下往上砍冰。儿子撒伊拉克吃饱了,他叉着腰仰头望一眼那么高的冰川,说:“这么高的冰川,什么时候才能砍出一条路?”

“你不要想那么多,这里过不去,我们就到不了阿克青。”玉努斯·亚库西说,“把冰砍了,运气好,我们回来还能走,要是再下雪回来还得砍。”

撒伊拉克接过斧子开始砍冰。儿子在砍冰,玉努斯·亚库西把地上的东西都绑在牦牛的托架上,捆绑牢了。冰台阶在脚下一点一点向前延伸着。他说:“来吧,我们爷俩换着砍,这样就不累了。你歇一会儿,我来砍一会儿。”

两小时以后,冰川才被砍出一条冰路,玉努斯·亚库西牵着牦牛一头一头地通过。总算有惊无险,上冰达坂雪太深了,牦牛根本过不去,他骑着马在前面蹚路。马也过不去了,他只能下来铲雪。就这样,他们父子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远远地看到阿克青营房了,可还是到不了——官兵也在尽力地铲雪。

当团副参谋长李志伟的双手和玉努斯·亚库西握在一起时,李志伟说:“感谢你,玉努斯·亚库西,每次我们受灾的时候,都是您赶着牦牛送来了我们最需要的粮食和蔬菜。再次感谢你,玉努斯老哥哥。”

玉努斯·亚库西说:“应该的,你们保家卫国,我干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回到营房,卸下牦牛背上的蔬菜和煤炭,指导员王牧泸忙着给他们父子倒水,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开水说:“谢谢玉努斯老爹,又给我们送来了粮食、蔬菜!说老实话,我们所剩的物资已经不多了,我和参谋长正商量着怎么办的时候,你就赶着牦牛来了。没办法呀!这个地方海拔太高了,还下这么大的雪,把进出山的路都封了,想进来进不来,想出去也出不去。直升机运吧,代价太高了,你看看,我们这里又没有落直升机的地方。”说着,王牧泸叹了一口气,又说,“唉!驻守在这里真是太难了,总有我们想不到的困难。”

玉努斯·亚库西说:“不用担心,还有我们,只要山上的路没有修好,我们就给你们送粮食、蔬菜。”说着用手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儿子撒伊拉克,说:“这不是,我把儿子也带来了。我在想,我老了怎么办,我们的官兵不能饿肚子,我就把儿子也带来了。等我老了嘛,哪一天我没有了,我的儿子会一样给你们送粮食、蔬菜。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会把这样的好传统一代一代传下去。我死了嘛有儿子,儿子也不在了嘛还有他的儿子。你们放心,有我们在就不会饿到你们。”

儿子撒伊拉克到此时才明白父亲带他来的目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悲伤,感觉眨眼的工夫,父亲就老了。时间就像一把大扫帚,哗啦哗啦扫来扫去,没有一点先兆就把人扫老了。他觉得父亲就是一个在边境上放牧的牧民,却不知道他装着一颗对祖国、对人民火热的心。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确实老了,脸上留下一道道岁月碾压的痕迹。他瞬间产生无限的动力,要沿着父亲走过的路走下去。

吃过午饭,玉努斯·亚库西准备走,团副参谋长李志伟想留玉努斯·亚库西父子二人住一夜。这么冷的天,父子俩走了那么远的路,人早就冻透了,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了。再说,他们父子也该好好歇歇,也让牦牛吃点东西,歇好了,明天一早出发——明天如果顺利的话,上半夜就到家了。

“不了,早点回去,要不然家里人不放心。”玉努斯·亚库西一本正经地说,“刚修好的路,万一下雪还要修路。早点回去还要准备下次送的粮食、蔬菜和煤炭等物资。”他看着李志伟和王牧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说实话,没想到今年下雪太早了,天气又这么冷,我也没准备多少物资,也不知道这山要封到什么时候了。要是这个样子,真怕你们这儿断粮了。”玉努斯·亚库西挺了挺腰板儿,说:“我准备回去以后,到山外再采购一大批物资,粮食、蔬菜和煤炭都充足一点,还有牙膏、牙刷等日常用品都多弄一点,下次来,也多送一点东西。”

李志伟说:“玉努斯老哥哥,我们还有一部分储备。希望天气尽快好起来,我们的运输车辆就能上来了,到那时,我们就不用发愁了。”

玉努斯·亚库西坚持要走,李志伟和王牧泸对视一眼,说:“好吧,玉努斯老哥哥,你和儿子一路小心,下次再见。”

猜你喜欢
封山阿克边防
守卫边防的“帕米尔雄鹰”
金鸡山上守边防
学术环境治理也需要“封山”“休渔”
林业保护中封山禁牧存在的问题与解决策略①
走边防
封山育林的重要意义及措施的探究
野驴智斗猛虎
外星人在我家(3)
阿克超市历险记
牙医施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