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侨对侨乡农业经济的贡献
——基于鹤山红烟的产销研究

2022-12-06 06:31杨思家
关键词:鹤山烟丝南洋

杨思家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鹤山是珠江三角洲西南部的一块低山丘陵区,其中西部是广阔的丘陵山地,土质属砂质壤土,松软且利排水,极适宜烟草生长。清末民国时期,鹤山红烟作为广东著名土产,在广东对东南亚贸易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尤以叶色红亮、味道浓烈、香醇馥郁、油分多、弹力强、揉搓不碎、久贮不变而驰名中外。1951 年3 月,爱国侨领、中国致公党主席司徒美堂到鹤山视察红烟的生产情况,当地烟农还委托他将红烟转送给毛主席。

目前有关鹤山红烟方面的研究多是一些介绍性的短文①,对侨胞在红烟产销过程中所作的贡献缺乏深入探析。本文利用报刊、地方志、农业调查报告等资料,对清末民国时期鹤山红烟产销状况进行考察,展现华侨在红烟产销机制中所发挥的作用,深化华侨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关系的认识。

一、华侨与海外红烟市场的拓展

烟草在明朝万历年间传入福建、两广等地。(崇祯)《肇庆府志》载:“烟叶出自交趾,今所在有之。”[1]当时鹤山部分地区属肇庆府管辖,据此推测,鹤山可能在明末清初就已经种植烟草了。乾隆年间,鹤山红烟种植已初具规模,部分农户以稻烟轮作的方式走上了致富道路。“禄洞、平冈、雅瑶等村地高而燥,不宜早稻而利于种烟叶,种烟则粪力丰,可易瘠为沃,烟登乃植晚稻,所收过于腴田,耕作之民,恒以是致富。”[2]道光朝以后,当地红烟不仅产量大,还形成了“以古蚕、芸蓼、沐河为上”[3]的优质烟叶,吸引各大烟商来此收购。自道光廿三年起,朱广兰烟行便到鹤山设行收烟,咸丰六年,罗奇生烟行相继设立,由是烟行日增,至同治三年,烟商们成立公和堂组织[4]。公和堂与烟叶公会相类,主要负责协调烟商间红烟的购买和销售,后期承担烟叶税额的认缴,而朱广兰和罗奇生都是著名的大烟庄,加工烟丝行销海内外。清末民国时期,鹤山县所产的红烟已是广东省知名特产,烟草种植面积常年可达4 万多亩,年产烟叶10 万担,在广东各产烟地中居于首位。红烟行销之广,不仅足供本省之用,且畅销海外各埠。据报称:“凡粤人足迹所到之处,其销路即随而及之,广东熟烟之名,想一般海外侨胞,多能乐道之也,其销路既如此之广,故鹤山之经济重心,惟烟叶是赖”[5]。

鹤山红烟能销流海外跟国人出洋谋生密切相关。鸦片战争以后,沿海地区特别是闽粤两省的民众,大量出洋谋生。据统计,在1881—1930 年的半个世纪中,到达南洋一带的华侨,就有830 万[6]。1941 年美洲华侨已经达到10 余万,且大部分为广东四邑侨胞[7]。而华人未出国前,烟草“几无人不吸食,其销流之畅旺,已由嗜好品变为必需品”[8]。绝大多数华人在出国前就有吸食土烟的习惯并将此生活习惯带到了侨居地,即使海外各种卷烟充积,仍因嗜习关系,吸食土烟。日渐庞大海外华人群体,自然催生了巨大的土烟需求,红烟销路随之拓展。

海外华人吸烟需求还与其从事体力劳动有关。19 世纪中叶,西方列强开发南北美洲、南洋群岛的殖民地,需要大量劳动力。很多华人初到南洋就在橡胶园、甘蔗园、锡矿场等处做苦工,美洲华人最初也多从事开矿或修路。据统计,1930 年,居住南洋的华侨总数共有523.6 万人,其中从事农业者占17%,从事工矿业者占23%,从事商业者占52%,从事其他业务者约占8%[9]。华人每日要在恶劣的环境下从事耗费大量体力的劳动,而时人认为吸食烟草有“善逐一切阴邪寒毒,山嵐瘴气,风湿邪闭,腠理筋骨疼痛”、“除积聚诸虫,解郁结,止疼痛”的作用[10],还可以提神舒心,消除疲倦,应酬宾友,因而烟草成为华人日常必需品之一。

华人把家乡的生活习惯带到海外,同时也多了一份乡愁,出于对故乡的眷恋和对祖国发展的支持,他们也积极响应推行国货的号召,抽食家乡所产的烟丝。民国输入我国的烟草数额,每年不断增加,从1911 至1924 年输入烟价总额计银五千四百万两,合洋八千万元,可见我国烟产漏卮极大[11]。鹤山人易子辰为振兴乡物,创办易兰生烟庄,以昌振国货,抵御舶来卷烟,其子易与民创售“农夫烟王”牌烟丝驰名于时,销流甚广[12]。在“农夫烟王”的广告中,以“唤醒国人,振兴土货”为醒目标题,并宣称吸食该烟能振起爱国思想,有抵御外货之功[13]。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为宣扬国货,也曾购买鹤山、新会各处的烟叶为原料[14],其最知名的广告“中国人请抽中国烟”,曾极大程度上得到众多华人的响应。正如时人总结道:“华侨爱国心重,即在吸烟方面,常以吸食家乡所产者为适意。土烟丝中,以鹤山所产最为著名,销流海外者占大部分”[15]。

二、侨商与红烟购销

清末,鹤山、新会等县农民几乎全以种烟为正业,年中烟叶产额颇大,种烟的效益亦属不薄[8]。1915 年,鹤山烟与南雄烟并称广东标准烟,1912—1926 年,鹤山每年约种植红烟4.8 万亩,年总产7000 吨,销售额达六七百万元[16]。据估计,鹤山烟叶常年有60%制成烟丝输出南洋各埠[17]。

鹤山成为广东最主要的烟叶生产基地之一,红烟的购销机制自然十分成熟。红烟的购销是在产烟地主和烟行之间进行的,拥有产烟地亩的地主,有的使佃户佃种,有的垫付肥料给与佃户栽种,到收获期,所收烟草全归己有,然后再将自己和在市集收购的烟叶全部卖给烟行,烟行或转运或加工成烟丝转售海内外各地[18]。除了一些富商地主扮演中间商,也有烟行越过中间商直接与烟农交易,其做法是将生麸肥料借贷给烟农,在收获期烟农要以烟叶为抵押归还借贷。一些经营出口生意的行庄,人们称之为洋庄,经销商人则被称为外商。不少鹤山籍的出洋人士担任了外商的角色,他们与香港沟通,以香港为中转站,把鹤山土产推销至世界各地,例如沙坪李义兰等烟庄,多以香港的鹤山商人为桥梁把红烟产品运销国外[19]47-48。

江门地区属朱有兰、朱广兰、罗奇生、广恒四家烟庄规模最大,每日加工烟丝就高达2712.5 公斤,约占全行业产量的85%。全盛时期,江门有烟行30余家,合计月销烟丝3000 箱,计126 吨,约占广东省月销量的三分之一[20]。四家烟行都是合资经营公司,以侨商担任股东,分支店号和作坊遍布海内外。早在1850 年,广东人朱昌兰在香港德辅道开设烟丝店制造烟丝,向海外销售,在广州由朱广兰代理;1870 年,江门罗奇生烟庄在新加坡设立罗奇生烟丝分号[21]。朱广兰烟行总管理处设在香港,是红烟南洋销路的开拓者。相传朱广兰初在广州经营时,曾委托南洋归侨朱桂林带去烟丝在南洋代销,很快就打开海外销路,烟行在鼎盛时期兼办远销美国旧金山等地的金山庄熟烟。出口越南的原来只有英兰烟庄,1917 年英兰股东陆某与越南侨胞合资,回江门创设正兰号,亦将烟丝出口越南等地。广恒号后来居上,专办烟丝出口,其生产的烟丝产品在越南、缅甸、暹罗、菲律宾等地占有相当份额[22]33-42。 罗奇生是五邑一带富有传奇色彩的华侨商业巨头之一,在马来西亚、新加坡颇负盛名。罗奇生出口洋庄总部设在新加披,企业分布吉隆坡、槟榔屿、西贡、金边、香港、广州、江门等地,民国初年,洋庄被南洋华侨黄福收购,易名罗奇生公司,继续将烟丝和各类土产运销南洋一带[23]。侨商经营红烟生意为家乡的农产拓展了销路,增加了农民收入,加上烟庄往往又多雇佣同乡为伙计,较大的烟丝行雇佣刨工、包工、杂工、撕烟工可达三四百人,带动了侨乡人员的就业[22]52-53。

侨商还为鹤山的交通事业开拓新局面,为烟叶运销提供了便利。鹤山位于西江下游,水道发达。烟行主要集中于沙坪收买红烟,从沙坪直接有轮船到广州、九江、江门及开平等地。经营轮运的公司,很多又是由华侨、港商设立的,例如四邑、粤航、粤海等轮船公司,红烟靠水运输出极为方便。产烟地则多是山区,1919 年,考虑到鹤山茶烟土产从山区运到沙坪多有不便,新会、鹤山籍的港商集资修筑了新鹤车路,南洋烟草公司亦捐资1 万元助建[24]。至1928 年,在鹤山归侨马一樵的主持下,先后开筑了新鹤、鹤开、金鹤、鹤南四条公路,并得以顺利完成通车[19]23。

三、华侨困境与红烟产销两度衰落

在时局稳定时,华侨收入稳定,在烟草消费上更倾向于家乡的红烟,由此推动了鹤山红烟产销的兴旺,促进了侨乡经济的发展。但在1929—1933年世界经济危机和1938—1945 年日军侵粤期间,红烟的产销曾两度衰落。

(一)华侨失业导致红烟市场萎缩

1929 年世界经济大危机爆发后,各国为了减轻自身的经济损失,采取了一系列“独善其身”的措施,华侨生存环境每况愈下,直接导致了红烟市场的萎缩。

其一,海外工商业萧条,华侨生活窘迫。受经济大危机影响,南洋锡矿场及树园停顿,失业华侨近40 余万,其中不少迫不得已回国,一些滞留海外的甚至沦为乞丐[25]。1931 年夏,南洋的商业更加惨淡,手工业工人失业率在八成以上[26]。由于工商业均遭惨败,如此一来,华人的经济枯竭,吸食需求也大大减少。

其二,南洋各国政府为了保护本国的国民就业,限制华人入境,甚至通过各种法案驱逐华人出境。据广州海港检疫所黄埔分所、南石头分所调查所得,1930 年上半年,我国旅外侨胞,因受居留地政府之压迫及各国排华之结果,以致失业回国者就达4.8万余人,由此可见我国旅外侨胞失业之多[27]。海外华人数量的减少自然对红烟产销产生消极影响。

其三,南洋等地政府打压进口贸易,抽收烟草入口税极为苛重,“凡我国内所运往之烟草烟包,先要封存若干年,方准发卖”[28]。另外,当地政府奖励种烟,加大了红烟的竞争。“从前南洋群岛所用之红烟,大多数亦从中国之闽粤两省输入。奈自数年来,马来亚竭力提倡种烟,收获甚佳,不但可分华烟之势力,亦可与爪哇烟竞争,因当地出品,不论税款及运费,均占许多便宜,故华烟一落千丈”[29]。

除以上因素外,在国内,由于外国卷烟倾销,红烟制法古旧、款式不美观等原因,鹤山红烟的产销状况愈加衰颓,烟行相继倒闭。1933 年,鹤山红烟种植面积减至2.6 万亩,总产3250 吨,比民国初年下降了45%和53.6%[16]。据当时的广东省建设厅统计,这一时期广东烟叶的输出量较前些年减数倍以至十数倍[15]。

经济大危机逐渐消退后,海外各国限制华人的政策有所放松,各地华侨也逐渐复业,但南洋诸国仍坚持对进口烟叶征以重税,提倡自产。1936 年国内又因土烟专卖风波,烟行生意难以维持,与鼎盛时期相比,不过十存二三,红烟贸易难以恢复到之前的状态[30]。

(二)二战爆发使得红烟产销陷入低谷

1938 年10 月日军入侵广东后,广州、佛山、江门、汕头等重要城市相继沦陷。五邑地区地方公路破坏,海口被封锁,生麸等各种肥用料来源断绝,又因粮食恐慌,原来种植烟叶之田都改种稻谷[31]。种种原因叠加,造成了红烟产销陷入低谷。

广州沦陷之初的4 个月,鹤山和广州的交通停顿,运销量几乎为零。到1939 年夏秋之交,部分航路恢复,内地货物可从三水河口、沙坪及清远等地,来往于广州间。日伪考虑到鹤山红烟为本省特产,且属日常消费品,为了囊括资源,在接近产区之沦陷市镇,如九江、会城等地,唆使奸商土匪秘密收购红烟,再运至沦陷区由日商台湾拓殖公司实行专运专卖。原鹤山烟叶每担售价不过国币70余元,而日商在广州沽出每担售价约110 元,并需另缴烟叶税每担军票4.55 元[32]。

鹤山曾遭日军多次轰炸,但并未完全沦陷。产区位于国民党军最前线,一方面日伪封锁,运输颇为困难;另一方面国民政府政府下令经济反封锁后,货物出入口均要严密检查。鹤山烟叶禁止出口尤其严格,烟叶外销还须缴纳农产外销税,每担大洋12.8 元,另地方抗战费4 元,种种关系,1940年鹤山烟叶收获只有一万多担,价格比平时贵一倍多[33]。烟行在夹缝中生存,想尽一切办法拓展销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红烟的运销线路有四条。其一四邑:红烟从产地由人力挑至址山(鹤山城附近),转船直达三埠,销往四邑;其二港澳:原江门的烟草出口洋庄全都迁到澳门办厂,红烟需由产地用船运经海州而至鳘鱼沙,再用快艇冒险通过日军防线,直驶澳门,转运香港出口;其三广州:从产地用船偷渡至对岸九江后,沿南顺河直达广州;其四江门:由产地运经新会棠下而至江门[32]。

1941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红烟产销更为形颓。香港沦陷,红烟输港贸易路线被砍断,又因日本侵犯东南亚,战乱打破了华人原有的生活秩序,衣食住行都十分艰难,许多华侨不堪其扰,纷纷回国统区避难。据统计,当时广东省旅外侨胞不下六七百万,截至1942 年4 月25 日,各县呈报救济归侨数目共有664 433 人,其中由西江四邑归来者就达420 051 人[34]。市场萎缩、交通阻断致使红烟外销贸易几陷于零。与此同时,外汇市场所感受的压力及维持汇市的困难也日甚一日,广东主要侨汇区域及南洋各地先后失陷,美洲侨汇亦因战事关系而一时陷于停顿状态,出口烟庄歇业,烟农难以承担起购买肥料的费用,不得不削减种烟规模。

抗战末期,由于烟叶减产,上等烟叶每担价值高出谷价十余倍,农民又重新广植烟草,烟田面积骤增,几乎恢复了战前状态[35]。抗战胜利后,外来卷烟蜂拥而至,土烟大受打击,国民党政府为了补充财政,又加重了烟税的征收,从烟丝价格征收30%,烟叶价格征50%[36],又因肥料涨价,货币贬值,红烟陷入滞销,广州、鹤山八成以上烟丝店陷于停工状态[37]。

四、结 语

鹤山人民因地制宜,根据“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理结构,探索出稻烟轮作的农业生产模式,这不仅充分发挥了土地效用,还使当地人民逐渐富裕起来。鹤山红烟曾作为广东著名土产,在清末民国年间行销省港澳、南洋和美洲各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甚至还销往非洲和东欧,这主要得益于华侨在红烟的购买、加工、运输、销售等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大量国人出洋谋生,自然促成红烟海外市场的形成,国内外市场的扩大继而刺激了鹤山红烟生产和贸易的兴盛。值得注意的是,爱国心在华人烟草消费上也得以体现,相当一部分华人在卷烟充积的市面上更愿意消费来自家乡的红烟。鹤山出产的红烟产量大、品质好,吸引了许多烟商来沙坪设行收烟,这些烟行的经营者又大多为港澳、南洋的侨胞,像朱广兰、朱有兰、罗奇生等知名烟庄企业多由侨商持股经营,在广州、江门、香港、澳门、东南亚、美洲等地都有分设机构,并以各分销烟庄为基点,将红烟销售到国内外。侨商经销烟叶,侨乡农产得以畅销;开办烟厂,创造了工作岗位;捐资筑路,使红烟的运输更加便利。可见,侨商在红烟产销中的扮演重要角色。华侨在海外生存境况的好坏与红烟产销兴衰息息相关,在世界经济大危机和二战期间,受世界经济不景气、战乱等因素影响,华侨生活困顿,消费需求减少,又因其他国内外种种因素叠加,鹤山红烟的产销情况两度衰落。综上,华侨为侨乡农业经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反映出华侨与祖国之间的血肉联系。

注释:

① 相关文章有虎山:《话说鹤山红烟》,《鹤山乡讯》1985 年第9 期;李顺森:《鹤山红烟陈山说》,《鹤山乡讯》1998年第2 期;邓文彭:《鹤山红烟史话》,《岭南文史》1999年第1 期;朱雪红,李文燕:《鹤山红烟话今昔》,《鹤山乡讯》2006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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