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家诗选》看王士禛的“神韵说”

2022-12-14 21:51李柯楠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0期
关键词:四库含蓄神韵

李柯楠

王士禛编选的《二家诗选》是一部重要的诗歌选本,作为王士禛早年的文献材料,反映出来的“神韵”诗学思想一直贯穿王士禛的一生,为其后来诗学理论的大成奠定了基础。本文以《二家诗选》为切入点,从《二家诗选》的编选情况、选诗标准,以及与王士禛诗歌的联系三个方面入手,探讨其背后蕴含的“神韵”思想。

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清初诗人、文学家、诗词理论家。其著作丰富,诗、文、诗话、诗歌选本等无所不包。他以“神韵”为宗,并将这一理念贯穿到其所有著作中。《二家诗选》是王士禛以明代徐祯卿的《迪功集》、高叔嗣的《苏门集》为范本,删选二人诗歌而成的一部诗歌选本,《二家诗选·提要》云:“其诗亦上规陶、谢,下摹韦、柳,清微婉约,寄托遥深……士禛之诗实沿其派,故合二人所作,简其菁华编为此集。祯卿诗多取《迪功集》,其少年之作见于外集别集者十不存一,叔嗣惟取其五言诗,其七言则阙焉。取所长而弃所短,二人佳什,亦约略备于是矣。”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四库馆臣认为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与陶渊明、谢灵运、韦应物、柳宗元的诗歌一脉而承,诗歌内涵丰富,并且都追求清新淡远的诗风,而王士禛又接续了这种诗风,故而删录二人集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编选成《二家诗选》。

一、《二家诗选》选录概况

(一)《二家诗选》选录缘起及过程

王士禛在《徐高二家诗选序》中云:“不佞束发则喜诵习二家之诗,弱岁官扬州,数于役大江南北,停骖辍棹,必以《迪功》《苏门》二集自随。顺治辛丑,闰七夕,泊舟海陵,尝取二集评次,录为一通……于高主五言,而七言则姑舍是,此本贮箧中久矣。康熙乙卯居京师,是岁复闰七夕,悼亡之余,夜彷徨不能寐……回思往事,忽忽已四十年,嗟乎!此四十年中,哀乐变迁之境,如梦如幻。而予且阅历忧患,由少而壮,由壮而衰,头童齿豁,久非故吾,唯此丹黄手迹,触目如新,其情事有足感者。辄取旧本,略加删补,锓版京师,以申平生瓣香二公之志,亦以志予今昔之感云。”由此可以说明,王士禛年轻时十分喜爱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并且由于有“数役大江南北”的经历,他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诗歌审美倾向,这是《二家诗选》成书的基础。另一方面,《二家诗选》的成书经过两次选录的过程,顺治十八年(1661),王士禛即取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进行评次、选录,等到了康熙三十八年(1699),王士禛又将此集略加删补,才进行刊刻。此书历时三十八年,这个时间几乎贯穿了王士禛一生的文学生涯,而且从少年到壮年再到老年,王士禛都对二人的“神韵”之作颇为用心。因此,从《二家诗选》中我们可以一探王士禛所倡导的“神韵”思想。

(二)《二家诗选》选录情况

四库本《二家诗选》分为上下卷。上卷选录徐祯卿《迪功集》中的诗歌一百一十一首,其中包括三十七首古体诗歌和七十四首近体诗歌。下卷选录高叔嗣《苏门集》中的诗歌六十六首,其中包括考功稿二十七首,读书园稿二十一首,晋阳稿九首,入楚稿六首,轶稿三首。

考四库本《迪功集》共收录徐祯卿的诗歌一百九十首,其中包括乐府诗五十首,赠答诗十八首,游览诗二十五首,送别诗四十首,寄怀诗十九首,咏怀诗十三首,题咏诗二十二首,哀挽詩三首。而四库本《苏门集》共收录高叔嗣的诗歌三百二十九首,其中包括考功稿七十八首,读书园稿六十九首,晋阳稿八十九首,入楚稿十四首,轶稿七十九首。由此可知,《二家诗选》选录了《迪功集》中五分之三的诗歌以及《苏门集》中五分之一的诗歌。因此,四库馆臣所谓“取所长而弃所短,二人佳什,亦约略备于是矣”的评价是极为恰当的。

《二家诗选》所选《迪功集》中,如《江上》《忆升之》《朱叔英见访》等二十七首诗未见四库本《迪功集》。由此可知,王士禛看到的《迪功集》版本和四库本《迪功集》是不同的版本。上海图书馆藏有王士禛批校本《徐昌谷全集》,集内王士禛的墨迹分朱、墨二色,该本应是王士禛所用《迪功集》的版本。《二家诗选》所选《苏门集》的六十六首诗歌,均见于四库本《苏门集》,说明二者看到的是一个版本。

二、《二家诗选》选诗的标准

王士禛在早年选录《二家诗选》时,还没有对“神韵说”形成具体的一套理论,在创作方面追求的是“典、远、谐、则”的原则。其在《丙申诗旧序》中说,“六经、廿一史,其言有近于诗者,有远于诗者,然皆诗之渊海也。节而取之十之四五,豗结谩谐之习,吾知免矣。一曰典。画潇湘洞庭,不必蹙山结水,李龙眠作《阳关图》,意不在渭城车马,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嗒然,此诗旨也。次曰远。《诗》三百五篇,吾夫子皆尝弦而歌之,故古无《乐经》,而《由庚》《华黍》皆有声无词,土鼓、鞞铎非所以被管弦、叶丝肉也。次曰谐音律。昔人云:《楚辞》《世说》,诗中佳料,为其风藻神韵,去《风》《雅》未遥,学者由此意而通之,摇荡性情,晖丽万有,皆是物也。次曰丽以则”。“典”就是指诗歌要典雅,避流俗;“远”则指诗歌要有清远悠长的意兴;“谐”即意味诗歌要符合韵律,具有音乐美;“则”就是指诗歌要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王士禛早年既在诗歌语言上追求典雅、清丽、谐律,又在诗境上崇尚含蓄隽永的韵味,可以说这四字原则是其“神韵说”理论的雏形。因此,尽管其选录《二家诗选》时“神韵说”的理论还未成熟,但这种审美倾向却一直伴随其始终,为后来“神韵说”理论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结合以上的诗歌追求,王士禛在选诗中自然表现出以清远为上,以“神韵”为美的特点。这不但在《二家诗选》所选的一百七十七首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从王士禛未选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中,亦能看出其对“神韵”的追求。首先,王士禛对二人的许多应和酬唱之作不选。《迪功集》与《苏门集》中有大量的应酬之作,这些作品大都有特定的主题,缺少个人情感的浸染,诗味不足,故不入选。其次,太过悲切的诗歌不选,《苏门集》中有许多送别诗就没有入选,而《迪功集》中也只选了少量情感不低沉的送别诗。在王士禛看来,情感太悲切会将诗歌的高远意境以及含蓄美破坏,故不选此类诗歌。再次,情感过于激越的诗歌不选,如徐祯卿的《游侠篇》、高叔嗣的《出自蓟北门行》等诗,这些诗歌与王士禛追求的淡远意兴和含蓄婉转不符,因此被王士禛弃之不选。从次,诗歌内容太浅白,近乎白话的不选,如徐祯卿的《石川子歌》、高叔嗣的《至日省中》等诗。这类诗歌内容过于浅近,缺少清丽悠扬的诗味,不符合王士禛选诗的标准,因此王士禛没有将这类诗选入选本中。最后,太过坦露直率的诗歌不选,如徐祯卿的《猛虎行》、高叔嗣的《将赴京述怀》等诗。这类诗歌太过直率坦露,缺乏意境的点染,与王士禛追求的雅致含蓄风格相违背,故也不入选。由此可以说明,王士禛所选的诗歌都带有一种典雅清远、含蓄隽永的意蕴,风格与其倡导的“神韵”诗风一致。特别强调的是,王士禛在选录《二家诗选》的时候,并没有正式提出“神韵说”的主张,但他已将“神韵”这一审美范畴树立在心,所选之诗也追求“神韵”之旨,因此,《二家诗选》中自然带有一种“神韵”之美。

三、“神韵”—《二家诗选》选诗与王士禛诗歌间的纽带

《二家诗选》所选《迪功集》的诗歌种类繁多,赠答、游览、寄怀、哀挽、送别等诗作都有所选录,并且这些诗歌都带有一种含蓄隽永的意味,表现出冲淡、雅致、清丽的艺术特色。例如,《月轩》一诗:“石室月色满,春林人未眠。向月步溪水,白云遥在天。”此诗先用“石室”和“月色满”透露出地点与时间,并给人营造出一种闲适、安静的氛围,而且点“月轩”之题。接着由于这种令人舒适的氛围,未眠的诗人走出石室,望着天外的白云,给人一种惬意的享受,然而诗人面对如此情景,会有怎样的思考与行动呢?诗歌到此即止,给人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此诗古朴、淡雅,又在含蓄之中蕴含着悠长的韵味。又如,《题扇》一诗:“渺渺洞庭秋水阔,扁舟摇动碧琉璃。松陵不隔东南望,枫落寒塘露酒旗。”“渺渺”一词描写秋水的宽阔,展现其静态之美。此诗接着写“扁舟摇动”,将静止画面打破,展现动态之美,一静一动,神韵自成。而“碧琉璃”的比喻,则能让我们感受到湖水的澄碧,舟中之人向东南望去看见了“枫叶”“寒塘”“酒旗”,这些意象的组成给人一种离愁萧索之感,整幅画面呈现出淡远悠长的意境,可谓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士禛所选的徐祯卿诗歌不少都是其学唐人这种“兴象玲珑、无迹可求”的诗作,诗人不是单纯地描摹物象,而是融入自己的情思,在情景交融中达到圆融的境界。

《二家诗选》所选《苏门集》的诗歌亦非常丰富,游览、寄怀等诗作均有选录,这些诗作同样展现出一种清远的意韵,表露出诗人的内心情感。例如,《晓起》一诗:“惆怅空堂晓,萧条秋气阴。悬窗对疏雨,落叶满重林。长往怀仙事,端居养道心。谁知岁复晚,高志莫能寻。”此诗借景抒情,清晨起床颇带惆怅,见到“疏雨”与“落叶”,仍能养“道心”,写出日常生活中的寂静与空宁。又如,《寒食定兴雪中》一诗:“二月莺花少,千家雨雪霏。可怜值寒食,犹未换春衣。积水生空雾,高城背落晖。忍看杨柳色,从此去王畿。”此诗情景交融,描写了寒食节时下雪的场景,在清冷、寂寥的景致中,流露出一种萧然与惆怅。这两首诗在表面的自然婉转中,表现出内心的孤独,平淡的语言中蕴含了浓厚的诗歌韵味,颇有“王孟一派”诗作的意趣。王士禛所选的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都带有一种怡情养性的情趣,诗歌风格含蓄蕴藉,意境淡远闲适,语言质朴淡雅,描写细致传神,与王士禛自身所追求的“神韵”之美如出一辙。

王士禛早年间的创作也能展现出与徐祯卿、高叔嗣同样的创作旨趣,亦与他当时所追求的审美倾向相符。《二家诗选》选录于顺治十八年(1661),而其顺治十七年(1660)所作的《江上》,顺治十八年(1661)所作的《秦淮杂诗》,康熙元年(1662)所作的《亡名氏画》等诗,都显示出含蓄隽永、意蕴悠长的特征。先看《江上》:“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暮色茫茫,诗人乘舟渡江,又值烟雨天气,营造了萧疏的氛围,黄叶和大雁的意象更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情绪。这首诗以问句起,富有禅意,意在言外,颇具王维入禅诗的特色,平淡中自有无限情感,不知其所以神而自有神韵。《秦淮杂诗》所作时间与诗人选录《二家诗选》是同一年,《渔洋山人自撰年谱》称:“顺治十八年辛丑,二十八岁,在扬州……三月,有事金陵,居秦淮邀笛步,赋《秦淮杂诗》。”金陵城乃是明初与南明的都城,而且南明弘光政权覆灭不久,诗人到此咏怀古迹,心中难免怀有一股割舍不断的故国情怀,情绪也是低沉哀伤的,所作之诗自然带有几分欲说还休的无奈与悲愁,但碍于身份和时局,只能婉转道来,因此诗歌的主题就显得比较朦胧。例如,第一首:“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艳景似残秋。”此诗表面是在描绘景物,叙写自己的遭遇,但真正想抒发的却是故国之思。这种朦胧含蓄的诗歌正与王士禛所倡导的“神韵”思想暗合。另如,康熙元年(1662)所作的《亡名氏画》:“芦荻萧萧山气阴,横笛吹作苍龙吟。一声入破铁皆裂,举世无人知我心。”这首诗是王士禛的一首赏画之作。从诗中可知,此画的画面是风吹芦荻,山气阴沉,一人吹笛,尽管笛声非常激越嘹亮,却无人欣赏,孤独之情溢于言表。诗人因画有感,并将现实中知音难觅的惆怅情绪融入诗中,突出时代的哀伤。王士禛的诗歌创作特別关注人的内心世界,而不太执着于描摹现实,追求的是“羚羊挂角”的“清空”之境,而这也十分符合其倡导的“神韵”思想。

综上所述,从与《二家诗选》同时间的创作实践中看,尽管此时王士禛并未具体提出“神韵说”的主张,但他在诗歌创作中已透出“神韵”诗歌的某些特征,这也为他系统提出“神韵说”的理论奠定了实践基础。

《二家诗选》是王士禛选录的一个重要诗歌选本,它既表露了徐祯卿、高叔嗣的诗歌意趣,又体现了王士禛的诗歌审美倾向。更为重要的是,以往对王士禛“神韵说”的研究,人们大都从其具体创作和诗话入手,而研究诗歌选本,则为研究王士禛的诗学思想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能更加全面地揭示其“神韵说”的内涵。

本文得到西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型科研项目“从《二家诗选》看王士禛的‘神韵说”(项目编号:YB2022388)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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