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年黑格尔》看卢卡奇中期思想的转变
——基于思想史的视角

2022-12-24 01:26魏德阳
理论界 2022年9期
关键词:卢卡奇辩证法黑格尔

魏德阳

对于黑格尔哲学的认知,卢卡奇中期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同。在此之前,卢卡奇思想中带有浓厚的黑格尔主义特征,这不仅使他遭受到过多的批评,还掩蔽了马克思与黑格尔在哲学思想上存在的真实关联,把马克思的科学思想消解在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当中。显然,这是卢卡奇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黑格尔式误读的结果。

当他看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以后,受到马克思在《手稿》中阐述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论影响,卢卡奇中期对于黑格尔哲学的看法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认识到“我一直是根据我自己的黑格尔主义的解释来阅读马克思的”〔1〕这一缺陷,开始借用马克思的新方法论反思自己早期思想中的黑格尔主义特征,使得“《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所有唯心主义偏见都被一扫而空”,〔2〕重新回到了马克思的科学立场。不仅于此,卢卡奇还希望通过这种新方法论来寻求自己与马克思和黑格尔在哲学思想上存在的承递关系,自证他与马克思在对黑格尔哲学的看法上始终存有一致,以回击之前遭受到的种种不公正的批评。这一切都是在《青年黑格尔》这本卢卡奇中期思想的转变之作中完成的。

卢卡奇中期在思想上发生的转变,主要体现在他对黑格尔哲学的看法上。要理解这种转变,我们首先要澄明卢卡奇在早期对黑格尔哲学的看法,从而以一种发展性的眼光审视其思想的演进历程,揭示卢卡奇中期思想发生转变的必然。

众所周知,卢卡奇早期的思想带有浓厚的黑格尔哲学特征,这也是他被后来者诟病为“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原因。那么,为何卢卡奇早期的思想会具有如此明显的黑格尔特征、这种特征又表现在哪些方面,是需要说明的重点。

在卢卡奇的思想谱系中,其一开始的标识是一名新康德主义者,格奥尔格·齐美尔、马克斯·韦伯和威廉·狄尔泰等人都深刻地影响着他这一时期的思想。对于这一点,卢卡奇在其自传中也曾明确述及,“我在布达佩斯大学期间,由于那里的教授没有一个对我有重大影响,听狄尔泰和西美尔教授的课所给我的激励和帮助就更具有决定意义了。”“狄尔泰的影响主要在于激起对文化史联系的兴趣,西美尔的影响则在于表明了社会学方法和文化具体化的可能性。此外,马克斯·韦伯的方法论著作对我起了澄清问题和开拓思路的作用。”〔3〕由于他们三人都是新康德主义者,因而卢卡奇的思想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新康德主义的影响,“使他的思想一度陷于新康德主义的非理性逻辑之中”,〔4〕带有这一流派的鲜明思想特征。

然而,新康德主义在发展过程中表现的理论缺陷和历史局限,特别是其主观唯心主义的逻辑体系和被认作“资产阶级哲学流派”〔5〕的历史定性,使得卢卡奇在思想的后续发展中出现了严重的危机。这一危机的出现不仅让卢卡奇开始谋求一种新的理论来完善和克服自身思想的弊病,开始“由主观唯心主义向客观唯心主义过渡”,〔6〕加剧了他与新康德主义的分离,还使得卢卡奇逐渐接受了黑格尔哲学的影响,认识到“由于这个缘故,黑格尔——尤其是《精神现象学》——对我具有越来越大的意义”。〔7〕

究其原因,在于黑格尔哲学一方面包含有打破资产阶级传统哲学逻辑体系、挑战资本主义存在权威的要素,具有革命性面;另一方面,黑格尔哲学给予辩证法以重要地位,揭示出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形式,将社会与历史、主体与客体等串联起来,打破传统主观唯心主义逻辑体系中的二元分离与对立,具有科学性。正因如此,黑格尔哲学开始被卢卡奇接受,并最终取代新康德主义的地位,在其思想中产生长久性的影响,这种影响明确体现在他早期的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中。

在该书中,卢卡奇借助纯粹哲学思辨的方法思考了社会历史问题,将整个社会历史置于一种总体的范畴当中,用“总体性”来表达主客体之间存在的辩证关联。对于这种总体,卢卡奇认为:“似乎如此远离直接的现实,它的现实似乎构造得如此‘不科学’,但是在实际上,它是能够在思维中再现和把握现实的唯一方法。因此,具体的总体是真正的现实范畴。”〔8〕尽管卢卡奇的目的是借助总体对社会历史的发展作出规定,揭示主客体之间存在的真实关联,对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将孤立的事实作为社会历史发展前提的错误做法给以批评与纠正,但实际上,卢卡奇却陷入黑格尔哲学的抽象逻辑中,不可避免地对社会历史问题作出一种误读。

在黑格尔那里,社会历史“真正的运动已被绝对精神无意地完成了”,〔9〕绝对精神不仅实现了理论对现实的自我认识,还实现了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从而将理论与现实、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纳入到绝对精神的架构中,赋予其总体性的逻辑和特征。这不单导致社会历史被错误地纳入到唯心主义的逻辑体系中,用绝对精神的发展简单取代了社会历史的发展,还使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主客体之间的统一沦为一种虚假的统一,是虚假主体与虚假客体之间的荒谬结合。而卢卡奇显然是没有认识到黑格尔哲学中的这种逻辑错误,甚至在自身的理论阐释中还沿袭了这一思维径路,使得自己的理论不可避免地消解在纯粹逻辑抽象中,造成了黑格尔主义的逻辑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间的歪曲结合。

此外,虽然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已经将理论的视域拓展到经济学层面,以经济的视角解析了社会历史发展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但他未能对经济学的规律作出深入的研究和具体的把握,导致其所运用的经济学成为一种对总体范畴的形式补充,片面地认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10〕这种做法不仅消解了经济学对于社会历史发展所起到的关键影响,忽视了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所作出的科学评判,还将经济学简单地纳入到哲学的范式中,事实性地延续了黑格尔式的纯粹哲学思辨路径,显现鲜明的黑格尔主义特征。

这进一步地影响到卢卡奇具体观念的形成,特别是他对于物化概念的理解,更是带有明显的思辨化特征。作为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工具,物化概念被卢卡奇视为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下产生的一种主体困境,是经济主体与经济客体之间的割裂与分离,因而也是要加以批判的重点。

但是,当卢卡奇在对这一概念进行具体剖析时,他却将物化与对象化进行了混淆,将二者进行了同等指代。在他看来,物化作为充斥于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客观存在,是主体在经济活动中的永恒表现形式,不会随着资本主义的灭亡而消失。卢卡奇进一步认为,物化只能通过一种泛化的形式长久存在,在现存经济活动中规定着主体的命运,使主体始终处在剥削压迫的状态。但是,卢卡奇所阐析的现存经济活动并非一种现实的经济活动,更不是对经济学的真实理解与把握,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经济规律与马克思所揭示的科学社会主义经济规律之间的本质不同,也就不可能对物化概念作出科学的阐析,只能沦为一种逻辑层面上的推演。

正是透过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卢卡奇早期思想具有的明显的黑格尔哲学色彩,以及他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解上出现的偏差。而当卢卡奇在中期第一次看到马克思的《手稿》以及其中所阐析的新方法论时,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早期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犯下的错误,才会客观地承认“这一次我真诚相信《历史与阶级意识》是错误的,并且直到今天还这样认为”。〔11〕

因早期思想中的唯心主义和政治上的修正主义,卢卡奇受到共产国际的严厉批评,并被禁止从事实际的政治活动。在此背景下,卢卡奇来到苏联从事研究工作。当他在苏联马恩研究院第一次看到马克思的《手稿》时,就被《手稿》中阐释的新方法吸引,并在这一方法论的影响下反思了自己早期思想中的黑格尔主义特征,使得自己的黑格尔哲学观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在《手稿》中,马克思借助经济学与哲学的交互关系分析了社会历史问题,并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深入剖析。当看到马克思对“经济生活辩证法”〔12〕的极度认同和以此为基础展开的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剖析以后,卢卡奇兴奋地指出“你们可以想象我的兴奋心情:读这些手稿,使我与马克思主义的整个关系发生了变化,使我改变了我的哲学观点”。〔13〕在他看来,马克思阐述的经济学方法为哲学的思辨提供了一种“科学地掌握具体现实中的历史发展上”〔14〕的支撑,从而使辩证法成为真正建构在现实和历史之上的科学方法。而他本人“本来可以从以前读过的马克思著作中发现那些与今天使我在理论上如此震惊的思想相类似的东西”,〔15〕但由于自己早期思想中的黑格尔主义特征,卢卡奇“一直是根据我自己的黑格尔主义的解释来阅读马克思的”,这也导致他对马克思的思想作出了黑格尔式的误读,把马克思的思想消解在黑格尔哲学的思辨中。

在认识到这种错误以后,卢卡奇重新回到了马克思,借助马克思的新方法论反思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一改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黑格尔辩证法持有的非批判性推崇的态度,实现了自己中期在黑格尔哲学观上的转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卢卡奇认为“只有一篇全新的著作才能产生这种振聋发聩的效果”,〔16〕而这一著作正是《青年黑格尔》。

在该书,卢卡奇立足马克思的立场,深入辩证地批判了黑格尔哲学中的唯心主义逻辑缺陷以及自身思想中存在的黑格尔主义特征,这不仅使他真正回到了马克思的批判立场,还使其借助马克思的科学方法克服了自己早期思想中的单一哲学思辨逻辑,将方法论推进到经济学与哲学相结合的层面。在卢卡奇看来,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对黑格尔的辩证法作出真正的批判,原因在于他掌握了经济学这一走出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困境的科学方法,使得“马克思的黑格尔批判的巨大意义,恰恰在于它根据黑格尔对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经济学的矛盾和发展规律的理解的正确性与局限性,来说明黑格尔辩证法的伟大所在和缺点所在”,〔17〕从而为科学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法提供了现实支撑。

反观己身,尽管卢卡奇在早期对黑格尔的哲学有着某种程度的批评,认为“黑格尔的体系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属于过去的事情”,〔18〕但他的这种批评看起来更像是对黑格尔哲学作出的补充,没有深入其逻辑的根本缺陷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卢卡奇从一开始就受到黑格尔哲学的影响,不自觉地沿着纯粹哲学思辨的逻辑展开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认知与思考。这种站在黑格尔立场上看待黑格尔哲学的做法,不仅使卢卡奇的批判无法深入、彻底和科学,还导致他在阐释马克思的思想时逻辑只能建构在“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径路上,带有明显的黑格尔主义特征,并深刻影响到他早期诸多重要概念的形成。

只有到了中期,在受到马克思《手稿》中阐释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论影响以后,卢卡奇才正确地选择了这条更为科学的方法。在这一方法论的指导下,卢卡奇重新审视了黑格尔哲学中的辩证法,发现并反思了自己早期持存的黑格尔主义特征,实现了自身黑格尔哲学观的根本转变。

借由这一新方法论,卢卡奇也对自己早期思想中“物化”这一重要概念进行了重新思考,不仅克服了他早期对这一概念所做的纯粹思辨化理解,还将该概念与经济学和社会历史中的科学要素结合起来,真实还原出主体发展的样态。在他看来,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异化概念的理解从一开始就有着自己所不能达到的高度,原因在于马克思是借助经济学—哲学方法来理解异化,正确区分出异化与对象化之间的不同,并将其纳入到唯物主义辩证法的逻辑体系中,而这是他本人在早期没有做到的。

因而,卢卡奇沿着马克思指出的道路纠正了自己早期对于物化概念的理解,并对其中的黑格尔哲学特征作出反思。在他看来,“马克思的经济学论著里已经包含了从社会主义角度对古典经济学家的观点的批判”,〔19〕“才有可能发现人的经济生活、经济实践本身里面的现实的辩证运动”,〔20〕从而赋予经济学以根本的价值和意义。他本人在早期虽然也借助经济学揭示资本主义的物化现象,但没有对经济学这一工具本身作出合理的批判,也就不能发现其中蕴含的现实的辩证运动,从而使其消解在自己的总体性理论中,单纯成为总体逻辑下的一个简单构成。

卢卡奇还看到,自己在早期将异化与对象化混淆的做法犯了与黑格尔同样的错误,因为黑格尔“错误理解了社会生活里的外化以后,在主观方面,就等同了人与自我意识,在客观方面,就等同了外化与对象化、客观性”。〔21〕而他本人也是将物化视作一种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无差别统一的存在,从而忽视了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逻辑。所以,卢卡奇中期在吸纳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以后,认识到“马克思在他对经济学问题的考察里,通过实际生活里的事实,已严格地区别了在劳动本身里的对象化与在资本主义形式的劳动里主体和客体的异化”,〔22〕从而借助马克思的思想纠正了自己早期的物化概念,赋予其现实与历史、经济学与哲学的科学要素,实现了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科学结合。

除此之外,当卢卡奇选择马克思的新方法论时,也表明他一并选择了马克思的思想视域和批判立场。正是依据马克思的这一方法论,卢卡奇改变了之前“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错误逻辑,选择了“从马克思到黑格尔”的科学径路解读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卢卡奇在逻辑径路上的这种改变标示着他批判立场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表明他中期在重思黑格尔哲学时从一开始就站在马克思的科学立场上,因而能够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为参照系来批判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并廓清黑格尔哲学对其思想产生的影响。

这样一来,卢卡奇不仅表明他已经开始自觉地尝试摆脱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在某些问题上能够比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更加接近真正的马克思”,〔23〕证明自己重新回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确道路上,还表明他已经确证了马克思在《手稿》中阐释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论的科学性,在对其进行解读中完善并发展了自己的辩证法思想,实现了“从马克思到黑格尔”的逻辑径路与经济学—哲学方法的科学结合。

同时还要看到,卢卡奇在中期再次回到辩证法问题上,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他想通过对黑格尔与马克思两人之间关系的明晰,梳理出自己与他们在辩证法思想上存在的承递关系,回应共产国际对他作出的不公正的批评。在此过程中,卢卡奇完全认同马克思强调的对真正的黑格尔批判的价值和重要性,并进一步阐明马克思对“哪是黑格尔真实的表现,哪是他的学生和后继者们所捏造的”〔24〕严格区分以及“这一个世纪在这一方面所做的工作,恰恰只是对真实黑格尔形象的歪曲”〔25〕的批评。

卢卡奇这样做的目的是表明马克思和他本人所阐释、批判的黑格尔才是真实的黑格尔,论证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方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之间存在明显的方法论连通,“马克思的理论工作直接衔接着黑格尔遗留下来的理论线索”,〔26〕从而建构起一条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再到自己的辩证法发展之路。

要做到这一点,卢卡奇就必须站在马克思的立场上,用马克思所阐释的经济学—哲学方法对真实的黑格尔作出批判,辨析出黑格尔的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辩证法之间存在的真实关联,释明“正因为这样,他的辩证法是世界哲学史上的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阶段:它是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因而是整个资产阶级哲学的最高形式,它是辩证唯物主义在发生的时候可以直接与之接合的那个中间环节”。〔27〕当卢卡奇以经济学—哲学方法为思想指导,明晰出黑格尔与马克思在辩证法思想上的真实关系时,他也必然会摆脱早期在辩证法思想上存在的黑格尔主义特征,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语境中,实现从黑格尔主义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向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转变。

《青年黑格尔》代表着卢卡奇中期在思想上进行转变的一种努力。这种转变归功于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论。正是在这一方法论的导引下,卢卡奇才能重新搭建起黑格尔、马克思和他本人在辩证法思想上的联络,回到“以马解马”和“以马解黑”的科学径路上。这既使卢卡奇拓展了马克思与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研究域,又实现了他本人黑格尔哲学观的重新建构,将黑格尔哲学从早期的非批判式拥簇发展到中期的马克思主义批判上。可以说,卢卡奇黑格尔哲学观的这种改变是他中期在思想发展上实现的伟大突破和科学重塑。这一切工作都完成于《青年黑格尔》,由此该书才会为卢卡奇研究提供独特的视角和价值。

首先,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实现了自身思想的根本转变。由于早期经历的从新康德主义到黑格尔的理论历程,卢卡奇的思想一直被限定在唯心主义的逻辑框架中,对社会历史所能做的仅仅是一种观念论上的逻辑思考,由于缺少现实的和历史的根基,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形而上学的思维怪圈。实际上,在《青年黑格尔》以前,卢卡奇一直都没有认识到他自己思想中持有的这种错误倾向,以致他对社会历史作出的思考在认识论上完全差别于马克思。

《青年黑格尔》则标示着卢卡奇的唯心主义认识论逻辑的终结。在该书中,卢卡奇完全沿袭马克思的逻辑和方法,从一开始就将思维框架搭建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上。这不仅使他摆脱了早期受到的唯心主义的逻辑禁锢,形成更加接近马克思哲学的理论阐释,还使他借助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认清自己之前在观念论上的单一哲学思辨性,从而克服思想中由来已久的黑格尔主义唯心性特征,重新回到马克思的科学立场。当哲学参照对象从黑格尔过渡到马克思时,卢卡奇也必然会认识到马克思对辩证法以及黑格尔哲学所实现的革命性突破,从而将马克思的思想真正抬高到应有的高度。由此,卢卡奇也真正走出他的“马克思主义学徒期”,摆脱早期思想中持存的各种错误痕迹,完成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和从黑格尔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转变,使自己在中期实现思想上的根本转变。

其次,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将他本人的思想方法论从哲学拓展到了经济学—哲学层面。在此之前,卢卡奇的思想被限定在唯心主义的逻辑框架中,这使得他的思想方法不得不采用一种单一的哲学方法论形式,通过纯粹的逻辑思辨来思考社会历史问题,最终只能从精神领域为这些问题找寻存在的归宿。显然,这是纯粹哲学思辨的方法论所具有的难以消除的弊病。

在《青年黑格尔》中,受到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方法论的影响,卢卡奇欣然地接受了这种更加辩证和科学的方法论形式。对他来说,经济学方法为哲学的思辨提供了客观的存在依据和阐析对象,从而使哲学立足在了现实的社会生活当中,从思想与现实相统合的层面为辩证法提供了真实的表达形式,使其能够“独立于人的知识和意志之外,而客观地表现于人的生活中”。〔28〕通过这一方法论,卢卡奇不但认识到自己早期遵循黑格尔哲学的纯粹思辨方法所引发的理论困境,而且借助经济学—哲学方法使自己走出了这种困境,在中期建构起辩证法发展的真实形式,在实现自身黑格尔哲学观转变的同时,也有力地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表达路径。

再次,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建构了一条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再到自己的辩证法发展道路,驳斥了共产国际对他作出的错误批评。针对《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唯心主义和勃鲁姆提纲中的修正主义,共产国际给予卢卡奇严厉的批评。尽管卢卡奇最终被迫作出违心的自我批评,但这并没有改变他关于马克思和黑格尔在哲学上存有亲缘性关系的看法,始终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源于黑格尔,而他本人的思想完全承继于他们二人。

也正因此,当看到马克思的《手稿》以后,卢卡奇惊喜地发现马克思对于社会历史、异化劳动等问题的看法与自己是多么的相似,这也能够说明马克思与黑格尔在辩证法思想上存在一致,因为他本人的辩证法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来自黑格尔。所以,在卢卡奇看来,按照这种互动关系,自己的辩证法完全可以成为连接马克思与黑格尔二人辩证法思想的引线,从而建构一条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再到自己的辩证法发展道路。卢卡奇更希望通过这条道路来反驳共产国际之前对他所做的批评,捍卫自己的理论立场和政治路线,表明自己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信念。

最后,必须承认,《青年黑格尔》也给卢卡奇带来了不少的争议,这些争议非但没有抹杀它的价值,还为我们研究卢卡奇提供了更多的视角和观点。自《青年黑格尔》问世以来,就引发了不少的批评,简而概之,主要集中于:经济学—哲学方法论原本只是马克思用以审视社会历史的方法论形式,在《青年黑格尔》中却被卢卡奇抬高为马克思的唯一方法论形式中的一种;卢卡奇在中期始终没有摆脱对黑格尔的推崇;受马克思《手稿》中人本主义的影响,《青年黑格尔》也充斥强烈的人本主义色彩。因篇幅原因,本文不可能对上述争议详加阐析,但必须看到,这些争议的出现既从某种角度说明卢卡奇中期在思想发展上所做的努力,在实现自身黑格尔哲学观转变的同时,也在不断寻求黑格尔与马克思以及他本人思想上的真实论点和科学承递,还反映了卢卡奇在真正走向马克思的思想之前,仍有较长的路要走。虽然这些问题可能确实存在,但仍旧不能抹杀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所作出的独特贡献和为了转变自己的黑格尔哲学观所作出的不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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