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色空观对废名创作的影响
——以废名20世纪30年代的新诗为例

2022-12-25 17:14徐旭敏
台州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观照佛教意象

徐旭敏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在1931年以前,废名的新诗还未形成自己特有的风格,此时的诗作与早期白话诗风格近似,幼稚而新鲜,语言清新流丽,人生哲思也以明白晓畅的语言表达出来。1931年,废名在新诗上产量颇丰,约有120首诗(但留存下来的只剩57首)①王风在《废名集》编订说明里表示,废名曾把1931年写的诗编为《天马》和《镜》两本诗集,后又合并为一集,似乎题为《天马诗集》。《天马》有缺失,但《镜》完整保存了下来,故而从《镜》的篇目可以推定哪些诗属于《天马》。废名在《天马诗集》序文里说《天马》计诗80余首,《镜》计诗40首。所以共计应有120余首诗。而《天马》现存的诗只有17首,加上《镜》的40首诗,留存下来的诗共57首。参见《废名集》(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4-1505页。。深入研究废名20世纪30年代的新诗,可以发现其创作中诗意的达成,源于废名深受佛教思想尤其是色空观影响。这奠定了废名对人生如梦如幻的感知方式,令废名的创作具有一种独特的看“空”万物的观照方式,其诗中的意象和意境呈现出镜花水月般的空幻色彩。

一、废名的色空意识和“人生如梦”的体悟

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正如深山回响同你亲口说话的声音一样是物理学的真实。镜花水月你以为是假的,其实镜花水月同你拿来有功用的火一样是光学上的焦点,为什么是假的呢?你认火是真的,故镜花水月是真的。世人不知道佛教的真实,佛教的真实是示人以“相对论”。不过这个相对论是说世界是相对的,有五官世界,亦有非五官世界,五官世界的真实都可以作其他世界真实的比喻,因为都是因果法则。而世人则是绝对观非相对观,是迷信非理性,因为他们只相信五官世界,只承认五官世界的事实。[2]887-888

在此,废名用佛法破除世人对“有”的执着。在世人眼中,“梦”是假的、虚幻的。废名则一反常人的看法,说“‘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实际是要破世

废名曾借笔下的人物之口说:“我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1]564这不只是一句文学性描述,更是废名受佛教色空意识影响所表达的对人生的体悟。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对“人生如梦”有更详细的解释:

“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人执着“五官世界的事实”这一见解。废名以“说话的声音”和“深山回响”的关系,来比喻“人生”和“梦”的关系,说话在深山中会产生回响,好比人生的经历会在潜意识中幻化显现为“梦”,认为“人生”是真而“梦”是假,如同认为“声音”为真而“深山回响”为假,是说不通的。废名又以“火”和“镜花水月”为例,作为“光学上的焦点”二者是相同的,但世人认为“火”是真实的,认为“镜花水月”是假的,同样彼此矛盾。之所以产生矛盾,是因为世人执着“五官世界的事实”。若从佛法“缘起性空”的色空观来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消散而灭,随时发生变化,只是一定条件下暂时存在的假象,毫无实体性可言。世人执着有个“物”存在,这是一种妄想。因世人执着有“物”,才觉得“梦”和“镜花水月”是假的。而废名在色空意识的观照下,指出“物”和“梦”一样毫无实体性,无所谓真和假。不过,若不执着于“物”,而从宛然存在的“现象”角度看,则“人生”和“梦”同是暂存的“相”,可以被观照和欣赏。所以“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是废名在佛教色空意识下的独特体悟。

佛教色空意识奠定了废名如梦如幻的感知方式。照破对“物”的执着后,在宛然妙有的境界中,“梦”和“人生”一样“真实”与“美”,可以去欣赏和体会。禅宗有著名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公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3](《五灯会元》卷十七《吉州青原惟信禅师》)

第一层“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就是世法意义上的观物视角,此时在观者心中山和水是客观存在的对象。到第二层境界,即“亲见知识”以后,“物”开始在主体的观照下脱离客体性存在,作为纯粹的“相”被接受,此时见到的山和水,已经不是世法意义上的山和水,第一层境界里的山水被看“空”了,只作为暂存的现象被当下直观,但此时观者心中还残留有对世法的“山”和“水”的执着,没有圆融,所以才有“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区分性说法,不是山和水有分别,而是心有分别。到第三层境界,所谓“得个休歇处”,观者已经达到圆融之境,此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仿佛是向第一层境界回归,实则观者已经对世法意义上的物质界不起执着心,山水已经被彻底看“空”,超越了具体的时空和背景,成为心的直观下单纯的现象。“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是领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空”“妙有”不二,在万物其性本“空”的领悟中,对其“相”纯然地欣赏。

废名在《桥》中说:“倘若是我的相识,那怕画图上的相识,我的梦灵也会牵进他来组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棵树。”[1]490“画图上的相识”就如同“镜花水月”,世人看来没有现实的客体对象,所以不真实。然而在纯然的“相”的层面,世人认为的真实与虚假的界限被消泯,即真实世界和“梦”的世界的界限被消泯,“画图上的相识”和“现实中的相识”并无真假之分,在现实中没有这个人,并不妨碍他在“梦”(心)世界里的存在。“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棵树”,废名在“人生如梦”的体悟中,把“世界”譬喻成一棵“树”。佛教中常用“树”的譬喻来解释缘起性空。“树”是“一合相”的“假名”,对此废名做过阐释:“世间法有两种,一是假法,一是有体法,假法者如树林,如树;有体法如种,如芽。除开一株一株的树没有树林,正如除开一个一个的士兵没有军队,所以树林同军队一样,却不是有体的东西。同样‘一株树’也不是有体的东西,因为除开根茎枝叶花果等没有什么叫做‘树’了。”[2]1083虽然“树”是假名,却并不是“无”:“它虽不是有体的东西,但却不是说它没有用处,树可以乘阴,树林可以贮蓄雨量,军队可以作战,所以说它是假法,依然是承认它有这个东西的。只是这个东西不能‘生’。假法不能生者,如一个树林子,不能生出芽来。芽要种子生芽。”[2]1083-1084这句话同样表明“世界”和“梦”就像“树”一样,是因缘和合的“假法”,可以去体验和欣赏,但要破除对所谓“物”的实体性的妄想执着。

由此可知,“人生如梦”的体悟,表达了废名破除对“物”的实体执着而观照纯粹的“相”的直觉体验。这令废名在创作中形成独特的“空观”方式,即看“空”实体而观照“相”。废名20世纪30年代的新诗,以“空观”的方式来营构意象和意境,颇具佛家的空幻感,形成独特的诗艺风格。

二、新诗“构象”和“造境”的空幻色彩

在中国古典哲学中,“我”和“物”并不完全能用一般性的认知主体与认知客体来描述。在理想的境界中,“物”并不外在于“我”,在“我”的感官和智慧谛视下,“物”和“我”的边界逐渐消泯,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物我同一。在“物”与“我”浑然一体之境中,“我”和“物”已超越了逻辑性的主客框架,无法做出指向性标识。这个过程中,“观”是“我”作用于“物”的一种重要方式,如何“观”决定着“物”“我”关系的层次。佛教中的“观”,梵文音译为“毗婆舍那”(Vipasana),是禅修的重要方法。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中对“毗婆舍那”的释义是:“又作毗钵舍那。译曰观、见、种种观察等。观见事理也。起信论元晓疏下曰:‘奢摩他,此云止。毗钵舍那,此云观。’慧琳音义十八曰:‘毗钵舍那,唐云观。’涅槃经疏十二曰:‘毗婆舍那,此番为观,亦云见。’慧苑音义上曰:‘毗钵舍那,此云种种观察,谓正慧抉择也。’”[4]所以佛教中“观”的修行,要求提起正念,以空性的见解观“物”,并且不仅要在思维上了解缘起性空之理,也要在直观中照破“物”实有的假象。

受佛教影响,废名在新诗中形成独特的“空观”方式,即看“空”所谓“物”的实体性,只观照其宛然存在的“相”。如:

《海》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5]1532

诗中的意象“荷花”和“海”,很难说其背后有何象征义,它们更接近于在直观下被看“空”的色相。“花将长在你的海里”,在心的观照中,“荷花”和“海”从具体时空中被孤立出来,打破时空限定而自由组合在一起。这在现实情境中是不存在的,但不妨碍在意念世界中如此组合与呈现。将现象看“空”然后自由组合,构筑全新的意象和意境,是古代已有的构象和造境方式。王维深谙佛学,他的《袁安卧雪图》,就将一丛芭蕉画在雪中[6],看似背离了现实规律,但雪中芭蕉呈现出一种超越具体时空的纯然自由的精神境界。废名诗中的意境,与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一样,是看“空”物象后将现象做自由组合,是扎根于中国美学传统的现代创造。

废名的不少新诗正是如此,诗意产生于心的直观下的空幻和不滞于物的效果。如:

《果华》

我喜我五色之华

结一树无明之果,

食果者不看华,

见华者常忆华

不认我今日之果,

我还做了一树大荫,

行路人乐其孤寂,

余亦乘风时叹息,

斯为大块之噫气。[5]1554

世间事物都是有所待而生,并且生生灭灭不断变化,没有恒常不变之理。正如诗中所表现的,果树随四季的推移而生长变化,果华(花)和果子,是果树在不同时期暂存之体相。“食果者”只认“果子”这一体相,而“见花者”的记忆停留在果树开花时之印象,不识今日之果。这两种人实际是着相而求,不知万物其性本空,果子乃“无明之果”,果花也是“无明之花”。但废名并不为讲述佛理,果树最终“做了一树大荫”,于行路人有树荫之便利,此刻路人乐其孤寂而忘树,树也乘风而大块噫气。于是,树与人相对而两忘,处于欣然自得之境界。诗歌表现的诗意和境界,颇有由释入道之意味。

《壁》

病中我轻轻点了我的灯,

仿佛轻轻我挂了我的镜,

像挂画屏似的,

我想我将画一枝一叶之何花?

静看壁上是我的影。[5]1555

“灯”和“镜”,在佛教中常用来比喻妙明真心。“灯”的光明如同心的光明,是心的智慧觉照,相对照的黑暗则是一切烦恼之根源的“无明”。“镜”本身是虚空清净的,可以照出万物,如同自性本然清净,能显现大千世界,但因为烦恼愚痴令自性这面“镜”蒙上尘垢,故真如自性不显。所以神秀有著名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在诗中,“我”点了“我的灯”,仿佛是挂了“我的镜”,两者都象征虚静之心。灯被点亮,即虚静之心放出光明。诗中的“我”是在“病中”,或许正是因为在病中,所以能暂时脱离日常纷扰,澄观内心。诗人又从“镜”想到了“画屏”,于是想象在“画屏”上将要“画一枝一叶之何花”。因废名偏爱晚唐温李诗,这里或许还受到温李诗如“鸾镜与花枝”“画屏金鹧鸪”“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等诗句中意境的启发。壁上之影,本身就具有朦胧感和空幻感,因为以“灯”喻“心”,所以灯在壁上照出“我的影”,就如同“我”的心有所动而产生想象。影之动,乃心之动,令人联想到禅宗“风吹幡动”的著名公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仁者心动”。“心”是诗人之心,“心动”即诗心产生审美想象,“灯”照出“壁上之影”,好比在“画屏”上“画”出“花的枝叶”,譬喻这首诗歌本身,正是诗心照出的“影”,画出的“花”。

《空华》

我含着泪栽一朵空华,

我还望空观照我一生,

死神因我的瞑目端去我的花盆,

爱神也打开他的眼睛

讶其新鲜茂盛

觅不见一点伤痕,

于是因了我的空华

生为死之游戏,

爱画梦之光阴。[5]1536

废名的诗歌意象就像一朵“空华”——或许“意象”这个词已经不太适用,因为意义在空观下,已经被无限淡化了,只留下美丽的“相”。正如同“空华”,没有实体性,单纯作为“相”被观照。在空观中,生和死的界限在“美”的境界中被消泯了,“生为死之游戏”,“游戏”态度正是对生死的超越。“空华”是自性真空和宛然妙有不二,“我”含泪栽一朵“空华”,寓意着“我”以“空华”为理想的人生境界,所以相对应地,死亡仿佛是“死神端去我的花盆”。不过诗人不执着于死生,却对“美”有高度执着,这样的至情令诗人要将毕生凝成“空华”之美。

废名欣赏李商隐的诗,认为李商隐的诗能够将梦的朦胧美加之平常事物,从实际生活中升华出一种理想之幻美,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等。从诗风看,废名的诗和李商隐的诗有相通处,即除了诗意的含混朦胧,在意境上都有超越俗世的晶莹纯净之感。废名认为中国人太过重实际,少理想,更不喜欢思索“死”的话题,导致文艺上的空气凝滞,缺少这样美丽的幻想。李商隐在其中十分难得:“李商隐诗,‘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个意思很难得。中国人的思想大约都是‘此间乐,不思蜀’,或者就因为这个原故在文章里乃失却一份美丽了。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儿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5]1370-1371废名举李商隐的诗句“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为例,觉得诗中人生如梦的幻想很难得;相对照的,大多中国人的思想是“此间乐,不思蜀”,是世俗的和功利的。废名提及佛教对中国文艺的好的影响,可见废名从“幻想”的角度欣赏李商隐的诗,与他受到佛教思想影响也有所关联。李商隐诗以其超离世俗的纯粹之美,影响到废名的新诗写作,为其诗歌增添梦境般的幻美色彩。

三、典型意象:“镜”和“坟”

废名诗中有一些颇具佛理禅意的意象。其中,“镜”和“坟”两个意象颇为典型,它们含有佛教意蕴,但不单纯只是佛教意象,它们体现了废名在色空意识下超越生死,对纯粹的“美”凝神观照的忘我境界,同时也包含废名对中国古典诗艺资源的借鉴,值得深入解析。

(一)镜。“镜”是佛教常用意象,但在废名的诗歌里比较特殊。废名在使用“镜”的意象时,不仅关联到佛教以“镜”喻“心”的传统,还对中国古典闺阁诗的传统有所继承。在废名写女子的诗中,“镜”常常出现,这令人联想到温庭筠闺阁题材的诗词,不过在废名诗中,则脱去温词的艳丽色彩,更加庄重,表现诗人对纯粹美丽之“相”的欣赏。在佛教的“明镜”之喻里,“镜”是虚静圆满的,诗人体悟到此,又毕竟是有情众生,故当“镜”为“空镜”时,它就有所待。在《妆台》里,它等待的是“一位女郎”: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5]1549

这首诗在废名的友人圈里比较受欢迎。废名表示,当初有人提议把大家的诗一人选一首,拿来出一本集子,问废名选哪一首,废名不能作答,因为不能说哪一首最好,此时林庚替废名选了这一首《妆台》[7]370。废名解释这首诗说:“当初我忽然有一个感觉,我确实是一个镜子,而且不惜于投海,那么投了海镜子是不会淹死的,正好给一个女郎拾去。”[7]370这里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与投身饲虎相类,是与佛教密切关联的又难以道明的情感。女郎将镜子拾去放在了妆台上,这里的逻辑断裂了(若是沉到海里,如何被女郎拾得?),纯粹是凭诗意直觉联系起来。“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这一句的意义朦胧含混。废名提供了两种解释,第一种是他当初写诗时,只注重一个“美”字,即女子是不可以哭的,哭便不好看,这是对纯粹之“美”的观照,兼具色空意识和唯美思想。第二种来自友人林庚,林庚大约觉得这首诗很悲哀,而废名在这之后读这首诗,也感到“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之悲哀,“其所以悲哀之故,仿佛女郎不认得这镜子是谁似的”[7]370。佛教思想里,“镜”本身是无相的,正因为其无相故能映现万物之相,所以佛教以无垢之明镜来譬喻虚静圆满之心。在废名的诗里,“空镜”则有所待,它等待一位美丽女子的寓目。然而女郎照镜是照见自己的容颜,“镜”对女郎而言等于是“空无”,终不为女郎所识,所以在诗里,“镜”等待被“一位女郎”所识而终不可得,这是“镜”的命运,仿佛是很悲哀了,这悲哀里有一种寂寞感。

镜、妆台和女子,生成美丽的想象,进而升华为对“美”的忘我观照。这样的诗意感觉在废名的诗里较为普遍。如:

《灯》(节录)

……

自从有一天,

是一个朝晨,

伊正在那里照镜,

我本是游戏,

向窗中觑了这一位女子,

我却就在那个妆台上

仿佛我今天才认见灵魂,

……[5]1528-1529

《镜》

我骑着将军之战马误入桃花源,

溪女洗花染白云,

我惊于这是那里这一面好明镜?

停马更惊我的马影静,

女儿善看这一匹马好看,

马上之人

唤起一生

汗流浃背,

马虽无罪亦杀人,——

自从梦中我拾得一面好明镜,

如今我才晓得我是真有一副大无畏精神,

我微笑我不能将此镜赠彼女儿,

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头见伊的明净。[5]1533-1534

在《镜》这首诗中,平静的溪水如同“镜”面,“溪女洗花染白云”是表现倒影,溪水能够将白云和花叶之“相”都倒映在其中,构成新的美丽图景。将军战马,威风凛凛,在这“桃花源”中,也如同水中之象,在溪女的眼中是纯粹一幅好图景。将军骑着战马杀伐一生,原本是极具冲击性和动态感的意象,在本诗的情境里也虚静化了。“马上之人/唤起一生/汗流浃背,/马虽无罪亦杀人,——”是讲红尘里沙场征战之事,在此显露出生灭无常之感,当下这一刻的静美可抵得这一生杀伐,令人体会到以出世法对世间纷扰进行观照的意味。第一节诗和第二节诗之间的逻辑是缺位的,纯粹是诗的感觉上的关联,共通之处是对“女子”和“明镜”的诗意感知。诗中的“明镜”如诗歌《妆台》里一样,都是梦中之镜,幻中有幻。“大无畏精神”如废名解释《妆台》时所说的不惜于投海的精神,是一种无可言说的直觉体验。诗中之“镜”依旧是女子之镜,诗人希望在里头见到“伊的明净”,象征着对超越世俗的纯粹“美”的希冀。

综上所述,在废名的诗歌中,“镜”是兼具佛理和幻美色彩的意象,它显示着废名谙熟佛理,同时是有情诗人。佛教色空意识和对纯粹“美”之无功利的欣赏,通过“镜”这一意象,在废名诗中被调和起来,形成独特的美学。

(二)坟。废名以佛教的色空意识看“空”死亡,在诗中显露为对“坟”的意象有超越性的审美体验。在《桥》里,废名借小林之口说:“谁能平白的砌出这样的花台(注:指“坟”)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1]500废名对“死”的观照是审美性的,在美的理想中,死后的“坟”如同“花台”,是“人生最好的装饰”。在《中国文章》里,废名称中国文学的一大不足是没有“厌世派”的文章,废名表示,在外国文学里则常有此派文章,比如自己喜读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哈代的小说、俄国梭罗古勃的小说,他说,“大凡厌世诗人一定很安乐,至少他是冷静的,真的,他描写一番景物给我们看了”[5]1370-1371。可见废名所说的“厌世派”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悲观厌世,也不是特指西方19世纪末唯美颓废的一派。废名所说的“厌世派”,主要是指能以审美的态度来欣赏和描绘“死亡”,从而超越“死亡”,但中国文学欠缺这方面的表达:“中国人生在世,确乎是重实际,少理想,更不喜欢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文艺里也多是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缺少一个公共的花园似的。”[5]1371中国人过分注重世俗人生,对“死”往往或回避或过于哀伤,无法从审美或哲思的角度进行观照,所以在中国文学里,有关“死”的想象和描绘就比较贫乏。废名很欣赏陶渊明的《拟挽歌辞》,认为是少数能以通达的态度来描绘“死”的佳作,诗人能够平和冷静地想象死后的事情,并且描写得如此切近人情①对陶渊明《拟挽歌辞》的领会,废名主要受周作人的启发。废名在《立斋谈话》里讲:“有一回听得一位长者说陶渊明的挽歌做得好,当下我肃然起敬,称赞陶诗,那自然是意中事,只是这位长者的意思完全不是我所原来有的了,他很雅致的说给我听,‘你看,这个挽歌做得好,他冷冷静静的同想睡觉以后的事情一样,他的儿子将怎么啼,亲戚朋友将怎样送他,平凡得很,一点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看一看这位有须翁,他同陶先生差不多上下了。我悟得一个大道理,回头得意得很。”这位长者就是周作人。参见废名的《立斋谈话》,见《废名集》(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1-1252页。。废名的生死观曾给友人鹤西以启发,鹤西说:“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许多好处,一次他讲他去拜望一个先辈,听到称赞陶渊明的挽诗做得好,他看看,这位先辈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以后我偶尔想到死,就会联想到这段故事,觉得生与死同是人生的一面,并不是什么可诅咒的。”[8]“生”和“死”都是人生的一个面向。里尔克认为生与死本质是一体的:“生与死,认可一个而不认可另一个,乃是一种终将排除一切无限物的局限。死是生的另一面,它背向我们,我们不曾与它照面,我们的此在以两个没有界限的领域为家,从二者取得无穷的滋养,我们必须尝试对他取得最大的意识。”[9]所以,缺乏对“死”的正视和思考,也将影响对“生”的感受和领会,并且将是“一种终将排除一切无限物的局限”。

超越对“死”的世俗恐惧,审美性地观照有关“死”的意象比如“坟”,令废名的诗歌具有空幻唯美的风格。

《玩具》

我带一件玩具去求见一位女郎,

路上我遇见上帝,

看护一只羔羊,

我知道这是天上,

上帝为什么指手,

我想这大概是指点我,

我看见地下一座坟墓,

草色芊芊墓正圆,

人间从天上看是一块草田,

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把我的礼物交给上帝,

醒来了我做了一场梦,

我信托我的礼物他不是空的。[5]1521

“草色芊芊墓正圆”,诗人笔下“坟”是大地上的点缀。“人间从天上看是一块草田”,诗人并不哀伤于人间的渺小和人生之短暂,而是将标志着“死亡”的“坟”写成大地上的风景,只令人欣赏其美,而忘却生死的执着。“礼物”原本是送给一位女郎的,象征诚挚的爱,而“我”欣赏到大地上的风景,就将礼物赠给了上帝,因为对于“爱”和“美”,“我”抱有同样诚挚忠贞的态度。

《小园》

我靠我的小园一角栽了一株花,

花儿长得我心爱了。

我欣然有寄伊之情,

我哀于这不可寄,

我连我这花的名儿也不可说,——

难道是我的坟么?[5]1525

废名解读过自己这首《小园》,他说:“花的名儿就是自己的坟,却是想寄出去,情人怎么忍看这株花呢,忠实的坟呢?”[7]371“花”和“坟”形成对应,“我”的“花”是我的“坟”,我欲将它寄给我的意中人,意中人若懂得我的这份情意,则怎么忍看这株花(我的坟)呢?

类似的诗还如:

《花盆》

池塘生春草,

池上一棵树,

树言,

“我以前是一颗种子。”

草言,

“我们都是一个生命。”

植树的人走了来,

看树道,

“我的树真长得高,——

我不知那里将是我的墓?”

他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5]1571

“墓”在诗中宛如一个美丽的“花台”,植树人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在草木之间,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墓”,“墓”融入大自然中,如同花木一般,成为大地的装饰了。

废名还受到庾信和李商隐的启发,在文学想象中将“坟”和“月”关联起来。庾信的句子“霜随柳白,月逐坟圆”,废名评价说:“直觉的感得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杜甫《咏明妃诗》对得一句‘独留青冢向黄昏’,大约是从庾信学来的,却没有庾信写得自然了。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求之六朝岂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论也。”[5]1371《桥》里对“坟”有这样的想象:

“青草湖中月正圆。”

……小林又急于要解释他念那句诗的原故,他怕她们以为他把她们两人比作月亮看了,这足见他自己的意识不分明,他解释着道:

“我是思想这一座坟,你们一来我就毫无理由地记起这一句渔歌了。”

琴子道:

“你这一来倒提醒了我一个好意思,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绝代佳人,长生不老。”[2]592-593(《桥·钥匙》)

“……我好像船一样,船也像海上的坟,天上的月亮。”[2]636(《桥·萤火》)

受庾信的“月逐坟圆”,李商隐写月和嫦娥的诗句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等启发,废名从“坟”联想到“月”,想到一位女子在月中长生不老,月亮就像仙人的“坟”。“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相连,于是“船”就像是海上的“坟”,在海上漂泊的人如月中仙子一样是寂寞的。废名在审美想象中引入庾信和李商隐的诗境,令作品生成新的诗意,增添了笔下“坟”的意象的古典意蕴。

结 语

朱光潜曾说废名笔下的人物都是“参禅悟道的废名先生”[10]。佛教思想很大程度影响到废名创作个性的生成。本文将思想研究和审美研究相融通,在理论上提炼出废名受佛教色空观影响而形成的“空观”的观照方式,通过细读废名20世纪30年代的新诗,探究“空观”的观照方式与废名创作的结构性关联,希望能为深化废名研究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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