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羽人舞形象考究

2022-12-25 22:34谭宇宏
轻音乐 2022年11期
关键词:仙草西王母舞动

谭宇宏

崇道尚仙的思想在汉代畅行,整个社会弥漫着飞入仙界的神仙幻想,人人祈求成仙,人人祈求超脱世俗。轻盈、飘逸的整体追求在舞蹈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羽人形象的出现与这种神仙追求有着密切联系。从舞蹈在生活舞蹈与艺术舞蹈的分类来看,汉画羽人可以构建起二者的联系,它既可以在民间百戏中嬉戏玩乐,也可以进行庄严的祭祀。这里所说的“羽人舞”并不是狭义定义下的舞蹈,也并非是“袖舞”“盘鼓舞”等已经被世人接受的舞蹈类型,而是将“羽人舞”看作是人体动作的艺术,凭借人肢体的运动来抒发感情,从广义的舞蹈定义来看羽人的身体舞动。羽人与舞伎从舞蹈形象上看,可属一类。但如果从其身背羽毛的舞蹈道具看与袖舞相当,只是它已经与身体融为一体,是一体性道具,在舞蹈技巧上相比于汉代袖舞来说会有所限制,它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无论怎样进行分类,羽人舞都应是汉画舞蹈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羽人形象也是汉画舞蹈形象分类的一部分。

一、三界中的羽人形象

羽人,亦人亦鸟,与其他仙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有羽毛。《山海经》中最早可见,称其为羽民。这种肩背生翼、腿生羽的形象广泛见于汉画像中,是汉画重要的主题之一。王充称“身生羽翼,变化飞行,失人之体,更受(爱)异形。”[1]由于汉代人民对崇道尚仙思想的狂热,在汉画中羽人与羽人舞频繁可见,其目的就在于引导墓主人完成升仙,成为人们成仙路上的“引路人”。实现这一功能,必然要打通三界——人界、仙界、天界,飞舞于三界之中,在不同空间中,承担着不同的角色,其亦有着不同的身体舞动方式。

(一)亦人亦鸟舞三界

羽人别名“仙人”“神人”等,它们舞动于人界、仙界、神界之中,是汉代神仙思想最好的代言人。“仙”是人们修炼后达到的成果,也是汉代人的普遍追求,“神”是天赋予的,是从天而来。羽人由于其自身独有的身体构成——身带羽的形象,成为人们成仙路上的引路人,所以汉画舞蹈中的羽人能够舞动三界,也是它自身形象与自身的功能所在。

黑格尔将内容的表达从低至高分为世俗娱乐、社会伦理、宗教信仰,羽人凭借自身独有的身体形态可以翱翔、穿梭于三个空间。从世俗娱乐看,“宴饮”这一主题在汉画中经常出现,在山东大汶口墓出土的庖厨画像中可看见羽人的形象,图从右至左就是一套完整的做饭流程。画像中有四名羽人在舞动,左边羽人面向烤串者在手舞足蹈,右上角一羽人右脚单膝跪地,双手展开,似在观看着什么;中间两羽人,眼神相视,展开双翼。羽人于人界享受着人间嬉戏的欢乐。在第二层社会伦理上,汉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得儒家的伦理道德广传于世人,三纲五常时刻为人所遵循,汉代“孝”为治理国家的方略,羽人舞动于这样的主题也时常有出现。在山东武氏祠前石室后壁,图像共有四层,在第二层为两个孝子的故事,羽人舞动于第三层,四羽人执仙草,仙草的根茎贯通于二、三层之间,第四层为天界,羽人虽未实际存在于每一层,却贯通于三层之中,将人界的“孝”传入天界。于第三层的宗教信仰,汉代人的神仙思想在汉画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羽人是人们“羽化成仙”幻想的重要化身。对于西王母的崇拜也是汉代人生死观的体现,而羽人常常是作为侍从服务于西王母,常常出现于西王母的身边。

羽人作为活跃于三界中的形象,它们从人、仙至神,仙与神本是不同概念,但羽人将二者合一,所以能够通天达地,舞动于三界之中。从羽人六搏、羽人格斗到羽人侍奉、羽人执仙草到羽人饲凤、羽人骑天马,都可看出羽人在三界中的身体舞动。

(二)羽人形象的来源及演变

羽人早期形态可见于新石器时代,最有代表的是良渚文化玉器,其中的神人形象,多是人、兽、鸟的集合,与羽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在夏商时期,出现了最早、比较完整的羽人形象,如商代的“彩石羽神”,其凤眼尖耳尖嘴、头戴羽冠,双手握拳,双膝弯曲,身上有羽毛做装饰。从当前的文物考证,羽人形象最迟在商代就已形成。《山海经·海外南经》提及:“羽民国在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比翼鸟东南,其为长颊。”[2]羽人常见的形象特征就在于长头、长耳、身生羽。据学者考证,《山海经》并不是无事实考证,“羽民国”是远古存在的部落。在古代最开始的远古人类,本就是多毛的,后来当人们发现羽毛与长生、不死产生联系时,便主动将其成为一种装饰品。在商代以后,羽人形象难以可见,在战国早期,羽人形象又开始出现,关于羽人的文字记载在这时出现。到汉代,谶纬迷信思想与道家神仙思想的融合,神仙思想的崇尚在汉代的画像中得到充分体现,而这种崇尚在汉画中羽人的身体舞动得到呈现。特别是到了东汉中后期,这种思想扩充到汉代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汉代羽人形象走向成熟并以一种固定化的形象出现——长羽、大耳、长脸、深目。羽人的形象也并不是固有不变的,包括人首鸟身、人首人身和身穿人衣裤的羽人形象。可以看出,羽人形象的演变也朝着更加人化的方向前进,汉人头上多戴冠,有的羽人还戴束冠、头巾、穿着服饰与羽饰,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是羽人更加人化的象征。

二、羽人的身体类型

汉画中的羽人舞动,可能并非像汉代“袖舞”“盘鼓舞”那样,成为被世人皆知的舞蹈类型,它更多的是一种身体的表现形式,例如羽人格斗舞已经被考古学家所认定。羽人的一些身体行为,或者是在西王母身边的手舞足蹈,可能并不能符合我们严格意义上的舞蹈定义,但从一个广义上的舞蹈定义下来看羽人的身体舞动,何尝不是一种舞蹈呢?汉画中的羽人舞,更多的是凭借自己的身体动作来表达情感的一种艺术形式。羽人是汉代人心中神仙幻想的化身,因此汉画中羽人的身体行为与这种神仙思想有着紧密联系。人们期望羽人能够自由往返于天地之间,实现羽化成仙的幻想,羽人的背生翼;人们希望羽人能够沟通人神,驾驭灵兽,穿梭于三界之间,将它们与各种仙兽组合在一起;人们希望羽人有使人成仙的能力,便使它们手持仙草或灵药……

(一)庄重的羽人侍奉

羽人常常作为侍奉的人出现在西王母或者东王公身边。西王母最早是作为长生不死的象征出现的,在战国时期便有记载,例如在《山海经》就记录了西王母是半人半兽的形象,“其动也,多有武术或萨满的特征——跌足散发,手持枝条,口念符咒,神游天地,率领飞禽走兽,驱邪逐恶。”这也是图像中多有兽或半人半兽出现在西王母身边的原因,羽人也是如此。西汉时,其与西方的神仙世界相结合,认为她可以使人长生不老,西王母成为汉人的崇拜对象。汉代人认为世界是由阴阳构成,东汉时期西王母成为“阴”的化身,所以便有了东王公作为阳的代表,羽人便成为人们神仙思想的化身,沟通人与神,作为二者之间的使者。羽人作为侍奉类的形象出现在汉画中,主要表现为羽人祭拜和羽人执仙草两类。从这两类也可看出,羽人在三界中的独特作用,它既可以侍奉于西王母的身边,也可以沟通人界与天界。

在祭拜类的羽人形象中,从图像可看出羽人的庄严肃穆,它常对着西王母或东王公进行祭拜。例如东汉武氏祠中有一汉画像,东王公周围都是各式各样的羽人,它们有人头人身或鸟头人身,目光都朝着东王公的方向,眉眼下垂,尽显崇敬。特别是东王公身边,两位双膝跪地的羽人,二者相对,双手捣仙药,动作与身形都极其对称。在古代人们常常将灵芝作为仙草一类,食用后就可升仙。将羽人、西王母、仙草等组合在一起,成为人们升仙的象征人物。徐州出土的“羽人车马临阙图”,汉阙的功能本就在于区分尊卑,在画中,通过阙区分了人界和天界,阙之外便是天界。在图的左下角有一羽人,长头,手持仙草弯腰站立,可以看出,这是为即将成仙的主人所准备的仙草,从主人拉马车的羽人也可看出,都是在为主人的升仙做准备。从马头可看出,车是由东向西的方向前进,也就是朝着西王母的方向。

(二)诙谐的羽人嬉戏

相比于侍奉类羽人的庄严肃穆,嬉戏类的羽人形象更具有生活气息,也更具有人情味。嬉戏类的羽人主要有六搏、格斗、戏兽这三类。

六搏又名陆搏,是中国古代民间的棋盘游戏,通过吃对方的子获胜,后来推论象棋类的游戏可能是由此演变而来。六博在汉代流行。六搏本是士民中的游戏,羽人六搏的出现将神仙世界与人间世界相交汇,为神仙世界增添了人情味,似乎仙界离我们的距离也没有那么遥远。四川新津崖墓出土的羽人六博画像,两羽人跽坐于席上,右边羽人身旁为神仙世界的灵芝等仙草,一羽人双手上举,似乎二人博弈已进入紧张状态,其夸张的动作和丰富的表情也使得羽人更加贴近我们的日常生活。汉代人崇尚武,羽人格斗的形象在汉画中也时常出现。汉代舞蹈存在于百戏中,百戏又称作角抵戏,这种形式在羽人中就体现在格斗中。山东出土画像石“羽人格斗图”,图右侧的最上面一层为二羽人格斗。在三类羽人形象中,最为丰富的便是羽人戏兽,在汉画像中多为乘兽、饲兽、戏兽。羽人时而乘于仙凤之上,时而喂食于仙兽之前,嬉戏玩耍。《山海经》:“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3]凤鸟于古代认为是可以带来好运的鸟。羽人作为沟通人神两界的使者,羽人与凤鸟的结合可以更加体现人们对于羽化成仙的期盼。羽人饲凤的主题在汉画像中也常有出现。山东临沂出土的“羽人跪饲凤鸟图”,图中左为一连理树,树叶繁茂,中间为一凤鸟,身体雄壮,跪于地下。图右侧,树下有一羽人与风鸟一同进食。相比侍奉类的羽人,嬉戏类的羽人与日常生活更加贴切,其更具有人情味的形象,拉近了我们与仙界的距离。

三、羽人形象的文化阐释

羽人形象的背后代表着汉代的整体思想与生命意识,无论是羽人形象起源的“鸟图腾”崇拜,还是思想上,儒家的社会伦理和道家的神仙思想,都对羽人形象的形成和演变产生深远影响。

(一)“鸟”图腾崇拜

羽人,首先从其外在形象的亦人亦鸟,便可得知其与鸟的关联性所在。原始人认为自己是由某种动物转化而来的,将其作为自己部落的标志或徽号。羽人的形象在文献中多有提及。《山海经·大荒南经》载:“又有成山,甘水穷焉,有季禺之国,颛顼之子,食黍。有羽民之国,其民皆生羽。有卵民之国,其民皆生卵。”提及“羽民国”。《山海经·海外南经》载∶“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中国文学故事中也有羽人形象的涉及——“玄鸟生商”。鸟图腾受商朝人崇拜,认为自己的祖先是鸟演变而来。《诗经·商颂·玄鸟》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除此之外,在许多文化遗址中发现了有关鸟图腾的物品。例如商代出土的玉羽人,为我们了解羽人提供了最直观的形象呈现。到了汉代,羽人形象数量急剧上升,与当时人们的神仙幻想和生命意识息息相关,羽人形象从半人半鸟到后来的羽饰之人,形象有所变化。

(二)儒家的社会伦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代人对儒学的推崇,使得儒家的三纲五常贯穿于社会伦理中。宗族观念的加强,重视对于已故死者的丧葬仪式,重视对于墓地的装饰和建筑。但其实汉代的“罢黜百家”,并不是春秋战国时的儒家思想,而是一个更为广义的儒家思想,其包含了道家、法家、阴阳五行等思想。孔子讲究“入世”,认为生命是短暂的,我们要过有价值的人生,一方面要求对于功名的追求,另一方面要求死后也要永垂不朽。“墓葬文化”是汉代文化的重要构成之一。在汉代儒释道三家各自发展并互相融合,生死、因果让“孝”成为社会主题。羽人对于人们的引导升仙也是有社会伦理的指向所在。山东嘉祥宋山祠堂西壁画像:此画分为四层,最上层为一西王母端坐中央,两旁为两侍奉羽人,最左边为仙兔和蟾蜍在捣仙草,右侧羽人身后和头上有三羽人,一面朝向西王母,一面朝向下界,似乎想要告诉别人只有善人方可羽化成仙。下面一层为“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死后,一直尽心尽责地抚养他的孩子,即使有他人进谗言,也忠心依旧。从画像中他双手交叉,含胸低头于成王之边也可看出。再下一层为“骊姬害太子申生”的故事,春秋时期,宠妃骊姬,害死了原来的太子申生,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从第二层与第三层的顺序以及靠近西王母的层级来看,方为善人,做善事才能得到西王母的普照,符合社会伦理才能有羽化成仙的可能。

(三)道家的神仙思想

神仙思想的盛行成为了羽人形象出现的重要源泉之一,其是道家的核心思想。羽人在画像中的身体舞动深受其思想。在道家和道教的思想形成之前,巫术深受人们喜爱。巫术是道教成立初期的主要模仿对象和思想源泉。长生不老的思想与巫术有着密切联系,有关于“不死之山”“不死之国”“不死之药”等描述,都显示了人们对于长生不老的追求。巫师手握着长生不老的丹药而被人民所崇敬,这些也在道教仪式中有着体现。羽人执仙草也是指引人们羽化成仙的形象。榆林汉画像石博物馆藏“骑鹿羽人送仙草图”,墓主三人端坐中央,左右两边为骑鹿飞驰而来的羽人,其身前各有一株仙草供墓主食用。羽人舞的身体动机就在于汉代人们的崇拜对象。汉代人的祭祀对象为道家神仙中的西王母,她有着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而羽人常伴于西王母的身边,其有翼,能够往返于三界之间,它便是人们羽化成仙最好的“引路人”。汉画中,西王母可能并不会时时出现,羽人的出现有时就映射着西王母的存在。

羽人舞可能并不是我们狭义中的舞蹈,也并没有像“袖舞”“盘鼓舞”成为世人皆知的舞蹈类型。但从吴晓邦提出广义舞蹈的定义来说——借助人体动作来抒发情感,羽人的身体动作也是一种情感言说。羽人舞是汉画舞蹈重要的组成部分,羽人形象是汉代形象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羽人的身体言说也表达出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与意识,羽人在三界的舞动,美轮美奂。

注释:

[1]杨 瑾.南朝墓壁画上的羽人和神仙形象[J].四川文物,2008(02):73—77.

[2]梁英梅.汉代羽人形象试探[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S1):13—15.

[3]毛 娜.汉画西王母图像研究[D].郑州大学,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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