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观流云 俯听幽壑
——评杨健民《江湖不急——健民短语》

2022-12-26 01:28袁勇麟
福建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健民短语

袁勇麟

7 月的榕城一片炽阳灼风,著名学者杨健民的《江湖不急——〈健民短语〉2021 年增订版》(海峡书局2022 年4 月版),却意外带来一份清净爽朗。作品信笔闲来的文风任性自在,谈天说地的气度辽阔敞亮,有随笔的无拘无束,有杂文的敏锐深刻,引导着读者在逐渐敞开的弹性丰富的话语中,体验思想火花碰撞与灵魂温度交流的快意。

这本《江湖不急》是其“短语”系列的第三部,此前两本分别是2015 年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健民短语》和2020 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一个人的风——健民短语》。顾名思义,“短语”以篇幅不长、话语不赘、结构不冗为主要特征,言简意赅,趣浓而旨远。杨健民直言把其“当作一种符号化的文字游戏”,自己则是一位遵从游戏规则并有所生发的“文字演员”,实有深意。既然是“游戏”,就带有强烈的非正式性、非规范式、非严肃化风格,随性而任意,灵活而敞开,是源于真切鲜活的体验、纯粹本真的感受和深彻幡然的领悟,这正是生活真实的状态。

杨健民的“短语”内容非常生活化,从午时的一杯咖啡,到街边的一杯奶茶;从故旧同学聚会,到新知友朋小聚;从八闽小镇漫游,到中华履痕处处……纷杂人事漫天漫地,纷繁物象信手拈来。作品没有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涕泪悲欢,有的是翻阅新书时的神游物外,浏览网文时的万千思绪,甚至对着自拍调侃嬉戏,如听着歌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生发感慨,观看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谈天说地……这些都是生活中最琐碎的点点滴滴,是我们常常经历却又漠视忽略的身边人、周边事。然而,正因日常而普遍,才更凸显新奇而陌生的审美效果。我们从未想过,一个电蚊拍、一个口罩,甚至一道法令纹,竟包蕴如此丰盛的人情世故,竟然品咂出如此意味深长的往来古今,这正是伊格尔顿所说:“人生的意义与其说是一个命题,不如说是一种实践。它不是深奥的真理,而是某种生活的形式。它本身只能在生活中真正为人所知晓。”

杨健民是如何让这些司空见惯、普通平凡的人事物象,散发出别样的情趣,体现出特别的意味呢?或者换一个说法,我们要如何在不起眼的日常样貌中发现别致的纹路、探掘深奥的义理?显然,这并非是关于观察、感受和把握生活规律的方法论问题的简单理解,而是关于生命态度和生存信念的本质论意义的探究。如果说,杨健民是一个有独立精神、深刻思想和创造能力的文化者,那么他的思想和精神根源深深扎根于日常生活,这种行为选择或动力根本,则是源于他对生活诚挚而淳朴的情感,对自我大胆而勇敢的坚持。曾有论者在讨论当代散文诗学建构时,就散文创作中的“自我”问题指出:“‘自我’是一个主观/客观、物质/精神、意识/潜意识/无意识等的复合体,是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同心圆系。‘我’的感觉和体验辐射于圆周,散布于圆周上的一切刺激性信息皆投影于心壁,‘我’是绝对的圆心,‘我’心灵的颤音是‘我’最本质的存在。”杨健民的短语创作正是如此。其短语中的素材都是创作者“我”的所见所闻、所观所感。所有敏锐而独到的观察视角、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体验、宽敞而延展的启发领悟、执着而深邃的探问求索,本质上都是围绕主体自我的“主观与客观”“物质与精神”“意识与潜意识、无意识”的交相复合。所以,你可以说“短语”的内容极其日常,但你也不得不承认,“短语”的风格非常独特鲜明,其内涵更是十分生动活泼。

这也许是杨健民欣然追求的,“在当代文体变革的情形下,随笔将是一种最为自由也最为活泼的文本形式”。在“自我”内在真切独白与“他者”真诚互动交流的联络与平衡中,杨健民实现了“自由”而“活泼”的随笔创作,为读者打开了隐藏在平凡世界里奇妙盛景的大门,这正是“短语”系列最动人之处。作者之所以自称“短语”创作是“游戏”,更多强调的是不受拘束的格式、不受限制的内容、不被约束的思想与精神。因此,这个话语的“游戏”,并非博眼球、争流量的浅薄玩乐,而是触动人情、叩问人心、探求人性的现代戏剧。所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在这里得到了更深层次的诠释:灼灼烈日下呈现的庸常事物,是日常普通人情世故的形式表象,其内里实则时刻涌动着历史发展、社会演进、世情更迭、人心嬗变的丰富变化,构成了千姿百态的生活情状。人生的意义就在这“常”与“变”的交错往复间,沉淀酝酿、昭示彰显。因此可见,杨健民由己出发的目的,并非为了简单记录个人经历或者抒发个体情绪,而是意在以个人经验和公众经验的交融互参,观照社会历史发展,思考世情人性变迁。他自言:“‘虽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是在某个‘思想的边界’,在某个语境,我们相逢了,或者说是久别重逢。”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健民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更偏向“建构主义”而非“内在主义”的立场。这场自伊丽莎白时代之前就产生的论争,始终围绕着“本质存在”和“后天发展”的焦点而展开。即关于生命的意义,究竟是相对稳定地内在于事态本身,还是形成变动于各种关系交错往来的动态过程间。显然,杨健民的观点更倾向于后者,从而形成了跳跃的思维、开阔的视野、敞亮的胸襟和深沉的思索。他的话题,虽然由周遭一事一物而起,却从不拘泥于眼前当下,而是广阔地伸延古今、拓展往来。这种看似漫无目的、随性任意的牵绕,实有逻辑严密、层次鲜明的关联。作品中,他由“一言不合”这句戏谑的网络流行语,联想到法国哲学家吉勒·利波维茨基的“轻文明”概念,进而联系当下社会现实,引用苏童的小说片段,探讨物质经济迅速发展带来的过分追求快感的“轻漫”态度,并提出当代关于独立思想培养和自由精神锤炼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问题;他通过一次挑选衣服的经历,体会到女性对于生活感受的细腻和敏感,穿插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教授不拘一格的授课故事,探讨有关语言运用乃至生活感受的丰富选择;他甚至从一场女博士的聚会,欣赏知识分子别有趣味的形而上研讨,借网络上幽默搞笑的小段子,追问抽象文化与现实人生的关联与意义。还有关于由“切分音”变奏触及的人生感悟,由牙齿治疗产生的社会现实观察,由香水馥郁引发的两性关系隐喻……凡此种种,都由小见大,见微知著,娓娓道来的浅谈低语如细渺处开凿的一道缝隙,潺潺水流渗透曲折,蜿蜒流淌,最终竟至一片豁然开朗的绿野茂林。

以此观之,也许我们更能理解杨健民在自序中关于“短语”系列“能指”和“所指”的阐释:“我试图以研究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去看待言说和意义的‘能指’,这样可能就把费希特所谓‘学者的使命’当作‘学者的遭遇’了。”“本书并非话语矩阵的‘驯化’,恰恰相反,这些话语总是在‘熙熙攘攘’的文字符号的‘厮杀’中被抽离出来。它们其实就是‘天边的云’。”这正是对于索绪尔“不必触动意义或声音,一个要素的价值可以只因为另一个相邻的要素发生变化而变化”论述的淋漓演绎:没有规范的矩阵,没有严格的边界,甚至没有绝对的意义和价值,一切都随思想开拓而变动并产生新的生发。

2016 年,我曾在一篇有关杨健民“短语”系列的评论文章中写道:“意义、思想、文化、精神,这些宏大的题旨才是杨健民所最为关注的。”而今看来,依然如是。“短语”的结构篇幅和语言形式虽短小精悍,但只要其内核的品格不泯、思想不钝、精神不灭,其指涉边界和内蕴意味就可以不断延展、不断提升。因此,与其说“短语”是一个人的灵魂私语,不如说是一个多元敞开的交流平台,是以有限形式包容丰富可能的场域,读者受邀而来,在作者的引导下,既可跟随其步伐领略奇景,也不妨发散思想另造新境。

行走浮华掠影的江湖,何急何促?尽可悠悠慢行,沉着接应。品读杨健民的短语,无疑是轻松惬意的,因为不急,所以没有紧张的氛围,没有高亢的节奏。杨健民最擅长的,便是坐卧随心的闲谈。仿佛夏日午后,他穿着一件浆洗发白的宽大背心,坐在树荫下的方石板凳上,滚烫的热水浸泡蜷曲幽深的茶叶,茶香瞬间舒展弥漫,就着一盘子冰凉爽甜的西瓜,合着嘒嘒鼓噪的蝉鸣,与三两老友,扯天扯地,话长话短。这样的情境,怎能不生情趣盎然?

他谈话语的感性力量,有哈德·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关于人性反思的深沉严肃,却在结尾处将话锋陡然一转,让莫言与吴小如两位大家“出场”,围着马和狗的穿着装饰,大逞快意,让人看了会心一笑而豁然开朗;他谈开会的事务性问题,全文幽默风趣,一会儿抹嘴瞌睡,一会儿观摩“夜壶”,最后再以一首打油诗做结,令人忍俊不禁继而品咂深思;他与友人喝茶,细细旁观教授与夫人之间的默契互动,引申至钱锺书与其妻杨绛半生夙缘,联想到《红楼梦》的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缠,一句“再不厮守春风就老了”,触人感怀万千而心生缱绻……

杨健民的情趣,就是在这样的“纸短情长”之间悠悠发散,有诙谐幽默,有嘲笑讽刺,有情谊深厚,有义气肝胆,不仅是张开双臂拥抱生活的赤诚,更是放下执念与自己和解的坦然。所谓“诗意”,根本不需要矫揉造作的经营与修饰,只在这仰观流云、俯听幽壑的开敞豁达与洒脱自然间,徐徐充盈,感染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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