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吧

2022-12-26 14:14乔叶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钱二嫂鲜叶

□ 文/乔叶

1

这年清明刚过,闲来无事,我便趁着一个周末去了一趟信阳。初衷自是为了鼎鼎大名的信阳毛尖。近年来渐渐爱上了喝茶,绿茶里自然少不了信阳毛尖。以往每年的新茶下来都是在象城的品牌专卖店里买,自家喝,也送亲朋长辈。这次突然起了兴致,是因有茶友分享经验,说该到信阳山里的村子买去,这叫到老根儿拿鲜货,省了几道倒手。自家喝的口粮茶不用闹那些虚文,送客的礼品茶也有各种包装。总之,无论是要哪种,价钱肯定都实惠。且正逢春和景明,顺便逛逛也好。

去便去。虽有四百多公里之远,好在有高铁,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要去的村子叫桃湾,离高铁站有二十来里。都是品茗人,茶友一家亲。茶友托茶友,转了几道弯,终于找到了去高铁站接送我的人。除了手机号,我对此人的年龄性别等概况统统不知,只通过一点瞧出了她的有趣:她设定了见面暗号。她举一个“金”字,我要上去对一个“钱”字。

出了高铁站,迎面便见一个女子举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金”,那定是她了,我便朝她走去。女子身材敦实,短发圆脸,看见我便欢悦地笑起来。到了跟前,听我说出了“钱”字,她笑得圆脸边缘都模糊起来。看形貌和眼纹也有三十来岁了,笑起来却仍有少女般的天真稚气。问她为什么要设立这么个暗号,她说,好玩呀。谁不爱钱呢。又道,其实是因为我姓钱。便自我介绍说全名叫钱菲,姓倒是个好姓,小时候是小钱,长大了是大钱,到老了还是老钱。总之是有钱傍身,应过不了穷日子。可是钱呢?钱去哪儿了?就因为后面这个字起岔了。菲,一个意思是香,另一个意思就是薄,菲薄菲薄嘛,所以,综合起来的意思就是,钱到了我手里虽然香喷喷的,可就是太少啦。说着就又嘎嘎嘎地大笑起来。被她感染着,我也便笑起来,问,那我眼下该叫你啥?小钱还是大钱?她笑道,大钱吧,村里人都叫我大钱。您姓金,我姓钱,咱们俩就是金钱组合。

上了车,便载着我往山林氤氲翠润处而去。路上就说起了茶,问她村里哪家的茶最好。她说一方水土养一方茶,且被茶客们认了这么多年,其实是差不多一般好的。各地的茶想来都是一样。虽是总有些特别说法,比如哪坡哪沟的更好,甚或是哪几棵树最好,她却觉得这就近乎传奇甚或是妖魔化。你想,这道坡和那道坡肩并着肩,能错过多少去?太阳难道就照这边长些、那边短些?雨水难道就这边足些、那边欠些?很多不过是噱头罢了。如果一定要说差别,那差别也多是在炒茶人的手艺这里错落开来的。说得我频频点头之际,她却忽然又道,我这话也不大准——咋忘了西坡。村里的茶我喝了这么些年,口味也刁钻了些,要我说,这村里西坡的茶树茶气最足。原因么,因为海拔高一些,长得更慢一些,云雾也更亲近一些。

问她这种茶跟哪家买去,她顽皮一笑道,西坡的茶买是没处买的,却可以亲手去打。想要喝我就带你去,自己打下的茶喝着格外香。我问,我这生手,贸然去糟蹋人家的茶树,不大好吧?大钱笑道,这你可想多了。村里的茶山有的是没人打的。多少人家,孩子们都在外打工,老两口身体不大行的,又不想雇人,就叫亲戚朋友来打茶叶,谁打下来就算谁的。西坡里的就是。有几户全家长年不回来,怕茶树长野,老是喊着叫人去打呢。打下了鲜叶,想自己喝的就找人炒,想挣钱的就直接卖鲜叶。对这,村里人的嘴边话就是:茶叶长都长成了,不打也是罪过,打了也算积德。——你不知道吧,你以为的糟蹋竟是积德呢。

就都笑。她又问我的行程安排,若是今天就走,节奏就得紧凑些,下午买过了茶就赶快再送我去搭返程高铁。若是还想要住一晚,村里没有旅店,只能等买过茶后送我进城去住。我说既然来了,就住一晚。大钱便道,那这时间就宽裕了,明天要不要打茶?我说要。她问,你带运动鞋没?我说没有。她道,村里也没处买去,单为了采茶现买新鞋也不值。问了我的鞋码说,跟我的脚码一样,就穿我的吧。我说好。

说着话便进了村,她径直把我带到一处院落,一看就是村小。里面聚着一堆孩子,小的三五岁,大的十来岁,你追我赶,喧闹得很。我问,这是村幼儿园么?大钱笑道,算是吧。只是没人给我封个园长当当。便解释说,因大人都忙着采茶炒茶,只她得空,便都托她暂时代管孩子们。又道,先吃饭。买茶的事吃完饭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茶为啥排到最后,就因为是饭后的闲事呀。

2

午餐便由她款待,和孩子们一起吃。主食是电饭锅煮的米饭,只有两个菜,一个是地锅炖排骨,待排骨炖熟了再往里面放些豆腐、粉条、香菇之类的配菜。另一个菜还在塑料袋里蓬蓬楞楞地堆着,大钱说,你不知道吧?这是苦辣菜。这菜名儿是我头一回听说,看着像是油菜。大钱说,可能跟油菜是一科的。这里的人都爱吃的,到处都有。不过却是时令野菜,也就是这些天才吃得到,且因是冬天过后长出来的头茬,也是最嫩最好吃的。等过段时间长老了,它就开出了黄灿灿的花,那时看着更像油菜呢。它的籽儿和油菜籽儿一样,确实也能榨油的。不过要仔细去看,你就能知道不是。油菜长得很温顺,是小家碧玉的风格,苦辣菜呢,到底是野菜,茎粗叶大,很生猛,一副没有教养的野丫头样子。

她边说边拾掇着,两三个小女孩子也过来帮着打下手。所谓的拾掇,也就是把它们打理成大概齐的几段,如此才好把它们放进开水锅里焯熟。菜叶子也得稍微拾掇一下。上面有着毛楞楞的边儿,叶面上散布着或密或疏的孔洞,不知道是不是虫子咬的,这些孔洞总是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还有一些叶子带着暗红间杂棕黄的色块,这色块,有点儿接近泥土的颜色,或者说,有点儿接近秋天的颜色。大叶子里有,小叶子里也有,最嫩最嫩的菜芯儿里,也有这样的色块,像是胎记。清水洗了几遍后再用开水焯,从开水里捞出来又过了道凉水,大钱便用白棉布裹住它,把水挤干,切成碎丁,然后开炒。炒起来极其简单,就是用一点儿油,再用一点儿盐,待盐味进菜即可。配菜用的是葱白、红菜椒和木耳,炒出来便是红绿黑白四色兼具,十分完美。初入口有些苦,后味儿却有点儿甜,也有点儿涩,还有点儿辣,更多的却是香。

孩子们先吃。我便帮她招呼孩子们。两个人招呼十来个孩子,竟也是好一番手忙脚乱。等终于忙完了孩子们的饭,我们才端起了碗。边吃边聊,问大钱怎么就管起了这麻烦事,她方说起来。原来她竟不是这村的人,这是她姥姥家。童年时她跟着姥姥在这里住过几年,很受照顾,念念不忘。长大后,但凡回来看姥姥,就总要住些时日。舅舅们早就在城里安家立业,姥姥去世后便卖了老宅,除了上坟都不回村。她也每年都回来给姥姥上坟,每次回来都还是想要住些时日。问她住哪儿,她指指隔壁,说是二哥家。她每次来都住这。二哥是姥姥的本家孙子,虽早出了五服,却也算是亲的了。还有,她顿了顿道,这就是姥姥家的老宅。

给孩子们做饭是因为有一年她回来住,天还没亮,她就被学校里传来的声音吵醒了。那时村小还没有被并点撤走。她闻声披衣到了学校门口,看到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如童鬼一般。她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这么早?孩子们说,家里大人都因为茶叶忙活着,顾不上他们,就把他们送了过来。早送早省心。大钱困惑道,既然来了,为啥不进学校里?大门的锁是虚挂的,没有实实地锁住。孩子们说,许校长说了,不到时候不叫进。校长姓许,四十来岁,家住邻村,容长脸面,平日里不苟言笑,学生们都有些怕她。

大钱说,听到这里,她心里就翻滚着难受起来。问孩子们吃饭了吗?都说没有,不过都带了干粮。有的是面包,有的是馒头,有的是干脆面,只是都没有热水喝。——大人们去山上打茶,孩子们却没有热水喝。这么想着,她说她的泪都快下来了。她就心血来潮,打开门,叫孩子们进到了学校里,用自己带的东西给孩子们做了简单的早餐。等到孩子们吃完,天也放了大亮。许校长来到学校,看见这情形,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大钱一起收碗筷。直到孩子们都进了教室,她们俩相对坐着歇息。她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大钱说,我也忙回了一个笑。她没再笑,我心里就有些没底,说道:对不起啊许校长,没顾上给你打招呼,也不知道这么做合适不合适。许校长说,你这不是骂我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打春茶的时候,家里都顾不上孩子们,我早就知道。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是事关孩子无小事,我实在也是害怕了。刚毕业第一年,我在茶楼小学教书,就碰到了事儿。两个孩子早早去学校玩,在二楼打打闹闹的,一个孩子头朝下摔了出去,伤了脑子,死了。家长闹个不行,茶楼小学本来就难支撑,再加上这个事,就彻底垮了。我接受了教训,来这儿就给自己立了规矩,只做分内的事。分外的事,担不起责任。我说哪有那么巧。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孩子呢,真要有了啥事,算谁的?算你的?你不是老师。算我的?不是我招揽的事。

一时间,我停了吃饭,沉默着。大钱沉吟了片刻,接着说,许校长这话不好听,可确实也有道理,且是以血泪经验得到的道理。这道理在城里是不用讲的,是我耳熟能详的,只是在这里听见,忽然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不过她也提醒了我,让我把自己往回纠偏一下。我想了想说,要不这么着吧,我以个人名义拟个委托协议,让家长们签个字。说到事前头,丑话理不丑。她眼睛一亮,却又灰了,说,那能行?我说,试试呗。那天午饭过后,我就拟了个协议,打印出来。第二天一早,二十来个孩子齐齐地带了过来,大人全都签了字。后来我才听说,也有人嫌太啰嗦,更多的还是体贴,说丁是丁、卯是卯,这字该签。人家大钱做这些事,还不是心疼孩子们。要是有啥事再去赖人家,那可不是坏了良心?也有好奇的,问我图啥,有孩子说,他妈在家里签字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这大钱图啥呢?不收钱还管孩子们两顿饭,能不图啥?我笑道,你回去告诉你妈,大钱真不图啥。叫她放一百个心。也有人见面对我说,你这是为来世积德呀。我说,什么来世不来世,我可没想那么远。反正我爱在村里待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3

吃完后便喝茶。边喝边听大钱讲,她说好茶要喝三道,头道茶淡而脏,二道茶甜而香,三道茶喝个光。三道过后,便换了茶。入口的茶味,又有了细微分别。当然,无论怎么不一样,茶味儿总归还是涩、甘、香。不过是有的涩久一些、有的甘浓一些、有的香长一些。传达出来的气息,有的静一些、有的沉一些、有的浮一些。大钱说,有分别就对了嘛。既然世界上没有同一片叶子,又怎么可能有同一杯茶呢?等下午去各家串去,你就更能喝出差异来。各家各户的茶山茶树不同,打茶炒茶的人不同,进到杯里的茶,怎么会一样?又说到怎么通过成品茶去鉴别炒茶水平的高低,大钱说,关键一点是看茶叶的破碎度,茶叶不破损,才能留香久。破损度的指标意义如同麦子的瘪粒,破损得越少就越能证明技艺精到。也可很直观地看汤汁,最正宗最地道的汤汁不是碧绿的,而是金黄色的。所谓的闻如兰香观如金汤,正是如此。

用的是最寻常的素面透明玻璃杯,水是自来水,味道有一股天然的清甜。茶叶没有单芽的,多是一芽一叶,初展的也有,全展的也有。但看那杯子里的景象,芽的毛,叶的尖,名副其实的才算是毛尖。尖也就罢了,毛这个字,真是太妙。是用惯了的好,也是经得起用的好,不然怎么能用惯呢?这世上,最纤细的东西就是毛,最幼嫩的也是毛,汗毛、毛发、毛孔、毛毛雨、一毛钱、毛茸茸……有毛的东西几乎都是可爱的。作为茶叶的毫,这个毛,自然是要多好就有多好。

我问,这茶要按品级的话,该到一级了吧。大钱说是。不过一级在这里不是最高级,只能算个中档。看我纳闷,便详解道,这里的春茶分六档:一档是珍品,多是芽头。二档是特级,多是一芽一叶初展。三档是一级,多是一芽一叶。四档是二级,多是一芽两叶初展,五档是三级,多是一芽两叶。六档是四级,有一半是一芽两叶,另一半为一芽三叶。这跟我在象城习得的知识很是有别,我便明白,果然这里自有规矩。便又问到底是明前好还是雨前好,她笑道,这可有些难说。村民自喝和卖给茶客的标准不同。在村民看来,茶客分两种,一种是假茶客,是喝样子的,就要芽头,尤其是明前的芽头,特别小,很难打,打出来又不容易炒好,所以死贵。茶成了,用泉水一泡,茶客们赏着杯子里嫩生生齐刷刷的芽头,说好茶好茶。其实又能好到哪里去?我问假茶客都是些什么人,大钱噗嗤一下笑了,说没听说么,“大官小官,明前毛尖”。

就都笑。问她什么人是真茶客,她道,就是喝味道的人嘛。真讲究味道的,那就要一芽一叶,且这一芽一叶也并非铁定只是明前好。有句老话,叫做“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这个火,就是清明节。清明上坟,要烧纸点火么。这话的意思就是只要是清明前后的,都一样好。

喝着喝着,就浑身微汗。再喝着喝着,就浑身通泰。酣畅淋漓地喝了个痛快,方想起问她的茶是在哪家买的,她说她的茶都是村里人送的。也只能让送,因没处买去。都不卖给她。除非她要得多,否则就没人收她的钱。即便买她也不好意思多买,因价太低,总觉得买得越多越亏着人家。

那里面都是。她指着桌上一个纸盒子说。我便去看,却见都是作业本的纸包,一小包一小包的。她说,家长们给孩子们带的话是,叫大钱老师尝个味儿。也有给多的,她就会退回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茶吃茶。春茶跟他们的眼珠子似的,怎么能白要那么多呢?大钱说,我跟他们说,春茶贵似金,金子还得金子换,你们给我留着好茶就是了,回头我买。他们却都说,哪能叫你买?花那钱。自家的茶山,不过是费把力气。我说就是你们的力气最值钱。他们说,我们的力气值钱,就非得你来买?知道你有钱,你有钱去别的地方使,别搁这里来花。你要是真心疼惜我们的力气,要不你自己来打?你打多少都是你的。

所以你就真的上山打茶?我问。大钱说,是啊,抽空就去打点儿。不打白不打,只要你想打。只要你去打,一定不白打。又都笑。

喝足了茶,她便带我去逛。事先叮嘱道,咱们先去各家尝尝,先别急着买,等看过一遍再定。我答应着,便跟着她在村中行走。尽管才认识不到一天,我却已是很信任她了。莫名信任。似乎她是老友。每进一家,那家人上来跟大钱打招呼时也都会问:有朋友来啦。你朋友真多啊。大钱应道,人缘就是这么好,实在是没办法。

说笑两句,便坐下喝茶。进了几户人家,都尝了茶。出这家进那家,一路上,大钱像个导游似的跟我说东说西,见什么讲什么。路边桑葚熟了,结了不少甜甜的黑果子,我想要摘吃,又怕不妥,被大钱看了出来,笑道,吃吧,随便吃,得紧着吃。反正人不吃鸟就来吃,人吃了也不耽误鸟吃。只是你若是能紧着吃,总能挑着那些好摘的,不用爬高下低。那些不好摘的留给鸟吃也就是了。又指着坡上说,野樱桃也有熟的了,你要是爱吃就摘去。我便果真去摘一些,小是小,味道却很不错。初时涩,忍住,会慢慢甘甜,这甘甜,来得慢,去得慢。要是不换个别的口味,能在舌尖徘徊半晌。

比较一番后,我便入手了几斤茶。买过了茶,却没有走回头路,由着大钱带着我弯弯绕绕。信阳临近湖北地界,有着明显的南方风韵。随处可见河流池塘,稻田宛若布拼一样,一块接一块地玲珑着,真叫一个好看。不少池塘里都有荷叶正冒头。荷叶的量词该用片的吧,可是刚出水的新荷还是得用枚,它们粗粗地卷着,像是个不规则的“一”字,在靠近岸边的地方,那里几乎没有水,只有淤泥,这枝小小的“一”简直就像贴附在淤泥上。如初生的婴儿,趴在老祖母破败的怀抱里。有的稍微长高了一些,离淤泥远了一些,叶面有了一点儿舒展。在背光的一面看它,它有着一抹淡淡的赭红色。在它的不远处,有几只小青蛙在水里游着,偶尔停在水下的枯枝上。

各家的花也都开得正喜人。黄刺玫一披一挂地开着,小小的丰满的圆圆的花瓣,浓烈的甜香。石榴花嘬着一朵朵小火苗,这儿一簇,那儿一簇。月季也在这时候盛开了。这里家家户户似乎都种有藤月,倒是很适宜的。不占地方,依着篱笆、拱门或者随便什么架子,开得极盛。深粉,雪粉,朱红,紫红,不外乎这几个大颜色,却因为开在各家,粉又粉得不同,红也红得不同。这藤月的花比蔷薇要大一些,香气也更甜一些。走过它们,觉得衣服都染上了香。

这村子真好。我感叹。大钱道,晚上就住这里吧,也住在二哥家,别回城了。晚上家家户户炒茶,花香加茶香,整个桃湾都是香的——不是我不想送你,路又不远,几脚油门的事。就是想让你多吸几口这香气。我欣悦道,好啊好啊。大钱当即笑得灿烂如太阳,道,跟你真投缘。我睡的是张大床,你同我一起?就是多个枕头的事。我说好。

4

晚饭便是在二哥家吃的。饭后两口子便在东厢房里忙起来,二哥手里舞着茶把在茶锅里搅动,屋里的簸箩里摊放着鲜叶。我问二嫂,这叶子都是今天打的?二嫂说,那可不是。问她,怎么有的簸箩里鲜叶多,有的簸箩里鲜叶少?她说,虽说都是鲜叶,鲜叶和鲜叶可不一样呢。上午叶、下午叶,壮树叶、老树叶,晴天叶、雨天叶都得分开摊晾,不能混到一起。鲜叶不一样,炒制的力道和火候也就不能一样。我叹道,真不知道喝杯茶有这么不容易,还以为上山打茶就是最难的了。二嫂说,打下鲜叶,这难字才走了个上半程,且不到家哩。下半程的难呢,就难在炒茶,要一夜到天亮。如果不及时炒,就会发酵,“发烧出汗,鲜叶完蛋”,以前的忙活都是白忙活。

大钱道,有一个曲儿,唱的就是炒茶人的苦。我听二嫂唱过,唱得可好。二嫂,你再唱唱呗。二嫂大方道,唱唱就唱唱。等二哥炒过了一锅,趁着歇息时刻,便轻声哼唱起来:

炒茶之人好寒心

炭火烤来烟火熏

熬到五更鸡子叫

头难抬来眼难睁

双腿灌铅重千斤

音质有些粗粝,韵调也有些忧伤,却不知怎的也并不让人沮丧。我问这段曲儿叫什么名儿,二嫂笑道,就是个曲儿,没名儿。这还值当有个名目?不过这种曲子倒有个名目,叫“闲五句”,许是因为在闲时唱的,且都是五句。还有一首“闲五句”,词里也有茶,却是酸曲儿:

手扶茶棵泪不干

心中好似滚油煎

送哥送到分水滩

撩水给哥洗把脸

分水容易分人难

我不由得鼓掌叫好。二嫂笑道,这就算好?还有更好的呢。又唱道:

夜夜睡觉想着郎

想郎想得脸焦黄

打开枕头给郎看

眼泪发芽二寸长

床底挖个养鱼塘

我自是更热烈地鼓掌,得寸进尺地央求她再来几个,她说她就这些了。一边应着我,夫妻俩便又忙起来。二嫂忙着烧火,随时填柴、退柴,火光映着她的脸,多了几分红润俏丽。二哥忙着杀青,揉捻,炒生锅,炒熟锅,再甩条儿。生锅要大火,熟锅要中火,甩条要小火。每个程序都得六七分钟。最后一个程序是碳焙,用的就是极文的炭火了。焙着焙着,毛尖特有的香气就弥漫出来。

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香气里,在二嫂忙碌的间隙里,我和大钱时而听她唱曲,时而和她闲话。我问二嫂,二哥炒茶的手艺,也算是行家里手了吧。二嫂瞧了二哥一眼,笑说,他那成色呀,顶多算半个行家,一只里手。说得二哥也笑起来,应道,我可一般。一般的意思?就是能把好茶叶炒好。好的炒茶师傅呢,是能把三等茶叶炒出二等味道,二等茶叶炒得接近于一等茶,这才是真厉害。就像种稻子,上等田里种出好稻子,不稀奇。下等田里种出好稻子,才见功力。我说,这还像老师教学生,好老师不仅能把好苗子教好,也能把中等苗子拔起来。二嫂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二嫂娘家在山外,是平原乡村,离桃湾有十来里,属于另一个镇子。问起当初怎么嫁给二哥的,她笑道,还不是因为茶。别看是在信阳山里,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茶山,很多地方只有水稻田,没有茶山。桃湾村的茶山算是多的。早在二十年前,乡里还在这里设有茶厂,一到春茶季,就由乡里出面召集人来打茶叶,工钱不菲。那时还不太时兴去远地方打工,好多外村的姑娘小伙儿都过来做这活儿,既挣了钱,也恋了爱。二嫂和二哥当初就是这么认识的。她说,原本最动心的就是二哥家有那么多亩茶山,想着有了这茶山,够几辈子用,吃不穷穿不穷的,就嫁了过来。谁成想有恁多罪哩。听我打趣问是不是后悔了,二嫂却又道,后悔啥,不后悔。咱吃得了茶的香,就受得了茶的苦。二哥笑道,你这话说得硬气。再说了,后悔有啥用?迟啦。

不知不觉已过十点,二嫂催我们去睡,临走前我又赖着二嫂唱了一曲:

小小鲤鱼压红鳃

上方游到下方来

穿过多少金丝网

闯过多少钓鱼台

不为仁兄我不来

睡觉是在临街屋,果然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盖被枕虽旧旧的,却很干净清爽。一张小木桌上放着电脑,还有几本书。角落里有瓶插的一大把香蒲草,叶片秀挺,蒲棒可爱。听我夸,大钱道,你走时我送你啊。又打来了一盆热水,要我洗漱。客随主便,就都依她安排。洗漱完毕,又就这热水泡脚,大钱便忙着添水。在把脚伸进盆里的瞬间,我和大钱面面相觑了片刻,便笑起来。笑得会心会意——相识不到一天,居然就睡到了一张床上。且还是在如此偏远的村庄,在这素昧平生的农户家。这史无前例的进展速度于我而言,实在也是预料之外的。虽是预料之外,却也是那么自然地水到渠成。

临睡前,我又在东厢房门口站了一刻,静静地闻了一会儿茶香。这时候的桃湾村,正浸泡在层层叠叠的香气中。有花的香、树的香,更有茶的香,几种香混合着,如同无形的波浪,此起彼伏,潮涌而来,缠绵回荡。花香平和悠远,树香深沉庄严,茶香则绵长热烈。多有意思。茶树长在那里的时候,散发出来的,也就是一股子散淡的植物清气。如今,她隐秘的芬芳被尽情尽兴地点燃,如同花朵绽放。再然后,这芬芳会被密封,会被冷冻,直至沸水再把她点燃。再度被点燃之夜,就是她最后的纯净的疯狂。

脚步轻响,大钱也走过来,问我,这味道特别好闻吧?我说,是啊,在这样的味道里睡觉应该能做美梦。她点头道,我每次回来,都会睡得很香。尤其是在这老宅里,尤其是炒茶时节。

每年都回来?

嗯,每年都回来。我妈妈去世前特别叮嘱我,叫我每年都回来给姥姥上坟。她还说,因她是出门闺女,死了也不能埋回老家,只有我能替她来看看。她还说,乡下日子总是苦。你回去时,能做点儿啥就做点儿啥,算是替我尽了心。

大钱的眼睛里泪光盈盈。

5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大钱叫醒我时,一看时间才七点,我说,这也太早了吧。大钱道,早什么早,二哥二嫂六点都走了。咱们赶快吃了饭去采一会儿,半上午还得回来支应孩子们的午饭呢。

饭后换了鞋,大钱又塞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篓子,篓子里窝着一顶防晒帽,边儿有些油黑。然后便跟着她顺着小路去往西坡,也没有多远,不到半个小时便走到了。遥遥地看到了二哥二嫂,脸用防晒帽遮得严严实实的,正在两手飞花般采着。高声喊二嫂,她挥了挥手。及至到了跟前,她先讲怎么防着脚下的枝枝节节小坡小坎,又讲怎么防着乱茶枝戳着眼睛划着手,讲若干安全事项,才开始讲怎么打茶叶。却原来,这打茶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一直以为,打茶叶很像摘棉花,竟是错了的。小小的芽头小小的叶,怎么能像棉花一样呢?需得用巧劲儿。看准了芽叶下手时,有时得掌心朝上,食指和拇指向外向上提,有时又得掌心朝下,食指和拇指向里向上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打法叫提采。还有一种打法叫折采。最忌讳的采法就是掐采,凡是掐采过的茶叶,炒出来都会泛红。二嫂一边说着,手里也不闲着,那轻巧敏捷的动作看得我连声哦哦,我也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说打茶。必须得用打,也只有是打。

教完了我们,二嫂又叫我们打给她看,大钱自是比我们业务熟练,相比之下,我便是笨手笨脚。看着我的样子,二嫂的眼睛在防晒布后面笑得弯弯的,又演示了两遍,方才离得远了一些,去专心打茶。二嫂一走,大钱便俨然升级成了专家,开始指点起我来。我自是虚心学着。打了一会儿,手渐熟了。熟能生巧,倒也不难。只是脚下不平,需得拿捏着劲儿站着,又得看着手里的,累得慌。

打了半天,腰背便有些酸痛,看看小篓子里,却还没有盖住底儿。太阳照着,满山的绿叶子晃着,有些头昏眼花,我便站住。大钱笑道,累了吧,那就歇歇。咱们寻块宽敞地儿坐下来,你看着别踩上野猪粪。我惊讶道,这里有野猪?大钱说,你不知道吧?野猪多着呢。你看咱们这地多松软,都是野猪来刨的。野猪来这里干啥?找东西吃呗。吃茶叶?她说吃去年秋天落下的板栗,茶油树上结的果子,也吃野菜,春天新发的娃娃拳,都是它们的喜好。我说不得想法子赶它们走?二嫂在那边搭话道,赶啥呀赶,野猪来了是好事哩。人家吃的东西又不碍咱们的事,还来松土呀,来上粪呀,可不都是好事。说着便指了指隔壁的茶坡,人家今儿可不来打茶叶了,人家在茶山上下了野猪套儿,昨儿套了头小野猪,三岁了,有百十来斤。今儿肯定在家收拾那头猪呢。人家运气咋就那么好?咱也下过套儿,都没碰上这么样的大好事。前几天远远地瞧着了刺猬、猪獾和狗獾,见人就跑,以为咱会逮它们似的。倒是去年逮着了一只山鸡,山鸡知道吧?那翅膀花得跟唱戏的彩衣似的,好看死了。俺们吃了两天的肉,那毛还留着哩。

歇了一会儿,我们又起身去打。不知怎么的,都没了闲话,竟然凝神专注起来。满山的大寂静中,除了鸟叫,就只有我们忙碌的声响,沙沙麻麻,扑扑苏苏。打了好一会儿才觉口渴,喝了几口水,喊着二嫂,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只一个劲儿摆手。问了两遍,我干脆走过去,非叫她喝口水歇一歇。二嫂说,不歇啦。歇一歇就想歇两歇,不怕慢,就怕站。水可不好多喝,喝多了得放水,这喝水放水来来回回折腾的,不知道会耽误干多少活儿。我顿时讪讪的,觉得自己一把岁数的人,怎就这么不懂事起来。

待回到大钱旁,大钱道,二嫂打茶就是这样惜时如金。手慢的一天打一两斤,手快的一天三四斤,七八十块一斤。你算算这账?单卖鲜叶,二十来天挣个四五千五六千就是寻常。这边还有句行话是:清明茶,小小芽。谷雨茶,大把抓。你不知道吧?谷雨之前的茶,都叫头茶。眼下这时节就是头茶。行话说:头茶打不好,二茶发不了。头茶芽叶长得又好又多,还长得快,隔几天就需要再打一遍,叫巡打。这头茶要是没打好,就会“跑茶”。不要以为茶树的根儿扎着,茶就不会跑。——你不知道吧?茶树不会跑,茶味儿可是有腿有脚的,呆不住了就会跑。等它跑了,打到手里的叶子就不再是杯中宝,那就只是一把草。谷雨前的末几天更繁重,因要打“头茶尾”,这算是春茶里的末茶,味道又好,芽叶又体面,虽卖不上价,给亲戚朋友送一送也不那么心疼,自家喝待客喝也都适宜,几方都能抵达最佳平衡。

如此说来,头茶尾竟然是农家最体己的茶了。不过我又衍生出了些疑惑,便遥问二嫂,头茶尾打完呢?再发出来就真的不打了?二嫂回话道,头茶尾以后的茶就是夏茶了,一般没人打。即便打下来也不好喝的。你硬要再打两天也没人拦着,打下来的茶混到头茶里也没人拦着,可是你多打那两天干啥,人家都不上山了,就你上山,你家的茶名声也会赖。不定就会有人指戳说,他家的茶过了谷雨还在打哩。都穷成了这?咱这何苦哩。我惊奇道,还能有这种说处?大钱叹道,村里的事就是这呀。看着各家过日子,其实也是有条共线的。你不知道吧?村里有的人家即便富足,能买得起茶的,只要在这村里住,轻易也不去买。多少都会去亲自打一些。要是不打,也怕被村里人议论忘本,还怕会被村里人讥讽说,有钱嘛,买嘛。跷着腿在家喝嘛。

笑了一番。二嫂越打越远,我们越打越慢。后来索性又站住喝水闲话,大钱突然问,你们喝过毛尖的秋茶没有?我说没有。大钱道,秋茶最好喝。行话是: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好喝舍不得。为啥舍不得?因秋茶得留着养树。即便要打也是在白露前后轻打,所以也叫“白露茶”。秋茶没有苦涩味,有花香气,就是量极小,搁不住卖,只能送给最亲的人。所以还有句行话:春打金,夏打银,秋里打的送情人。就又都笑。

将近十点半时,大钱说得回去了,还得给孩子们做饭呢。问二嫂,中午要不要过来给你们送饭?二嫂说不用送,带了干粮。边说边把几片鲜叶送进嘴里。我便问,咋吃生叶子?她说还不到吃饭时,饿了困了累了,吃下几片鲜叶,立马就能提劲儿哩。问我说,下午还来呀?我说,下午就走啦。便慢慢走过去,把小篓子里的鲜叶合到了大钱的小篓子里。大钱夸道,不赖,夜里叫二哥给咱炒炒,我估摸着能炒出半两,够你喝三天。我说,半两哪够喝三天。大钱笑道,这是西坡呀。别坡的茶不能,西坡的就能,它茶气足嘛。

她用的是茶气,不是香气,就又勾出了我的好奇,问她茶气和香气有啥不一样?大钱道,当然不一样。香气是到茶面儿上的,一泡就出来。茶气比香气藏得深,得慢慢品。有的茶,你可能还没喝茶就闻到了香气,不想闻都不行,它奔着你的鼻子来了嘛。这种茶就是香,猛气不足。可是有的茶乍喝着是淡淡的,你必须得喝好几道,才能体会到那种盘盘旋旋的茶气。有时候得喝一段时间才能知道,茶气足的茶,更耐品。这茶气——你不知道吧?往根儿里说,是地气,是树气,是人气。我懵懂道,地气树气也还好明白,咋还有人气?大钱说,对啊,就是得有人气。人勤谨,会打理茶树,也才有树气。地气、树气和人气合股到茶上,才有茶气嘛。对了,这里的茶树之所以茶气足,顶要命的还有一点就是不打药。就是想打,你多半也打不成药。山高风大,你背一壶920上来,一喷出去,被风一吹都跑偏了,没效果。再说了,背着一桶920上去,你试试?累不死你才怪。对了,你不知道吧?920又叫赤霉素、赤霉酸,种类很多,据说有三四十种。这里的人只叫920。920啊920,她既赞叹又鄙视地说,你下午用喷雾剂打一下,明天早上再去看,那芽叶出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喜人有多喜人。可那毒茶,你能喝吗?你敢喝吗?

沉默了片刻,我说,来了桃湾,认识了你,认识了二哥二嫂,以后可不用担心喝到毒茶了,是吧?大钱道,当然。不为仁兄我不来,说的就是这。

就都笑。

6

午饭后要走时,在二哥这里买了十斤茶,寻常价,却多给了半斤。二哥说,熟人多吃二两豆腐三两肉,多半斤茶也是应该。大钱也送了半斤茶给我,说是自己打的鲜叶。临行前拍了拍脑袋,又进屋将那把香蒲草抱了出来,说要送给我。

这个,不好拿吧?我说。

不好寄,却是好拿的。只是你这路上得辛苦点儿。她说着做着,利落地把香蒲草用绳子密密地匝好,又用一个厚实的化肥袋把它们裹紧,放进了车后备厢。我说那你可就没有了,她说这些东西年年长的,在村里不值什么,只是到城里却不好见。你喜欢就好。你不知道吧?蒲棒是一味中药,可以止血呢。

到了信阳东站,和大钱拥抱告别。相视而笑着约了明年此时再见。她让我先进站,我非要目送她先走,她终是依了我。临上车前,她又回头喊道,差点儿忘了二嫂叫带的话,她说等谷雨过了就给你寄一些“头茶尾”。你不知道吧?这“头茶尾”可是二哥二嫂送你的,不收你钱。我如傻子一般憨笑点头。

你不知道吧?——看着大钱的车远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她这句口头禅来。嗯,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很愿意知道,也很荣幸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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