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

2022-12-26 14:14郝好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公园

□文/郝好

□文/郝好

1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枯瘦干瘪的身体摇摇欲坠,瘦削褶皱的面孔因衰老而丑陋不堪。他头发花白,牙齿大部分早已脱落,只稀稀疏疏剩下几颗看门的,像是最后的士兵守卫着它们的疆土,它们总是令他有种错觉,以至于他觉得这几颗牙除了可以吞咬食物,还有一个意义非凡的用途,那就是在他每次禁不住张开嘴大笑,或者对旁人说话时足以向对方表明他还不至于老到一颗牙都没有。他觉得这几颗牙算是为他保留了作为老年人最后的体面。

凌晨五点,他便醒来睡不着了,他想这大概也是他彻底衰老的象征。他走进厨房,为自己煎了颗鸡蛋,又从冰箱取出前一天的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牛奶鸡蛋是他固定的早餐,有时他也会下楼,去附近的早点摊上喝一碗豆浆吃一笼包子。这种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十年。他的妻子去世正好三十年。有一段时间他跟着在省城居住的儿子儿媳一起生活,但没过多久他便执意要回到自己家里。临出门时,儿子再次礼貌性地挽留,他摆摆手后儿子便开车把他送回了家。儿子也曾劝他,年纪大了可以请一位保姆来家里,可他总觉得,自己的家里要是多个陌生人在那多奇奇怪怪,并且他觉得他还不至于丧失生活起居能力,因此从未考虑。可近来,不知怎的,他却没办法再一个人面对空寂的屋子,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苦闷。他想起自己曾一度以孤独者自居并为此感到自豪。退休前他是一位教授植物学的大学教授,但用他妻子生前的话说,他是一位不务正业的老师。下班回到家,同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多时候他并不是在备课,而是在研究和创作他自认为是人类所有艺术创作里最具思想与精神价值的小说。只是他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年小说,却始终没有得到权威人士的认可,总说他的小说读起来更像散文,理由是他在某一个故事中把一棵老槐树描写了整整两千字,充分展示了他在植物学领域的建树。他的小说从未在知名的文学刊物发表过,就连学校的校刊也随着他退休对他的作品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不写喽,不写喽。”他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声音很大,像是在对空气,又像是对着屋子里的某一个人。可他知道这屋里只有他自己。他望了望四周轻轻舒了口气,歪着头把目光从半空拉到地上。他慢悠悠地走进书房,立在书柜前,打量着里头的书,并随手抽出一本,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随即又合上。

“你们要是能开口跟我说说话就好喽。”他自言自语道。

来到客厅他把身子嵌进绵软的沙发里,此刻窗外一大片夕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款款地落在沙发上,落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到阳光一点一点地暖到他身上,可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觉得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他想起某一个物理学家曾用科学证明了时间从来不是均匀流逝。据说在平原的流逝时间比在山里的流逝时间缓慢,在高处的流逝时间比在地面要快。他甚至想或许他可以选择去山里居住,以便于让这时间能流动得快一些。他走到桌旁,仔细确认电话听筒是不是扣在座机上,他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听了听重又扣下去。他又走回沙发旁,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看,毫无疑问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怎么连一个诈骗电话都没有,他想。

突然间他竟呜呜地哭开了,两行浑浊的泪涌出眼眶,沿着他枯黄深陷的面颊缓缓滑落。那哭声轻轻地颤巍巍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他突然想到了一位朋友老陈,老陈是位商人,并且是位性情中人,对待朋友真诚,做人坦荡。更为重要的是,老陈与他一样是位独居的老头子。他觉得他必须马上见到他。

第二天一早,他便拨通了老陈的电话,表示自己想去探望,老陈在电话里近乎大叫着欢迎。他因为老陈的热情而暗暗欢喜。

老陈的住处在这座城的西南面,而他却住在北面。他眼皮不眨地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对方的住处。

为他开门的是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他站在门口呆愣片刻才怯生生地问,这里是不是老陈家?对方点了点头,把他迎进客厅。他进了门换了鞋,却没见到老陈。他正打算开口问,只见老陈慢悠悠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半年多没见,他没想到竟是穿着睡衣,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迎接他。女人很快进了另一间卧室,老陈恹恹地伸了伸手,指着沙发请他入座。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屋子的气氛有些不对,老陈对他的到来似乎不冷不热,这让他不安并困惑。

老陈端了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坐进了沙发里。两个人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他便不知该说点什么,再看老陈一副心事重重、满脸沮丧的样子,他越发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想借故离开,却见那女人突然从卧室出来,手里拎着皮箱,径直走到玄关处换上鞋,招呼不打,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他怔怔地坐着,正不知所措之际却听到老陈长长的叹息。

“我失恋了。”老陈坦言道。

“和刚才走掉的那位?”

老陈点了点头。老陈比他小十岁,但已经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他的三个孩子都跟着两任前妻一起生活。他有时会想,这么多年老陈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老陈盯着他问。他吃惊地摇了摇头,“你觉得隐婚算不算不负责任?”老陈期许地看着他,一副渴望他能给他答案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按我们这代人应该算吧。”随即他又补充,“但也不一定,现在的社会跟我们那会儿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年轻人可以,我们就不可以?”

他被问得目瞪口呆。

“那你为什么不能领证?”他由衷地问。

“也不是我不愿意,是……是她让我在我的房产证上写她的名字。”

“你怕孩子们不同意?”

“别提那几个兔崽子。”

他看到老陈陡然蹙起眉,转而抬头嚷到:“你来找我做什么?不闭关做你的学问了?”

“我一个人待不住,过来看看。”

老陈一听忽而不怀好意地咧嘴笑。

“待不住了?三十年一个人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待不住了?觉得孤独寂寞了,也想有个伴儿了?”

他没说话,感觉自己脸颊有些微微发热。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你不能取笑我。”

“是啊,我不能取笑你,你一个堂堂大学教授,大知识分子,你哪能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知道孤独寂寞!”

他被老陈刻薄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两个人顿时沉默,老陈从桌上拿起烟抽出一根递给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我是挺孤独的,所以我来找你说说话,想看看你是怎么生活的,我以为你还是一个人。”他吸了口烟幽幽地说。

“怎么生活?天天逛公园,到处贴征婚广告,隔三岔五地相亲,吃饭,谈对象,然后,各走各的路。”老陈的嘴里喷出一大团白色的烟,他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他。

“怎么?你很惊讶?别总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你一个人熬了三十年,还不是沾了性冷淡的光。”老陈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过,很快又说,“我心情不好,你知道的,莫怪。”

“你说得没错,我承认,我的冷淡为我这几十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荣耀……或者别的什么。”他自嘲地耸了耸肩。

“你也该给自己找个伴儿了。”老陈吁了口气,身体朝后一仰靠在沙发上。

老陈的话使他陷入某种沉思。

2

天蒙蒙亮时,他站在窗前俯瞰窗外的风景,看到对面楼房的屋顶、公路、穿梭往来的车辆,对面的群山笼罩在夏日清晨暖黑色的夜里,他看到对面路边的酒吧门口出来很多男男女女的年轻人,他们肆意地站在门口大声说笑,放声吼叫,不一会儿其中的两个男孩子揪打在一起,他们在地上打滚,互相撕扯。年轻真好,他想。

一抹淡黄色的光线出现在灰白色的天边时,他照例走进厨房,为自己煎了颗鸡蛋,喝了杯牛奶。又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穿在身上。临出门时他又照了照镜子。

乘坐了十几站的路程,他才到达老陈说的公园。清晨的一丝细雨令公园的路面看起来湿漉漉的,却格外清爽。他沿着一条林荫路朝着公园的中心广场走去,一阵欢快的手摇风琴的旋律从浓密的树林深处流出,穿过树林便到达公园的小广场。他朝着人群走进去。只见几个女人正随着手风琴的旋律,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翩翩起舞。他不由得去注视中间一位领队的女人。那女人五十多岁。她站在队列中央,被同样年纪的几个女人包围着。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大都是一些如他这般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那女人胳膊上的白色肌肉软乎乎的,那团肉随着她的臂膀在半空来回摆动,并轻微地颤抖。他在想,人老之后最先出卖他们的也许是肉体。他发现女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精力充沛,脸上的锈红色雀斑在她微微泛着潮红却皮脂松软的面颊上愉快地跳跃,此刻对她想要在异性面前大放异彩不构成任何阻碍。她的精气神像是在平衡她老去的肉体似的在竭力绽放。他不由得揣测,这难道是被异性围观的结果?

他来到一处花园旁,花园边上的铁丝网上贴着一排排的征婚交友广告,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看到这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像是在街市中赶集似的,络绎不绝地徘徊在广告周围。他们一边手里扇着扇子,一边对某一条广告上的某个人品头论足。

“这个条件不错,有房子。”

“快看这个以前还是大老板,肯定不缺钱。”

“这个不行,年纪太大,嫁过去就得伺候他——”

他们一边谈论,一边把墙上的广告仔仔细细看过去,仿佛自己找寻的幸福就在这些纸上。他们一边对别的征婚者挑三拣四,一边又在时时兜售着自己,仿佛辛苦劳碌了大半辈子,只为在这一刻积攒更多胜利的筹码,以便被幸福选中。他站在一旁,想象着自己被人品头论足的情景便叫他害怕。

他像做贼似的,也给自己写了一张广告,广告内容很简单,只写着“愿得良人,共度余生”。后面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串形如蚯蚓的电话号码,他把自己的广告找了一处边边角角的位置贴出去。那一刻,他一边莫名有些兴奋,并期待能发生点什么。另一边又担心他的电话号码会被某一个熟识的人辨认出来。那一天,他就徘徊在那一墙的征婚广告附近,同时余光不停地打量四周的人。看看有没有自己中意的异性,更是在留心有没有自己认识或者认识自己的熟人。

第一天直到傍晚,他都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有一个主动上前跟他搭讪的异性,当然,他觉得庆幸的是也没碰到熟人。

第二天一早草草吃过饭,他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挤上了公交车。这天是星期六,公交车上的乘客没有上班时间的人多,一上车他便看到了空位。这令他少了一点儿愧疚感,他想他这把老骨头,总算不用看着那些自愿或被迫为他让座的人站在他身边,这令他有种被人施舍的耻辱感和负罪感。

一连多天,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周末节假日,他每天都像公园的其他老年人一样,按时按点一早去报到,他有时会想,这不就跟退休以前的上下班一样吗?不一样的是,如今这班是心甘情愿去的。渐渐地,他从起初害怕被人看到,变成期盼会有人看到他的征婚广告,然后打电话给他。可是两个月过去,始终没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他这才意识到当初他真是多虑了,他这位昔日的教授,自视甚高的知识分子,如今真的只是一个年老体衰、枯木朽株的糟老头子。

他看着自己贴在角落里那张毫无诱惑力的广告,犹如石沉大海,被彻底淹没在别的广告中。他走过去,缓缓撕下它,并在手心里揉成了团。

3

他没想到他很快便在公园又见到了老陈,老陈上身着一件蓝底灰白的花衬衫,腿上穿一条白色过膝短裤。鼻梁上还戴了一副黑色墨镜,手里拿着一只卡其色手包。那位失魂落魄的失意老头儿不见了。摇身一变成了鹤发童颜、宝刀未老的钻石王老五。

“我今天来是跟一位女士表白的。”老陈喜滋滋并神秘兮兮地笑着对他说。

老陈向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枣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表白时,他就站在他们不远处,这是老陈自己要求的。他颇有兴致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装作漫不经心的看客。

“你的漂亮是你的过错。”只见老陈摘下墨镜,站在湖边对那位女士深情款款地说。

“我有什么过错?”女人微微侧转身娇嗔道。

“谁让你这么美呢?”老陈也转了转身继续说。

他一听老陈的表白立马便想到这是他们年轻时候看过的电影《叶塞尼亚》中男主对女主表白的一段台词,他不由得被他逗笑了。

“这能赖我吗?”

女人面颊泛起一丝潮红。

“你是不是对每一个女的都这么说?”

女人说完慢慢沿着湖边向前走去,老陈随即跟上去并回头向他使了个得意之色。

当老陈开始又一段新的恋情时,他按照老陈的建议,也把自己的征婚广告重新写了一次,并贴在稍微中间的地方,广告上赫然写着有退休金、有医保、有房子、身体良好这些指标。

没想到新的征婚广告刚刚挂出去不到半小时,就有陌生号码打进他的手机,几分钟后他便和电话里的女人在公园见面了。来的女人六十岁上下,她递出半个花苞似的手跟他握手。他有些反应迟钝,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他注意到他们果真是两只饱经沧桑的手。

“你是本地人,以前还是大学教授?”女人迫不及待地问。

“喔。”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有些羞愧难当。

“那你是离婚还是丧偶,有自己的房子吗?”

“喔。”他不曾料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单刀直入。

“是丧偶。”

“走,我们去前面的湖边坐坐吧。”女人说完朝前走,他不知所措地跟了上去。

他原本是不打算邀请对方吃晚饭的,但时间正好到了中午。

“要不,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聊?”女人建议道。

他没有拒绝,他们找了公园附近的一家餐馆,点了两道家常菜。

“你就没有问题问我?”女人一边往嘴里迅速扒拉着饭一边问他。

“你,为什么找老伴儿?”等到话出口他才觉得自己似乎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女人停下手里的筷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你们本地人,来这边给女儿带孩子,刚把一个送进幼儿园,女儿又有了,生下来还得我带,我就想干脆找个老伴儿搬出去住。”说完又继续闷头吃饭。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刻的画面有些滑稽感。

“你慢慢吃,不急。”

第一次相亲在那顿饭后便草草结束了。他们又淹没在平静而又动荡不安的生活里。

之后的一个月内他又陆续相亲了三次。

“你要雇保姆吗?我活儿好,人也干净。”一位肩上背着双肩包、头发花白、穿着格子衬衫、看上去五十有余的女人在见面时直率地问他。他张着嘴哑然失惊。

“我身体不好,你年纪这样大,你照顾不了我。”第二位相亲对象在见到他后,两个人的屁股还没坐热便起身向他告别。

当他看到第三位相亲者白发苍苍,脖子里挂着写有电话号码及家庭住址的牌子,缓缓向他走来时,他用手臂遮挡着自己的脸,像个逃兵似的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4

他总觉得自己孤僻不善言辞的性格似乎总是被公园里的人忽略,以至于很少有异性主动上前找他搭话。来这座公园相亲的老年人中不乏暴发户、老板、学者、知识分子甚至退休干部,还有低保户、下岗工人、失业者,甚至还有并未离婚或丧偶的人夹杂其中。他明白无论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这里像是他们生命最后的舞台,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这里尽情绽放,肆无忌惮地追寻、索取而一次次陷入虚无、绝望、迷茫之中却又乐此不疲。他总觉得这里像是一块沼泽地,充满诱惑,充满希望,同样充满绝望乃至死亡的气息。

第二年春天,他总算如愿结识了一位主动上前跟他嘘寒问暖性格热情开朗的女人。女人看起来只有五十多岁,身材匀称,面色红润。

“我就想找个脾气好、心眼好、能好好一起过日子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人不错。”女人爽朗坦率的性格令他感到愉快。

他们约在公园之外的街头见面,女人提出去肯德基坐坐,两个人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点了咖啡跟薯条。没坐一会儿,他便坐立不安,女人忙笑着问:“你咋了,老是东瞅西瞅。”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儿说:“你看那些孩子都在瞧我们。”

女人一听忽而眼睛一眯,头一歪,嘴巴一合一开噗噗地笑了并大声说:“你看你累不累?都到咱这个岁数了还怕啥?他们年轻人能来,我们就不能来?”他又被女人的豁达豪气感染了,心想自己跟她比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来,吃一根薯条。”女人拿起一根薯条,又蘸了点儿番茄酱递到他嘴边,他呆愣片刻有些不知所从,又有些心跳加速,又觉自己脸颊发热,当他张开嘴吃进那根薯条时,女人的脸上霎时荡起一丝妩媚的笑,而正好又被他捕捉到了。

两人出了门又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太阳挂在西边的半空里,两个一长一短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并在夕阳里被拉得瘦长。他走走便回过头,礼貌性地对女人说上句话,以此在向路人或者空气表明他跟女人是一块儿的。他跟女人一路走走停停,走过了蛋糕店,走过了冷饮店,走过了眼镜行、电影院、书店,来到了商场附近。他陡然发现这座城适合老年人的场所很少,他甚至觉得这座城市缺乏对老年人的人文关怀,除了那座破旧不堪的相亲公园,似乎没有更多的地方适合他们活动。当他们经过一家药店,看到店门前正在做义诊活动,两个人不约而同朝着药店门口靠近。走到近旁发现只是免费为路人测量血压。他们纷纷测量了血压才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我身体没啥大毛病,以后我照顾你。”女人咯咯地笑着说。

“互相照顾,互相照顾。”他迎合着对方的话痴痴地说。

回到家,他兴奋地禁不住对着镜子笑出了声,他看到自己张开的嘴巴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他想起自己白天因为她的话幸福地笑了好几次。

“笑不露齿更好些。”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5

初冬里的一天,他决定带着女人上自己家里坐坐,他领着她一起穿过小区广场,走进邻居们的视野里。

“老乔,出去啦?”人群中一位邻居招呼他说,他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经过人群,总是有种被裹挟在从年轻时的自视甚高再到晚年的孤苦无依形成的命运黑色嘲弄里。他不由得回想起许多年前妻子还在世时,他们一家人在邻居们艳羡的目光里穿过小区广场的画面。

“瞧瞧这家人多幸福。”

那时他四十多岁,是当地一所职专的副教授,身材魁梧,风度翩翩,稳重干练。他身边的妻子是位皮肤透亮、瘦肩细腰的女老师。他们的儿子在他们前面骑着单车、戴着头盔。那画面真像一幅挂在墙上的全家福。

可谁也没想到他的妻子在一次外出旅途中遭遇不幸,当人们去参加葬礼,看到他眼圈发红,表情沉郁,呆滞,模糊不清。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人们对他的关注始终离不开他一直单身不娶这件事。

“乔教授,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人不错。”在他的妻子过世几年后,那时他不到五十岁,有人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

“不了,孩子还小,还是不给他找后妈了。”他戏谑地说。

又过了些年,当他的儿子参加了工作,也成了一名出色的教师时,又有热心的邻居为他张罗。

“老乔,找个伴儿吧,孩子也大了,总不能一直一个人。”

这时他还是笑着摆摆手。

“再等等,再等等吧。”

他最终下定决心要找一个伴侣的想法是在他躺在小区医务室的病床上滋生的。那是在从老陈家回来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天天气异常炎热,他在外面吃过午饭沿路返回,金色的火光,燥热的空气,像是要把万物吞噬。他发现与自己擦身走过的路人脸上都是一副被酷暑难当折磨的古怪表情,他们半眯着眼并且龇牙咧嘴,他想他自己的面孔一定比他们还要面目全非。很快他身体的极度不适便证明了这一点。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他便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顷刻间他的额头便布满细细的汗,接着便倒进了炎炎夏日里。后来,他被小区的保安抬进了医务室。他并没有告诉每周在电话里问候自己的儿子,而是去了老陈说的那座老年相亲公园。

6

快过年时,他在电话里坦诚地向儿子介绍了女人,并小心翼翼地提及自己要和女人结婚的话茬儿,儿子短暂的默不作声从电话线里传了过来,并被他准确无误地进行了翻译。

“你是不是不同意……”他嗫嚅着问道。

“爸,现在的老年人结婚都不领证的……”儿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

“不领证也行,孩子的顾虑我能理解。”女人宽慰他说。女人的话令他有种自责与感激。后来,他为女人置办了几样金银首饰、几身像样的衣裳。

“把我们的孩子都叫来,两家人一起吃个饭。认认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夜里,他躺在床上对身边的女人说。

“孩子们都忙,各有各的日子,不用管他们。等以后有机会再见。”女人转而叹息道,“自从跟你一起过日子,孩子们多少有些情绪,人家结婚又是房子又是彩礼啥的,看着像那么回事,我啥也没有。”女人说完愠怒地转过身去。

“你想要什么就说嘛,不要不高兴。”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肩。

女人快速转过身面向他,“你看人家老张跟那个老太太结婚,光彩礼就给了十万嘞。”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可不是跟你要钱,我就是有点儿怕,万一你哪天赶我出门,我不还得让孩子们看笑话?”

他听后笑了笑说:“不要怕,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他便带着女人去银行取出两万元交给她,“钱不多,给你的孩子们一个交代。”这天两个人一起去逛超市,买回肉跟菜,又一起回家包了他最爱吃的茴香馅饺子。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天还没亮,他听见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在黑暗中开始窸窸窣窣穿衣裳,他躺着没动,他听见她小心翼翼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很快又合上。又听见她拉开衣柜,找什么呢?也许只是找找衣服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当他听见女人拉开衣柜,像是拎出某样东西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很快又听到外面的大门被咯吱一声拉开,吧嗒一声关上时,他绷紧的神经和身体一下子散了架。

“唉。”他浊重而绝望地叹了口气,心里像坠了铅似的轰然落地。家里又恢复了寂静,连一丝响动也没了,良久才幽幽地对着空气沉吟了一句,“哪怕等过完了年再走也好啊。”

几天前,他无意中看见女人在小区门外的旮旯里将一包东西塞给一个看上去瘦骨嶙峋、面容憔悴的男人,男人个头不高,穿着朴素,看上去五十多岁,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推搡着男人快速离开。

有人看到女人慌慌张张出了小区大门,有熟识的邻居问女人,这么早上哪儿去,她敷衍了事地笑了笑便快速离开。那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那个跟老乔一同进出小区的女人。几天之后关于老乔被骗的传闻在小区里传开了。

“听说那女的是个骗子。她骗了老乔好几万,人跑了。”

“那公园里什么人都有,不全是正经找对象的。”

7

热闹了一整天的公园随着暮色降临逐渐归于宁静。他坐在公园湖边的长椅上望向湖面,一对老人一路说笑着从他身后的小径经过,又有零零散散的自行车夹杂着行人的脚步声匆匆走过。太阳已经落山,暮色笼罩大地,公园里星星点点的路灯装饰即将到来的夜。小径空空荡荡的,似乎只剩下那些离去的脚步带起的寂寥空旷的风。他依然注视着湖面一动不动,眼神空荡荡的。公园里只剩下极个别的老年情侣还散坐在公园某一处的长椅或石凳上,他们淹没在氤氲夜色里叫人难以辨认。

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被一大片树影遮挡在黑色阴影里,瘦削的身体令他佝偻的背越发明晰,他被一团浓烈的失意与绝望笼罩。头顶的树叶像是为他撑起了避免路人好奇地打探他的失落与不堪的保护伞似的,为他遮挡住白炽灯在黑暗刺眼的光。

“你怎么还不回去?天都黑了。”

他听到身旁突然有人问他话,当他扭头去看才发现老陈竟坐在身旁。

“回去也只有自己。”他沮丧而又充满一丝感激地说,没想到在这样的夜里会碰到他。

“你怎么也不回家?”他回问他。他看到老陈依然衣着齐整,但却面容憔悴,着在身上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在被树叶遮挡的暗影里散发着惨淡的光。他感觉似乎他也像是在同命运抗争的失败中挣扎。

“跟你一样。回去也是一个人。”老陈笑了笑,停了会儿又说,“想开点儿。”

“没事儿,都到了这个岁数。”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便又问他。

“你又单身了?”

老陈在黑暗中苦笑道:“我不敢相信任何人,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孤家寡人。”

“实在不行咱就去养老院,那儿人多,还热闹。咱俩一块儿去,还能有个伴儿。”他由衷地说。

“我看行!”此刻两个失意的老人像是突然为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找到了归宿而欢乐地放声大笑。那笑声就如同他们这一生的命运一样弯弯曲曲、坎坎坷坷。

回到小区的院子里时,他抬头看了看楼里那些亮起的窗户,像是从那亮起的灯光里他看到了窗户后面热热闹闹的生活。

他回到家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他走到电视机旁把电视也打开,又把音量往大调了调,便转身嵌进了沙发里。他猛然抬头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间两行浑浊的泪涌出眼眶,沿着他枯黄深陷的面颊缓缓滑落。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相框,相框里镶嵌着他与妻子的一张合影。照片里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结,妻子穿着一件白色纱裙,他站在妻子身后,双臂向前环绕,妻子插着珠花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们笑容可掬,真是一对幸福夫妻。他瘦削的身子从沙发里站起,步履蹒跚着走到相框前,仔仔细细端详着镜框里的妻子,眼泪像雨点儿落在自己捧在妻子腰前的手指上。

他打包好行李,等着儿子为自己办理入住养老院的手续,在入住养老院前,他想起了自己在公园那晚同老陈的约定,于是便决定去找他。

走到老陈家楼下时,一辆警车停在楼下,楼梯口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外围了一大圈人,人们拥挤着不时伸长脖子朝楼里张望并窃窃私语。

“不知道里头怎么样了?”

“听说人倒在厕所里了。”

“前几天还看到他女儿来过,敲了半天门没敲开,还以为又上公园了。”

“这是咋了?”他站在最外面问身旁的人。

“一楼的,死在家里好几天了,人都臭了。”

“谁,一楼的谁?”他颤巍巍地问道。

“老陈,那个陈老板。”那人说。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他拼命往人群里挤去,老陈的尸体被抬出来时路人纷纷避让,有人赶忙扭头捂住口鼻,眼睛却不离开抬尸体的担架。担架后面跟着老陈的女儿,他佝偻着身子加快脚步走过去,一把抓住老陈女儿的胳膊,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叔,我爸走了,您多保重。”老陈女儿说完便红着眼跟着车离开了。

人们又在那站了好一会儿,议论了一番才各自散开,他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上去瘦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他听着他们的谈论,他只听到一些或生或死一类的词。

老陈是心脏病突发时摔倒在家中的卫生间里,人走几天后周围的邻居闻到了异味才报了警。

他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总算在一个放着旧物的纸箱里找到他与老陈多年前的合影,老陈穿一身灰色西装,白色衬衣上打着深蓝色领带,咧开嘴笑着并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那天老陈开着自己的新车来机场接他时两人拍的照片。他记得那年老陈三十岁,他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辆小轿车。

“我承认我已经是个老态龙钟的人,我不该为我的衰老导致的任何窘迫感到丢脸,每当我想起你曾竭尽全力,奋不顾身地对每一个心仪的异性展开追求时,我曾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与不解。我曾不能忍受,人因为感知到自己快要被送进坟墓,而肆意对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点时间无畏地疯狂挥霍与放纵。可现在,我懂了。”他手里捧着合影心里哀伤地说。“你找了一辈子幸福,还没找到你怎么就走了?”他说完把他们的合影放进了收拾好的包里。

夜深了,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萨克斯旋律,他突然想起老陈曾对那位追求者表白时说过的电影台词,他抹了抹眼泪,突然想在这一刻翩翩起舞,像他的老朋友那样不为自己的衰老而感到羞耻,像他那样勇敢、肆意、奔放。他随着音乐的节奏,用老态龙钟的身体挪动着小碎步,他像是突然一下子摆脱了所有沉重的包袱,感觉自己这一刻身心愉悦,体态轻盈,不再惧怕,不再感到孤独,他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生命所有的象限并到达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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