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回沟

2022-12-26 14:14马宇龙
四川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陈家傻子村主任

□文/马宇龙

从大上海的繁华里突然跌进来,就像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外宇宙里,死寂一片。祖母说,那是一个多么热闹的院子呀。那样子好像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大上海都没有这么繁华。可是,关沪生一踏上这样的土地,走在阒无一人的沟里,他突然会被自己的脚步惊吓,就连路边的小花,都是一副孤孤单单的爱怜相。来之前,对于这个地方他是没有任何想象的,到了这里,他又怀疑大上海那样的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人,在某一时刻只能身处一个地方,这是时间的限制,也是空间的拘禁。

村主任听说关沪生要住在倒回沟的老院子里去,一下子失了色。对于村主任乃至村里大多数人来讲,关沪生是他们的上帝和福星,谁慢待他,大家就一定放不过谁。这次,关沪生态度坚决,容不得商量,他打开大大的旅行箱让村主任看,吃的穿的,床上铺的,都备齐了。显然,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临时起意。村主任看阻拦不下,只得打电话退了镇上宾馆订的房子,由了他去。关沪生要住到老院子里去,一半的因素是因为祖母,另一半是因为他想搞清楚,倒回沟里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为什么打死都不愿意搬进他给建好的移民新村的新房子里去。

老院子真的很颓废了。房子是土木结构,有八个明柱、四个暗柱,柱子下面都有柱顶石,房顶一律松木椽子松木梁。门窗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四门八窗结构,上有精美的木雕,虽然褪了色,但图案的轮廓清晰可见。门的两边和窗户下面用砖雕砌成,早先似乎也有绘画的痕迹,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很明显,只有屋顶的瓦是新换过的,颜色鲜亮,是那种红色的机瓦,无论颜色还是样式,都与老房子很不搭调,好似一个满脸泥斑的老民工,脖子上搭了一条丝围巾,尽管那围巾还不一定是真丝的。

迎接关沪生进门的是一条半黄半白的狗,他一迈进门,狗便“吱唔”一声,招来了主人陈瞎子。陈瞎子有个文气的名字叫陈赫然,这个名字与他的老房子一样,残留着这个家族的某些神秘因子,当然这个名字只有在有关证件、表格上以文字的形式出现,而且普遍被大家读成“黑然”,关沪生就是在移民搬迁户花名册上看到的。因为眼盲,人们习惯了叫他陈瞎子,真名字因此不彰。他听到狗叫,喊了一声,马儿起开!那狗就听话得摇尾去了旁边。村主任说,“这是上海来的关总,咱的移民新村就是关总拿钱修的。关总喜欢你这个院子,想在这里住几天。”说完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说,“城里人喜欢古董,论住家,你这院子太老旧了。”陈赫然眼睛看不见,腿脚却是很灵便,他循声走到他们两个跟前,面无表情。关沪生注意到陈赫然头发稀疏、全白尽,瘦削的脸上法令纹极深。他带着关沪生往院子右侧的小土坯屋子走去,那意思很明显,上手的四门八窗的大房子是掌柜的,与外来的客人无关。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

这个院子真大,要再修两个高顶大门阔窗的房子都没有问题。院子左右两侧只有两个矮狭的泥坯屋,一个用来当伙房,一个做库房堆杂物。陈瞎子要把他领到堆杂物的库房里去。走到门口,关沪生停住了脚步,他看到院子右边的角落里有一堆晾晒的玉米芯子,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正坐在上面玩。他玩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看来属于他的世界极其有趣,院子里其他的人和事对于他来说根本视而不见。村主任指指那人,再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陈瞎子他哥陈傻子,这里有问题。

一座百年老房子,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一只半黄半白叫马儿的狗,就是这个大院子的全部。关沪生想,他要是把祖母带到这儿来,祖母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在她的意识里,老宅子应该还停留在百年前的模样里。小土坯房子虽然堆满杂物,但还算整洁,结实的样子看来几十年没有遇到大暴雨了。陈瞎子拿起扫帚,扫扫靠床一爿小炕上的尘土说,不嫌弃的话就住这儿,炕席是新的。为了表示不嫌弃,关沪生一屁股就坐在了炕席上。他的眼睛却透过窗子,一直盯在那幢神秘的上房上。倒回沟,这个奇怪的名字,因了这幢百年老房子而让它陷进了历史的深邃里。

夜幕降临的时候,上房里的灯就亮了,昏黄的光线散射出来,幽幽地,关沪生把它想象成一盏古旧的油灯。倒回沟里到了夜晚显得更加寂静,关沪生的目光总忍不住向窗外望去,院子里充耳连一丝半点虫子鸣叫都听不到,这种极致的安静让他莫名惊心。他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索性上床,扯毯子蒙了头。慢慢地,他犯迷糊的时候,也不晓得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是一阵咴咴的叫声让他从迷糊中醒过来的。是马的声音。马!关沪生再熟悉不过了,上周,他还在上海的辉煌马场骑马呢。他是那里的常客。

关沪生披衣推门走出来,夜色里,一个影子一闪,往上房的老房子那边去了,速度极快,目光几乎来不及捕捉,但是关沪生还是看到了,是那只一半黄一半白的马儿。他想叫它,“马儿!”嘴张了张,声音噎住了,还是叫在了心里。因为他又忽然听到了老房子里有对话声。奇怪,傻子和瞎子一起说话了?关沪生小心翼翼地靠近老房子,把一只脚搭在第一层沧桑感暴烈的青石台阶上。

“是你当初不走的?”好像是女人的声音,说的是倒回沟的方言。

“这不能成为你跟他鬼混的理由,你毁了我,也毁了石头,石头他才五岁,你要是不走,不带走他,他都十八岁了。石头夭了,我的命也没有了,你还有脸说我?”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你当初要是跟我走,哪有这些事?你看看这倒回沟除了老弱病残的,谁还愿意待?你跟我出去,咱跟石头,咱们不是团圆的一家吗,你就要守着这个破院子,守着那个死瞎子,老鸹守死狗一样!”女人理直气壮。

“傻子!傻子!你在那儿跟谁说话呢?大晚上的。”靠另一头的卧室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淤痰不利的咳嗽。关沪生听出是陈瞎子。

这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沉默了良久,之前那个声音变成了不停地念念叨叨,“是岚岚,岚岚回来了,岚岚回家里来了。她叫我跟她走呢。”声音没变,但是腔调和语气变了,是陈傻子。

关沪生听了半天,慢慢再也没人说话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又响了起来。他刚打算回转身,忽然觉得裤腿被什么扯住了,低头一看,马儿咬着他的裤腿,抬头望着他。他清楚地看见一双马的眼睛,夜间光照在它那双蓝宝石眼睛上,特别亮,好像会发光。这个叫马儿的狗是这个院子里最忠实的警卫,它这是巡夜值守呢。关沪生不由慢慢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脚下慢慢地往自己屋里挪。

第一天过去了,次日起来的时候,陈赫然已经带着傻子哥哥下地去了。关沪生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移步到了老房子门口,门是一把铜锁子锁着的,他往窗子里使劲地瞅,昏暗的屋子里陈设凌乱,但是有隔间,显然陈赫然兄弟是一人一间。他正在那看着,忽然身后有人喊:不敢看,不敢看!关沪生扭头,看见村主任从大门里进来。村主任手里捏着一根纸烟,神色有些慌张。

两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说起了老房子。“这屋阴气大,一般人镇不住。你还是跟我走吧,你给咱倒回沟修了那么敞亮的新村,为啥自个都不住呢?”村主任吸了一口纸烟,烟雾在院子里散开。关沪生笑,我还真遇见鬼了。村主任脸色一僵,看他的样子,就像他是个鬼。关沪生拍一把村主任的肩,反问,“岚岚是谁?”村主任眨巴一下眼,说,“傻子媳妇,外面打工,跟兔娃跑了。”村主任的话让关沪生又回味起昨晚老屋子里的对话。村主任说:“傻子变傻就是那女人害的。兔娃骑个电蹦子捎着岚岚和傻子的儿子石头进城,梁上下坡转急弯的时候,石头没抓住,甩出去跌沟里,当场就咽了气。陈家老大的傻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算来也十多年了。”

关沪生大致明白了昨晚对话的前因后果,他问村主任:“是不是昨晚岚岚回来过?”村主任脸色大变:“傻子又被附身了吗?”关沪生不解,村主任的一句话让他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回来个鬼?年轻时那女人就死了,城里打工触电了。”又说,“今年有一次,傻子突然说话声音变了,说的都是文绉绉的话,还能写字了,写了好几张毛笔字。陈瞎子来找我,我请了个阴阳,把傻子引到一棵大柳树下,头上浇上水,用桃木条子在他身上拼命抽打,慢慢好了,又傻回原来的样子了。”

两人在房檐台子上正说着话,陈瞎子兄弟俩从门里进来了,陈瞎子背上背了个背篓,里面是他从地里收回来的萝卜、洋芋、白菜什么的,陈傻子跟在后面,手里拎一个玉米秆,边走边嚼,马儿跟在后面,舔着地上他吐下的玉米秆渣子。他们三个就像是从关沪生的梦境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关沪生有些恍惚,这两个人和一只狗,就像是三个天外来客。村主任本来是叫关沪生去他家吃饭的,一看陈瞎子背了一背篓菜,就说:“老陈的长面擀得好,咱今天就在他家吃晌午。”陈瞎子说:“我就是回来做晌午的,关老板是客人,怎么也要留家里吃饭。”关沪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帮你做。”陈瞎子说:“不能,我锅上你不熟,再说你是客人,哪有客人自己溏手的道理?”村主任解释:“别看老陈眼力不行,做饭手艺没得人比得上。”

村主任说的是真的,关沪生惊异地发现陈瞎子和面、擀面、切面,到最后锅里烧开水下面,眼不到手到,轻车熟路,忙而不乱,尤其切面的时候,那是真正的盲切,一刀下去,宽窄分毫不差,把站在门口的关沪生看呆了。他赞叹道:“你这手艺,可上中央电视台的星光大道了!”一碗面吃完,关沪生对这个院子、这些人更增加了神秘感和探究欲。他趁瞎子不备,把两张一百元塞进了瞎子的衣兜里,算是付了饭钱。对关沪生来说,这顿饭除了物质成本,更是一场行为艺术。在高度科技化的今天,还算得上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这个意义上讲,两百元都是很少的了。

熟悉了厨房的情况,关沪生趁瞎子不备,自己在伙房熬了菜汤,洋芋熬得面面的,油辣子放得旺旺的,粉条煮得亮亮的,瞎子说:“看来你这是要长住啊。”关沪生说:“你不搬我不走。”瞎子道:“我人搬了,身子搬不走,心搬不走,还有好多东西都搬不走,搬不走就坏完了,坏完了,我也就坏完了。”关沪生大致听懂了他的话,因为他也感觉到了,这个院子里,不只是只有瞎子、傻子和马儿。

倒回沟的老院子总是惦记着曾经的繁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从兜里拿出一只和田玉佩,端详着,一些沉落在地上的往事碎屑就缓缓浮上来。第二天的午夜,关沪生又听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关沪生凝神屏气,又紧张又好奇,又惧怕又激动地捕捉着这些神秘的声响。像是一场广播剧正在上演,先是稀里哗啦地响,分明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这响摇动着他身下的大炕,他感到炕基都有些不安稳了,鼻腔里有了浓重的土腥味。他紧紧地抓着炕沿,想喊叫,嗓子却像是让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声音堵在了里面。忽然,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声嘶力竭的喊声必然伴之以扭曲疯狂的表情。这声音,这样疯狂的叫嚣勾起了他童年的某些记忆。是有一伙人冲进来了,冲着高门阔院,冲着门楣上的雕花,冲着四门八窗而来,一个庄稼人,一个贫下中农,怎么可以这么阔绰?他们气势汹汹,又打又砸又抢,制造出了冲破时光、摧枯拉朽的声响。

房子塌了,塌了,轰隆一声,关沪生觉得自己一下子睡在了旷野里。星星一闪一闪的,全部照在脸上,像一些狡黠的眼睛。

忽然,所有乱纷纷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尖锐而撕裂,带着哭喊:洋灰进眼睛了,烧死我了,天呀,我啥都看不见了。

关沪生的身体一抖,挣扎着酸困的身子要起来,却感到他的身体被什么给死死压住了,胸口堵得闷闷的,他挣扎着,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四肢,眼睛忽然睁开,一个黑影子遮在他的眼前,他伸手要奋力推开,一瞬间,他厉声惊叫起来。

一个人的脸,五官凸出,胡子拉碴,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正凑在他眼前一拳头远的地方,是傻子,白天看到的他脖子上厚厚的黑垢几乎要不假思索地落下来,掉进他的嘴巴里。关沪生清楚地看到未干的涎水还挂在他的腮上。四目相对,他的胆都要被吓破了。

傻子,你做什么?关沪生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陈傻子被他推开,他愤怒的表情唬住了他,他开始变得嬉皮笑脸:“我有两个弟弟,一个那个,一个这个,一个瞎,一个不瞎,我不走,我有两个弟弟呢,弟弟多,我不走,我不走,弟弟多……”关沪生惊魂甫定,惊愕地盯着他,他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呢?他的记忆里究竟保存着多少真实的过往呢?这时候,陈瞎子出现了,他是被他的尖叫引来的。“哥,你在这屋捣鬼啥呢?”关沪生一把拉住陈瞎子的胳膊,“你眼睛看不见,耳朵总没事吧?你有听到什么吗?”陈瞎子木然摇头,关沪生急切地说,“我知道了,你的眼睛是被石灰烧的,造反派……”陈瞎子好像并不惊讶,一脸木然。“关老板,你还是尽早走吧,你想得太多了。”

傻子一看弟弟来了,神情变得庄重一些,陈瞎子说:“哥,把那一切都忘了吧,你自己变强大了,谁都进不了你的身。”傻子指着我,“弟弟,弟弟。”关沪生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好哥哥,你可把我吓死了。”一边说一边坐在炕沿上穿衣服,惊魂未消,“人总不能一直被昨天绑架着,我看你哥他一点都不傻。”

“有时候还能当个人用,有时候,唉!……你说我为啥不搬?四十年了,只有在这里,我的眼睛才管用,离开院子,那是真正的瞎了。你这屋,和对面的伙房,原来都是先人留下的老房子,破四旧的时候被扒了,我跟他们闹,被他们把头摁白灰里弄瞎了眼睛。瞎了眼睛才保住了上房,不然,他们还会拆下去。四十年啊,是我害苦了哥哥,因为家里有我拖累,三十好几了他一直说不了媳妇,最后岚岚嫁进来,家里一下子亮堂了,岚岚比他小十多岁,比我还小呢,特别是生了石头后,我一直觉得陈家要在哥手里兴旺了,可是七年后,倒回沟的人一个个着了魔似的往外走,岚岚也动了出门打工的念头,叫我哥一起去,我哥放不下我,不肯出去,岚岚就跟村里的兔娃一起走了……”陈瞎子说着说着一脸悲戚。那神情打动了关沪生,接下来的事他都知道了,兔娃跟岚岚好上了,他们两个年龄相当,日久生情,岚岚要与他哥离婚,他哥不肯,岚岚就带孩子跟兔娃出走,结果摩托出事,摔死了孩子。他哥从此就疯了。原来是哥哥照顾眼瞎的弟弟,现在变成了眼瞎的弟弟照顾傻了的哥哥。

“只有我在,他才听话、安稳,不然就闹得不成样子了,我估摸迟早要被人给关在牲口圈里。”跟陈瞎子的一番交心,关沪生才明白了他的心思。陈赫然这个名字没有白叫,他心地善良、明事理,他不搬走,是要守着这个院子。他害怕他们一搬走,他用命换来的老庄子还是会被人拆得一干二净。他还害怕,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哥会讨人嫌,让人欺负。那些折腾的事,在他心上留下了阴影。不过他担心的并非多余,房子就算没人拆,没有人住了,也就塌了,人没房子了,魂灵也就裸露了,房子是和人分不开的,彼此依靠,相互依存,老房子,哥俩,他们都是一体的。

关沪生想起了在上海的祖母。他的别墅从闵行搬到徐家汇,一幢比一幢阔绰奢华,可她就是不跟他搬来住。他和父母拿她是一点点办法也没有。祖母和弄堂里那个小阁楼一样,摇摇欲坠,越来越让人担心,陈家兄弟跟祖母一样,就在老地方生了根了,硬要迁,连根拔起,没准会出事。一个地方待久了,气场就彼此纠缠,撕扯不离了。用道家的说法叫天人合一。想起祖母,关沪生问陈瞎子,“小时候,你见过你爷爷吗?”陈瞎子摇头,“我不记得了,父亲说他小时候爷爷把他送人了,他偷跑回来的。”关沪生说,“他说得对,我应该叫他哥,也应该叫你哥。这样,我今晚再住一晚,明天就走,关于你们这个院子,我有些想法,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拆得了它,你们要搬就搬,不搬就住着。移民新村那一套还是你们的。”

陈瞎子摇头,“我们两个老光棍,离入土也都不远了,要那么多房子干啥,要是石头在,不管老房子还是新房子,总还有个后人,石头不在了,这院子就是我们哥俩的下场地儿了。”陈瞎子一席话说得怆然涕下,关沪生的鼻子一酸,险些流出泪来。在倒回沟的最后一个晚上,陈瞎子坚持让他睡上房里去,还一再赔情说:“老房子有些瘆人,我是怕你住不惯,今个我睡偏厦房里。”关沪生正要拒绝,陈瞎子已经把他的被褥掮了起来。陈瞎子干活的时候,关沪生简直都忘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果如他所说,在这个院子里,他有眼睛没眼睛一个样。这可能就是太过熟悉的原因。

这一晚,关沪生不打算睡了,反正中午睡了两个小时,也没多少瞌睡。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给上海阁楼里的祖母拨通了电话。电话是月嫂接的,然后递给了祖母。关沪生祖母九十岁了,除了牙齿脱落已尽,眼睛、耳朵还管用得很。关沪生说,“我就坐在你说的那个老宅子里给你打电话呢,老宅子破败得不行了。”他祖母在那边显得有些激动,“陈家后人都在吗?都咋样?”“在呢,都不咋样,一个傻了,一个瞎了,都是因为你,我把五百万元砸在这了,人家还不领情,这次来参加移民新村的迁居仪式,我住在了你说的老宅子里,你猜咋的,就陈家的后人一户不搬,跟你一样要与老宅子共存亡。”

电话那头半天不应声了,关沪生又说,“我都想带你来看看,怕你身体吃不消。天亮了,我给你拍几张照片发过来。”电话那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多么好的光景,多么热闹的家族,这都是命啊!其实,倒回沟陈家的祖上发迹于盐场子的脚夫,陈瞎子爷爷这一代,曾帮盐商驮盐去新疆。”

挂了电话,祖母的声音还回荡在院子里。关沪生能想象出祖母忧伤的样子,祖母在小阁楼里,小阁楼就像一座庙,祖母就像庙里的菩萨。他常常会被祖母入定的样子打动,九十年怎样的光景才会炼成这般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状态呢。他拿出五百万在这偏僻的西北陇中倒回沟修移民新村,完全出于照顾祖母的心情,让她多活几年。当新闻媒体趋之若鹜要采访他,称他为西部扶贫的标兵时,他如实相告,“没有任何动机,就是哄祖母开心。陇中自古苦甲天下,不来不知道,来了才觉得五百万花得值,搬出穷山沟,是村民几代人的梦想。”夜幕越来越深了,陈家兄弟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隐约间,他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上房:

“这是最后一匹马了。你牵走吧。”

“不是可怜见你,我也不忍心,我劝你还是戒了吧,你祖上创下的基业看来要毁你手里了。这匹马我牵走,你还剩下啥呢,总不会拆房卖椽吧,夫人被你卖了,小妾也被你卖了,连儿子都卖……”

“你甭说了,走吧,牵上走,我难受死了。”

一匹马的嘶鸣,像扯烂的纸,揪心。渐渐,那声音远去了,嗒嗒的蹄声在夜色里渐行渐远。有人大哭,哭得拖泥带水,哭得绝望欲死。

关沪生站在院子里,远山逶迤,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山相接处,朦朦胧胧,像是雾气笼罩。什么声音都不在了,四处一片死寂。这次他听到的声音是若有若无、浮在空气里的,他甚至怀疑这声音真的出现过,那不过是他一时的幻觉而已。祖母的声音勾连起现在与过往,这对话里的故事与他是有关的,至少与祖母是有关的。住了几天,关沪生真的感受到了祖母常常念叨描述的那种奇异感觉:阴雨天院子里会有木香味,早晨、中午、晚上,光线变化,整个院子的颜色也会跟着变化,木香的味儿也是时淡时浓,和自然环境相互融合渗透,让人感到暖暖的、甜甜的。这个院子曾是倒回沟最奢华最具人气的宅邸,曾经热气腾腾、马欢骡叫,如今破败到盲的盲、傻的傻,呼啦啦大厦倾倒,看得出,陈瞎子虽然是一个瞎眼的农民,但骨子里的自负、倔强让他有别于倒回沟的任何一个村民。百十户人都搬走了,他不搬,不是他要做对抗政府的钉子户,而是他始终把自己当作倒回沟的庄神,那是祖上留下的盛名,骆驼虽然瘦死了,那还是比马大的。关沪生走进了他的内心,开始理解和同情他。

上午村支书来喊他,去移民新村参加移民搬迁新居入住仪式。仪式很简单,县里也来了人,人人对他自然感恩戴德。按照预定的程序按部就班,算是完成了这次回来一个最大的任务。意外的收获是,他认识了县上地方志办公室的一个领导,正好定点帮扶倒回沟村,他告诉关沪生,倒回沟原来叫道回沟,与番须古道有关。所谓番须就是外国人的意思。现在来讲,就是丝绸之路。那些外国人在倒回沟附近的村镇休整,补充累折的骡马。慢慢地,各朝各代民间商贩也开始把瓷器、绸缎、茶叶沿着这条道儿运到西欧各国,于是这条道历经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宋,繁华热闹了一千多年。官方还在倒回沟不远处设立了盐场子,是盐商们储存盐、转运盐的地方。一直到明清和近代,番须道一直是西域和中原民间的商道,随之兴建了驿站、闲亭和肆舍等,供各国传递情报,给行旅提供食宿。这些背景资料的掌握,让关沪生惊出一身冷汗,陈瞎子的根在倒回沟,倒回沟的根在历史深处。砸过去五百万,看似功德无量,其实对于有故事的倒回沟来说,却是一种无形的毁灭。

仪式结束,回到陈家院子,陈家兄弟出门未归。关沪生想着那个县志办领导的话,思绪飘飞,不由地又睡着了,他做了一个短暂而清晰的梦。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身后是十几匹马,背上驮满了小山一样的货物。路边的景色不停地变换着,从格桑花遍野,柳树成荫到红叶烂漫,再到冰雪满山、大漠苍狼,他要去的地方是胡杨丛生的西部。关沪生醒来的时候阳光斑驳,山雀聒噪,他从怀里摸出了那只和田玉佩,祖母絮絮叨叨的讲述像阳光打在这只玉佩上溅起的丝缕光芒,浮尘之中字字句句沧桑又悠远:“这是陈老爷从新疆给我带回来的,这么多年了,它还明晃晃的,像新的一样。倒回沟的老宅子,跟我年龄差不多,我嫁给陈老爷做妾的时候,那房子刚建起来不久,吊梁的红绸子还看得见,气派得很呢,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陈老爷还是很疼爱我的,不是后来陈老爷迷上了大烟,我都为他生了几个孩子了,唉,造孽哪,为了一口大烟,陈老爷就把我卖给了南方的烟贩子……”祖母说,陈家老掌柜一辈子在山峦间行走,赶骡马走长路送货物,那是祖上留下的脚行营生。每周关沪生都要去浦东新区的辉煌骑马场骑马,他是那里的VIP客户,他喜欢那种骑马的感觉,闭上眼,就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就跟这梦里的一样。祖母的讲述让关沪生看到了不一样的倒回沟、不一样的陈家大宅院。走过几排错错落落的瓦屋,兀然凸显出屋角高翘的高门大院,呈四方形,入院才看清楚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门口散落着拴马桩、上马石、马槽、石牛、石羊、石猪。整个倒回沟,进进出出的是牵马赶脚的,有本地人,但大多是远处来的客户,卖洋芋的,收粉条的,驮盐运煤的,转运绸缎、瓷器和玉石的,当然也有本地做木雕的,就像这个院子里的雕花木板门窗,尤其是正厅的蝙蝠双柱,在绛红色的酸梨木圆柱上雕满了展翅飞翔的蝙蝠和作为衬托的云朵,这民间建筑的装饰出自倒回沟的民间匠人,他们的手艺远近闻名,常有外地大户前来定制,他们像一些候鸟,来来去去。陈家院子里的驼队,常常天不明,就各自装好自己的货物,备好钱粮搭兜,吆唤着牲口出门,院子里那种呛人的柴烟味从未间断,人声喧闹和马嘶、铃铛响也从未间断。

陈家兄弟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关沪生正在院子里熬海鲜火锅,浓郁的香味弥散在院子里,马儿蹲在他的身边,舔着他穿拖鞋露出来的脚趾头。不锈钢酒精炉子是关沪生在网上购的,底料、肉卷、小虾、鱼都是他来的时候从超市买来放置冰块存在保温壶里的。陈傻子一进门,就吱吱哇哇乱叫乱跳起来,手直接往酒精炉里伸,关沪生挡也挡不住,陈瞎子对他搞的这一套显然很陌生,他只是凭气味和响动,来判断出关沪生是在做吃的,而且这吃的还很新鲜。

“陈哥,快来坐,坐这里。”关沪生打开了一瓶崇明老白酒,倒在了两只茶缸子里,“下午我就走了,这几天多有打扰,我做了海鲜火锅,表达一下谢意,快来,拿筷子,尝尝。”陈瞎子、陈傻子兄弟被他拉在了凳子上,陈傻子早就开始下手了,又辣又烫,吱吱呜呜嚷个不停。关沪生给陈瞎子倒了杯酒,说,“陈哥,我敬你,你不走的心思我懂,你放心,我有个大计划呢!住了这几天,我发现这倒回沟就是个时光录音机,记着好多过去的事,用时髦话说,记着乡愁呢。”一杯酒下肚,关沪生看到陈瞎子还是一脸茫然,就继续说,“时光录音机你是不是不懂,等会儿,你看看这个。”关沪生回转身,从他的大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录音机,打开来,一个女声的歌唱刺啦啦响了起来:

“我的心在飞,我的心在飞

让风吹过来,让风吹过来

让爱紧相随,让爱紧相随

让那一支心中的歌谣飞遍山和水

让风吹过来,让风吹过来

让爱紧相随,让爱紧相随

让明天的春色更美好

你我同描绘……”

关沪生看着一脸懵懂的陈瞎子说:“这是收录机,现在几乎找不见了,里面放的磁带,更是找不到了。我祖母喜欢听旧上海周璇的歌,藏了好多这样的磁带。这首就是周璇的《我的心在飞》,我是说,你这百年宅子就跟这个收录机一样,越来越稀罕了,里面也藏了好多东西,这几天,我都听到了。所以,我要帮你,好好保护它,谁也不许动它一根汗毛。”

陈瞎子深深的法令纹舒展开来,一杯酒下肚,他说了三个字:我信你。

关沪生拖着大旅行箱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回望那个老房子。目光所到处,四门八窗,旧木陈阁,老檐朽枢,平心静气间,那一扇门、一页窗里锁住的旧时光,仿佛瞬间晕染开来,触手可及。在窗棂暗花的阴影里,从倒回的时光里走出来,冷落破败到无人问津,一如邃远的天幕下隐没在层层梯田间那条荒草萋萋的古道,连马的蹄印都无迹可寻。

走出沟口,夕阳已经坠山,晚霞红得有些怅然若失。关沪生一直感觉自己是在逆着时光而行,落叶飞向枝头,鲜花慢慢合拢渐成蓓蕾,老人们生出黑发,跑出去的青年们纷纷返乡……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倒回沟这个名字真好。坐在了车上,关沪生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两张一百元人民币,真是奇了怪了,一个盲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给偷偷装的饭钱还给了他。这也是倒回沟倒回来的事件之一吗?什么时候的事呢,最有可能是他们在院子里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想。回到上海的那些日子,瞩目黄浦江璀璨的灯光,他的心里总是莫名怀念那只叫马儿的半白半黄的狗,好多次,他都听见伴随着远处的风铎声响,咴咴一声马鸣,那只叫马儿的狗正飞快地向他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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