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藤原京到平城京
——日本古代都城形制的演进过程研究*

2022-12-28 04:58韩宾娜
外国问题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宫城平城都城

张 伟 韩宾娜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围绕日本古代都城藤原京、平城京的设计理念与中国都城的源流关系,中日两国学界早有探讨,主要观点如下:日本古代都城基本上是参考了唐长安城制度;(1)関野貞:《平城京及び大内裏考》,《東京帝国大学紀要》工科第3冊,1907年,第158頁;喜田貞吉:《喜田貞吉著作集·第5巻·都城の研究》,東京:平凡社,1979年,第82頁;王仲殊:《关于日本古代都城制度的源流》,《考古》1983年第4期;王维坤:《中日文化交流的考古学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1—232页;蔡凤书:《中国古代都城制对朝鲜、日本古代都城制的影响》,《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韩宾娜:《平城京与律令制》,《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日本古代都城既参考了唐长安制度又参考了唐洛阳制度,而非单纯模仿唐长安城;(2)宿白:《隋唐长安城和洛阳城》,《考古》1978年第6期;苌岚:《日本律令制都城的变迁与日唐交流——关于寺院数量的变化及彩釉瓦建筑的出现》,《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1期。日本古代都城的模仿对象并非唐长安城、洛阳城,而是对周礼所述理想型王城、(3)豊田裕章:《隋唐代における“都城”の概念の変化について——日本の宮都との関係を含めて》,《条里制古代都市研究》(18), 2002年,第184—185頁;王海燕:《古代日本的都城空间与礼仪》,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6页。魏晋南北朝的曹魏邺北城、(4)牛润珍:《邺城城制对古代朝鲜、日本都城制度的影响》,《韩国研究论丛》2007年第2期。北魏洛阳城、(5)岸俊男:《日本古代宮都の研究》,東京:岩波書店,1988年,第331—332頁。东魏、北齐邺南城、(6)秋山日出雄:《日本古代都城制の源流》,《歴史研究》(19),1981年,第71頁南朝建康城、(7)郭湖生:《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宫室制度沿革——兼论日本平城京的宫室制度》,《东南文化》1990年第1期;寺崎保広:《藤原京の形成》,東京:山川出版社,2002年,第89—93頁。朝鲜半岛百济泗沘城及新罗王京(8)千田稔:《古代日本の王権空間》,東京:吉川弘文館, 2004年,第141—143頁;小澤毅:《七世紀の日本都城と百済·新羅王京》,《奈良文化財研究所学報》,2011年,第87冊。的综合反映。检视上述学者观点,主要存在以下三方面问题:(1)在研究时效上,未能与新出考古发掘成果相结合,因而造成学说观点陈旧;(9)上文所引学者在说明藤原京的京域面积时多基于岸俊男复原案或小泽毅、中村太一提出的大藤原京复原案而展开论述。随着新近考古发掘成果的出现,大藤原京复原案亦受到各种质疑,详见本文第一节论述。(2)在研究方法上,过于强调中日两国都城形态所具有的局部相似性而忽略对不同都城所对应时空背景的差异性阐述;(10)在研究方法上,以往的都城形态研究多是对城市形态进行相似性比较,但上述研究方法在逻辑上存在根本性的问题,即对于都城城市形态相似程度的判断通常基于学者的主观认识,因此不同的学者对于两座都城城市布局之间相似程度的认识有时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其结论亦是值得质疑的。参见成一农:《历史不一定是发展史——中国古代都城形态史的解构》,《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3)在研究思路上,对于如何说明不同都城之间的相互联系时,部分观点仍停留在假说或推论性阶段,对应文献史料的支撑性不足。(11)例如佐川英治撰《六朝建康城与日本藤原京》一文是以南朝文化理念对朝鲜半岛、日本的传播路径为视角,进而认为藤原京在设计理念上与六朝建康城更为接近,缺乏直接史料证据论证南朝建康城与日本藤原京间的具体关联。本文则论述了藤原京内多数朝堂构造与南朝建康城内尚书朝堂之制的具体关联以及南朝梁代萧绎所绘《职贡图》中倭国使臣到访南朝建康城朝贡的明确史料记载。参见佐川英治:《六朝建康城与日本藤原京》,《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由此,本文综合日、唐两方史料及近年来学界考古发掘的新进展,进一步论证了公元8世纪初日本从藤原京到平城京的都城形制转变与该阶段日本内政、外交政策转变之间的具体关联。

一、对大藤原京复原案的质疑与藤原京的都城构造再探

藤原京(694—710年)是日本引入条坊制理念后营建的第一座正式国都,且被证实是日本历史上京域面积最大的都城。20世纪70年代,岸俊男提出藤原京位于飞鸟旧京西北部,其京域沿贯穿奈良盆地的大和国三条古道为基准展开建设,以中津道为京域东京极,下津道为京域西京极,横大路为京域北京极,山田道为南京极。岸俊男判定的藤原京的京域南北约3 086米,东西约2 118米的范围内形成南北12条,东西8坊的条坊制都城。

然而,在藤原京复原案提出后,在限定的京域外侧发现了诸多条坊道路的遗迹,由此,各类大藤原京复原案被相继提出。1996年春,藤原京的西京极和东京极的南北条坊道路遗迹被同时发现,西京极大路为橿原市教育委员会认定的土桥遗迹,位于下津道向西6坊,东京极大路为樱井市教育委员认定的上之庄遗迹,位于中津道向东6坊。由此,藤原京的东、西宽幅被确认为20坊的范围。根据上述考古发掘成果,以小泽毅(12)小澤毅:《日本古代宮都構造の研究》,東京:青木書店,2003年,第221頁。、中村太一(13)中村太一:《藤原京と〈周礼〉王城プラン》,《日本歴史》(582),1996年,第91—93頁。提出10条10坊的大藤原京复原案成为继岸俊男复原案后最具代表性假说。大藤原京的京域呈正方形,每边长约5 300米。藤原宫位于京域的中央,占据2条2坊(共4坊),每边长约为1 060米的正方形宫室。从京域面积来看,10条10坊的大藤原京复原案与岸说复原案相比,东西宽度约为岸说的2.5倍,南北幅约为岸说的1.7倍,整体京域面积约为岸说的4倍。(14)奈良文化財研究所編:《図説平城京事典》,東京:柊風舎,2010年,第20頁。同时,根据小泽毅、中村太一所提出的10条10坊的大藤原京复原案,藤原宫的位置基本位于京域中央,由此中央宫阙型的都城设计与中国古典《周礼·考工记·匠人》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15)闻人军译:《考工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2页。所体现的理想型王都构造十分接近,因而藤原宫被认为是依据中国古典《周礼》为理念原型而建造的理念先行式都城。(16)中村太一:《藤原京と〈周礼〉王城プラン》,《日本歴史》(582),1996年,第93頁。

近年来,随着藤原京考古发掘新进展,学界对于小泽毅、中村太一提出的大藤原京复原案及大藤原京所对应的设计理念参照中国古典《周礼·考工记》的说法提出质疑意见,具体质疑点集中在以下三方面:一是由于藤原京内受大和三山及南面丘陵地形条件所限,因此藤原京并非10条10坊的正方形京域,其京域整体呈现不规则形制。(17)林部均:《藤原京の条坊制——その実像と意義》,《都城制研究》(1),2007年,第39—40頁。二是藤原京内条坊被确认为天武朝末年开始营建,而作为藤原京条坊复原依据的大宝令则于公元701年正式颁布。因此,藤原京的条坊规划是否可以参照其后大宝令作为复原依据存在争议。(18)西本昌弘:《飛鳥·藤原と古代王権》,東京:同成社,2014年,第173頁。三是藤原京的营建过程被证实是先规划整体条坊,而后选定在大和三山之中营建宫城,其京域内并没有宗庙、祭坛等礼制建筑,且京域条坊外侧亦不存在限定都城范围的外郭城(罗城),对照《周礼·考工记》所载中国古代理想型都城构造存在多处明显差异。(19)玉田芳英:《古代都市 藤原京の実態》,《藤原から平城へ——平城遷都の謎を解く》,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19年,第155—157頁。

综合文献史料和考古发掘成果而言,藤原京的都城营建应视为东亚都城时代的背景下,日本一边接受来自中国古代都城理念影响的同时,一边努力与日本前代王宫构造相承继的历史过程。(20)妹尾达彦:《东亚都城时代的诞生》,《唐史论丛》(第14辑),2011年,第303页。对应《日本书纪》的记载来看,天武二年(673年),天武天皇(673—686年在位)在飞鸟净御原宫即位后,关于国都的最初构想是仿效唐长安——洛阳东、西两京制体系在国内建立复数以上的都城。天武五年(676年)十一月,“将都新城,而限内田薗者不问公私,皆不耕悉荒。”天武十二年(683年),天武天皇颁布复都制诏书,史载“诏曰:凡都城宫室并非一处,必造两参。故先欲都难波,是以百寮者各往之请家地。”(21)坂本太郎等校注:《日本書紀5》天武天皇十二年十二月庚午条,東京:岩波書店,2003年,第427頁。由此可知,天武天皇最初的国都构想是在复都制理念下,将新城(藤原京)定为主都,难波定为副都。然而,朱鸟元年(686年)正月,“难波大藏省失火,宫室悉焚”。(22)《日本書紀5》朱鸟元年正月乙卯条,第434頁。同年九月“(天武)天皇病遂不差,崩于正宫”,(23)《日本書紀5》朱鸟元年九月丙午条,第437頁。难波宫失火以及天武天皇的病逝使得此阶段日本采取复都制的都城建设计划并未实现。天武天皇病逝后,皇后鸬野赞良皇女于持统四年(690年)正式即位为持统天皇(690—697年在位)。持统天皇即位后,被迫放弃了对难波宫的重建工程,集中力量推进飞鸟京北端的新城(藤原京)的建设,及至持统八年(694年)十二月六日,持统天皇正式“迁居藤原宫”。(24)《日本書紀5》持统八年十二月庚戌朔乙卯条,第459頁。自此,藤原京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座具备条坊制的正式国都。

将藤原京的京域内宫城、条坊与唐东都洛阳城内宫城、里坊对比,可以发现两者存在密切关联。首先,藤原京的宫城大体居于京域正中呈正方形,宫城各边长约为1 060米,京内诸坊为各边长度为530米的正方形构造,坊内设坊间小路、条间小路将其划分为约130米四坊的街区。(25)奈良文化財研究所編:《図説平城京事典》,第46頁。由此而言,藤原京的布局规划是以1个里坊为模块,放大4倍为宫城面积。(26)与隋唐长安城、洛阳城内宫城与皇城分隔设置不同,日本历代都城均没有设置皇城而一直沿用在王宫内部设置中央官衙机构的配置。其次,洛阳城的宫城为边长约1 040米的正方形;皇城南垣东西长2 100米,曜仪城北垣东西长2 100米,皇城西垣、西夹城西垣、玄武城西垣和曜仪城西垣南北总长约2 100米。另据《河南志》引韦述《两京新记》载唐洛阳城“每坊东西南北各广三百步,开十字街,四出趋门”,(27)徐松辑:《中国古代都城资料选刊·河南志》,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页。考古勘探亦证实洛河以南中轴道路定鼎门街两侧绝大多数里坊大致呈正方形,(28)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资料室:《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一九六一年田野工作的主要收获》,《考古》1962年第5期。每边平均长530—540米,(29)陈久恒:《“隋唐东都城址的勘察和发掘”续记》,《考古》1978年第6期。坊内设纵横十字街把里坊分为四等份。(30)石自社:《隋唐东都城的里坊空间试析》,《南方文物》2020年第3期。由此而言,唐东都洛阳城的布局规划是以1个里坊为模块,放大4倍为宫城面积,放大8倍为宫城和皇城的面积。(31)石自社:《隋唐东都形制布局特点分析》,《考古》2009年第10期。其三,与唐东都洛阳城内里坊大体均呈正方形结构,坊内每边各设1门,坊内十字街将里坊等分为4个小正方形区划相比,唐长安城内仅有朱雀大街两侧四列里坊近似呈正方形,但此4列正方形里坊内仅设横街与东西两门,(32)《长安志·长安志图》载“蓋以在宫城直南,(隋文帝)不欲开北街,泄气以冲城阙”,“每坊但开两门,中有横街而已”。宋敏求、李好文撰,辛德勇、郎洁点校:《长安志·长安志图》,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256页。其余城内多数里坊呈东西长、南北窄的长方形区划。综上所述,藤原京的宫城面积、京域内坊的面积、坊门的设置均与唐东都洛阳城大体一致,而与唐长安城里坊构造有所不同。

就藤原宫的中枢部构造而言,藤原宫将大极殿作为天皇专属的政务空间,其位置与同期唐都长安城“大内”太极宫大体一致,因而藤原宫大极殿被认为是参照了唐长安城太极宫意识。(33)積山洋:《古代の都城と東アジア:大極殿と難波京》,大阪:清文堂,第66—68頁。至于藤原宫大极殿南面十二朝堂院的配置最早承自孝德朝前期难波宫阶段,并与中国南朝建康城中尚书朝堂的布局相类似。就日本都城内多数朝堂配置来看,最为接近的是中国南朝建康城。南朝建康城以尚书台为总览朝廷政务的机构,故尚书台所在宫城又名“台城”。南朝建康城南掖门内设尚书朝堂,朝堂为尚书八座(一令、二仆射、五曹尚书)议政之所。(34)南朝建康城内朝堂及尚书上省的位置复原图参见郭湖生:《台城辩》,《文物》1999年第5期。“尚书八座各自有省,合称尚书上省,八座每旦议政于朝堂,谓之旦朝。事殷有旦晡二次。尚书上省之东跨路有阁道通下省,或名尚书下舍,为省官住所,兼有档案库分曹贮存。南朝建康城的宫内形成了大片官署兼居住区。这种制度非常特殊,至陈亡乃绝。”(35)郭湖生:《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宫室制度沿革——兼论日本平城京的宫室制度》,《东南文化》1990年第1期。据此推断,藤原京大极殿南面的十二朝堂区划配置是参照了南朝建康城宫内的尚书朝堂之制。

综上所述,天武天皇即位后,鉴于飞鸟盆地内无法满足大规模条坊道路的规划设计,因此天武天皇的最初意图是参照唐长安、洛阳的东、西两京制体系在飞鸟京北端藤原京及难波京同时展开条坊制都城营建。此后,因天武天皇病逝及副都难波宫遭遇火灾,从而导致持统天皇即位后,暂时放弃对难波京的营建,进而集中全力展开藤原京的建设。另一方面,藤原京采用中央宫阙型的都城设计并不一定完全参照《周礼·考工记》的设计理念,而应纳入“东亚都城时代”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同期诸都城形态的对比研究。具体而言,藤原京的都城各部分实则对应模仿了中国南朝建康城的尚书朝堂、唐都长安城太极宫意识、唐东都洛阳城的宫城及条坊规划而形成的日本初代条坊制都城。

二、藤原京的局限性及废弃原因

藤原京定都后,由于中央豪族层在都城条坊内长期居住的政策并没有得到彻底贯彻,公元701年《大宝律令》颁行后,为进一步巩固和加强以文武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统治,中央朝廷势必要彻底切断旧豪族势力与飞鸟京的关联,因此将国都迁往距离飞鸟京更远的地方成为现实所需。在此阶段,以藤原不比等、粟田真人为主导的朝廷新兴势力的崛起成为天皇进行改革所依赖的主导力量,特别是藤原不比等以天皇的外戚身份为自己的外孙首皇子准备一座新式都城,从而达到炫耀藤原一族政治势力的目的。(36)千田稔:《平城京遷都》,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8年,第169—170頁。除上述政治性因素外,根据考古发掘情况,从藤原京迁都到平城京,与藤原京的都城构造局限性也存在密切关联。藤原京的都城构造局限主要表现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从地理位置上看,藤原京与飞鸟旧京相距不远,迁都藤原京后,飞鸟旧京的机能没有完全丧失。同时,藤原京京域南面十条大路处于日高山丘陵处,受该处地形条件的限制,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此处设置有都城正门(罗城门)的迹象。现阶段普遍认为藤原京的京域四周并没有设置都城的正门。

其次,作为外国使节、地方官僚进京的道路,藤原京的朱雀路只在宫南面正门处向南延伸约1 000米,中轴道路宽幅约24米,与京内其他坊间大路相比规格差别不大,且朱雀路两侧仅有简易的木板屏蔽作为分隔设施,没有设置坊墙。同时,大和三山环绕的宫城位置大体位于奈良盆地之中,因而外国使节、地方官僚自京域南面入京后也没有形成仰视宫内殿舍的视角。由此而言,作为理念先行式的都城设计,藤原京的朱雀大路作为都城南北中心轴线的特征表现并不明显。(37)林部均:《藤原京の“朱雀大路”と京域——最近の藤原京南辺における発掘調査から》,《条里制古代都市研究》(20),2004年,第37頁。

再次,藤原京的宫城相对于京域具有独立性。藤原宫四周大垣的内、外两侧分别设置了内濠、外濠、濡地(道内)、外周带。濡地(道内)的设置为兵士日常巡防场所,而宫垣之外的外周带则与日本东北部多贺城的城栅遗址中外垣带相似,具有浓厚的军事防卫性特征。(38)藤原京后平城京、长冈京、平安京的宫域四面均取消了外周带设置。参见豊田裕章:《藤原京の宮域と周制の王城(國)との関わりについて》,《古代文化》(59),2007年,第198頁。藤原京的宫城整体面积仅为4坊的用地,除中枢部内里—大极殿—朝堂院的中枢部区划及其东西两侧中央官衙机构用地外,基本没有预留出用于宫内大型宫殿增设的规划用地。

最后,考古勘察在藤原宫大极殿北端发现了宫城建造初期用于建筑材料搬运的运河遗迹,证实了由于运河开挖导致宫城整体地基下陷,宫城内部排水处理问题始终难以解决。(39)玉田芳英:《古代都市 藤原京の実態》,《藤原から平城へ——平城遷都の謎を解く》,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19年,第172—173頁。同时,藤原京的京域范围内存在诸多大和川的支流,使得京域周边湿地众多。调查发现京域内支流的河道底部泥沙淤积使得河道往往高于两侧的盆地地形,因而藤原京内生活污水处理等也面临难题,史载“京城内外多秽臭”,(40)藤原継縄等编,青木和夫等校注:《続日本紀一》庆云三年三月丁巳条,東京:岩波書店,1989年,第102頁。由此可知,藤原京后期,其宫城内部及京域的居住环境恶化也是藤原京遭到废弃的原因之一。

三、日本迁都平城京的国际契机

大宝元年(701年),大宝律令制定完成后,日本律令国家建设进入新阶段。以此为契机,日本恢复了自天武朝以来中断的遣唐使派遣。大宝二年(702年),第七次遣唐使团粟田真人一行到访唐长安城后,唐都长安城的北阙型宫城构造、都城中轴道路朱雀大街的隔绝性特征,宫城内太极宫、大明宫分置的宫殿构造,使得遣唐使团认识到国都藤原京的都城构造所存在的诸多局限性。遣唐使归国并带回了关于唐长安城及大明宫宫内构造的直接情报,更坚定了统治集团上层做出废弃旧都迁往新都的决策。新都平城京的设计理念以唐长安城为直接模仿对象,从而完成了日本古代都城形制由中央宫阙型向北阙型的具体转变。

综合历次日本遣唐使团的入唐时间分析,第一次(630年)、第二次(653年)、第三次(654年)遣唐使在唐长安城太极宫分别朝见过唐太宗、唐高宗。第四次(659年)遣唐使到达东都洛阳,《册府元龟·朝贡三》记载:“(唐显庆)四年十月虾夷国随倭国使入朝。”(41)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70,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402页。另据唐长安城大明宫的营建时间而言,唐长安城大明宫的营建始于贞观八年(634年)十月,但基本格局并非在贞观时期形成。贞观年间的大明宫尚属离宫式建筑,宫内大朝正殿依然是承天门内之太极宫。唐高宗即位后,因太极宫地势低下潮湿,高宗不堪忍受疾病之苦,于是将大明宫的修建再次提上日程。龙朔二年(662年)唐王朝再兴大明宫建设,于龙朔三年(663年)“四月二十二日,移仗就蓬莱宫新作含元殿,二十五日,始御紫宸殿听政,百僚奉贺,新宫成也。”(42)王溥撰:《唐会要》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553页。大明宫建成后同年(663年)八月,唐、新罗联军与倭国、百济联军于白村江发生海战,倭国大败。白村江战败后,天智朝廷派出的第五次遣唐使(665年)、第六次遣唐使(669年)均以战败国使者身份来唐,因而没有得到唐皇帝接见的礼遇。麟德二年(665年),日本第五次遣唐使(或称送客唐使)派出守大石、坂合部石积一行以护送唐使者刘德高而来,时值唐高宗、武后均在东都洛阳筹备同年十月泰山封禅之事,据此推断第五次遣唐使一行应该没有到达长安城。(43)坂上康俊:《平城京時代》,東京:岩波書店,2011年,第111—112頁。总章二年(669年),日本派出以河内直鲸为代表的第六次遣唐使,遣唐使一行以经由朝鲜半岛的北路为方向,此行主要目的是参加翌年元月举行的唐平定高句丽庆贺。从此次遣唐使团来访路线和目的推断此次日本遣唐使团并没有到达唐长安城,史料中也无遣唐使团朝见唐皇帝的记载。(44)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220载“天智死,子天武立。死,子总持立。咸亨元年,遣使贺平高丽。”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08页;王溥撰:《唐会要》卷99载“咸亨元年三月。遣使贺平高丽。”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770页。通过以上唐、日两方文献史料梳理可知,自唐朝建立后,倭国派出的共六次遣唐使分别到访过尚未建成大明宫的唐长安城及东都洛阳城,换言之这一阶段倭国对唐高宗朝方才落成的唐长安城内新宫大明宫的构造情况并不了解。至此,公元6世纪以来,倭国派出的外交使节确切到访过的中国都城为南朝刘宋时期的建康城(45)关于倭国使臣到访南朝建康城的记载,参见南朝梁代萧绎所绘《职贡图卷》中有倭国使臣前往南朝都城建康城朝觐时的具体形象。另见2021年5月北京大学举办的“帝都的格局与功能——中国古代都城考古与文献研究” 国际学术研讨会纪要中所载南京大学张学锋教授报告的题目为《倭国使臣所见南朝都城——建康》介绍了倭国使臣当均居住并活动于建康城南客馆附近,接触到东晋、南朝建康城核心的礼仪空间,并将这些制度传播回国。、未建成大明宫的隋唐长安城、唐东都洛阳城。前节所述,藤原京的都城构造对中国南朝刘宋时期的建康城、未建成大明宫的隋唐长安城、唐东都洛阳城的部分模仿由此可解。

据《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载,第七次遣唐使粟田真人一行于长安二年(702年)十月到达唐都长安城,(46)刘昫撰:《旧唐书》卷6载“冬十月,日本国遣使贡方物”,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1页。另《旧唐书·东夷传》记长安三年(703年),武则天在唐长安城大明宫麟德殿内设宴招待粟田真人一行。(47)刘昫撰:《旧唐书》卷199上载“长安三年,其大臣朝臣真人来贡方物。……则天宴之于麟德殿,授司膳卿,放还本国”,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40—5341页。关于武则天接见第七次遣唐使团粟田真人一行的具体日期推测是在长安三年(703年)正月前后。由此可知,粟田真人一行是日本方面首次获准进入唐长安城大明宫内,遣唐使团归国带回关于唐长安城大明宫内部构造的确切情报,由此使得新都平城京的规划设计从多方面直接模仿唐长安城及新宫大明宫的构造成为可能。

其一,平城京以唐都长安城的营建尺度为基准同一比例缩小而成,平城京朱雀大路为唐朱雀街宽幅1/2,整体形制为长安城面积的1/4并旋转90°的设计。(48)井上和人:《日本古代都城制の研究——藤原京·平城京の史的意義》,東京:吉川弘文館, 2008年,第40頁。同时,平城宫第一次大极殿院·中央区四朝堂的内庭规模基本与含元殿前的内庭规模相仿,(49)今井晃樹:《平城宮のモデルは唐長安城か?》,《奈良の都——平城宮の謎を探る》,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20年,第48—49頁。第一次大极殿的底部台基座(龙尾坛)东西两侧配置有三级台阶是出于对唐大明宫含元殿前龙尾道的模仿。(50)王仲殊:《论日本古代都城宫内大极殿龙尾道》,《考古》1999年第3期。上述唐长安城的具体营建尺度信息绝非目测就能掌握的信息,因此推测是由第七次遣唐使带回了唐长安城的都城布局及大明宫内部构造的直接情报。(51)今井晃樹:《平城宮のモデルは唐長安城か?》,《奈良の都——平城宮の謎を探る》,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20年,第56—57頁。现存于日本奈良东大寺内正仓院所藏圣武天皇的遗品目录《国家珍宝账》中记有字样为“大唐古样宫殿画屏风六扇”(52)奈良国立文化財研究所:《国家珍宝帳——第58回正倉院展》,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06年,第56頁。的明确记载被认为是第七次遣唐使带回的唐长安城太极宫、大明宫宫殿样式的临摹图。

其二,平城京的宫城整体位置由藤原京的中央宫阙型转变为北阙型。平城京的宫城参照唐长安城大明宫、太极宫的区划配置形成中央区、东区的双重中枢部配置,中央区第一次大极殿院——四朝堂院为天皇即位、元日朝贺的国家礼仪空间,东区内里大安殿—十二朝堂院—朝集殿院为天皇日常听政的内政空间。从建筑样式来看,中央区中枢部则采用了柱础石式、瓦屋顶的中国风建筑样式,东区中枢部为掘立柱式、桧皮顶的日本传统型建筑样式,体现了奈良时代前半期平城宫内中国风与日本风宫殿建筑样式混合存在。(53)渡辺晃宏:《平城京中枢部の構造——その変遷と史的位置》,義江彰夫編:《古代中世の政治と権力》,東京:吉川弘文館, 2006年,第145—146頁。平城宫北面的松林苑被认为是模仿大明宫北半部以太掖池为中心的苑池同比例设计而成。平城京东南面的五德池也是对唐长安城同位置曲江池的具体模仿。

其三,平城京都城正面首次设置了罗城门及两侧罗城,从而起到了彰显律令国家王权威严的礼仪性功能。据考古勘察,平城京南面正门罗城门位于京域九条大路南端与下津道交汇处的下三桥遗址(今位于奈良县大和郡山市下三桥町),推定样式为横向七间、纵向两间、中开五门的础石式瓦顶建筑,与长安城都城南面正门明德门所采用的五门道设计一致。罗城门两侧建有高约5米,厚约2.1米,总长约1 000米的泥土墙(罗城)构造,泥土墙内外两侧均设有宽幅3.5米的壕沟。综合京域内条坊大路及坊内道路两侧均建有泥土墙的封闭型坊的构造判断平城京的京域南面全面设置罗城的可能性很大。(54)井上和人:《古代都城制条里制の実証的研究》,東京:学生社, 2004年,第272—273頁。

其四,平城京正式确立了朱雀大路和宫城正门前二条大路作为都城礼仪性道路。与前代藤原京内朱雀大路宽幅过窄,总体长度过短,京域整体地势呈东南高中央低的特征表现相比,平城京朱雀大路从都城正门罗城门至宫内总体呈南低北高的缓坡设计,横向宽幅达74米,总长约3 800米,形成了明显区别于京内一般大路的宽幅规格。(55)井上和人:《平城京朱雀大路設定規格の再検討》,《奈良文化財研究所紀要2004》,奈良:奈良文化財研究所,2004年,第47頁。

综上所述,以大宝年间日本遣唐使再开为契机,以粟田真人为代表的第七次遣唐使一行首次获准进入唐都长安城大明宫内。唐长安城作为东亚范围内王权礼仪型都城的范本,其都城整体设计规划使得大和朝廷认识到本国都城藤原京的诸多局限性,就此迁都新京被提上日程。新都平城京的选地以下津道作为都城中轴,将宫城位置由中央宫阙型改为北阙型,由此正式确立了罗城门—朱雀大路—朱雀门—中央区朝堂院—第一次大极殿—松林苑的日本古代都城内王权礼仪空间。

结 语

藤原京是对南朝建康城、唐长安城、东都洛阳城等中国都城构造部分模仿而形成的日本初代条坊制都城。然而,藤原京的都城构造所存在的诸多局限性导致其在定都十四年后便被废弃。庆云元年(704年),归国后的粟田真人擢升为中纳言,参与国政议事。至和铜三年(710年)三月十日,元明天皇正式迁都平城京。(56)《続日本紀一》和铜三年三月辛酉条载“始遷都于平城”,第161頁。奈良时代,日本以新都平城京作为宣扬国威的舞台装置,参照唐王朝的华夷观念,将列岛南部的隼人、夜久、北部的虾夷等少数民族集团视为夷狄,将新罗、渤海视为外蕃,将大唐视为邻国的“小中华”统治思想正式形成。(57)井上和人:《日本古代都城の展開と東アジアの都城:都城形制の解析を通じて国家間関係の実態を解く》,《国史学》(205),2011年,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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