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艺美学的当代影响

2022-12-28 06:38石月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1期
关键词:魏晋时期美学

石月

(南阳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南阳 473000)

1 魏晋风度与中国美学精神

纵观中国历史,魏晋南北朝一度被认为是社会局面最惨烈、最混乱、最分裂的四百年,由于频繁的战乱和残忍的杀戮,人们开始主动或被动思考有关生命和生死的问题,这些包括生命价值、生存状态及价值取向所引发的审美情趣和艺术理论铸就了中国文艺史上最灿烂的篇章。正如宗白华对魏晋时期的评判:“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

魏晋时期的文艺思想从本质上反映了古代中国人追求生命自由、人格尊严及亲和随性的人生理想与生命探索。在这段关于人生、人性、社会、宗教的文艺思潮中,中国的文学艺术从最初懵懂的探索时期走向了沉实、笃定的全面发展时期,并从此奠定了中国古典文艺的基本形态。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社会动荡,佛教一度成为世人追捧的宗教,从而诞生了我国历史上除了儒、道之外的另一种审美形态——释。佛学文化虽然发源于印度,但随着佛教进入中国以后迅速的本土化,并完美融通了中国传统文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思想,与儒、道两家在艺术理论体系的建构中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于是,这3 种思想观念在这个动乱不堪、遍地杀戮的社会中形成了魏晋时期独有的社会风尚,统称“魏晋风度”。魏晋士人的风度来源于儒家宽厚悲悯的慈悲胸怀与忧患意识、道家的通达超脱的精神境界与自然观念、佛教的向死而生的来世情怀和悲天悯人情怀。魏晋风度标志着中国社会思潮中关于生命意识的初步建构,中国的文艺思想此时犹如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在经历对世界充满想象的混沌探索之后萌生了关于自我生命的主体意识,这时候的人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更关注于生命意义的探索。由此,魏晋时期的艺术开始多样化,原因在于艺术家们更加注重个体情感的表达,就审美差异而言,社会思潮引起的“人的觉醒”是审美个性化的必要前提,而审美的多样性和对生命的思考,既是个体生命觉醒的重要原因,又是推动审美主体将关注力从个人转移到大自然的重要因素。

魏晋时期,道教势猛。很多魏晋名士受到道教思想的影响对大自然尤其钟爱,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当中就曾以麋鹿自比,表达自己向往山林、恬淡洒脱的本性。当然,魏晋士人对自然的偏爱不全是受道教影响,士人之所以能够保持觉醒的意识和独立思考,与该时期政治制度、社会经济状况不无关系。建安元年迁都许昌,标志着以曹操为首的政治力量开始成为东汉末期的统治势力,但曹魏的统治格局并不稳定,董卓之乱与李郭之乱让中央政权的统治力度被严重削弱,从此中央集权形同虚设,群雄争霸,地方割据。政治力量的削弱让各地的贵族世家开始崛起,门阀士族拥有属于自己的庄园经济与武装力量,这就使得贵族士人们在拥有丰厚的物质财富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精神享受。因此,魏晋名士对与世隔绝的山林生活充满兴趣,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注重增进与自然的关系,偏好亲和自然,如王羲之说过“欣此暮春,和气载柔”“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2]。不仅如此,魏晋士人丝毫不掩盖对隐居山林生活的向往,刘凝之也写过:“曾说性好山水,一旦携妻子泛江湖,隐居衡山之阳。登高岭,绝人迹,为小屋居之,采药服食,妻子皆从其志。”[3]谢灵运甚至在《逸民赋》中描绘与清风明月相对而坐,抚琴饮酒的情形:“萧条秋首,兀我春中。弄琴明月,酌酒和风。”[4]可见,魏晋名士对战乱纷争、杀戮遍地的现实社会萌生失望、厌恶的情绪,渴望远离世俗,与自然万物相伴,享受其中与自然相和的幸福感。

魏晋时期,玄学兴盛。士人们受到玄学自然观的影响,以亲近自然为乐,以追求与万物共生为荣。从审美价值来看,魏晋名士肯定万物有灵,向往着与自然建立和谐关系,在与之共同生长的过程中体会审美价值,在亲和自然的过程中,主要通过身体感官与自然界的万物进行生命交融,从而把握人与自然的感性关系。在这种审美价值的感召下,魏晋时期的审美文化,恰恰体现了中国文化最精髓的地方,即“天人合一”,这种从儒释道发展而来的审美理念主要强调人与自然合为一体,从自然法则中获得美的灵感,通过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获得心灵的慰藉和美感。清代文人严可均曾用充用满禅意的文字记载了魏晋时期的自然生活,“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见游鱼之戏藻,听惊鸟之鸣雌。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既浪激而沙游,亦苔生而径危”“尔乃从玩池曲,迁坐林间。淹留而荫丹岫,徘徊而搴木兰。为兴未已,升彼悬崖。临风长想,凭高俯窥。察游鱼之息涧,怜惊禽之换枝。听夜签之响殿,闻悬鱼之扣扉。将据梧于芳杜,欲留连而不归。”[5]在这些清丽静幽的诗文中,我们可以发现,魏晋士人在接触自然的体验面上涉及极其广阔,上至群山林海、鸟鸣游云,下至清荷鱼虾、怪石草木,在与自然万物的接触过程中,士人也获得了能动的感官体验,全身心寄情于山水之中,闻花弄影、听雨观鱼、临风畅想、流连忘返。

由此可见,魏晋士人在自然中建构起了独立的艺术审美体系和艺术创作体系,这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愉悦氛围是魏晋士人将艺术美同自然美有意结合的成果,也是魏晋美学中畅意洒脱的艺术趣味对自然审美的集中体现。在魏晋时期的文艺作品中,大自然的天地万物作为客观存在的审美主体,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让艺术家们产生了关于美的表达愿望与创作动力,得以写下:“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6]这些流传千古的诗句,让魏晋风度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灿烂的一页。

2 魏晋时期的人生哲学与当代生命美学

生命美学的概念最初发源于西方,自新文化运动时期以来,中国不少学者鸿儒,如王国维、梁启超、梁漱溟、冯友兰、朱光潜、宗白华等受到西方生命美学的影响,开启了中国文化关于生命本体和价值的思考与研究。纵观中国生命美学的发展历史,魏晋时期可谓是中国生命美学的开端,在那个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威胁的时代里,人们不得不开始思考关于生命及生死的问题。魏晋战乱频繁的四百年里,百姓们在易子而食、居无定所、白骨累累的社会现实中开始将生死看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生命尽情放纵的悲壮格调,士人们用身体来宣泄自己对死亡的恐惧,用五石散让自己暂时癫狂,从而得以短暂脱离现实世界的残酷,这种直面死亡和尽享人生的格调成为魏晋时期的社会主旋律,而这种格调正是代表着中国文化中士人们向死而生的勇气,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让有限的生命极致绽放。

面对生而必死,生而易碎的残酷生存环境,就连皇亲国戚和门阀贵族也难逃权利的毒戮和战乱的摧残,因此,在经过数百年的血雨腥风后魏晋士人开始在绝望之境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及对于死亡应持有的态度。后代国人值得自豪的是,魏晋南北朝文人在这个处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社会中并没有采取消极沉沦的态度,而是用一种积极的、勇敢的超脱精神面对随时可能终结的生命,他们向死而生,尽享当下,在有限的生命中尽情地将自己的才华和理想绽放。而这种残酷的社会现状和与社会对抗的勇气,让当时的中国进入了另一个哲学思辨的时期。正是在这时,古人关于中国哲学的思考从以天地为中心的“宇宙论”转向以个人为中心的“本体论”,这种观念直接导致了文艺创作思想的转变,艺术家们将创作视角从关注宇宙天地转向了关于人的本身,这在艺术史上可谓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既然余生不可知,死亡不可免,汉末魏晋士人在生命哲学上已经有了属于自我的、清晰的价值取向和观念意识。不难发现,中国哲学其实是生命的哲学,它将关注人生、关怀生命的哲理性思考作为最高宗旨,终其所有对生命本体论进行梳理和研究。为此,我们可以从每个时代的哲学思潮中洞悉到当时国家的诸多问题,其中包括社会制度、社会风尚、社会阶级流动等。汉末魏晋时期,士人们对待生死的态度,除去当时混乱的政治和士族庄园经济的客观原因,最为重要的原因还是当时人们对生命和身体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在思想领域,汉武帝曾实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但随着汉朝政权的土崩瓦解,儒家一家独大的局面迅速衰落。同时,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国本土的宗教——道教,随之产生。老庄思想的勃兴和佛教思想的兴盛,导致汉末魏晋时期社会思想的多元化,思想一统的局面已经过去。此时由于社会政权分立,又没有统一的价值观念,也就没有统一的评定标准,思想界又进入了一个非常活跃、多元并存又互相渗透的时期。

就生命哲学的沿袭来看,汉末魏晋时期对于死亡的认识与豁达精神,恰恰是道家思想体系的延伸。当时的中国人就已经开始试图回答“人为何之为人?人从何处来?要到何处?”等本体论哲学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在当时世界的思潮当中无疑是超前的。不仅如此,这个问题的答案随时随地拷问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是人们终其一生所寻找的,亦是全人类所共同面临的终极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个历史阶段,不同时期、不同阶级、不同族群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不会像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那样直接与尖锐。正因为当时中国社会处于历史上最分裂、最混乱的时期,针对这一问题的纠结,当时的人们都有着刻骨铭心的答案,然而关于这个问题的一系列萌芽思考,倒让我们充分认识了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世人们真实的生命状态,并对他们萌生了许多敬佩,面对死亡他们是慷慨激昂的,对危机四伏的人生,他们荒诞不经,穷形尽相,尽情展现着生命与身体,辩证又统一。他们热衷于裸体、纵酒、长啸与服药,又享受清谈、玄谈,机辩与操琴;他们痴迷自然,王羲之爱鹅、王徽之爱竹、支道林爱马;他们兴趣广泛,爱华服美食,终日采药炼丹,向往修道游仙。这些怡情纵横的生活背后弥漫的哀伤,被后人一语道破,“所谓的魏晋风度,从本质意义上来讲,是建基于人的身体的。它包括人面对死亡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如何用身体想象表达自我超越的渴望,如何用技术实践来规避死亡的降临,化及如何在必死的绝望中更狂热地消费自己”。

综上所述,在士人们享受着充沛的情感世界和放浪形骸的生活姿态背后是这个时代思想解放和精神自由,人们在混乱的现实中找到自我觉醒的道路以及打破传统文化束缚的决心和勇气,正是这打破传统的气象孕育了魏晋美学中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格调,对中国美学的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而这种打破传统、亲和自然的美学倾向直到今天仍然是中国美学中的居于主体地位的思想观念。然而,魏晋文人用身体与生命所实践出的美学倾向在后世的美学理论建构中却有着褒贬不一的回复,后代美学家们虽然认可了魏晋士人在混乱时期的勇气,却并没有将魏晋时期“人的觉醒”和“生命自觉”归纳为一种战乱下的超脱。另一种声音则认为这是一种无法规避的无奈,是名门世家为了逃避现实所展现出的“假性放逐”,在这种恣意的背后弥漫着恐惧和躲避。当然,这并不是全无道理,重要的是,无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魏晋时期的社会思潮为中国文艺思想的发展带来的是巨大的进步而不是倒退,甚至根据生命美学和中国文化中关于个人价值的塑造来看,魏晋美学在中国人学和美学观念中始终起到了萌芽作用,魏晋时期人们的思考从宇宙转向人类,是一种历史性的转折。

3 魏晋美学的当代影响

在民国时期,魏晋美学一度成为当时文人所追捧的对象,当然这种现象不乏因为有着极为相似的历史背景,魏晋时期五胡乱华、战乱频发、政权纷争,这些动荡造成了外来文化甚至包括外来宗教的壮大,而民国初年的时局动荡也为西方文化的融入及基督教的进入提供了有利土壤。正因如此,中国历史上迎来了又一个思想启蒙的时期。这两次社会思潮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魏晋美学一度以“文艺复兴”之势席卷当时的民国文艺界。但这次影响随着新的艺术载体电影的流入,更显盛大,甚至开创了中国电影独一无二的创作题材——武侠片。作为最能反映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电影类型,从《火烧红莲寺》开始,中国的武侠电影便在一代代电影导演的继承与创新下,构建了弥漫着中国文化的独有意象风格,其中游走于江湖与朝堂之间的侠义精神也成为中国文化中被人所推崇的“侠义精神”。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侠剧中的侠客既要高强的武艺、高尚的武德,甚至还要有不拘小节的逍遥之风,这些关于侠客本体的解读与构想,与魏晋美学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武侠电影里,大漠孤烟是人生的孤独与悲凉,客栈厮杀是恩怨的起起落落,酒肉欢愉是豪迈的人生态度,魔幻意象、白衣飘然、琴瑟和鸣、林荫剑舞在充满诗意豪情的主题歌中,特别是源自于嵇康《广陵散》的《沧海一声笑》,道出了那么一股子笑看胜负恩怨、红尘往事、功名利禄的‘出世’哲学。”[7]在电影中,侠者们的结局大都是完成重要任务之后飘然而去、遁世隐居,功名利禄一直被他们所不屑,这种飘逸潇洒、游戏人间的态度正是体现了魏晋美学中怡然自得、不屑名利的价值观。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香港电影和金庸武侠小说的崛起,武侠电影中所营造的意象美学更大程度上发展和继承了魏晋时期“亲和自然”的玄学态度。山水风景在武侠片中成为表达美学意象的电影象征,而这些山谷、竹林、大漠或是湖水楼亭本身也是赋予文化指向的情感符号,因此它们指代的旷达深远、灵秀隽永的自然意象已然成为武侠电影内核的象征,表现着武侠人物超脱、潇洒、向往自由的人物性格。

4 结语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政治黑暗,战乱不断,但在此时期中华文化却迸发出异常绚烂的光芒,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艺美学确实为中国古典美学和当代美学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思维方式。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彩篇章,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艺美学不但开始充分挖掘人物美与自然美,甚至还将人的生命、生活融入到万物之间,这同时表明:真正的生活美与“日常生活审美化”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类生活正是融入了自然界丰盈、细腻、超越的体验才会变得更加精彩。而人的本身作为社会的产物,是无法离开周围世界而独立存在的,因此,人类便要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之间找寻到一种和谐、友善的审美关系,从而将生活、自然、社会3 者彼此融洽,所以才能激发出人类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在历经千年之后仍然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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