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论的演变与重构刍议

2022-12-28 08:28郭文蓉
西部学刊 2022年23期
关键词:实在论普特功能主义

郭文蓉

心灵问题长久以来为人所不倦地追求,人类从未停止尝试回答心灵是什么、身心关系、心灵与世界的关系等一系列哲学问题。普特南的实在论是在二分法认识论传统下形成的,但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心灵与世界关系的渐进走向和对二分法传统突破的试探。他始终以实在论的视角对心灵与世界关系予以不同角度和层面的回答,直至取消真理/价值的分界面,将实在论拉回生活实践,将传统心灵与世界二分关系予以重构。

一、实在论与普特南的实在论哲学

自语言转向之后,“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由“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取而代之,实在论(Realism)与反实在论(Antirealism)在心灵与世界的问题上的理论张力推动了分析哲学的发展。以戴维森(DONALD DAVIDSON)、普特南(HILARY PUTNAM)为代表的实在论者与以达米特(MICHEAL DUMMETT)为代表的反实在论者在语义真值理论、语言是否指称实在世界、主体认知能力等相关问题上的摆荡是自中世纪以来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的语言学延续。

美国学者普特南(1926年7月31日—2016年3月13日)是分析哲学最有影响力和创造性的哲学家之一,他的理论形态多变,在同反实在论的拉扯与渐近中发展和深化自己的哲学思考,然而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其实在论的直觉,探索心灵通往世界的桥梁,为近代分析哲学突破传统二元论禁锢提供了新的思路,其理论看似善变晦涩,实则敏锐深刻。他早期的科学实在论立场以功能主义的视野将心灵喻为图灵机,提出的科学设想为近代语言哲学家所乐道,然而功能主义的困境促使其转向内在实在论,对实在论进行了“温和的理性重构”,但这一时期他提出的真理融贯论因具有相对主义和反实在论的嫌疑,进而提出要回归生活实践,形成了后期“带有人类面孔”的自然实在论。

二、科学实在论的功能主义困境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普特南创建了机械功能主义理论,对心灵哲学领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功能主义的基本观点是,主体的精神状态是在思想过程中所起的推论作用个体化的结果,因而原则上生物机体的精神状态可以在数字计算机中实现。普特南在此基础上提出机械功能主义(machine functionalism)这种作为较早形态出现的功能主义,这是对身心二元问题的尝试性解答。在这样的范式下,主体思维过程直观化为大脑的功能状态,而大脑的功能状态可用图灵机予以呈现。

功能主义的初衷是为了避免身心同一论的局限性,但对于“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该理论存在诸多局限性。首先,计算机不可完整模拟人类心理的丰富性和发展性特征,它在表征瞬间无法融合人类社会、文化和实践因素,不具备心灵所具备的两个重要功能:记忆和学习。例如我们通过学习掌握“疼痛”一词的使用方式,加之记忆疼痛的状态,才让我们在疼痛的状态说出“疼痛”。如果缺乏记忆或不具备学习能力,可能使主体在疼痛输入瞬间输出其他任何表述或行为。将心灵等同于图灵机,心理状态成为缺乏记忆的瞬间,但认识主体的认识过程是历史的和发展的,表述也不是瞬间形成的,对机器演算状态归纳的因素与对心灵表征系统归纳的因素分属两个不同范畴。其次,图灵机是以孤立的模式完成其运作的,而两个孤立的计算机模型无法确保相同的功能状态,从而无法建立对等的语义关系。如若将人的心灵状态与图灵机的演算状态等同,无异于将认知主体视为彼此空间独立,且无时间延续性的个体。普特南曾提出过设想:两个古埃及人,一个相信猫是神灵,另一个则不相信,当他们同时说“猫”时,必定拥有对猫的不同成见,“这两个人具有不同的功能组织,但是他们都有关于猫的信念。”[1]忽视了社会环境与语言共同体的影响作用,必将使心灵束缚于主体之内,孤立于现实世界。最后,功能主义以还原论为基础难以成立。功能主义用大脑在思维过程中所呈现的功能状态来解释人类在认知过程中的心理状态,这是将心理学描述还原为生理学和生物学理论原则。但心理学较之生理学和生物学是更高一级学科,还原论法则难以成立。“心理学之不能由生物学所充分证明,就如同它不能由基本粒子物理学所充分证明一样。人的心理部分地反映了深深确立的社会信念。这种主张的一个好处是:它使人们可以否定在心理学的层面上有一种固定的人类本性,同时又不否定人类在生物学的层面是一个自然的种类。”[2]439即使“痛”的心理状态尚可还原为生理学和生物学,那么关于类似人的智力、性倾向等心灵状态——自信、嫉妒、敬畏等却无法还原,而需要加之主体的社会、文化视角进行探讨。

功能主义对心灵认知世界的过程与其他学说相比有其独到之处,其关注的不是世界上存在物的状态、属性、运动过程,而是倾向于对心理状态的合理再现,试图对心理状态的本质、决定因素及其构成模式形成合理述说,但其基础主义和还原主义的色彩难逃近代以来形而上学之余荫,也就难以根本解决心灵与世界如何勾连的问题。功能主义过于粗浅片面地总结人类心灵的认知过程,罔顾制约心灵的繁杂因素,它是传统身心二元分隔的产物,心灵脱离世界成为孤立的实体。普特南后来也反思到,只有改造心灵,才能解决功能主义之困境,这也是他走向内在实在论的理论源头。

三、走向内在的实在论

(一)语义外在论——狭窄心灵的羁绊

内在实在论时期,普特南提出语义外在论,较之早期,他通过基于经验的指称关系,在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做出新的尝试,从而拉近语言与世界的距离。这一时期他提出的真理融贯论,希望能够同时保证真理的客观性和主体性因素,以便让“所予神话”不再是神话,“物自体”不再是不可言说的。语义外在论的立场是这样一种语义学观点:意义不在头脑之中。意义不由主体心理状态所决定,而决定于外在的指称。孪生地球的科学假设说明,不仅个体的心理状态不能决定指称,包括语言共同体在内的心理状态同样无法决定语词的指称。语词的意义依赖于主体大脑之外的客观因素,意义的客观性保证不再是无源之水。以这种方式用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来解释心灵与世界的关系,较之早期论点可谓是质的飞跃。

普特南在论述语义外在论时引用了许多科学假设,因此这令许多哲学家将他误解为科学本质主义并对此发出诘难。普特南对此的答复是阐明其本意是借助科学驳斥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理论将物理量值名词和自然种类语词的意义规定为所指对象属性的合取,他想强调的是,柠檬的意义并不分析地为色黄、味酸、皮皱,老虎的定义也不分析地为食肉动物、有花纹、像大猫、凶猛,绿色的柠檬仍是柠檬,甚至硅基的老虎依旧是老虎。在他看来,决定语词意义的因素是多元的,包括说话者使用语词时的语境及说话者的兴趣所向。“赋予一些词以特殊意义的手段,不仅仅在于人脑的状态,而且在于人们对非人类环境和其他说话者之间所处的关系。”[3]语义外在论以独特的方式解决“语言与世界关系”的问题,语言的使用不仅是说话者个人心灵的能动结果,且赋予了它外在世界的客观性,是二者共同作用下的活动。普特南用语义外在论凸显的心灵与世界的关系,要比他人所估计的更加深入与贴近。

由此可见,语义外在论并非像外界认知的那样表达了形而上学实在论(metaphysical realism)立场,普特南的理论旨趣是反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实在论的神秘指称理论无法真正架构心灵与世界之间的桥梁。普特南保持着实在论的直觉,认为实在世界作为概念系统而存于心灵之中。这种观点与功能主义相比,心灵与世界之间的鸿沟存在弥合的可能性,世界为心灵提供内容,心灵赋予世界以范式。

针对内在实在论的观点,麦克道威尔指责普特南的语义外在论没有看到传统形而上学实在论所谓心理状态的狭隘性,这意味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立的心灵的本体论基础。以此种孤立的方式解决“心灵与世界关系”问题,无法彻底摆脱形而上学实在论的窠臼。麦克道威尔提出第二自然概念以确立“非唯我论的心灵观”,希望在所予神话破灭后重新建立心灵与世界勾连的合理可能。他将所予的经验视为概念化的经验,概念系统是主体认知世界的模式,也是世界呈现于主体的形式,从而提出“第二自然”的概念。在消解心灵的唯我论倾向的道路上,普特南大体上认同了麦克道威尔第二自然的方案,在这样的思源导引下,普特南向自然实在论倾向逐步过渡,“但我想答谢其著作的广泛影响,这一影响加强了我对知觉理论中的自然实在论的长期兴趣。”[2]292-293

(二)真理融贯论——心灵的概念图式

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凸显于真理问题,对于这一论题,存在两个极端回答:形而上学实在论所持是真理符合论,认为真理就是语言或思想同独立于心灵的客观实在相符合,世界的存在方式只存在一种真实而全面的描述;反实在论者的真理观倾向于相对主义或怀疑主义,普特南则试图走一条中间道路。他认为,真理符合论自身的矛盾无法克服:只有通过真理性的认识才能达到实在,而只有知道实在的本相才能确定真理,没有任何东西限制我们关于对象只有一种解释能够优于其他所有解释。他采用归谬法对符合论予以反驳:如果真理符合论所依赖的因果关系基础是一种实在关系而不是一种理论说明,就假定了世界内在于因果性结构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世界并无法脱离理论说明来解释这种因果关系。事实上,因果关系的说明有赖于心灵的偏好,实在世界不是自行分类后与心灵产生因果作用,心灵的认知结果因牵涉主体概念图式而具有相对性。内在论要求在观念中寻找真理依据,强调真理对心灵概念图式的依赖性,罗蒂等相对主义者将普特南引为同道,认为他的真理融贯论与其种族中心论本属同源,但普特南指责相对主义真理论无法实现自我辩护:其核心表述“X相对于P是否是真这本身也是相对的”(X是指真理及其正当性证明),显然这是一种自我反驳,犹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相对主义者无法理解“是对的”和“认为他是对的”之间的区别,这也是普特南认为他与罗蒂的区别所在。普特南并非给真理某种定义,而是对人们谈论真理的实际情况进行一种独特的多元描述,“真”不同于“证成”,亦不同于“理性的合理可接受性”,其要求具备足够理想的认知条件,而等同于“理想的理性的可接受性”。表征系统与其对象之间并非晦涩的指称关系,知识全然不同于世界的某种镜像,直接性的感觉经验并非不可错的。因此,真理是相对心灵的概念图式而言的,它不是与感觉材料之间的绝对符合,而是信念之间或信念与经验之间的相融贯。如此既保证了外在世界的实在性与真理的客观性,这拉近了心灵与世界的距离,又不至依赖于主体视角倒向相对主义,因为绝对真理存在于关于世界的科学研究注定汇聚的最后描述中。内在实在论认为,世界并不是完全独立于人类心灵的,人们关于世界的知识总是有经验的不断输入,以重构实在论的方式弥合心灵与世界的鸿沟。

四、自然实在论的知觉理论

从科学实在论走向内在实在论,即使真理的“合理可接受性”标准让客观世界的实在带有了“人的面孔”,但心灵与世界的连接仍旧被阻止,这原罪于认识论另一个传统——知觉论。传统的知觉理论必须借助一个非物理性质的中介物,即感觉材料,只有重新探讨知觉问题,打破所予神话,才能真正消除心灵与世界的分界面。

自然实在论的口号由“意义就是运用”转换为“理解就是拥有运用语言的能力”[2]284。普特南突破了内在实在论思路,主张我们在运用语言的同时就获得了理解,主体在经验获取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把握了世界,我们无法跳脱经验世界去探讨把握世界的实在性,而应该以这种“慎思的天真”(deliberate naivete)态度去看待知觉问题。知觉不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开端,而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结果,认识的建构不是一步步实现的,而是自然地、整体性地发生的。

在主张所有知觉经验都是概念化的方面,普特南汲取了杜威的知觉论思想,并定义为交互论,他认为“析取论、意向论、现象论都没能意识到我们的知觉在何种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和环境之间的交互,因而也没能看到我们知觉到的属性既依赖于我们的天性,也依赖于环境的天性。”[4]在知觉论上,普特南与麦克道威尔的出发点相同,旨在既保证世界的实在性,也强调心灵运用概念对经验世界的构建。心灵对世界的把握,在一开始就是一种概念化行为,我们在学会语言之前,就已经同世界处于相互作用之中了。但不同的是,麦克道威尔知识的概念化建构是静止的、完整的,心灵与世界最初基于经验的概念化关联已经决定了心灵的非唯我论特征。而在普特南那里,知识的建构是自然的,重要的不是心灵对世界的“指向性”关系,而是强调理解这种关系的动态发展过程,关系的建立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随着生命的推进而深入和完善的。简言之,重要的是功能性的过渡(transition),而非经验的概念化。普特南借用了古典实用主义之精髓,在知觉理论上为消除事实与价值的二分做出尝试,相较于前期理论,普特南通过分界面的破除,更深刻地回答了“心灵与世界关系”的问题。

五、结语

无论何种形式的实在论尝试,普特南从未放弃过他实在论的直觉,都在处理“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进行多角度的解答。“我把自己描述为‘改变观点’并不是从一个观点到另一个观点的‘皈依’,而是在哲学本身的本性中的两种相反的观点之间的拉锯。”[5]科学实在论时期通过模型论证明确定语词的意义是实在的,以确立“语言如何勾连世界”的指称理论;内在论时期的真理论,同样从语义学角度回答“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自然实在论则通过论证心灵和知觉的指向性,从整体论、知觉论、知识论的视角重新立题,取消心灵与世界中界面,将实在论拉回生活实践,取消“神目观”的哲学视角,是一种从康德走向黑格尔的认识论路线转变,对“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给出更常识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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