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词中的宋代女性风尚赏析

2022-12-28 08:28谢雨萌
西部学刊 2022年23期
关键词:词作李清照词人

谢雨萌

宋代经济繁荣,词作为音乐文学得到了很大发展,可谓极为繁盛。词自五代李煜、温庭筠等“花间派”始,就以闺阁愁怨为主要内容。在宋代闺怨词得到了极大发展,形成一大派,后人为与辛弃疾等描写壮怀激烈的“豪放”词派作区别,谓之“婉约”词派。

《说文解字》如此解释“婉约”:“婉,顺也,从女宛声。”指女子顺从。“约,缠束也。”指束缚。“婉约”指女子温顺委屈,束缚自己的言行。“婉约”一词出于《国语·吴语》中的“故婉约其辞”,称婉约派是指其词作柔美、音律婉转,有柔婉之美。婉约词构建出了一个独特的女性世界,从婉约派词中解读当时女性形象,不仅可以更好地发掘婉约词的价值,理解词人写作的心境,也能了解宋代女性的生活审美情趣。

一、婉约词中的女性服饰描写

宋词中对于人物服饰的描写多偏向于描绘衣饰的颜色、形态以及声音。不同于绘画等图像记载能够直观体现服饰形象,诗词这样的文字记载所保留下来的形象是更为唯美而抽象的。宋词中用服饰命名的词牌很多,如《绿罗裙》《红罗袄》《金缕衣》《菩萨蛮》等,可见宋代词人热爱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美的体验。婉约词因其内容所限,多写女性服饰,其服饰已经超越外貌描写成为一种意象,对于词作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十分重要。

(一)婉约词中的女性服饰特点

宋代理学兴盛,社会风气保守含蓄,因此女性服饰虽承自唐代,却不同于唐诗中的艳丽大胆。比起白居易《缭绫》中“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的繁复艳丽,宋人趋于保守,崇尚淡雅沉静的色彩,以及纤细瘦窄的服装廓形。这种转变和当时的政治局势关系很大,宋不同于唐有着八方来朝的自信,和少数民族政权关系紧张,唐人喜着的胡服在宋代也被禁止。

宋代女装和唐代相似,都是上衫下裙,不同于唐代的宽衣大袖,改为贴身窄袖衫,下裙裙腰也由腋下降低到腰间,黄机《浣溪沙》中的“墨绿衫儿窄窄裁。翠荷斜领云堆”就可见。对比晚唐张泌的“窄罗衫子薄罗裙,小腰身,晚妆新”直白描写女子的“小腰身”瘦窄,“衫儿窄窄裁”,就体现出婉约派词人的含蓄内敛。

又如秦观《南歌子》中“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揉蓝是揉搓蓝草制成的染料,大约与今日的蓝染类似,是一种湛蓝色,杏黄则是微微的橘色。蓝色和黄色碰撞本是很抢眼的,但词人选用的颜色娇嫩,和玉阑的浅碧玉色相得益彰,少女独倚阑干的娇俏尽数体现。以及晏几道的《蝶恋花》中“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元稹也曾写过“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麹是酿酒用的酒曲,颜色大约是浅浅的黄绿色,尤胜碧草,可见是娇嫩无比,用于春衫既合少女的年纪又合时令,亦足可见宋人的风雅以及淡雅颜色之风行。

更多时候词人惯于用抽象的方法来描写服饰,例如“罗衣”这样的经典意象,在宋词中也多有出现,例如李清照《一剪梅》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罗衣”在三国时的《洛神赋》中就已出现:“披罗衣之璀粲兮”,罗衣原指用罗织做的衣物,轻薄柔软,运用到诗词中多是形容衣物的轻薄飘逸。“轻解罗裳”中的罗裳本是轻薄的夏装,联系上一句“红藕香残玉簟秋”,可见词人因爱人远游而在萧瑟的秋天感到寂寞和寒凉,故而身着“罗裳”,“独上兰舟”。而卢氏的《凤栖梧(题泥溪驿)》所写“玉佩玎珰,滴露寒如水”,从听觉反映人物行进中饰物撞击发出“玎珰”之声,大大丰富了服饰的细节,也丰富了读者的感官体验。

(二)女性服饰描写的作用分析

服饰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物质文化之一,华夏作为礼仪之邦,服饰穿戴的规范是“礼”的体现。前代的诗词中常有用服饰描写来表现人物身份地位等的例子,如《九歌·大司命》中“灵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以此说明大司命的身份和神秘。因女性服装的变化丰富和极富美感,常常受到文人的青睐。而服饰在诗词中已成为一种意象和典故,用以表情达意。意象,即是寓“意”于“象”,《文心雕龙·神思》中道“独具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尤端”。文人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到了客观事物之上,例如《郑风·子衿》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在婉约派的词作中,描写女性人物服饰的用意也是如此:词人借或静或动的服饰意象和景物相互烘托,以此刻画人物形象,表达人物感情。如李清照《永遇乐》中“铺翠冠华,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捻金雪柳”是宋代妇女会在元宵时插戴的时令头花。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也提到“蛾儿雪柳黄金缕”,这就点出了当下节气。词人借回忆当年盛装出游的情形,怀念和平年代的美好生活,对比今日自己的憔悴落魄,既是对往昔“铺翠冠华”的热闹元宵的美好追忆,也是对如今山河落陷的伤怀。

欧阳修《贺明朝》中“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一句“偷捻”将女子的娇羞之态刻画得淋漓尽致。红裙上用金线绣了双凤,水葱般的玉指轻捻,大红、金线、葱白色的手指,词人将色彩搭配得极为和谐,画面生动地跃然眼前。“石榴裙”这一意象由来已久,“红粉青蛾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石榴裙是唐代极为流行的裙装,可从中窥见大唐女子的热烈风流。因而“轻转石榴裙带”的女子,必然也是妩媚风流的了。

二、婉约词中的女性妆容描写

婉约词派作品内容以描写儿女生活、闺阁情思为主,因此词人为塑造女性形象往往会选择最具“女性美”的方面来描写。梳妆是女性日常生活中极重要的一部分,既与心情紧密相连,又极具女性特征。正如李清照《武陵春》中的“风住尘香花已往,日晚倦梳头”,“倦梳头”极显人物内心愁苦。女性的妆容同服饰一样,会随着时代背景、社会风气发生演变,因此也是时代风尚的重要体现之一。

(一)婉约词中的女性妆容特点

宋婉约词作中有许多对于女子妆容的描写,尤其多的是对于眉妆和唇妆的描绘。据统计,《全宋词》中“眉”字出现频率高达1509次。眉妆出现频次高的原因,一来是因为眉毛是人类表情重要的组成部分,能反映出丰富的情感,二是眉妆的造型变化丰富,演变出无数画眉方式,有其造型美。

而唇妆除了变化也极丰富外,更因为女子的嘴唇在词作中往往带有香艳色彩,极具女性特征和女性美。如花间派代表,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女子早起梳妆,轻点深红色的唇脂,再“笑向檀郎唾”,香艳娇美。花间派的艳词也被后来的婉约词派继承和发扬。

1.眉妆

在宋代以前就有不少诗词描绘女子的眉妆,例如李白《怨情》的“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蛾眉即是像蚕蛾触须一样细长弯曲的眉毛,以比喻女子眉毛的美丽,《烟花记》中说“隋炀帝宫人画长蛾,日给螺子黛五斛”,隋唐时妇女就以青黛画眉,画出的眉毛是青绿色的,一直流传到了宋时,如柳永《玉蝴蝶》中“翠眉开、娇横远岫”。因而词人常用“蛾”与“黛”指代女子眉妆。

《红妆翠眉》提到“宋代似乎更流行浅匀之眉”,比起唐代,宋人更喜爱浅淡的眉妆,这与服饰一样,受保守的社会氛围影响。柳永《两同心》中“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欧阳修《阮郎归》中“淡匀双脸浅匀眉”,晏几道《生查子》中“轻匀两脸花,淡扫双眉柳”,都是有力佐证。

除了蛾眉,宋词中还常出现“远山眉”“倒晕眉”等多种式样。欧阳修《诉衷情·眉意》写道“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就是对远山眉的刻画。远山眉最早来自汉代才女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若望远山。”倒晕眉则是在唐代就已流行,《妆台记》中说“妇人画眉,有倒晕妆”。到了宋代,晏几道的《蝶恋花》也说“倒晕工夫,画得宫眉巧”。可见宋代女子画眉精巧。

2.唇妆

中国古代女子的唇妆非常丰富,但总体上都追求“樱桃小口”,以娇小为美。宋代因社会风气等原因,整个社会审美含蓄内敛,唇妆也流行淡色,例如檀色,周邦彦《花心动(双调)》中“梅萼露、胭脂檀口”;张先《更漏子(林钟商)》中“黛眉长,檀口小”,檀色即是紫檀木的颜色,新紫檀呈微红色,正合点唇的胭脂颜色。即使用红色点唇,也更强调唇部的小巧娇艳,使用“樱唇”“朱樱口”一类词语形容,如贺铸《攀鞍态》中“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柳永在《玉蝴蝶》中写“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用了绛色这样浓烈的红色,却又强调“轻”,正是为了体现宋代女子的娇柔,也是为了符合当时妆容的流行风尚。

(二)女性妆容描写所表达的情感

婉约派词的内容受晚唐花间派影响颇深,词风香软,内容虽限于闺阁情态,也不乏借闺怨思妇词来委婉抒发词人对现实的不满。婉约派词人在词中构建出了一个独特的女性世界,因封建时代的局限性以及程朱理学的盛行,女性的生活大抵就局限在深宅之中,她们不能走进社会,最大的快乐往往来自和男性的亲密关系,但这也决定了她们必定常常生活在孤寂之中:男子注定是不会在内宅中久留的。女性的生活中最常见的事情就是梳妆打扮以及思念丈夫,这也是文人们总习惯将自己比作思妇的原因,用她们独守深宅的空寂和自己在政治生涯中受到的打击相比。

梳妆在女性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婉约词中女性妆容的描写占比很大。如上文所言,眉毛是表情传递心声的关键部位,婉约词中的眉往往都连着离愁别绪,如柳永《锦堂春》中“坠髻薄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河传》中“愁蛾黛蹙,娇波刀翦”,张先《双燕儿》“芳心念我,也应那里,蹙破眉峰”,都是借眉表达愁绪,以此表达词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也是借远山眉的典故,“眉峰聚”借美人蹙眉写山水有情,为离人感伤。

唇妆则往往作为情思的代表,词人借描写女子檀口写出娇柔妩媚的女子形象,既有寄托欲望、作为旁观者凝视自己所亲见或想象中的女性形象,表达自己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之意。例如柳永《少年游》中“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便是写女子娇柔媚态。前句“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写柳永自己年少放浪流连烟花时经历,虽是夸口称这位女子“世间尤物”,却未免露骨,这也是词被称为“艳科”的原因之一。词中写点唇也有喻托之意,梳妆往往是为了见心上人,词人借此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幻想。

三、婉约词中的女性生活描写

封建时代的女性不论地位高低,往往都被长期困囿于家庭之中,生活视野狭窄,因此婉约词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大多是闺中少女或思妇,所描述的女性生活集中于宴饮、游玩和闺阁日常等方面。体现宴饮的词作如孙道绚《醉蓬莱》“且尽绿尊,莫怀归兴,听扇歌高举”;游玩之作有李清照的《如梦令》“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写闺阁生活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以及送别姐妹的《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都来自于词人对于自己真实生活所发出的感慨,展现出宋代女性的闺阁生活情趣。

婉约词中思妇词数量很多,无论男女词人都会对作品中的女主角有所寄托,男性往往借之寄托欲望,或是抒发自己在外受挫的寂寞。例如柳永《定风波》中“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既有对词中女子“薄情一去,音书无个”的同情,也是对自己蹉跎年华、无缘仕途虚度光阴的感叹。女性词人则更能共情,借词作表达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对迟迟不归的丈夫的埋怨,李清照《武陵春》“日晚倦梳头”就是一种“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厌倦疲惫,孙夫人《风中柳·闺情》所言的“鬓慵梳,宫装草草”也是此情。

社会大环境的改变对女性的天地产生巨大冲击,宋后期战火纷飞,人民生活受到巨大影响,这些沉重的历史背景也能在当时的词作中窥得一二。因靖康之变,李清照南渡避难,不久后丈夫身死,她的词作也不复年少时《一剪梅》里“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闺中愁绪,变为《南歌子》中“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亦可见靖康之耻、国破家亡对宋人的极大打击和羞辱。但李清照仍坚持了自己的气节,《永遇乐》中用“风鬟霜鬓”,婉拒他人相邀,就是因国事心情沉重,思及往日故国元宵胜景,不愿参与今日的欢歌笑语。

四、结语

宋代词坛佳作众多,婉约词派不仅脱颖而出成为一大派,对后世词作仍影响深远,还出现了李清照这样独步词界的女性文学家。除李清照外,《全宋词》还收录了朱淑真等多位女词人的词作,在封建背景下能够涌现如此多的女性文学家,可见宋代女子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很高的文学、审美修养。

文人借思妇诗词表达自己功业未尽的不甘之情古来有之,婉约派词作却构建出了一个婉约纤柔的女性化世界,研读婉约派词作,不仅能看到词作者对于人生经历的感悟,更能看到记录的各式各样的女子形象。这些或喜或悲的女子形象,既是词人寄托情感、表达自己感受的载体,也是对于当时女子生活的真实记录。词作中对于服饰、妆容、生活情景的描写,成为了充满词人情感和感受的意象,为词作增添了细腻婉转的情致,也真实地展现出了宋代女性的审美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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