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小说的“定论”与真相

2022-12-28 17:16刘松
书屋 2022年12期
关键词:定论林译底本

刘松

《林纾冤案事件簿》(以下简称《事件簿》,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是日本学者樽本照雄继《清末小说研究集稿》(齐鲁书社2006年版)和《林纾研究论集》(清末小说研究会2009年版)之后,又一部晚清翻译史力作。《事件簿》以翔实的史料为支撑,以中日两国对林纾及其翻译小说的评价为线索,从“林纾批判的缘起”“林纾评价的新发展”以及“最近的林译小说——某种不安的新趋势”三个方面勾勒出一个多世纪以来林纾及其翻译小说在中日两国的评介史。

林纾是晚清文学翻译巨匠,最早将外国文学引入中国,林译小说滋养了包括鲁迅、胡适等在内的一大批近现代知识分子。然而,最早对林纾进行批判的正是深受林纾影响的那些早期新文化运动领袖们。从胡适最早在《新青年》杂志撰文批判林纾的“古文之不宜废”开始,再到钱玄同和刘半农所撰“双簧信”,直接将矛头瞄准林纾,称其为“桐城谬种”,对其翻译小说亦进行重点批判,随后蔡元培、陈独秀以及鲁迅等早期新文化运动领袖们纷纷加入批判林纾的阵营,而郑振铎的《林琴南先生》一文最终确定了对林纾以及林译小说的批判基调。

《事件簿》首先以“谩骂林纾的快乐”为题,追溯了林纾被新文化运动人士批判的历史。对林纾的最早批判可以追溯到胡适对林纾所撰《论古文之不当废》的指摘。在文章中,胡适强烈谴责林纾拥护文言,主张完全禁止白话文的做法。后学一直未能找到林纾所撰文章的原文,因此,在论及林纾对白话文的态度时,大多援引胡适的言说。经过多番考证后,樽本照雄找到了林纾所撰原文,明确指出胡适的记载存在偏差:林纾原文标题应为《论古文之不宜废》,而且该文最先刊登在天津《大公报》,而非澳大利亚报刊《民国日报》。通过对该文内容的详细解读,樽本照雄指出,林纾对白话文的态度并非胡适所描述的那样极端,主张完全禁止,而是持一种温和的态度,因为林纾在文章中明确表示对于科学题材等著作,他并不反对使用白话文写作。

《事件簿》继而分析了林纾写给蔡元培的两封回信,而正是这两封信导致林纾与新文化运动人士关系紧张。樽本照雄意识到这两封信的特殊之处在于林纾与蔡元培的私人通信竟然被刊登在与林纾关系密切、由皖系军阀段祺瑞把持的安福俱乐部喉舌《公言报》上。因此,林纾与蔡元培之间的普通的通信事件卷入进了新旧势力的党派之争。正因如此,林纾在信中所提及的“引车卖浆之徒”,被鲁迅认为是林纾对蔡元培之父的嘲讽,无疑进一步加深了林纾与新文化人士之间的矛盾。

《事件簿》也分析了林纾创作的《荆生》与《妖梦》两篇小说,指出陈独秀等人将其视为对新文化运动人士的再一次人身攻击的说法不可信。这是因为陈独秀对林纾创作的小说进行了过度解读,混淆了小说与现实的区别。此外,樽本照雄还通过史料分析陈独秀被北京大学解聘和林纾有着某种牵连。因此,陈独秀早就将林纾视为敌人。

《事件簿》亦对学界关于林译小说的几点“定论”进行了重点调查,如林纾不谙小说与戏剧的区别,擅自将莎士比亚、易卜生等西方作家的戏剧改译为小说,将斯宾塞的诗歌改写为散文;林纾对原作恣意删改,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译成薄薄的一个小本子等。

在《林译莎士比亚冤案》一节中,樽本照雄考证出最早批评林纾不谙戏剧与小说的区别而将戏剧误译为小说的是刘半农。在他与钱玄同的那封著名的“双簧信”中,他讽刺林纾将莎士比亚的戏剧《吟边燕语》改译为小说。胡适和郑振铎则发现林纾在翻译莎士比亚历史剧以及易卜生的戏剧作品时同样有将戏剧改译成小说之嫌。后来郑振铎在《林琴南先生》一文中再次强调,将戏剧改译成小说是林纾翻译的一大缺陷。该文是对林译小说进行系统评价的开山之作,影响极大。根据樽本照雄的统计,郑振铎评价林译小说的主要观点先后被一百多位中国和日本学者反复征引。

然而,樽本照雄通过考察林译《吟边燕语》的底本后发现,虽然林译标明为莎士比亚著,但其翻译底本却是兰姆姐弟1807年所著《莎士比亚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顺着同样的思路,樽本照雄先后考察了林译莎士比亚戏剧《理查二世》《亨利第四纪》《亨利第六遗事》的底本,发现林纾翻译采用的底本都不是莎士比亚的原作,而是出自剑桥大学奎勒·库奇改编的莎士比亚历史故事集《莎士比亚历史剧故事集》(Historical Tales from Shakespeare)。同样,樽本照雄又考察了林纾翻译的《梅孽》(今译《群鬼》)采用的底本也不是易卜生挪威语原作,而是杜雷科特·德尔英译的《易卜生“群鬼”故事》。至此,樽本照雄通过对林译的底本的一系列考证,指出林纾翻譯的原作本来就是小说,他只是按照原作照实翻译罢了。

此外,樽本照雄还考证了林纾所翻译的斯宾塞的《荒唐言》(今译《仙后》)的底本是里赫斯改编的学生版。将底本与斯宾塞原作比对后发现,里赫斯的版本就是散体版,而且该版本是斯宾塞的删节本,林纾只是将其忠实翻译出来。因此,指责林纾将斯宾塞原作诗体改译散体,肆意删减原文的指摘不成立。

最后,樽本照雄还调查了林译塞万提斯《魔侠传》(今译《堂吉诃德》)的底本,发现其翻译所采用的底本是“每个人的图书馆”(Everymans library),而该版本就是《堂吉诃德》的压缩版。林纾在翻译《堂吉诃德》时便是按照底本忠实翻译,而非故意删减。

樽本照雄在该书中反复强调:无论是文学研究者还是翻译研究者在对林译小说进行评价时,应该做的是追查林纾等人所使用的底本。在确定了底本的基础上,再开始对林纾等人是如何翻译的进行探讨。只有在这样一个实践的基础上,才能得出翻译质量的结论。在樽本照雄看来,以往和现在的林纾翻译研究,过多地挪用前人的研究成果,没有进行底本调查,而是采取结论先行的研究方式。因此,他对目前林译小说的研究现状充满了不安与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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