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2022-12-29 05:43李剑
参花(下) 2022年10期
关键词:烟斗二叔哑巴

◎李剑

我的二叔又聋又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赵聋子”。打手势招呼他,他便憨憨地笑,绽满笑意的脸,像褐色的榆树皮一样多皱。

打我醒事起,就已看出二叔是我们家的“多余人”。父亲似乎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堂兄,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吃,给他吃最差的;穿,给他穿最烂的,活计却没有少他的。年头到年尾,二叔就像套在磨上的驴子,一刻也不能闲着。

像一个局外人的二叔,只能和我亲近。我喜欢他厚实手掌的抚摩,以及那永远不变的温和笑容。可为了我,二叔却没少挨爷爷的烟斗。每次只要我一哭闹,爷爷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用他的铜烟斗打得二叔不停地跳。爷爷一边打一边骂:“你这蠢货,白吃饭了你?连小孩都带不好!”二叔自然是听不见,但看爷爷那唾沫乱飞的嘴,他看出了巨大的恐惧,唯有“哦、哦”无奈地申辩……

因为我,二叔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而他从未想到过报复。为了哄我开心,他总是小心地把我顶在他的脖子上,四处走;或是趴在地上让我当马骑,满院子爬……受了这样的宠爱,我成了一个自私的“小皇帝”。有时二叔正忙着干活,我却偏要让他带我去玩,他不答应,我扮一个哭相,就会吓得他手足无措,赶忙停下来将就我。

然而,随着我渐渐长大,二叔在家里的地位更是一天比一天下降,以致上桌吃饭都没有他的一份了。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不让二叔跟我们一起吃饭?父亲说:“他又聋又哑的,懂什么?” 有时,母亲把饭菜倒给了猫狗,却忘记还有二叔在地里挥汗如雨……

读五年级那阵子,我不再让二叔来接我了,因为同学们都笑话我家里有一个哑巴,谁也不愿意跟我玩。记得有一天放学,二叔又来接我,班上的几个调皮鬼追逐我喊:“哑巴哑巴,不吃苦瓜;吃了苦瓜,说不出来!”我又羞又恼,可二叔面对那些向他吐唾沫,投掷石子的顽童,只是憨憨地笑着。

我奋力挣脱开二叔的手,飞似的向前跑去。二叔就在背后咿呀地叫着,追赶着。终于,他追上来拉住我,我挣扎着,二叔死活不松手,我恼怒地用脚踹他,大声说:“你这个哑巴,为什么要老跟着我啊?我晓得路回家!”

我的凶悍,吓住了二叔。他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样呆住了,忽然,他的眼眶红了,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叔流泪,哪怕爷爷曾经用烟斗敲得他头破血流——他都没有哭过。

读高中时,我离家远了,开始住校。每个周末都是二叔走几十里山路来给我送菜和米。为了怕他的出现招来同学们笑话,每次来,我总是让二叔在学校后面一条小溪边的柳树下等我。在我的约定下,二叔从未在我的教室门口出现过。

一个冬日的周末,老师多上了一节课,当我去与二叔“接头”时,忽然下了大雨。我想二叔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吧。雨住了,我来到小溪边,打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向我这头眺望……

我跑了过去,二叔浑身已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他那破烂的胶鞋露出来的脚趾头,在雨水中泡得惨白,整个人瑟瑟发抖。看见我来,他笑了,从怀里掏出一瓶母亲给我炒的鸡肉丁……打开盖子,还腾腾地冒热气!原来,二叔就那样一直在怀里捂着。

这年夏天,我读高三。一天上午,二叔又来给我送菜。他走了不多久,我才想起还有复习资料放在家里没有拿,就赶了回去。刚到家门口,就看见院子里围着一群人,又吵又闹。二叔抱着脑袋,耸在一边,很显然是他惹什么祸了。

一问,才知道,二叔在回来的路上把别人家种的菜辣椒偷吃了大半垄……我的心头忽然涌出一股酸楚,眼泪“哗”的就下来了:一定是二叔给我送东西来,自己却没有顾得上吃饭呀。可我还记得,当时叫他也吃一点,他却一口也不肯尝,还比画着自己吃得挺饱呢!现在,连辣椒都偷吃了……

可是二叔又能说什么呢?他把手又从头上放下来,捂住肚子,表情痛苦。我知道他喜欢吃辣椒,吃饭没下饭菜时,就去地头摸几个生辣椒蘸盐吃。可任谁吃了那么多辣椒都受不了啊!父亲只顾愤怒地说二叔丢脸了,爷爷又拿着他的烟斗来教训。二叔仍一味地躲着,他闪到了我的旁边,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闪到了另一边去。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二叔的眼神,绝望地黯淡了下去……最后在让二叔帮别人家犁两天田的协议下,对方才勉强离去。

转眼又到了秋天,就在我收到畅县师专录取通知书的前夜,二叔突然失踪了。大家都说他是跟镇子里来的那个讨饭婆私奔了。似乎在这时,人们才想起,二叔除了不会说话,听不见声音,但仍是一个男人。

二叔离去的头两年里,我总是听见母亲抱怨又少喂了多少头猪,父亲也在叹息少打了多少谷,偶尔还加上一句公道话:要是你二叔在就好了,但是慢慢的,二叔就消逝在一家人记忆的深处了……第四年,有从外面回来的人说,他好像看见过二叔跟一个女人在建筑工地干活,还不错……

那时我们全家人开始有了一个梦,希望二叔有一天能挣上一大笔钱回来。可谁都忘了对于一个又聋又哑的人来说,能在外面好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

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春节,父母积攒了一点钱,正准备造一幢楼房。忽然,二叔回来了。他衣衫破败,面容憔悴,看着比以前老多了。仿佛莫泊桑的父母见到于勒一样失望,父亲都懒得去问二叔这些年去了哪里。不用猜,他的婆娘应该是早搞丢了。

二叔仍是一脸谦卑的笑,可我分明发现那笑里含着深沉的痛苦。我默默地领二叔回到他的破败不堪的小屋,比画着告诉他:“爷爷,去年就去世了……”我原本以为二叔会无所谓。可是我错了,二叔先是呆了几秒,接着就发出压抑的呜呜声,然后双肩也跟着剧烈地抽搐起来……

下午,二叔吃过饭,像是要弥补自己这些年不在家造成的损失似的,不等歇息,就去了建房子的工地。他卖力地扎着钢筋,挑着砖头、水泥……显得那样有条不紊,这让父亲十分快活。他说:“二哥,出去淘尖了(聪明了)……”二叔拼命地干着,大冷天,衣服上常有一片雪白的汗渍。一天,我给二叔买了一双硬底鞋,他用满是裂口的手,接了过去,呵呵地傻笑。那快乐的样子,一如多年前,我给他吃一块手中的冰糖。

然而就在当晚的那个雨夜,二叔却永远地走了。那是第二天早上,当一家人醒来去工地上时,发现二叔穿着我买的那双新鞋,倒在刚起了两层楼房的底层,一根钢筋刺进了他的太阳穴……

可二叔晚上来做什么啊?我们百思不解。待来到顶楼,看见钢筋上覆盖着雨布,这才知道,二叔定是怕钢筋淋雨生了锈,才来盖上的。可他却在盖完之后,不小心,踩虚了脚……

忽然之间,我们眼里都满含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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