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处：路和远方——访著名词作家车行

红 雨

词作家不同于歌唱家，他们总是隐迹在歌声的背后，我多年做民族音乐的编辑，在与听众的互动中总能经历这样的情形：当提到某一首歌曲时听众都耳熟能详，问到谁是那首歌的词作者或曲作者，几乎没有人能说得出来。采访著名词作家车行的时候，我直言不讳地说到了此现象，他居然丝毫不觉得意外，更不介意，笑着说：听众听到我的歌、喜欢我的歌，就是对我最大的认识和褒奖。不错，无论是建党、建军、国庆这样隆重的纪念日，还是传统节日，大家总都能听到或唱起车行写的歌。万家团聚时，我们伴着《常回家看看》的旋律踏上归乡的旅程；春节欢庆时，我们在开心的锣鼓中细数着《好日子》；国庆节来临，我们备好鲜花美酒《为祖国祝寿》，新年伊始，我们憧憬着明天《越来越好》……还有《父亲》《母亲》《儿行千里》等一系列亲情歌曲。从地方到军营，从东北到祖国更辽阔的山川大地，多年来到处都能听到他作词的歌曲。

一、与诗相遇

对于诗人、作家来说，生活的跌宕起伏、阅历的风霜雪雨，都凝聚成创作的宝贵资源。他曾经历过上山下乡、当兵服役、邮电报务、进修任教、艺术馆员、电视编导等工作。

1974年，17岁的车行响应国家号召，成为“上山下乡”的浩荡大军里的一员。他锻炼的地方就在老家黑龙江省牡丹江地区的绥阳林业局暖泉河林场。一年之后，部队到当地征兵，青年人都踊跃报名。车行的志向原本是进入大学校园，入伍参军并不是他的初衷。但一想到报名体检属于公差，不仅能挣工分，而且当兵体检还是件挺新鲜的事，这个小青年便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滥竽充数”去了。到了检查中心自然跟着人家走体检的程序，结果事有凑巧，歪打正着，不少极其渴望当兵的人没有被选上，抱着凑热闹心态的车行却顺顺当当地通过所有项目的检验。写信征求父母意见，父亲鼓励他说：“当兵好！部队是大熔炉，当兵锻炼人，你看好多英雄都是从部队出来的。”就这样，他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十八军某高炮团的一名战士。部队就驻扎在吉林省永吉县双河镇。

父亲的话一点没错，部队的确锻炼人。单说这集训拉练就大大增强他的体质。过去在林业局打篮球，他动作标准，章法规范，却只能打五分钟虎势汹汹的好球，再往下打就虚张声势，体力透支，变成了纸老虎。到了高炮团后竟然成为团队主力，打足全场还是照样满场飞扬，经常和师部、地方上的强队较量。有文体特长的人在部队很容易显山露水。他一入新兵连就被任命为副班长，班长是个老兵。车行不仅是篮球队主力，还有点表演特长。这得感谢家里有个在文工团工作的姐姐，十二三岁时，他总跟着姐姐在文工团看芭蕾舞、歌剧、话剧等演出，耳濡目染，近朱者赤，悄悄习练……在部队的演出中化过妆后登台，用思想感情、用嘹亮的声音朗诵自己的诗歌或心得体会，战友们的掌声格外热烈，当然有赞赏鼓励，也有幽默调侃的成分。渐渐地，他给部队首长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小子行，有点本事！部队非常重视文艺工作，六十八军准备编一本战士诗选，每个师抽调一人，车行有幸地代表炮团参与了这项工作，这也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一到军部他便被狠狠震动了。见到的战友都是成熟的青年诗人，只有他是一张白纸，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个傻子”。他偷偷地跑去问军文化处陈超处长：“处长，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他们那样优秀啊？”

陈处长回答了四个字：“多看多写。”这四个字让车行如获至宝，不仅装在了心里，而且一路践行，至今都没有放下。

编辑诗选的工作很快结束了，却为这个文艺小青年打开了一扇通往文学殿堂的大门。多看：他四处去找李瑛、贺敬之、郭小川等大诗人的作品，贪婪地汲取其间的精华。多写：他向诗人郭小川学习，每天一篇诗体日记。“哪怕是流水账，也要用诗的形式写出来”。这也是陈超处长告诉他的秘笈。

两年部队生活的锤炼收获丰盈，车行复员分配到牡丹江电报局。这时的他俨然是个“诗人”了，他时刻在多看多写着，不问收成，就是一篇接一篇地在日记本里耕耘。凡事就怕有心人，这种“一股道跑到黑”的劲儿让他又结识了一位陈老师，在牡丹江很有名气的作家——陈之敬。陈老师发现车行的诗写得不错，选了其中几首佳作辑成组诗，起名《林涛小诗一束》，推荐到牡丹江文联的杂志发表。这对一位年轻的作者是多么大的激励啊。

陈老师在当地经常办歌词学习班，培养后备力量，车行也加入进学员的行列。学习总有成果，从陈之敬老师培训班走出的词作家有《春天的故事》作者蒋开儒，《长大后就成了你》的作者宋青松。那时车行的名字叫车广鸣。当然，那会他的作品还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广大而共鸣。但陈之敬老师慧眼识才，他根据车行的语言风格，助力他瞄准了人生方向：从事歌词创作。至今，他依然念念不忘恩师陈之敬。

二、桑梓情深

自认“愚笨”的人如果还特别努力，都有一个特点：从不耍小聪明，总是凭着脚力拾级而上，踏实前行。车行总说自己是个“笨人”，但他的笨招却恰恰符合创作规律，一篇一篇默默积累，勤奋练笔。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调到牡丹江林业管理局，单位送他到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在那里他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系统地补弱充电、强化自身。所有的幕后功夫，都在日积月累积淀着。

1988年牡丹江电视台编导邀请车行写音乐风光片的歌词时，此时，他写作的能力日臻成熟，在众多创作者中已显锋芒。人到了更高的层级便会逢遇更优秀的人。歌词研讨会上，省里的文化名人刘书彰对他的歌词给予高度评价。与这位伯乐的交往中，车行获得的是高屋建瓴的启发，写作中摒弃了炫目的外在表达，更专注于挖掘深厚的黑土地和人民现实生活中的内蕴。他的这组歌颂家乡的歌词里的一首《乌苏里放歌》尤为引人注目。“冬天封了江，春天开了江。一年四季赫哲人，情洒乌苏里江。撒下大鱼网，船就压扁了浪；亮开大嗓门，鱼就挤圆了舱。古老的乌苏里，好肥的一条江……”

《乌苏里放歌》和他的另一首《西北恋情》，后来在第二届全国青年歌词大赛中均获得二等奖。那届一等奖空缺，二等奖两个名额都是车行作品。从1978年初出茅庐到在东北歌词界有了名气，这把利剑他又整整磨了十年。即便这样，车行依然不敢怠慢。他谨记刘书彰对他的勉励：“十年磨一剑，不敢试锋芒；再磨十年后，泰山不可挡。写作一定要耐得住寂寞！”

入了行，上了道，他一步一个新台阶。他带着《不惑的黑土地》《三九天》《北方的风雪或火》等作品，从绥阳林管局到牡丹江艺术馆、黑龙江电视台、再到中央电视台的舞台，用实力与才华拓开了更广阔的天地。1991年，中央电视台“六·一儿童节”晚会上，歌手解晓东演唱了车行作词的《孩子就是全世界》；1992年，歌唱家阎维文在央视元旦晚会上演唱了他的《大鞭子赶着风雪走》。

… …

山不转哟 水也流哟

大鞭子赶着那岁月走

天无边哟地无沿

车辙压出道道沟

两把老茧一身汗

汗水塌透的是春秋

好车好马好身手

能赶出一溜好年头

百里大路走了九十九

还有一里这就在前头

这是他精神世界的映照，也是那个时代的群体画像，不畏艰难困苦，内心激荡着火一样炽烈的真情。“好车好马好身手”，车行，这辆跨越了无数沟沟坎坎的车，正行进在愈来愈宽广的大道上。

每一位羁旅漂泊的游子都是从故乡走出的，一口老井，一棵老树，一间老屋，父老乡亲……都是故乡的代名词。而有时，一个人越是事业有成，离生养他的原乡就越远。从1999年由他作词的歌曲陆续登上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好日子》《常回家看看》《越来越好》《好运来》，到《父亲》《母亲》《小金父母》《儿行千里》《疼爱妈妈》。等等，车行写了太多关于亲情的歌曲。

父亲去世后，作为儿子他想了很多，是自我反思，也是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后对现状的思考。父亲在世时，自己没把常回家陪父母这事放在心上，没给老人带来多少天伦之乐。想起小时候淘气不听话，年轻时当知青、参军，和父亲交流不多、亲近不多；中年自立门户，安家立业，每天忙忙碌碌。到父亲有病住院尽孝时，忽觉时日不多，亲情不再。

父亲去世后，他写的第一首歌词《爸爸再见》。他记得父亲住院时他领着儿子车帅看望爷爷，三岁孩子还不太记事，但每次临走时都会说：“爷爷再见！”这个镜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父亲走了，他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爷爷再见！爷爷再见！”小儿子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脑际回旋，而他在心底一次次呼唤“爸爸再见”！

爸爸说要出海了

去看看海上的仙山

我想和爸爸一起去呦

爸爸说海上有艰难

我想那地方一定很远

返航的日子说不好哪天

一颗心抛下一串锚链

也拽不住升起的风帆

我只好说爸爸再见

让缆绳系好一次次缠绵

家里的大门从此紧紧地关了

就等爸爸回来敲响一声声门环

我含泪说爸爸再见

把船舱装满一个个平安

家里的炉灶从此渐渐地凉了

就等爸爸回来燃起一缕缕炊烟

写完了这首歌还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歉疚和强烈的思念。总觉得有种情感呼之欲出却写不出来，他写了三稿都感觉不对劲，一写就大，就空，就苍白。他希望做儿女的有空都回家看看，遇到事情别和老小孩犟嘴。孔夫子说过，最孝是“色难”。

以此题写首歌词的念头一直搁在心里放不下。有一天，车行从牡丹江回哈尔滨，坐在绿皮火车上，车厢内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在想，每个人刚才离开家时是什么感受？父母走时对儿女留下什么感情，儿女对父母有什么祝愿，夫妻间又是怎样地缠绵？林林总总，想着想着，他心里就酸了，他手边能写字的只有一个信封，他就漫无目的想到哪写到哪，不多时，信封上写了满满一大篇。

这首口语又生活化的《常回家看看》终于写就，比起词句华美、意境深远的歌词，这一首他看中的是亲情，就是让所有人都能够触摸到儿女的一颗爱心。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人民艺术剧院的一位编剧曾跟车行说：“你这个作品不简单，我妈妈是个文盲，而且是一个少数民族，但是我妈妈一边听歌一边流眼泪。我当时就在想，你这歌她老人家听懂了。”

他的老搭档作曲家戚建波为他的歌词插上音乐的翅膀。知音者心心相惜，真性情心心相印，他帮他完成了心愿——把温暖把思念把儿女的情怀，送给远在天堂的父亲，同时也送给全天下的父母们。

《常回家看看》获1999年华语“榜中榜”最佳作词奖，但更让车行欣慰的是“常回家看看”被写进2013年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这首歌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得很多空巢老人的权益得到保障，心灵得到抚慰。这首作品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歌曲本身。

三、家国情怀

“泰山凝聚的底蕴，黄河遗传的基因；镰刀收割的自信，铁锤锻造的灵魂。” 2021年6月6日晚，中国国家博物馆。泰山、黄河、镰刀、铁锤、红旗、信仰……奏响了大型交响合唱组歌《中国精神》的序曲。

当一个个镌刻着中国标识和中国精神的语汇伴着恢弘的旋律咏唱出来，一种底气和豪气从体内升腾。

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之际，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车行捧出了一份厚礼。他与作曲家戚建波再度携手，创作了大型交响合唱组歌《中国精神》。组歌分为序曲，上、下篇和谢幕曲。包含红船精神、长征精神、遵义会议精神、延安精神、沂蒙精神、西柏坡精神、抗美援朝精神、雷锋精神、航天精神、脱贫攻坚精神、抗疫精神等18种精神，加上序曲《中国精神》和谢幕曲《精神的力量》共20首歌曲。

组歌主题弘大，体量庞大，对词作家的整体水准要求必然相应也高，它需要长时间地心性修为与文化积淀。首先是对其品格德行的考量。作家长久以来对祖国的挚爱，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护是发自心底的，这种真诚决定了作品的格调立意，规避落笔时的口是心非、假大空；其次是驾驭大作品时的能力。因为民间流传的歌曲大都与百姓生活贴近，很多人以为车行只会写些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应景之作。关于什么是优秀的歌词作品，我们也认真探讨过。一首作品的风格朴素也好，文采飞扬也好，是由题材而定的。题材不同，语言风格自然就不一样。车行用他1996年的《黄山人家》这首歌为例，完全是诗意的描摹：

红土上，黄山下

松伴云雾有人家

白的墙黑的瓦

水牛背上驮着娃

读是一首诗

描是一幅画

跟着牧童画上走

你我去溜达

房梁上,屋檐下

早有燕子安了家

养蚕桑采绿茶

剪朵白云纺棉花

翠的是竹笋

香的是芝麻

跟着月亮上山去

你我看朝霞

黄山人家住山下

你看我看都是画

碰洒水墨出丹青

谁来都能成画家

此外，车行还与人合作了反映空军试飞员工作生活的歌剧《守望长空》；音乐剧《噶丽娅》《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想亲亲》；歌曲《好人就在身边》《警察的承诺》《红旗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少儿组歌》等14件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其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少儿组歌》也是以15首合唱组歌的形式，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等24个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用孩子能接受的审美心理和深入浅出的语言表现出来。

《中华英雄谱》少儿系列组歌，用浅显易懂的儿童话语赞颂了花木兰、穆桂英、岳飞、董存瑞、刘胡兰、雷锋等众多民族英雄人物，引导青少年勿忘历史，珍惜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四十年的信仰坚守，四十年的厚实积累，薄发出大型交响组歌《中国精神》。从一年前他便着手策划揣摩，吃透每一种精神的内核，用最精炼的诗词概括出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历程。比如《红船精神》，从小处着笔，一是万物之始，用“一”标志着一个新的纪元。

一条小船一个彼岸

一颗初心一个血缘

一群水手一个风帆

一轮朝阳一个罗盘

一把种子一个信念

一把火炬一个宣言

一把镰刀一个梦想

一把铁锤一个纪元

从一扩展到大的天地，大的境界。果不其然，就从这一条小船出发，我们党给中国人民赢得了一片幸福生活的海洋，赢得了一个无穷的大世界，一个崭新的中国。

而不同人物所代表的精神既有共性也有个性，如雷锋是做好人好事、王进喜是艰苦创业、焦裕禄是兰考大地的脱贫、孔繁森是把党的民族政策和温暖送到藏区。车行用一个个精神符号，勾勒出一幅幅中国共产党不断成长壮大的鲜活场景，塑造出中国共产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精神世界。

人活着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从当年的文学爱好者到现在的词作家、剧作家，车行的个人成长离不开精神的追求，而他的作品始终贯穿着一种家国精神，就像他在组歌谢幕曲《精神的力量》中写道的：“人有精神激情奔放，家有精神立业安邦，党有精神奋发图强，国有精神繁荣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