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平凡的世界》中的文化差异

⊙王科州 吴晓棠［伊犁师范大学，新疆 伊宁 835000］

文学永远是文化重要的载体，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具魅力的作品之一，无疑也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因素，值得我们去探索发现。在那个物质相对贫困的年代，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所颂扬的精神是富裕的，所表现的文化内涵是丰富的，其中就有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明显的差距、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矛盾纠葛、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隔膜。路遥在观察、感悟生活时从多种文化参照系中去找寻生活的真义，找寻战胜苦难、超越自我的精神力量，也成就了其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一、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差异

重读《平凡的世界》，带给我们最强烈的感受，仍然是伟大的奋斗精神，路遥曾自述“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平凡的世界》在讲述贫瘠而又坚韧的黄土地上人们的故事的同时，也使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明显的差距，并尽力颂扬着勤劳、善良、顽强的生命。

《平凡的世界》中描述的农村孩子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劳动，要夸赞一个农村孩子，就夸他是一个好的“受苦人”。农村把能不能勤奋高效地下地干活，视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是能人的标准，这就意味着，强健的身体、起早贪黑的坚持、吃苦耐劳的精神、勤俭节约的美德、踏实耕种的劳动等，就是农村人最值得夸耀的品质。而这些被农村人看重的优秀品质，在城市人眼里也许不以为然，城市人接触了外界更高层次的教育和影响，相对体力劳动更加依赖脑力劳动。小说中描绘的城市人比普遍贫穷的农村人更加重视体面，穿着打扮、衣食住行、婚礼排场上投入更多，更注重生活的享受，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讲究，城市人绝不会把“受苦”当成夸赞。孙少平从贫困的双水村来县城中学上高中，在食堂吃饭的差别中受尽了自尊心的折磨，因为贫困带来的不体面而引起的羞耻感，在犹豫要不要去田润叶二爸家里吃饭，到最终吃上肉食的过程中达到了极点。踏进一个相较于双水村完全不同的世界，孙少平明白自己在农村中表现出来的聪明、能干、机灵等特点，很可能已经不是城里人关注的重点，而身上的衣着会成为最直观的评分印象，因此他不愿意展示自己在经济上的不够体面给城里的人们看，他害怕因为贫穷而遭受歧视和微词。他深深地感到城市不需要他的“受苦”，不需要他把柴火劈得整整齐齐，而城市人更需要他有一个体面的穿着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所关注的焦点，集中体现在一个角色的经历时，就会呈现出明显而具体的心灵纠结和挣扎，孙少平只是千千万万个生活于贫困又见识过繁华世界的农村孩子之一，他身上所表现的就是那一代成长经历相似的农村人，面对城市文化的自尊和渴望。

爱情是文学不可缺少的元素，在表现爱情及婚姻家庭观念方面，《平凡的世界》也真实地表现了农村与城市的不同，也流露出对理想爱情与婚姻的渴望和追求。在现实家庭婚姻中，农村人更侧重婚姻的实用性，看重的是婚姻能否维持家庭的稳定与和谐。田润叶是一个出生于农村，在县城接受过高中良好教育，渴望理想爱情的现代女性，对生存和生活现实带来的差距和压力不管不顾，对爱情有着飞蛾扑火般的热情和执着。她深爱着孙少安，便勇敢热情地展示自己的爱，主动追求自己深爱的人，她将爱情视为生命中最鲜活热烈的存在；孙少安也深爱着田润叶，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与田润叶的家庭与经济条件等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时，他对待爱情和婚姻比田润叶要理性实用得多，善良的孙少安为了田润叶未来的安逸与幸福，他选择了自己作为一个农村人应当拥有的婚姻未来，并最终选择组建一个适合农村人的，能干活、好生养的家庭模式，因此放弃了田润叶炙热又委屈的爱情，将爱情同婚姻中妻子的角色割裂，选择了不要彩礼、身体健康又能干活的、身材丰满好生养的贺秀莲结婚；孙少安身为家庭的长子，需要一个和他一起扛起家庭重担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妻子，陪自己一起供养家庭、孝顺父母，贺秀莲正好符合了他为了大家庭而舍弃自我的婚姻条件。当贺秀莲为他生下孩子的时候，他对她的爱里增加了传统的来自对繁衍生息的强烈欲望得到满足的成分，情感因素更加充沛丰富，爱看起来也更加浓郁。典型的农民孙少安与城市里长大又接受过新思想的田润叶不同，婚姻就是他的爱情，也必须是他的爱情。一切以维护大家庭为重的孙少安，当察觉贺秀莲在舀粥的时候把浓稠的部分都给了他，又把留给奶奶的白馍分给他的时候，孙少安非常生气，他要求贺秀莲同自己一样去无条件奉献大家庭，完全服务于大家庭，孙少安这种舍去自我而顾念着大家庭的想法，就是典型的传统家庭观念。正是由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爱情和婚姻家庭的观念，使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差异、纠葛得以充分显现。

二、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纠葛

《平凡的世界》所表现的时间是1975 年至改革开放初期的1985 年前后陕北农村的现实生活。作者在表现人们的生活习俗、信仰观念等方面的同时，集中体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碰撞所产生的矛盾纠葛与文化差异。要改变人们观念中陈旧的东西，需要一定的时间。中国的农耕文明在科技水平不足的年代，靠天吃饭的思想在农民的脑海里是根深蒂固。靠天吃饭，就意味着土地、雨水这些资源都有很大的自然性，于是像求雨拜龙王，想收成好拜土地爷等习俗，自然需要有一个新的信念所代替，从而给予农民心理上的安慰和保护，比如供奉土地证这件事，当双水村连续干旱迫切需要雨水的时候，情急之下的田五等村民还是偷偷地祈祷，寄希望于神灵，正说明了即使形式上的仪式不存在了，人们心灵上的信仰还绵延着。

文化观念的差别往往会直接导致人的社会心理深层次的不同。在传统的婚姻观念中，门当户对是极其重要的条件，而现代文化中，人与人的关系将越来越趋向平等，追求人格和精神上的平等观念受到广泛的提倡，这其中就有田晓霞这样的新时代女性。尽管在传统的观念中，田晓霞已经是城镇的高门小姐，但在她的内心，不论经济上、物质上有什么样的差距，每个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生命与生命之间也是平等的存在，不分高低，这也是她最后在抗洪采访中不惜牺牲生命冲入洪水去抢救灾民的原因。她像一束光，照亮了贫瘠土地上苦难的人们，也照亮了孙少平困顿的精神世界，是她的积极引导，使孙少平拥有了真正接触各种信息、文学知识和开阔视野的机会和热情；也是她的主动热诚，让孙少平有勇气接受了她可贵又真挚的爱情。作为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孙少平，一直都在努力摆脱传统观念对自我的束缚和限制，但如果不是田晓霞的热情主动，他很有可能会像哥哥孙少安一样，只能在心里忍受着爱的煎熬，而失去感受美好爱情的机会。原本习以为常的家庭之间的差距，在平等观念的指引下，使人们得到了改变自己学识层级的机会，在破除经济差距的基础上，重塑相近的精神平等，并在这样的平等交往中，形成了彼此欣赏的友谊和爱情，这是田晓霞和孙少平的超越物质因素的浪漫爱情，也是路遥一直在探讨的实现爱情理想可能性的一次文学尝试，向往和拥有人格的平等，是田晓霞和孙少平同传统观念的等级差别勇敢抗争，最终收获了令人感动的爱情成果。

三、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隔膜

在人们温饱都不能满足的时候，文化的滋润和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就显得难能可贵了。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对此也怀着满腔热情去探索，试图通过文学引导着人们走向高层次的精神追求。

大众文化简单地说就是平民文化，是通俗的并拥有广泛受众群体的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差别在于精英文化重视广泛的阅读量和信息量所带来的开阔视野和较高的欣赏水平；而大众文化服务于基本的生活，重视的是普遍的常识，两者之间长期存在着隔膜。大众文化的宽松感也让沉浸其中的普通百姓错失且消磨了思考的能力和积极性。孙少平和田晓霞的与众不同，在于他们的阅读范围更广，接触信息更多，汲取知识的速度更快，获得的精神提升就更大。孙少平和田晓霞不仅读了更多的书，而且在学校期间，就代表县中学去黄原地区参加讲故事比赛，锻炼了能力，也开阔了眼界。从孙少平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他被保尔·柯察金的经历和精神深深打动，也被外面的世界深深地吸引。他疯狂地阅读外国名著，如《热爱生命》《简·爱》《复活》《欧也妮·葛朗台》，等等，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宽阔。一个不断主动汲取知识的年轻人孙少平，正好遇到了愿意指引他帮助他的知音——田晓霞，更是为他的视野开辟了新的通道。田晓霞的父亲是县委、地委的领导，她从小家境优越，经济优越，精神开阔，思维活跃，拥有大量的学习机会和学习资源，她能够接触到的新闻和文化信息，比普通孩子多得多。而且，她不止努力吸收先进的知识，并勇于独立思考和质疑问题。同时，她为孙少安提供了很多书籍，其中就有田晓霞自己很喜欢的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孙少平阅读了这本书后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这也使他迸发了内心深处的爱，鼓动他在麻雀山不自觉地念起了让人流泪的诗歌，并最终与田晓霞因诗歌而达成了双向的回应。因为田晓霞的帮助，孙少平这样一个贫苦农民的孩子，也有了相对开阔的见识和相对理性的分析能力。田晓霞在与孙少平交往相处的过程中，他们的思想经过不断地摩擦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因精神的同频共振走在了一起。可实际生活并不只依靠精神存续，孙少平受困于家庭的贫困状况，并不能如愿以偿地一直待在城市，一直拥有学习新知识的机会。孙少平后来成为煤矿工人，在一次事故中为救护徒弟受了重伤；与他真心相爱的田晓霞也在抢救灾民时不幸被洪水冲走。可贵的是孙少平并没有被种种不幸压垮，他勇敢坚强地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打击，也锻炼成就了最好的自我。孙少平以及孙少安通过顽强奋斗的精神，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追求，正是现代社会、精英文化所肯定和提倡的品质内涵。

四、结语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既具有宏观叙事又有精细描写的，恢宏与细腻相得益彰的经典作品。它的故事是感人的，孙少安与孙少平的榜样力量鼓舞着无数青年奋斗拼搏，其中城乡的文化差异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大众与精英等文化上的差异仍然存在。《平凡的世界》带给我们的启示是，社会在不断地发展，生活也在各种矛盾纠葛中继续过下去，孙少安、孙少平等平凡世界里的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努力着、奋斗着。尽管他们的人生有着种种不如意，但在生活的历练中跌倒又勇敢地爬起来继续奋进。在农村城市化、传统革新化、教育精英化的新时代，一切都在改变着样貌，道路必然艰辛，但前途必然光明。社会、生活、人生中的文化差异和矛盾纠葛，就如那大海上的浪花，助推着时代与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也丰富着人生这趟征服之旅的内涵和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