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2022-12-31 21:57许松华
参花(上) 2022年10期
关键词:张峰

◎许松华

在五十一岁差七天的十月十四日下午,一向不爱照镜子的张峰,在洗手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全白了,像雪峰一样白。他掏出手机,特意记下了这个时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五十一岁以前的生命,像只瘪瘪的气球噗地碎了,连片皮屑也找不见。

望着满头白发,他的手在颤抖:父亲在退休后十六年才顶着白帽一样的白发。按照基因逻辑,他提前二十五年抵达了父亲的衰老度。

张峰本有一头傲人的黑发,他曾相信自己的头发是不会变白的。直到四十九岁九月的一天,在一次理发时,无意中发现黑发里夹杂着白发。那时他才知道,尽管他有一颗孩子的心,但上天记得他的年龄,铁面无情地把他的黑发里撒上白霜。这之后,他黑发里的白色素,像燎原之火,以雪崩之势摧毁了他的青丝。

确切地说,是在他四十八岁那一年,时间的白手揪住了他的头发。

许多年前他听姐夫说,姐夫在峨眉山遇到一个看相的人,看相的人说他妻弟在四十八岁那年疾病缠身。后来他几次追问姐夫是不是真的,姐夫却说:没有的事,看相的人给我看相,怎么看到你那儿去了呢?

但是,张峰清楚地记得,姐夫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他的父母、自己的妻子汪梅和姐姐都在场。他还记得自己跟姐夫开玩笑,那看相的长啥模样?姐夫说,他的眉头有颗大黑痣,像只苍蝇趴在上面。听了姐夫的话,他咧开嘴笑道:看相算命的喜欢说人的灾厄骗取钱财。

尽管姐夫多次否定,但他确信,那个看相的人是个高人。因为这一年,他确实疾病缠身。

他四十八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学生打扫完卫生等待上课,张峰夹着课本听教师们热议本·拉登被击毙事件。笑谈一阵,张峰从左侧去教室,看见对面两只喜鹊很响地叫着飞向做了十几年巢的梧桐树。树下,去往教室的路上,跟在一个女教师后面的汪梅忽然磕绊了一下,似乎高跟鞋掉跟了。站在这边的张峰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好像被锋利的小刀割了一下。

汪梅是很要强的人。由于她认真负责,学校安排她带两个班的语文,同年级八个班的优生培优,外兼班主任和团支书。那时正是大班额高峰期,她教的两个班,一个班八十八个学生,一个班九十二个学生。她几乎每日流水似的上课,批改作业。尽管工作量这样重,她的各项工作考评一直稳居第一。

但是今天中午开会时,宣布她任教的教学班成绩,第一次比平行班人均分低三分。张峰相信以汪梅的好强,下次肯定会把班上成绩赶上来,但更多的则是暗暗担心她的教学班从此一蹶不振。因为她把自己过度消耗,已成强弩之末。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心这么快就来了。社日那天,学校安排教师外出旅游一天,张峰没去。汪梅随教师上车后一个小时左右,张峰接到电话,说他老婆病了,让他快去医院。此后,张峰为妻子的病四处奔走,把她转了几个医院,没有哪个医生能诊断她的病情。还是汪梅病重时,自己叫车去洪医生家才有了结论。她一到洪医生家,就往沙发上一倒,哭着叫:洪医生救我,我快要……死了!洪医生诊断了一阵,斩钉截铁地说:焦虑症。

五月,读高三的儿子张丰忽然变得异常狂躁。这之前,稍说点他的不是,他就捶门打柜,一拳下去就把门捅破。这还了得?张峰拍着桌子指着张丰的鼻子骂。到高三下学期,一次张峰骂过后,张丰一摔门就往外冲。张峰和汪梅从没见过他那凶狠的表情,两人都去拉张丰。张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左右一晃膀子,把父母都甩倒在地。汪梅吓得跪在张丰面前,抱住张丰的腿,求他不要走。张丰满脸是泪地咬牙切齿,拼命挣脱他们二人的拉扯,大踏步向马路上走去。

张峰从来没有见过张丰这种决绝的阵势,他一时蒙了,待醒过神来,飞快地向张丰追去。汪梅也明白过来,趿上鞋,抓过手机就往外跑。

张峰一直紧跟着张丰。汪梅落在后面,打电话给他的姐夫。姐夫力大如牛,只有他才能拉住张丰。

张丰在前面,一直咬牙切齿泪流满面,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前走,如履平地地走过前面一丈多高的土岸,折向另一条路。张峰不知道他要往哪儿去,追赶时一直心神不宁,脚步游移不定,这让他走得很费劲。当他抬头看见张丰往他所在的高中走时,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也许张丰到学校去拿东西,也许他的老师和同学能够挽留他。

但是,张丰走到学校的操场边时,却突然向学校后边的护城河折去。张峰大恐,不顾一切地向张丰跑去。离张丰不到几步远时,他伸手想要拉住他。张丰却突然朝他脸部猛击一拳,正中他的眉心。他感到眼前金星四溅,头晕眼花,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划动双手支撑着自己,瞬间又伸出手去拉张丰。张丰又朝他脸上猛击一拳。这样接连两拳,张峰被打晕了,他摇摇晃晃,不知东西南北,只偶尔瞥见张丰泪流满面咬牙切齿的样子。他放弃了拉张丰,努力让自己站住,看见张丰双手握拳在腰,时刻准备袭击,脸上的灰尘被粗大的泪水冲出许多歪歪斜斜的痕迹。对峙片刻,张丰转身大步向护城河走去,张峰和汪梅都惊呆了,停住脚步,远远看着张丰走远,怕追赶使张丰在情急之间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张丰走到护城河边,双手握住栏杆,稍稍迟疑了片刻,回头望望他的父母。

这时姐夫赶过来,拉住了张丰,张丰才放弃了抵抗,木然站在护城河边。微弱的夕阳照在护城河的栏杆上,照在张丰单薄的身子上。

张峰远远地站着,看着他。

张丰终于跟着姐夫往回家的路上走,张峰远远地跟在后面,脚像踩在棉花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张峰回到家,看见张丰低头坐在沙发上,姐夫坐在张丰旁边小声说什么。张丰对面,洪医生正在跟他谈话,汪梅坐在洪医生身边。

张峰明白了,是汪梅去叫了洪医生。汪梅跟洪医生的女儿同学,以往经常到他家,洪医生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待。

张峰才坐下,听见洪医生用异常尖锐的声音叫:精神分裂!

那声音就像天崩地裂了,张峰脑里轰隆一声,全世界都黑了。

张峰睁开眼,家里一盏凄红的灯悲哀地亮着。张丰睡在沙发上,汪梅在他旁边用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拍着张丰。望见张峰,汪梅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面在桌子上。张峰看看窗外,路灯亮了,约莫到了晚上八点,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吃了面,张峰问汪梅:张丰怎么睡着了?汪梅用软得乏力的声音说:吃了药。

张峰许久没说话。他和汪梅的面前是密不透风的黑,时间在那儿静止了。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凉凉的落到他手上,张峰看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不断线地流泪。他在黑暗中揩了一把眼泪,轻声对汪梅说:明天带张丰去检查一下。

第二天,他们一家三口到了洪医生家,张峰没听到汪梅和张丰跟洪医生说了些什么,他只听到自己说:不会是精神分裂,不会是精神分裂。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听到洪医生高声说:“你要是不相信,叫梅医生检查一下。梅医生是精神科老医生,他的医术是全县有名的。他那儿有新进口美国检查脑部的仪器,可以让他测试一下。他住在我屋后,跟我关系也很好,我可以跟他说一声。”

洪医生又说:“张丰读小学时,他妈把他带到我家,我见他不停地吐痰,不停地咬手指,五个指头都咬得皮摞皮,那个时候我就要给他开药吃。如果那个时候吃了药,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张峰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洪医生家,又走了哪些路,他看见张丰从梅医生的检测室里跑出来,脸上挂着笑,笑得有些傻。梅医生拿着一张黑色X光片,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看他是这里出了问题。张峰眼前一晃,模糊看见站在梅医生对面的汪梅。汪梅似乎在说什么,然后,张峰睁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张峰昏昏然地过了半个多月。在一天下午的四点多钟,橘红的夕照从窗子照到他躺着的沙发上时,他突然认清了自己家里出了什么事。他骑摩托车去一个偏僻的水库边,对着水面号啕大哭,一直哭到心都似呕出来的干痛。以后一想到张丰,他就去水库旁痛哭。走出水库时,他感到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流空了。他再也没有眼泪了,脸上只有一种空洞的麻木。

高三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张峰和汪梅带着张丰来到省医院,住在一个简易的旅社里。张峰一定要找教授看病,这样在旅社多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五点起来排队。

窗口前,一个女孩子一边排队一边读英语。看上去,那女孩年龄跟张丰差不多。

张峰心里叹了口气,想:张丰没有理由考上大学。

在排队的那三个小时里,张峰一直感到有人搓搔着自己的头发。他知道那是躲在阴暗角落戏弄他的时间小儿。

看病的是个女教授,她先问张丰怎么了。张丰说:坐在教室里感到屁股都要裂了。女教授叫他去做一套测试题,又叫张峰夫妻说说张丰的病况。

张峰说:开始的时候,张丰只是狂躁,发脾气时拼命摔打东西。后来让他到学校去,他拿头撞墙,哭着坚决不肯去,再后来就发生了张丰打他的那幕。

这时张丰拿着测试卷出来了,女教授低头看了好长时间,说:你家这个孩子,小的时候你们没有带他到人群中去,出现人际交往情景障碍。他从小孤独,从没感受过人情美,因此无法适应新的环境。综合检测的情况,是双相情感障碍。

听她这样一说,张峰心里狂喜,连忙说:“医生说得对,我们这一代生的都是独生子女,张丰平常非常孤独。我又经常躲在家里写教辅,没有把张丰带进人群中,因此他一见人就紧张。”

女教授诊断完张丰,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见张峰没有异议,女教授说:“别人都下班了。”便收拾提包,往门外走。张峰追在她后面仍不肯罢休。可是女教授一出门,就有许多人围过来。女教授不断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直到快走到大门口时,张峰才逮住机会追问女教授:张丰是不是精神分裂?女教授摇头说:不是。张峰又紧追几步问:张丰读初中时,经常用小刀划手指头,划出一道道血口,这是不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女教授被人裹挟着往前走,说:不是,如果是精神分裂,他就不是用小刀划,而是把手指割断。

张峰告别女教授后,像一条梭鱼一样在人群中快速穿梭,冲到买药的窗口,隔着前面排队的几个人的肩膀,把捏着处方单的手臂直直地戳进窗口里,气喘吁吁地喊:买药!买药!

回家后,汪梅带着张丰又去了洪医生家,仍然让张丰吃洪医生开的药。

张峰说:省城女教授的医术不比我们小县城一个退休医生高?

但是,他拗不过汪梅。

几天后,张峰夫妻把张丰送去学校。但班主任拒绝接收张丰,说他影响了同桌的成绩。

班主任说:为了帮助他,我特地安排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做他的同桌,这个女生的成绩一直是全班也是全年级第一,是清北的苗子。但是张丰经常上课跟她说话,这个女生的成绩,近几次都在下降,我已经给她做过多次工作。现在高考在即,如果她的成绩继续下降,就会影响我们班也是我们学校的声誉。

张峰夫妻俩跑了好几次,无意间看到了张丰班上的成绩单。张丰成绩开始还处于班里中上等,后来次第下降,最后一次已经跌到了倒数第二名。假以时日,他就会在倒数第一的位置上扎下马扎……

张峰拿着张丰班的成绩单,明白了张丰的病根,心里像铅一样沉重。

他看到了张丰的英语老师,问张丰的英语成绩怎么样。英语老师说:这个时候不要问他成绩怎么样,只要心情好就好。

一天下午,他又去跟班主任说情。班主任仍不同意,在回家的路上,他听到前面有两个老师在议论,说张丰的班主任已经知道张丰的病情,班主任和校长都说:不能让这样的学生破坏学校的声誉。

奔走了半个多月无果,张峰不得不去找教育局领导出面,张丰这才重新回到班上。

张丰的病让张峰意识到,自己曾以为张丰初中成绩不错,到了高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直埋头自己的事,忽视了张丰。这之后,他不时到张丰的班上看看。可每看一次,他的心就被剜了一刀:张丰像昏睡一样趴在课桌上。

张峰完全绝望了。

倒是汪梅,仍满怀希望,在中午和下午第四节课后,常常拎了饭菜和水果去看张丰。

张丰晚上回家,汪梅陪着张丰看书,做题,不时呢喃软语。有一次,张丰在写作业的间隙跟汪梅说:“妈,你不知道我们那火箭班的学生有多聪明,他们经常在玩,考试分数却仍然很高。我勤学苦学,成绩还是一次比一次差。”

张峰在旁边听着,双手绞来绞去。

高考结束后,张丰居然考上了大学。

张峰夫妻拎着水果向洪医生报喜。聊到张丰的病情,张峰仍表示不相信张丰得了精神分裂症。洪医生说:“你信不信,要是张丰没有吃我开的药,绝对考不上大学。……只能说综合女教授的诊断,张丰既有精神分裂又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样的病例我还只见到这一个。”

张峰无言以对。

这时,张峰得了焦虑症。

张峰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焦虑症,他只感到牙痛。他跑了很多医院,很多口腔科,吃了无数的药,找了无数偏方,打了各种各样的针,牙齿拔了六颗,但仍无济于事:只要一着急或遇到困境,他的腮帮就肿得特别厉害。

五月,张峰班的同学在临池集会,交谈中,他发现只有自己没有上高级,当时腮帮就肿了,中饭没法吃。下午打车回家后,他以为脱离了同学会情境,牙痛会消减,没有去医院看医生,谁知晚上牙痛得一夜没合眼,他不停地拧开水龙头冲牙龈,把冷水含在嘴里减轻锐痛感。第二天他去洪医生家,洪医生说:你这不是口腔科的病,是广泛性焦虑症。

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张峰不太相信洪医生的诊断,他断断续续地吃了点药,仍然是一遇到着急的事就牙痛。

偏偏那些让他着急的事,时时刻刻伴随在他身边:张丰得了这个病后,书都看不进去。

由于病痛的困扰,张峰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工作经常出错。领导和同事并不知道他有病,只好把那些适合一个人做的、无关紧要的事,安排给他。他在单位被彻底边缘化。

他经常跟人说:他特别理解武则天被削发为尼时的境况和心情,也特别崇敬武则天最后脱颖而出,登上权力巅峰。

张峰是有强烈自尊心的人,他在学生时代少有人及。读初中时,他以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考上全省重点中学,可是由于家庭子女多,他父亲不得不让他读中等师范。

升入初三时,他是全班倒数第五名,后来他奋发图强,一直保持着全班前三的位置。他的学习事迹,在以后的几届一直流传。他的妻子汪梅比他低五届,就是由于听到他的故事才同意嫁给他。

毕业后,他当了一所初中的语文教师。诸葛亮被三顾茅庐的故事,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使他养成了一身傲骨,总是与领导保持距离。

随着时日的推移,比他后到学校的老师,甚至他的学生,都成了他的领导,他开始感到寒意袭人。作为对抗,他用写教辅来安放身心,逃离现实,在领着一张张稿费单的时候,他自觉有了傲视他人的资本。微薄的稿费单成了他自我陶醉的甜药。

凭着认真教学,凭着这些文章,他认为自己应该破格晋升职称。然而事实上,别人的职称都晋升了,只有他,到快退休时还是中级职称。

写教学文章不能帮助他晋升职称,他开始越过教学,写诗。发表了几十首诗后,仍无人关注,一气之下,他开始拿别人的诗拼凑,居然接连不断地发表了几首。

一天,校长打电话给他,说宣传部有人找他。他回过去电话,宣传部的人说:有个外省的人带着电视台的记者,在鸿雁宾馆等他。

他兴奋地以为自己的诗被宣传部关注了,匆匆去了鸿雁宾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问了他的姓名,问他是不是写了某首诗,他笑着作了肯定的回答时,那人脸色一变,指着他的鼻子把他臭骂一顿,说张峰剽窃了他的诗,要张峰赔偿损失。那人指指左右两个人说:这一位是电视台的记者,这一位是法院的,如果他不赔偿损失,不仅要在电视上曝光,还要起诉他,让他倾家荡产。

张峰许诺上门道歉。他买了两床蚕丝被、一双红蜻蜓皮鞋、一双贝克汉姆球鞋,邀姐夫一起去。姐夫拎着东西上车时说:“这就好比农村偷了人家一双鞋,用得着买这么多东西赔?再说如果去了,我们被人家困住漫天要价,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回来。干脆不去,他们如果再找上门来,在我们的地盘,我们也不怕他。”张峰觉得有理,便没有去。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这是他有生以来受过的奇耻大辱。

生活让他陷入极大的困境。

现在,他成了一个被人轻视的人,一个被生活抛弃的人,他不甘,却又无奈,毕竟精神病不同于其他生理性疾病,是患者无法控制的。

每到夜深人静,他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他拼命地想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为张丰的前途,为汪梅,为自己,为自己这个家,感到焦虑。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找东西吃,只有咀嚼的时候,他才感到痛感消减些。或者他独自走到窗前,望着黑黑的夜空,然后又躺到床上,强迫自己睡觉,这时他听到宏大的念佛声,或从心灵深处而起的悲歌,充溢了整个宇宙。他真想消灭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灵魂的凄苦之声。

他夜夜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着张丰,逼视自己。这种对自己的谴责,开始是尖锐而空洞的,后来是柔和而让自己心悦诚服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初三时成绩那么好,是由于初二留级的缘故;他发表教辅文章,不是其他老师不能写,而是不愿意写;他写首诗,并没有触及人们的心灵,没有引起共鸣。几十年来,自己拼命抽烟喝茶,想通过提神提高效率,恰恰表明他智力的低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智力庸常,连常人都不及,进而他由衷感激自己有一份工作。这种感恩之情,让他后来对工作充满敬畏。在夜夜的煎熬中,他发现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真相:表面上是他自视清高,看不起别人,实际上是别人看不起他。

这样想着,他又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找东西吃。有时汪梅醒来,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在走来走去,吓得惊叫起来。一看是他,喊道:你这样像鬼一样飘来飘去,好骇人。

一天,洪医生打来电话,叫他跟汪梅去一趟。他知道一定是汪梅跟洪医生说了自己的状况。果然,到洪医生家后,洪医生罕见地发怒了:不是看在汪梅的面子上,我根本就不理你。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吃药那么难?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就那么难?我告诉你,生活中百分之七十的人有程度不同的精神病。

张峰低头,见汪梅的手机在茶几上,拿到手上玩,忽然看到一个他认识的科长,天天向汪梅献花,发拥抱的表情,还发红包。他心里一怔。

这个科长长着美罗汉似的圆头方脸,眼睛里好像总是浮动着一层波光,让人一见难忘。他想,不仅是科长撩拨妻子,一定还由于妻子见了科长动了心,被科长列为猎获对象。由此他深刻地认识到,女人跟男人一样好色,对女人实在不可付出真心。一时之间,他觉得真是天空地空,又似乎窥见某种至理。譬如“壮年听雨客舟中”“断雁叫西风”,妙在听雨;譬如天涯有景,何妨一观;譬如人若嗜茶,何妨醉茶而无万化……恍惚迷离中,他渐渐笃定下来:无论他病与不病,危机都环伺在他身边。哪怕他遍体鳞伤,哪怕他手断脚残,哪怕他疯癫魔怔,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必须像一个战士一样站立……

他趁汪梅去给洪医生倒茶之机,拿过她的手机,把她微信上的那个科长删去后,回答洪医生:“我不是不敢承认患了焦虑症,而是害怕终生吃药。”

第二天早上六点,张峰起床去跑步,并打微信电话让张丰跑步,告诫他上班不要迟到。

早饭时,张峰第一次按时吃药。他对汪梅说:我决定不写文章了。汪梅说:你能正常工作就不错了。张峰点头,说:我们现在在微信里开个小会。汪梅表示同意。张峰在微信群里说:我们一家人要正视自己,重新来过。我们的目标是,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能正常工作,正常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我们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跑步,每人为自己树立一个小目标,找一座山去爬,在奔跑中忘记自己,忘记病痛。汪梅和张丰都表示赞成。张峰又说:我除了集中精力搞好工作,业余找一份临时工,增加一点收入,解决昂贵的医药费问题。汪梅说:你戒烟戒茶,能解决很多问题。张峰想说是的,但忍住没说。张丰说:他想用三年的时间,考上风险管理师。

这一天下午下班后,张峰去商场,看见一个年轻老师把一个比他身体大两倍的袋子扔到商场墙角。张峰问他:你是给商场送货吗?那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说:你这么瘦,又满头白发,未必想跟我抢活儿?张峰说:我见有些人开着三轮车给沿途的商店送货,这活儿在哪找?那个老师说:我没干过,不知道。拍拍手上的灰走了。

张峰进商场问一个女收银员:你这里有送货的活儿吗?她看了他两分钟,看得他背上发毛,他正欲走时,她嘴唇一弹:你送货?张峰看着她的目光,一股寒流从周身流过,他慌乱地躲闪着她的目光说:是我的一个表弟要找活儿。她立即生脆地说:那让他来。话未落,她已经转过脸,把一个脊背留给他。张峰假装买东西,进商场在一排排货架间走动,他逮住一个穿红罩衣的女服务员说:这里需要人送货吗?女服务员像看到一个突然落到她身边的外星人,眼珠子像被惊动了蚊群一阵乱抖后,假装俯身捡脚前的货栏,膝盖以上的部位像浮雕一样慢慢升起,她目光警觉地窥伺着他,小心地退后一步,又一步,又猫腰一小步,猝然逃也似的转身跑去,远远地、安然地干着她的活儿,好像从未有过他。

张峰边走边想,自己有那么恐怖吗?走出丈把远,另一个穿红罩衣的女服务员告诉他:梅岩村有卸水泥的活儿,一块钱一袋,就是早上要早起,听说凌晨三点半就要到场子,七点活儿就结束了,你去看看适合不适合你干。张峰喜道:谢谢你。回家骑了摩托车,去往梅岩村。到那里问了,人家告诉他:这个时候哪有活儿,都是早上天没亮在这个坳头等。

次日凌晨四点,张峰骑着摩托车来到梅岩坳头,果然看见黎明的皂角树下,一群黑乎乎的人坐在公路边抽烟说笑,场面显得宁静又温馨。张峰便在皂角树下支起摩托车。旁边一个四方脸的人敛了笑容,冷了脸问他:你干哪样?口气很不善。张峰感到自己浑身一震,他镇定了一下说:新来的,请多关照。那边一个刀疤脸斜叼着烟站起来,凑近他,点头道:说得好,我们会关照你的。突然从嘴里“呸”地吐出烟头,照他胸膛一拳,张峰手脚朝天地仰倒在地。他挣扎着坐起来,又上来几条黑影,刀疤脸一叼嘴,四个人提起他的手脚,在空中晃悠两下,用力抛出。张峰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自己的身子像石头似的重重砸进水潭,他本能地挣扎出水面,手脚并用地往潭边划,还听到上面那些人的哈哈大笑声。

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但朦胧可以辨出公路的灰白影子。出了水潭的张峰,不顾一切地向公路爬。有几次脚踩空了,手抓到了荆棘上,他知道肯定出了血,但无暇顾及。他的手刚扒到公路边缘,立即被一只脚踩住了。那只脚在他手上用力地碾来碾去,他痛得龇牙咧嘴,发出惨叫,却并没有松手放弃。这时,旁边又走过来一个人,伸出手朝他喊:来,把手给我。他拉住那人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随即,他那只被脚碾的手也被一只大手抓住。他像青蛙那样被轻轻提起,有人顺带拉过他的脚,他的身子在空中晃悠了两下后,又咚地落进先前的水潭。

这次掉进水潭后,他镇定多了。游上岸后,他抓起沙石朝公路上扔,上面的沙石像雨一样洒向他。这时,一声汽笛,上面的沙石雨停了。张峰知道,运水泥的大货车来了。他迅速爬上岸,从人缝里扒上货车,背起一包水泥往下走,冷不防被两边背水泥的人一夹,他被压倒在地上时,几包水泥从他头上落下来。他紧闭双眼抱着头坐着,又有两只脚踩着他身上,假装脚下一滑,整个人和水泥都压在他身上。他见刀疤脸在一旁阴笑,猛地抱住刀疤脸的脚杆,用整个身子朝他身上一撞,刀疤脸四仰八叉地倒在水泥袋中间,脸上落满水泥。旁边几个人举着水泥包就要砸向张峰。忽然有人喊:你们干什么?人家来背水泥,也是为了糊口,这么多人欺负他,还算个人吗?周围的空气忽然凝固了。张峰慢慢松开手,见是先前问他的四方脸。那些人听了四方脸的话,都惊愕地望着他。

四方脸伸出手拉起张峰,张峰忽然很想哭,但他只用袖子抹了把脸,“嗨”的一声,背起一包水泥就走。四方脸两手各夹一包水泥,跟在张峰后面走。

背了几趟水泥,张峰注意到参加背水泥的人有农民、工人、各行各业的手艺人,他们彼此间互称师傳。他还知道了四方脸姓邱,刀疤脸姓孙,都是梅岩坳头附近的人。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家都聚在工头身边结账。四方脸邱师傅对工头说:我和张峰是合伙的,背的水泥包数一人一半。

这天早上,张峰赚了一百元,他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自信和喜悦。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能自食其力的人,一个不能被任何东西打倒的人。

背了一个多月的水泥,张峰感到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许多。尽管在水泥灰里滚得像泥猴,但是累并快乐着。丢了书本,跟背水泥的民工混在一起,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越来越感到混迹于普通人之中,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一个普通人,他的朋友忽然有了很多,走到哪儿都感到安全,都能与别人搭上话。他想,也许人只有真正社会化了,平了头做百姓,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能做,才能破除自己与社会的壁障,才能突破心中的焦虑。

他想把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十一月的一个早上,他骑着摩托车走在无人的路上,上了坳头,一个人站在皂角树下,好像专为等他。走近了,他看清是邱师傅。邱师傅说:“张兄弟,你等一下。大伙儿说,你是有工资的人,不该跟他们抢饭吃。我顶不住火,我们两人得走一个。”他抽了几口烟,又说:我看还是我走的好,我明天去荆州打工。我在这儿等你,是特地来向你告别的。

张峰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已经找到活儿了,现在来跟你告辞就走。邱师傅说:这样也好,我们后会有期。张峰走上去和他握手,说:后会有期。骑上摩托车回了家。

为了抵抗病魔,张峰决定步行上下班,这样一天来回四趟可以走四十多里路。在单位,张峰基本处于没事做的状态。由于几次失误,并因一言不合与同事吵嘴,他被同事轻视并遭到严重排斥。他曾尝试改善这种关系,但完全无效,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这种绝对的孤立,让他感到自己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深井里,无论他怎样叫喊跺脚,都无人理会,他每天都处于崩溃和发疯的边缘,在单位里如坐针毡,巴不得早点逃离出去。

半个月后的一天,离上午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张峰正想溜走时,外面有人喊:张峰,领导叫你去他办公室。张峰慌忙上楼,领导叫他坐下,又亲自给他泡了杯茶,他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双手接过茶杯。领导说:按照局人事改革要求,马上要开始自由组阁,你自己的情况你知道,到时候很可能没人邀你,那样你就尴尬了。我们班子成员研究了一下你的情况。你现在五十多岁了,干了三十四年工作,按有关文件精神,你也可以退休。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自己提出内退,虽然工资少点,但保住了你的面子,你还可以找些其他的事做,弥补一下工资,怎么样?张峰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他拿起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笔,在内退表上签了字,走出办公室时,领导泡的那杯茶一口没动地冒着热气。

走到楼下,老母打来电话,说老家洗碗池的水龙头坏了,叫他想下办法。张峰花了九十块钱买了一个水龙头,骑摩托车送回老家。一进门,老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我今天只吃了一餐,这几天做梦老是看见你爷爷和奶奶,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张峰忙着换水龙头,听了父亲的话,想到自己还肩负着养老送终的责任,想到自己孤绝的处境,感到愧对父母,几滴泪落在水池里。

安装完水龙头临出门时,老父叮嘱着千篇一律的话:好好工作,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多做些事。张峰嗯嗯答应着,眼泪哗地涌出来。他转过身骑上摩托车,直接来到街上,买了二十个芝麻包子和两条鲤鱼,又送回老家,临走时,老父再次把他送到门边,叮嘱着:好好工作,不管什么时候……他鼻子又一酸,眼泪不断线地流下来。他骑上摩托车,发疯似的往前开,路上的车辆行人,远远见了他纷纷往两边躲。

国道上黑得只能看见人影了。经过一个小店时,张峰见一个拎着一袋梨子和酒的人进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店里面出来五六条汉子扭着他大叫大嚷:你偷了我们东西还不承认?另几个人嚷:打贼!送他去派出所。很快惊动了一条街上的人,嚷动声响成一片。张峰在人群外,见那提梨子的人头上梳着一个小辫,胳膊上文着一大片文身,他与店家的人撕扯着,双手提高梨和酒说:这是我在别的地方买的,我进你们店是为了买香烟。店家说:谁可以证明你不是从我们店偷的?小辫子说:没人证明,我进店时店门前没有一个人。张峰见状,挤进去说:店老板可能弄错了,我亲眼看见这个人提着一袋梨子和酒进店。店家低头看店门口和柜台里的东西,大概见东西没少,便指着张峰对小辫子说:既然这个人肯为你作证,我们就放过你一回。小辫子得胜似的说:我偷你的东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出店门后,小辫子伸出手与张峰握手:哥们儿,你的正直和不畏强暴的勇气,让我钦佩。我交了你这个朋友。这是我的名片,用得着我的时候,一个电话就成。张峰忙与他握手,小辫子说:走,找个地方消夜,我们哥儿俩喝一杯。

…………

张峰睁开眼,夕阳照在他的赤脚上。汪梅坐在旁边,见他醒了,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知道你睡了几天吗?知道你打了多少瓶点滴?你睡了两天两夜了,整整打下去十二瓶点滴!你不知道你吃这药不能喝酒?你还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汪梅知道张峰内退后,红着眼睛说:不要告诉张丰。第二天去上班,她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张峰见她出门时很重地擤了一下鼻子,风把她的鼻涕和眼泪搅和在一起的长长黏液吹到他身上。

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后,张峰拿出小辫子给他的名片,上面写着:樊小毛,圆通劳务总管。他按名片上的手机号,拨通了樊小毛的电话,说自己想到圆通找点事做。樊小毛说:送快递要求四十五岁以下,你如果愿意,可以来我这儿卸快递。你直接走我这条线,工价每小时十四元,如果走其他临时工中介,最多每小时十一元。张峰知道有指望了,问他什么时候去。樊小毛说:我这活儿,从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因此下午五点半你要动身,在清远酒店前会聚,到时候会有我们的车来接,车前玻璃上写了圆通劳务,很好找的。

挂了电话后,张峰在微信上给汪梅发消息:我找到了工作。汪梅没回应。

张峰拎着一个盛满开水的特大号塑料太空杯,到清远酒店时,正五点半,已经有些人等在那里。陆续人越来越多,六点左右,圆通公司接劳务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张峰坐的车额定载客七人,结果拉了十九人。车上的人堆着放。一个大姑娘不顾害羞,车稍有颠簸便坐到张峰身上。张峰推她几次,她又被人撞来撞去挤回他怀里。三番五次下来,张峰只好任她坐在大腿上泰然处之。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车进了城郊的林荫道,树叶的幽香和田野的潮湿气息扑面吹来,对面连绵的山上举着一树树苍红,小山鸡的咕咕叫声清晰可闻。沿途庄稼都种得稀稀拉拉,大家都知道种庄稼已不划算,不愿在庄稼上多费力。到樟树镇时,一马平川的沃土上,收割过早稻的田野,满是任稻茬自己抽穗,看得张峰心疼,他想,有空一定要去看看……还好不是太远,车颠簸两个钟头,在一大片蓝顶白墙的铝皮房子前嘎地停了。

到了圆通公司。樊小毛站在路边高地上等他,老远就朝他摇手。人员集齐站队,樊小毛训话完毕,把张峰拉到前面,面对着大家,一点也不避讳地说:张老师是我的老师,谁敢欺侮他,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就别想在这里做事了。跟着一个女的来安排分工,张峰被分到了拉包组。

圆通很多环节需要人来控制。由于快递的产品体积相对较小,圆通公司将包装箱装到较大的塑料袋里封装,这固然在运输上节省了一些空间,但在各个中转站点需要大量的人员进行拉包、拆包、分拣,在每个装货的分拣口,还要有人把关。圆通公司根据流程,把打工的人分成不同的组。拉包组干的是粗活儿,出的是力气,相对来说还比较轻松。

快递从大型货车上卸货后,张峰和拉包组的人站在输送带旁,输送带离分拣口有十来米的距离,他们拉包组就负责把包装袋从输送带上扔到分拣口。

不到快递公司,不知道中国的电子商务是多么火爆。这一晚上,输送带上的包装袋源源不断,一刻没停,由于拆包、分拣速度较慢,在分拣口前堆成一座小山,张峰不停地向小山上面扔包装袋。这些包装袋重量轻则一二十斤,重则四五十斤,抡了两个小时,他感到手臂酸得像生了锈,手指发抖,头晕得像灌满了酒。六七个小时后,他就丧失了意识,任惯性拉扯着身体机械运作。旁边七八台巨型电扇不停地转,仍然感觉不到一丝风。有两个人在分拣口拿着大喇叭不停地喊,“拆包速度快些,又积压货物了”。实在堆不上去了,那些正式工就踩着包装袋进行翻包,把包装袋推向离分拣口近一点的地方,张峰也学着他们踩着包装袋上去进行翻包。

休息期间,他去了厕所一趟,还没有进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地面上湿漉漉的,两个小便器都坏了,厕所里几乎无法下脚。

从厕所出来,见到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他就躺了下去。他只感到腰酸腿疼胳膊疼,浑身没有一处好的。想到汪梅和张丰这时大概睡得正酣,他想拍张照片,刚拿出手机,就有一个胖子喊:“不要用手机拍照。”

子夜一点,樊小毛来喊吃饭,大家一窝蜂地跑向大桶,碰得锅碗瓢盆一片响。樊小毛拿了四罐啤酒,给了张峰两罐,张峰也不客气,开了罐就仰脖子喝。樊小毛问张峰还适应吗,张峰笑笑。樊小毛说:你说那晚在小店扭打我的几个人,我怕吗?张峰扒了几口饭,又开了另一罐啤酒。樊小毛笑:别说他们四五个人,就是来一二十个人,我也不怕他们。他吐出一口酒气说:那丫的不知道我是练家子,我爷爷是太极拳的旁系传人,当初我进圆通时干的就是保安。张峰累得一句话也吐不出,只出耳朵听。

吃饭后,大家只埋头干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少。到凌晨三四点,张峰觉得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扔着塑料袋都能睡着。挨到天亮,樊小毛给大家发工钱,他给了张峰一百七十元,张锋抽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塞进樊小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向等在门口的中巴车走去。圆通公司的车又把他们送到清远酒店前。

这一夜,除去吃饭的半个小时,张峰一刻也没有闲着。尽管有过帮父母挑谷挑柴挑水的经历,但那是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尽管有过背水泥的经历,但那只是黎明时干两个钟头。这是他平生出力最狠的一夜,他感觉身体都要垮掉了。回到家,简单洗了个澡,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暗忖,自己由一名教师蜕变成一个出苦力的“打工佬”,好像做了场噩梦。他吃力地想,这场噩梦还得一天天地熬下去,但随即猛醒过来:今天不是没受失眠的折磨吗?五点半他又去了清远酒店。

张峰咬牙在圆通公司上了一个月的夜班,白天得空时跑了一些村镇,访问了一些企业和个体户,对特色产业和效益高的养殖业作了一些调查,晚上回家常常暮色四合,汪梅早已去文化广场散步去了。

这一天张峰从樟树镇回来,天上星光微弱,他沿着新修的护城河栏杆回家,走到一处,听到石岸上边传来吃吃的笑声和切切擦擦的说话声,听起来那个女声很熟悉。他抬头见一个男的背对着他,他腿上横陈着一个女的,女的头朝里,看不到;穿裙子的小腿和高跟鞋斜对着他。他觉得那裙子和高跟鞋很熟悉,不由得起了疑心,便躲在岸下阴影处往上看。看清这里是教育局的后园,文化广场的一条水泥路正好经过这里。他等了一会儿,上面的一对男女停了声音,那女的坐起来,整理着头发和胸前的衣服。当她抬头的刹那,他看见她正是汪梅。他感到血猛涌上头,弯腰在黑暗中胡乱抓起一块石头就往他们那儿扔,再看时,已不见了他们的影子。

张峰顺着护城河边疯狂奔跑嘶喊,风把他“啊——啊——”的喊叫声沿着河面送得很远,直到累得躺在地上,又感到牙疼得无法自抑,眼泪无声地疾流。

晚上他就在公园凉亭里蜷缩了一夜。第二天他也没有回家。午饭后下起雨来,他在清远酒店前木然等了很久,圆通劳务车才来。上车坐下后,他感到尿胀,把塑料太空杯放在自己的座位上,跳下车去上厕所。回来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的位子上,脸朝窗外专注地望着。张峰的塑料太空杯被他放在椅子下。张峰走到那人面前说:“这个座位我已经占着了,你叫我让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但你不能把我的杯子放到椅子底下,就以为这是个空座位。”那人转过脸,张峰认出他是背水泥的刀疤脸孙师傅,心想真是冤家路窄,眼里喷出一团火。孙师傅从椅子底下捞起塑料太空杯,举到他眼前说:“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你的?”张峰见那杯子比自己的旧,塑料提手断了又重新烫过焊接在一起,痕迹暗黑,说明断了不止一两个月,茶杯的底部还用小刀刻了个沾满污迹的“孙”字。他没想到这么几天,孙师傅的头发白了许多。

张峰把目光掠过孙师傅,虚望着车中问:那我的杯子呢?车上的人漠然望着窗外,没有人搭理他。

张峰转而问孙师傅:我下车去,你还没上车。凭什么人家把这个位子留给你?

孙师傅也认出了他,气势汹汹地说:你是不是故意找碴?我正活腻了。

张峰说:活腻了你跳河呵!

孙师傅一听“跳河”二字,人还没站起,拳头就打到张峰的鼻子上。两股血从张峰的鼻孔里流出来,他的鼻子被打得酸出眼泪。酸痛过去,他伸手去抓孙师傅的衣领,孙师傅顺手一捞,他的头撞到别人腰上,车身一阵晃动。司机喊:打架的下车。话音未落,车已经停了。张峰和孙师傅都没有下车。

到了圆通公司,张峰把孙师傅打他的事跟樊小毛说了。樊小毛说:孙师傅也挺可怜的。他女儿读高中时,由于学习成绩纠结,大雪夜跳进屋后塘里淹死了。去年他老伴儿突发脑出血去世。前不久,他的刚过四十岁的小儿子得胃癌死了。他的小儿子是搞智能农业的,刚在村里搞出点名堂就去世了,实在令人惋惜!几度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孙师傅能好受吗?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先天智障的苕儿。他一个快七十岁的人,白天干田地里的活,夜晚来圆通做临时工,真的很不容易。

张峰也为孙师傅的遭遇感到鼻酸,心想恶人有恶报。但又一想,孙师傅的境遇比自己还好点,自己没作恶,一家人真是生不如死。就算病况如此深重,就连父母兄弟姊妹都不能说。他早已习惯了沉默,不想诉苦,不想辩解,不指望他人理解,不期待他人同情。他就像被熔岩吞噬的鱼化石,用死的沉默,对待生的痛厄。

卸货开始了,张峰抓起塑料袋要扔,见孙师傅站在他旁边。孙师傅人高马大也就算了,占去传送带旁边的空地也最多,张峰恼恨地瞟了他一眼,把塑料袋向他扔去。不知是张峰骨子里的胆怯,还是孙师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塑料袋从孙师傅耳边嗖地飞出,孙师傅还浑然不觉,依旧架势很大地扔包,左右开弓,旁若无人。

扔了两个多小时,张峰就感到自己顶不住了,拉包的速度越来越慢。勉强维持到了夜里一点吃饭后,他坐在凳子上就不想起来了。可是拉包人数是固定的。他艰难地站起来,在传送带旁几分钟才能扔一个包,可是那包却落在孙师傅脚前不远处。

孙师傅瞪他一眼:一边儿待着去!跨过一步,把他挤出去,双手抓包,像投篮那样轻松地落到分拣口的快递小山上。

张峰后退几步蹲下,等着孙师傅叫他补上,等了几分钟,孙师傅仍没有叫他的意思,他就重重地坐在地上,这一坐就想睡,看看身后,盖快递的苫布被随意扔在地上,他心想去那里坐一会儿,等孙师傅叫再来。他拖着灌铅的腿朝苫布走去,一屁股坐到苫布上,身子往后一仰,呻吟般地叫了一声:真舒服啊!

张峰的腿被谁踩了一下,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孙师傅拿着一沓钱正瞪着他:拿去!张峰知道他代领了自己的工钱,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感动。他顺从地拿过钱,一点数:一百七十元。他忙站起来说:等一下。不提防腿一酸,他踉跄了几步,追着喊:孙师傅,我只要一半,下半夜我没干活儿。孙师傅回头又一瞪眼:你别赖我拿了你的茶杯就行!

圆通劳务车启动时,张峰拎着二十个咸鸭蛋,最后一个上车。

雨在圆通劳务车窗玻璃上砸出千万朵灿烂的水花。车上大多数人都在打瞌睡。孙师傅抱膝坐着窗边,毫无倦意地看着朦胧的雨景。张峰睡了半夜,疲劳消失了,这会儿觉得雨景特别清新,还似乎闻到雨水清凉的气息,他一直不眨眼地望着雨幕。车到清远酒店停下。一下车,张峰看见台阶下流淌的污水里,飘着他的塑料太空杯。

张峰招手叫了辆的士,小声嘱咐司机把孙师傅送回家,硬把孙师傅塞进的士,返身把咸鸭蛋放在孙师傅脚边,拉上车门,的士划开雨幕驰去。

回家补了一觉,张峰搭下午四点的车去张丰那里,临走前,他给汪梅留了一张条子:你的事我都知道,为了儿子的健康,我不跟你吵。我的存折我带走了,你去留自便,不必告诉儿子。他到达张丰所在的城市,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了。他想把自己到来的消息告诉张丰,打开微信,跳出汪梅的留言:当初爱你,是听别人说你聪明;现在不爱你,是看清了你的本来面目。他一时语塞,关了手机,拎起旅行包往儿子的小区走去。

一到张丰家,张峰就当起了妈妈。张丰上班早出晚归,工作了八年还没谈对象,现在家务活都成了张峰的事。张峰已经习惯了体力劳动,拖地洗衣做饭成了不足挂齿的小儿科,做起来费不了多少时间。闲暇时,他进了张丰的书房,书房里的一切都是新的。书桌椅子上都用格子布蒙着遮蔽灰尘,没有打开过。书架上有很多书籍。张丰的工资几乎都用在买书上。他整捆整捆地买,不停地买,家里简直像开了个书店。张峰随便抽出几本看看,没有一本书被打开过,都是崭新未开封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给张丰置办这间书房八年了,他竟没来坐过。

置身于这间书房,张峰才深切地理解了张丰:张丰没头没脑、昏天黑地地拼命买书,他想看书,想上进,可是他确实看不进书。他一有空就玩手机游戏,看电视也只看那种轻喜剧的搞笑片。他需要笑,需要开心,需要离开文字。

面对这些书,张峰想到自己从张丰上幼儿园起就逼着他读书,现在自己只剩下懊悔。他宁愿张丰读完初中就去干体力活,那样或许他现在很乐意在书海里遨游。眼看张丰马上要到三十岁了,尽管他的家快成了书店,他的书柜摆满了书,很可能终其一生也不能看完其中的一本。

书房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的罪证,是对他罪行的指控和谴责。他的心在滴血,在日日夜夜地流泪。尽管洪医生多次说,得这种病的病因不明,很大程度上与遗传有关,但他仍相信,自己是这一切罪过的源头。他不能打开生活的大门,为张丰营造一个和谐健康的人际环境,也没能为张丰寻到科学的学习途径。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救治自己,救治张丰,不让生命沉沦。可是,他对这一切束手无策。用洪医生的话说,他自己就是个病人,怎么能救治张丰呢?

他叹口气,从书柜里抽出本书,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在椅子上的格子布,悄无声息地坐下,轻轻地打开书页,似乎在为张丰的书房启用剪彩,似乎在代替张丰在书房看书。他看了几十分钟书。尽管为操持张丰的生活心猿意马,他还是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往下看,似乎下决心永远看下去。没想到,几个月没有看书,这一看竟看进去了。此后,趁张丰上班,张峰接连看了几本书。往往张丰下班时,他仍埋头在书中。他想,张丰见此情景,或许能受些感染吧?但是不,张丰依然是张丰。

下午张丰一进门,像小时候那样欢呼:周五了,明天放假了,耶!

随即打开电视机,把《武林外传》投放上去。张峰一边掇菜,一面笑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部《武林外传》你看了七年了。张丰笑。张峰又掇来一碗菜,笑道:你要感谢三个人,读高中之前,要感谢《火影忍者》的作者;读高中时,是周杰伦陪伴你度过了孤凄悲伤的青春;此后就是宁财神。笑过了,吃饭时,张丰说:从明天起放年假。张峰问:几天?张丰说:半个月。张峰问:你打算怎么安排假期?张丰用筷子在饭上划来划去,声音低得像蚊子:明天看考试书。张峰说:好,你看书,我做饭。

晚上,张丰看电视看到十一点,关电视后又玩了一阵子手机游戏。从来到张丰这里的那天起,张峰的牙又开始痛了,现在,他在牙极痛的状态下等待玩游戏的张丰睡觉。待张丰的呼噜声响起时,他反而更睡不着,牙痛得有一种被粉碎的感觉。他不得不起床,在房里走来走去,后来在餐桌旁坐下来,拿起笔写了篇题为《谁的眼泪陪我过夜》的散文,写完看了一遍,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然后轻轻走回房中,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黑夜,等待天明。

张峰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由于吃药,张丰睡到十点多才醒来。吃过早饭,张丰在餐桌上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皮肤就开始发黑。就好像遇到天敌就会变色的动物,书成了张丰的天敌,在备受压抑的时候肌肤会变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书变成了张丰的天敌,现在,他看书需要的心理能量已经抵达极限,随时可能崩溃。张峰不由得暗暗担心,他打开电视说:休息会儿,看看电视吧。吃过午饭,张丰午睡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看了一个多钟头的书,就起身离开餐桌站着,头低到胸前,看着脚尖,两只脚在原地踏来踏去。晚上他照例不看书。新闻联播完,张峰搂着张丰肩膀说:如果不吃药,不行吗?张丰说,不吃药,就睡不着,一昼夜只能睡两三个钟头,无法正常生活和工作。张峰垂头想了想,说:从明天起,你不要看书了,我们一起去旅游,顺便做趟生意,说不定还能赚一笔钱。张丰说:现在满世界做生意,能有什么生意做?张峰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现在快到元旦了,我们租一辆车,去漕河买一车藕,拉到我们家乡卖,沿途考察一下个体户,顺便学习生存之道。

张峰租的是一辆中型卡车,他不计价钱,叫司机顺道去一些他知道的个体户看看。司机说,他知道一位养蛇和养蝎子的个体户,挺赚钱的。张丰一听就说怕。司机说,都有笼子的,保证安全。车向郊外驶去,跑了一个多小时,在一排蓝瓦白砖的房子前停下。司机打了电话,一个穿金黄束口裤褂的中年人迎出来,双手一抱拳,自称养蛇山人。司机说明来意,养蛇山人连说好说好说,带着张峰他们往右拐,沿途几间房子里都是扭动的蛇,吓得张丰左躲右闪地尖叫。养蛇人抓过一条蛇,蛇缠在他手臂上,张丰吓得转身向后跑,跑出几十米才站住,恶心得吐青水,满脸通红地招手让张峰下山。养蛇山人笑道:“没喝茶就走,显得我做主人的不地道。”他放下蛇,领着三人继续往雕花门里走。里间宽敞明亮,装饰得古色古香,看上去像个茶室。他们分宾主坐下,一个穿汉服的女子进来给他们沏上茶,又轻笑着款款走开。茶香的清气绕梁不绝,让人心旷神怡。养蛇山人说起了蛇。他说他开始的时候是捉蛇,捉蛇后手上又骚又臭,用肥皂洗了又洗,一个星期都去不了味。他还说蛇有脚,脚藏在蛇鳞里。张丰笑:那真是画蛇添足了。司机说:人天生怕蛇。养蛇山人笑道:可是蛇值钱啦,你知道两盅蛇汤值多少钱?大家都等着他说。养蛇山人伸出一个指头。张丰说:一百?养蛇山人说:一千朝上走,吓得大家都吐舌。

听张峰说想走访一些个体户,养蛇山人说:我知道有养菇人,他的事迹特别感人。他的培养场离这儿也不远,搭一站公交后,翻过一座山就到了。司机说他就不去了,在这儿等他们。说着就往沙发上一躺。张丰笑:想必你开车也很累?车在跑,又不是你在跑。司机望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翻过身把背对着他们。

一站路很快就到了。张峰父子跟着养蛇山人下公交时,几个神色焦虑的中年人上车来,先上的那人跟司机耳语一阵,几个人便满车搜寻,终于从后排一个座位下面捞出一个孩子,两个人上去拉孩子下车,那孩子手抓椅背,号啕大哭:“我十五岁了,还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书……你们不让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张丰深受震动。

下车后,三人翻过一座山,出现一大片黄土坡,坡上摆着一列列竹木架子。走近了,见竹木架子上密匝匝地排列着碗口粗、两尺长的包裹物。张丰掀开包在外面的薄膜,见里面是棉籽、锯木屑之类的东西,上面长出无数白杆黑头的细小菇子。弯来绕去地穿过竹木架子,走到一面山下的几孔窑洞前,一个三十多岁精瘦的人,听见招呼声,向门口转过脸,手仍在木架上的簸箕里灵活地弄着什么。他像猴子一样灵巧,眨眼间就给张峰他们倒了三杯茶,一面说着话,一面仍蹲在簸箕前弄着。

张丰在窑洞里巡视了一圈,看到这里面的东西与外面木架上的不一样,却叫不出名字。他掇起茶杯咂了一口,听养菇人说话。养菇人说他从部队转业后,被安排到铸钢厂当工人,报到时才知道他的名字被别人顶替了。有一天他经过一个收破烂店时,无意中看到一本书,就蹲在那里看,看了就放不下,直到收破烂的人喊:走不走?打烊了!他才发现暮色堆到了门口。他连忙合上书,对收破烂的人说:这本书你别卖了,我回家拿书跟你换,五本换一本。他用自行车推着一捆自家的旧书,在破烂店里又找了几本书换了。他决心试验一下书上介绍的项目,真做起来,才发现很多细节不清楚,技术非常匮乏。他只身去省农科院请教了五次,又给北京的农科院写了好几封信请教,农科院的专家们都非常热心,不仅当面指导,还几次寄来技术书,解答他技术上的问题。他转身到里屋拿出一摞信说,你们看,这些都是专家给我的回信,我一直当宝贝留着……后来我发现我的知识实在太贫乏了。我决心哪怕卖屋砸锅,也要把技术学到手。我装着二百多块钱,只身来到北京,通过勤工俭学,在北大当了六年旁听生。不是吹的,我那时真能吃苦。除了学习,同时兼了三四个职,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出租屋,有时候身子一歪就睡着了。回家后经过十一个月的试验,第一批培出的菇子只有三十斤,我们全家人喜得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试验成功后,我们便开始大批量培植。谁知菇子送到菜市场,人家瞧着这黑头菇子,都说吃不得,没有一个人买。怎么办呢?我亲自到菜市场,支起锅煮菇子分送给人吃。谁知他们都不吃,我只得吃给他们看……现在我的菇子畅销全国,谁知道那时是多么艰辛!人们说创业艰难,我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不过,成功的喜悦,也只有经过艰难创业的人才能品尝。

张丰听了,油然生起对他的钦佩之情。这样置身真实情境,面对近在眼前的充满生活热力的真人,面对无可辩驳的真事,与课堂、与书本近似虚拟的隔膜情境迥异,使张丰深受感染。他不断问了一些细节问题。比如那时没有百度地图,他怎么找到农科院,到了农科院他住哪儿,专家们对他脸色怎样,在北大当旁听生被发现了怎么办,等等,养菇人都做了详细的说明。几个人便彼此加了微信。养蛇山人把张峰父子送到山脚,司机已经坐在货车上等他们。车启动了,养蛇山人还在路边喊:喝了蛇汤再走吧。张峰朝他挥手:改日再来买蛇肉吃。

货车走走停停,沿路看了一些养鸡,养雉,养羊,养猪,养兔,养鱼,养泥鳅,养黄鳝,养甲鱼,养鸵鸟,养蝎子的个体户,那些人的学历不高,养殖规模都不小,大多表示实在缺技术,感叹他们在学校时没有好好读书。张丰在车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没有想到羊养在水泥屋里,蝎子池壁是用玻璃嵌起来的,那么可爱的蜻蜓竟专吃泥鳅籽。张峰问:除了这些,你还感受到什么?张丰说:感受到他们滚烫的生活热情,创业的激情和对美好生活的热切追求。说着,自己又笑了:我这话怎么像语文课堂上的答案?张峰没吱声。窗外的连山和庄稼向后飞驰,车上的人心情都有些激动,反而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到车哐当哐当地弹跳。不知走了多久,张丰忽然说:热爱人民其实不是一句空话。司机笑:幼儿园学的都是大道理。张峰身子一震,车忽然停了。

司机跳下车,走到张峰窗边说:到了。

寻了一个简易的旅社住下,张峰说明天在漕河镇转转,后天买藕。次日早上四点,张峰就喊醒了张丰。张丰睁不开眼,张峰喊醒他几次,他答应一声,又睡着了。张峰决心喊醒他,用力摇他,告诉他天亮后再睡。

张峰和张丰在漕河镇街上溜达着。天上的星星流着绿莹莹的光,仿佛伸手可摘。张丰伫望星空说:这样的奇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街上人影绰绰,做早餐的人已经开始生炉子。张丰说:怎么这么早就有人起床了?张峰没有说话,带着他走到一个烤油饼的摊前,有个大婶正在使劲揉面。张丰问她:你一早要卖多少个油饼?她头也不抬地说:八百朝上。张丰问:得揉多少面?她说:三百斤。张丰问:揉面累吗?她一怔,当即停了手说:你来试试。张丰来了兴趣,洗过手后,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面筋里,说:面太结实了,手插不进去。她喝了口茶说:你不使劲儿,当然插不进去。张丰龇牙咧嘴地把面揉了几个来回,就说吃不消。她看了大面盆,说:把面捞起来朝盆底摔。张丰把面朝上提,咬着牙,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面筋拉上来还不到一尺,终于泄了气,把面筋放回盆里说:太沉了,拉不动。她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力气还不如我?我看你就是劫寒怕痛的。张丰的勇气上来,双手拎着面筋,嗨的一声,面筋起身了一小半,却仍是一坨。她说:继续往上拉。张丰咬牙继续使劲儿,后脑勺快挨着脚后跟了,额头上青筋凸起,汗水把他的脸洗得油光光的,面筋终于拉长了,他把面用力地往盆底摔,几颗汗珠溅出来。他喘着气歇了一会儿,气咻咻地问她:还要摔吗?她说:当然要,你才刚起头呢。张丰又把手插进面筋里,咬着牙用力提起,面筋却纹丝不动。他抽出手,说:不行了,我实在拉不动了。她笑:没有吃油饼那么容易哈?说着,她放下茶杯,手往面筋里一抄,面筋拎起来直接有手臂粗,在她手里甩成了花。张丰看得目瞪口呆,良久,他忽然对她说:你问你儿女,是高中物理难,还是烙油饼难?她低头不停地揉面。凌晨的空气沁人心脾,似乎能请见彼此的呼吸。她撩了一下落到额上的头发,对张丰说:你比我家孩子强太多。说起我家孩子我就心烦,他大学毕业几年了,叫他考教师他不考,叫他考公务员他不考,他舅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工作,他去看了说,有什么是我做的呢?直到现在他根本不出门,一直在家啃老。张丰说,你别急,有一天他就不啃老了。

离开烤油饼摊,张丰看到许多卖菜的挑着菜来到了市镇,对张峰说: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没有想到早上四点就有那么多人开始忙碌了。张峰说:实际上,凌晨两三点就有很多人为生活忙碌,比如我们那开货车的司机,经常凌晨两点就起床,因为很多货早上就要到,再者货车大,夜晚跑相对安全。

回旅社后,张峰对张丰说:今天不急,你好好睡一觉。张丰在手机上定了时,说:从现在起,我每天只睡九个小时。张峰笑:那你不是亏大了吗?

十一

张峰叫张丰去吃早餐时,张丰已经洗了脸,低头看手机。张峰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在假日里不要人喊就自己起床的一天,值得庆贺。张丰笑。

早饭后,张峰带着张丰去湖边收藕,湖中许多赤裸着黑红皮肤的汉子在挖藕。张峰看着张丰说:下去试试?挖藕我还真没试过。说着就往下脱衣服。张丰看看湖田,说:还是别试了,莫看着别人挖藕很轻松,我想一定是相当累人的。湖里一个挖藕人闻声朝张丰喊:下来试试吧,很容易的,随手一扯就拉起一串藕。张丰望着淹没到他们大腿根的湖泥,笑着不肯下去。张峰也不好勉强,称了藕后,唤他帮忙把藕装上车。张丰搬了十几篓,就满脸赤红地说搬不动了。张峰说:你感到搬不动时,其实还能搬动,这只是身体的一个极限,过了这个极限,身体又能动了。你咬牙再多搬几篓,就会发现,你还能搬的。身体跟面筋一样,多揉几下,力气就变大了,身体也变强壮了。张丰很不情愿地又搬了几篓,坐到地上说:实在搬不动了。张峰说:我们两人再搬十篓,剩下的让卖方搬。张丰吃力地站起来,摇晃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老爸说话要算数哈。

中饭后,张丰倒下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张峰才喊他,说要回家了。听说回家,张丰一骨碌爬起来。

藕被张峰拉回县里,进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笼罩,虽然那金光来自落日,却仍旧给人来历不明之感。金光悍然、广大,人们走在街上,像是失了神一般,向着金光走去。张峰的家临街,他们在窗前路边卸下藕,用苫布盖了。张丰回家见了他妈十分高兴,张峰当没看见她。汪梅听张丰说张峰贩藕卖,骂张峰把肚脐想成了铜钱。张丰有点兴奋,说,试一试也挺好,看自己能不能赚到钱。晚上八点后,落日的余光彻底卷入山后,漫卷而来的蓝色天光,依旧广大、悍然,四周的语声,在这广大的天光下,有种寂寥之意。张峰父子在藕旁搭个帐篷睡。

早上,太阳像洗了脸一样挂在树梢,张峰在藕堆旁摆了个盘子称,和张丰坐在路旁等买主。他们两人都是第一次卖东西,都焦急地盼着有人来问价,可是街上行人脚步勿匆,等了一个多钟头,竟没有一个人往藕旁来。张丰问他爸:不是说漕河的藕很有名吗?为什么这些人像没有看到一样?是不是大家不识货?张峰说:你喊几嗓子试试。张丰往前走两步,张张嘴却没敢喊出声,坐下后又想试试,挺纠结的样子。终于,他鼓起勇气朝街面喊:卖藕啊,漕河镇的哦——。路上的行人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转过脸来,甚至根本没人望他们一眼。张丰见吆喝了跟没吆喝一样,胆子大了,又喊了几嗓子,周围仍然没有人来。尽管没有人来,张丰变得活跃多了。

正在张丰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红头皮上只有几根头发的人过来问:漕河的吧,什么价?张丰忙凑上去说:对,漕河的。似乎漕河两个字给了他腰杆子。张峰只想每斤赚两角钱,红头皮报出价,竟一斤只能赚五分钱。张峰问:你要多少?红头皮说:每天三百斤。张丰兴奋得脸通红。张峰对红头皮说:每天三百斤?你当我能卖十天半个月呀?再说你杀价太狠了。红头皮的眼睛长到了额角上,说:我给你一斤多两分钱,卖就称。

张丰拿着红头皮给的钱,喜得欢蹦乱跳,说,我能赚钱了,爸,我们挣钱了。

接着陆续有几个人来买,到午饭时卖出了七百多斤。张丰边吃饭边划算着,说只要四五天就能卖完。吃过饭,张峰让张丰去午睡。可能是太累,等张丰醒来的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他走到张峰身边,问有人买吗,张峰摇头。张丰有点失望的样子。

又过去一个多小时,仍没人买。张丰叹道:挣钱真不容易。五点过后,居然有不少提篮的大婶大叔和一些单位的人来买,张峰称称,张丰收钱,忙得满头大汗。晚饭后一合计,下午居然卖了八百多斤。张丰兴奋得不得了,举着钞票朝月亮喊:我能挣钱了。张丰笑道:上班不是挣钱?张丰一愣,想了想,一脸严肃地说,看来工作真要好好搞。张峰说:本来嘛。张丰忽然指着月亮说:爸,你看这月亮黄绒绒的,像不像一只小鸡?看张峰时,他已经睡着了。

半夜里,张峰被冷醒了,伸手一摸,身上湿漉漉的,心知不好,下雨了。他急忙喊醒张丰,两人抱着帐篷就往家里跑。雨点又大又密,树上像有无数巴掌在拍,楼房上人家的雨棚被砸得砰砰响。张峰回头,见盖藕的苫布一角被风掀起,反身冲进雨中拖过苫布,满地找石头。等他找来石头时,苫布又被风吹开。他来来往往地拉扯几次,好不容易把苫布盖上,回到家,已经淋成落汤鸡了。他和张丰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雨,张丰说:不知明天能不能晴。张峰说: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雨总不会太久。

谁知大雨连续落了三天三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现在张峰和张丰就是站在窗前,都能闻到藕腐烂的气味,这种气味日后在他们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他们焦心地看着雨,无可奈何地看着藕一天天腐烂。张峰知道,只要再过一天,这些藕就会烂去大半。

傍晚时,一个穿制服的人拿着喇叭喊:谁的藕,不搬,我们就拉走!张峰和张丰打着伞,连忙跑到藕堆前。张峰跑来跑去地说:马上搬!马上搬!柏油路上的士穿梭来往,他拦了几个上面都拉着人。在他匆忙回头时,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突然停在他面前,差点和他撞个满怀。骑摩托车的人推了一下头盔说:老张,在忙什么?张峰抬头见是孙师傅,指指那堆成小山的藕说:卖不了,要烂了,城管要我搬。孙师傅刀子似的看了他一眼,骑上摩托走了。

张峰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找搬运车时,忽然有很多人骑着摩托车围过来。张峰大惊失色,张望时,见是孙师傅、邱师傅和背水泥的那伙人,呼啦啦的六七十个。孙师傅跳到一块石头上,高声喊:每人至少拿五十斤!多拿无上限!张峰父子急得团团转,正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时,见他们有人称称,有人记账,称过称的人把钱交到张丰手里。张峰傻了眼,张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跟着樊小毛又带来上百人,纷纷装藕。樊小毛对孙师傅说:你回家歇歇,这里有我。张峰连忙去拉孙师傅,说,这冷雨,喝杯酒再走。孙师傅把头盔向下一拉,骑上摩托车冲进雨幕。

十二

晚上七点多,张峰的藕全卖光了。他和张丰一合计,藕不但没烂,还赚了两千六百多块钱。那时候两千六百元可不是小数。张丰兴奋地说: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好人。张峰数八百块钱放到张丰手里。张丰欢喜得跳起来:这是给我的?张峰说:当然,这是你的劳动所得。张丰挥着双手跳着:我赚钱了!真好!

半个苍白的月亮,挂在窗外的山上。张峰独自睡在一间房里,拿过一本书,看了几页,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把书遮在脸上。他听见客厅里汪梅对张丰说:樊小毛和孙师傅真是难得的好人,但我们不能靠人家的同情活着,要让人尊敬,活得才有意思。张丰玩笑道:别说得这么沉重好不好?张峰听了心里起气,坐起身把书往床上一摔,喊:张丰,你过来。张丰进来后,张峰忽然觉得无话可说,想了想,说,那个……我建议你把考风险管理师的计划放一放,放宽到三年完成。你在业余可以做些送外卖送快递之类的事,换一换脑筋。汪梅听了在外面喊:你做快递拉包上瘾了是吧?停了停,她又喊,张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低到了尘埃?当年你是优秀学生,现在跟人家抢扔包装的活儿。你知道你把自己贬谪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打败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黑暗中,张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张峰挣扎说:我这种状况……他本想说他是快死的人,转念不想跟汪梅搭话,又改口对张丰说:我在快递公司熟悉了流程,也想办一个快递公司,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愚公快递。张丰兴奋地说:那开呀。张峰说:不成,最低要五十万资金才有资格。张丰知道自己是月光族,便不作声。家里顿时一片静寂。

过了一阵子,张峰又对张丰说:樊小毛有一身好武术,你在这放假的几天可以跟他学一套拳,你愿不愿意?张丰说:可以试试。张峰当即给樊小毛打电话,樊小毛有点为难地说:我这天天有夜班……这样吧,我就挤出一小时教他,叫他每天下午三点来我家。

张丰去学武术时,张峰跑了几趟家乡的农村,一天晚上回家说,他跟村里签订了一个合同,承包了家乡的十二支山,打算开发出来种沉香树,村里同意幼树期间不缴税,目前树苗已经落实了。等山开发出来就下苗,具体操持交给了孙师傅。汪梅说:你别跟我说,要折腾你自己去折腾,资金也用你的存款,盈亏你自负。张丰说:你这项目收益有点慢,再说山林管理难度大。张峰说:我还有个计划,这个收益快。张丰问:什么计划?张峰却问他:学武术还适应吗?张丰说:才学个套路。樊叔说,他不在的时候,也可以找他爷爷指点一下,可是我在他家转了几圈,没见到他爷爷。张峰说:也许外出了。

元旦那天,张峰请了一桌客,邀请了樊小毛、孙师傅和邱师傅。几杯酒下肚,张丰跟樊小毛讨教起拳术。孙师傅向张峰汇报种植沉香树的情况,讨论怎么防护沉香树,议题谈得差不多了,张峰对邱师傅说:樟树镇流转的六十亩土地,我请农科所的技术员看了,土壤墒情不错,现在红提苗已经种下了,如果照料得好,明年五月间就能结红提,除了技术上的问题,整个运作由你统一经营。邱师傅点头应允。于是大家又喝酒,推杯换盏,热闹得不行。

客人走后,张丰对张峰笑道:别人都有事做,你做什么?张峰说:我呀,陪你考试。张丰笑:你这把年纪了还考什么?张峰说:我要用五年时间,学完教育博士的课程。他又问张丰,武术好不好学?张丰说,打拳是一个套路,关键要有基本功。张峰点头:明天早上六点,我们一起去跑步。

晨跑后,张峰当真拿起了教育学书籍,坐在窗边看。汪梅从包里拿出一沓存折,放到他桌上,说:说清楚,你赚钱后连本带息还给我。又看看他面前的书,说:你不是做梦吧?人家到你这个年纪,正在卸担子,准备退休。张峰收拾起存折,说:我比人家愚笨,所以我的人生要从五十岁开始。张丰见他看书,也去拿书看。张峰说:你去院子里练拳。

几天后,张丰回家,兴奋地比画着说:樊叔的爷爷回来了。他长得真是鹤发童颜,真像是仙人下凡……你知道他多大年纪了?今年九十六岁!他经常到各地传经讲学,这次出去了一个多月才回家。

张峰说:有这么夸张吗?

张丰说:他还让我带口信叫你去一趟。

张峰跟着张丰来到樊小毛家,院子里静悄悄,夕阳把院门旁的石榴树照得油亮。张丰让张峰放轻脚步,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屋内传出一个中气很足的声音:进来吧。

张峰进去,果然看见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的眉头长了颗大黑痣,像一只苍蝇趴在上面。张峰见了暗暗一惊,心想莫非他就是在峨眉山给姐夫看相的高人?可是,跟老人接触过的人那么多,也不可能记得姐夫了。张峰整整衣襟,上前说:打扰老人家了。老人朝里屋说:看茶。随即进来一个保姆似的中年女人,给张峰父子端上两杯茶,老人对她说:你出去一下。女人低眉敛手地走后,老人对张峰说:现在这里没人,你说说你得的什么病。张峰没想到他问这个,支吾说:没啥病。老人说:我都九十六岁了,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跟我说吗?稍待片刻,老人又说:洪医生是邱师傅的姐夫哥。张峰心又是一惊。他知道邱师傅与孙师傅关系很好,孙师傅与樊小毛无话不谈,这么长时间,邱师傅他们一直替自己保密,不由得对他们心生感激。他见瞒老人不住,便说:据我所知,这个病是精神病,还能治吗?老人说:这类病,我也见过不少。我曾治好过类似的病人,不过,到底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还要看你的运气和造化。

张峰听老人这样说,心头一喜,说那就先谢谢先生啦。他凑近老人的耳边,说了张丰的病情。老人说:那就试试吧。他在张丰的颈椎和两腋下分别做了针灸,然后缓缓坐在地毯上,让张丰坐到他对面,凝神片刻,慢慢发力给张丰治病。起身时,老人几乎站立不住,张峰忙上前扶老人,老人伸手挡住了他,进房拿出一个枕头给张丰说:这个枕头对治疗失眠有奇效,如果是正常人,一沾枕头就会睡着,你拿去试试。他又给张丰开了几味中药,说:这个药十五天一个疗程,看看效果怎么样再说。张峰激动地翻遍口袋,只凑了一把小钞票,没有百元一张的,约莫也就三四百块钱。他把钞票塞进老人手里,说:我一向不喜欢随身装钱,就这一点您先收下,改日再来感谢。老人生气地把他的手推开:我要是为了钱,你可付不起。张峰连连点头:老人家说的是,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说大恩不言谢。见老人很疲惫,张峰知趣地拉着张丰向老人告辞。老人也不留他们,对张峰说:请恕我不能为你治病。到了我这个年纪是不能发力的,但看到你儿子年纪轻轻受着难言的折磨,我这把老骨头就算再活九十六岁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人坚持用气功为张丰治疗了七天,告诉张丰不用来了,来了他也不开门。张丰还是去了。下午五点,张丰回家哽咽说:樊爹走了!张峰听闻,热泪纵横。

张丰吃了半年药后,病果然好了。儿子病一好,张峰和汪梅精神一爽,病也好了大半。他们都很振奋。张峰在微信上对张丰说:我要向天再借五十年,将人生重新活过一次。张丰说:我决定不去考金融风险师了,要去考公务员。张峰问:为什么?张丰说:我要为老百姓多做点好事。张峰说:志气可嘉。不过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都可以为百姓多做点好事。比如我现在办了一所高中复读学校,我觉得也是为老百姓做好事。

但是,一年后,张峰的学校停办了。值得他骄傲的是,从他的复读学校里走出了两名北大生,两名复旦生,轰动了全县。

张峰五十九岁那年,终于拿下了在职教育博士学位,张丰考上了公务员。七月,在去省城拿学位证书的公交车上,张峰接到樊小毛的电话,约他晚上到清远酒店小聚。张峰到清远酒店时,孙师傅和邱师傅正陪着樊小毛打麻将,还有一个人背朝他坐。张峰和樊小毛他们握手时,那人站起来喊了一声“爸”,张峰见是张丰,问他怎么也在这儿。樊小毛说:边吃边说,便喊服务员上菜。三杯酒下肚,樊小毛说,他开了一个快递公司,名字就用张峰的“愚公快递”。孙师傅说,那十二支山的沉香木这次打开了国际市场,远销欧洲。邱师傅说,樟树镇的红提田已拓展到一千多亩,今年外国进口的红提卖到九块多钱一斤,而樟树镇的红提只卖两元五毛一斤,这次对国外红提的冲击老大了。大家都笑起来。张丰说,他考了梅岩村的主任助理,这次就是来拉樊老板、孙师傅、邱师傅一起搞精准扶贫项目。张峰笑道:那就把承包的山和红提田转包给你,仍让孙师傅和邱师傅具体负责。张丰说,这肯定是一个很好的扶贫项目,不过我还想你也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张峰说:我接受新疆一个贫困县的邀请,去担任一所高中的校长。正说着,张峰的手机响了,大家都停了说话。他们听出是新疆那边打来的电话,问张峰需要多少薪金,张峰大声说:我有退休工资,我一分钱也不要,我的志愿是,让所有的高中生都能升入大学,让每一个家庭都幸福!挂了电话,樊小毛他们一齐向张峰敬酒,连张丰也不阻拦他爸,大家都祝福张峰心想事成。

去新疆临出发前,张峰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头发眉毛胡子全白了,但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他想:当我步入人生暮年、智力逐渐衰退的时候,当老父老母正需要我养老送终,孩子还需要我保驾护航、助他娶妻生子的时候,当家庭经济正需要我挑大梁,我最需要理解扶助的时候,我忽然患了焦虑症,工作被剥夺,家庭的大梁断了,妻子和儿子都被疾病紧紧攫住,我丧失了战友和未来。好比战场上被斩断了手脚、遍体鳞伤的战士,我独自鏖战无处不在的强大敌军,从全家陷于瘫痪,从难以生存无法站立,从被忽略、被轻视、被伤害、被侮辱的绝境中突围而出,从一个拖累他人的废人变成了对他人有用、对社会有益的人,我想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唯一能改变的是自己,改变了自己就能改变结果,改变社会,迎来人生又一春。一个人在年轻时干出辉煌业绩固然可羡,在人生暮年再创辉煌,才是真正的硬汉……岁月悠悠似水,日夜周流不息,岁月让我的生命变形、颓圮,不肯倒下的是我头上根根竖起的坚贞不屈的白……

猜你喜欢
张峰
从内到外,看懂无人机
Raman scattering from highly-stressed anvil diamond*
Tensile-strain induced phonon sp litting in diamond*
DualSPHysics: A numerical tool to simulate real breakwaters *
吹笛子
张峰水库下游河道风景图
A facile method to build a proton nanosensor with neutral to basic pH sensitive range∗
班长欧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