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中篇小说)

2023-01-02 12:54王凯
北京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唐风蓉蓉大龙

酒泉

光的传播速度大约三十万公里每秒,那目光呢?这无法生成波和粒子却能于顾盼间胜过言说的存在?他回答不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正如他经常站在戈壁滩上遥望星河,却无法回答“无限”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样。他只知道从瞥见那半张脸开始,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旅途成了瞬间从嘴边掉到脚下的冰糕——看着还在,只是无法继续享用了。

要是搁在旅部大院,他会立刻从最近的路口拐走,避免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万一在办公楼走廊这种不利的地形遭遇,他第一选择是钻进卫生间,来不及的话就掏出手机假装通话——总的原则是既不能视而不见,但一定要敬而远之。现在不行。车门已关闭,狭窄的车厢连接处没有供他躲藏的地方。仿佛树叶飘进河水,开始了某种既定的流程,在到达下一站之前他不可能脱身。当然,也没那么绝对,如果他砸碎车窗、劫持乘客或者去卫生间抽烟,整列车都将为他减速甚至停下,问题在于,他只是个普通人。这就怨不得别人了。他后背靠着车厢壁板,察觉到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微妙而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遇上过,要么就是他一直都处在这感觉之中。他寄希望于自己看走了眼,然而对于熟悉的人,口罩差不多是透明的,构不成有效的伪装。何况还有那花白的寸头和额角的疤痕呢?一切迹象都表明,坐在车窗边的那个人不会是别的任何人,因为那人和任何人一样虽然普通却又别无替代。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沮丧的偶遇,而那人的确就是唐风。

等到一同上车的乘客们鱼贯进入车厢,他又犹豫了片刻,才硬着头皮推起箱子往里走。倒霉。他无声地嘀咕着,操。他继续嘀咕。而刚才在站臺上,他还为买到了这张D2742次车票暗自庆幸。尽管只是一张候补到的二等B座,也比慢吞吞的快车要强。二等B座,意味着他将被两个陌生人夹在中间,连胳膊都没法往扶手上搭。尤其在这穿着短袖的夏天,皮肤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想一下都让人膈应。可至少它快啊。下午一点多在酒泉上车,五点就能到兰州,不耽误去赶今晚到西安的最后一班高铁。那趟车的票他已经买好了,是他想要的F座。F座按说并不难买,铁路公司规定,车票可提前一月预售,只要早点下手就没有问题。然而旅里规定,营级单位主官休假须提前一周报旅首长审批,这就成了问题。要是等批下来再去买票,票早没了;要是提前买了票,假又可能批不了。到戈壁滩这四年,每次休假前他总得退个两三回票。这次也是。三月初教导员探家回来他就打了请假报告,结果被参谋长驳回,让他带队去搞雷达机动组网演练。他是营长,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从甘肃到青海,又从西藏到新疆,兜兜转转几千公里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接着再请假,又赶上战区要派工作组来旅里调研,旅长点名把他这个前作战参谋提溜到机关,又搞了半个多月的汇报材料。好好整!旅长用力拍他的后背,整好了就让你回去!那会儿谁又能想到工作组前脚刚走,疫情后脚又卷土重来了呢?

时间就是这样拐着弯儿过去的,形如戈壁上那些干涸的河床。直到今天早上七点从营部院门开出来,他才确定这次是真的可以离开一阵了。“勇士”车在戈壁滩上颠了四个小时,为的就是赶这趟车。现在他却觉得手里这张车票烂透了。二等B座。二B。简直就是关于他最为精准的写照。早知如此不如买个硬卧,一觉睡到兰州拉倒。他那么着急干啥?西安等待他的又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情。他有点后悔没从车厢另一头进来,那样他看到的将会是乘客们的后脑勺,而不是芨芨草一样支棱着的一丛丛目光。不过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他还是得按票上车、对号入座,还是得跟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个人一起待在这密闭良好又快速移动的金属笼子里。没办法。遇上什么由不得他选。永远都是这样。

坐在窗边的唐风方才还在低头看书,这会儿却望向了他。目光这东西果真和雷达波一样能够传输信息和能量。有时你会感觉有人盯着你看,回过头果真就发现有人盯着你看。有时你会盯着别人看,而那个人大概率也会向你转过头来。很诡异,但确实如此。唐风眼角堆起了笑纹,他却一点儿也不想笑。虽然戴着口罩,但笑与不笑还是能分辨出来。面孔是一个整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一次展露两张面孔。那他是笑还是不笑?他不想笑。没什么可笑的,但出于上下级的礼节考虑,他似乎应该笑一下。平时不笑可以,这会儿不笑,很容易被人家——或者说被自己——视作势利小人。唐风的转业命令刚批下来,你就不笑了?这样不好,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的首长。那就礼节性地笑一下?可是唐风好像已经笑完了,自己这会儿再笑是不是太过刻意而显得虚伪呢?啊,真他妈的……都四年了,他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出了些仙风道骨的模样,怎么还藏不住这条庸人自扰的尾巴呢?

首长好。他踩着沙粒般细碎的纠结挪到了唐风身边,含混地打了个招呼。如果这会儿不是下午,很可能会被听成“早上好”。其实叫不叫首长都无所谓,反正全旅都知道,唐风不再是本旅的上校副政委兼纪委书记,而是一名刚脱下军装的转业干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颇感意外,因为年初开始,大家——尤其是他们老六十团的人——都在传唐副政委很快就要提升为基地政治工作部大校副主任了。去旅部开会时,他在办公楼前厅亲眼看过张贴在白板上的任前公示。“唐风拟任大校、师级副职”。三号仿宋字写得很清楚。唐风的目的终于达到了,虽然熬的时间长了些,但终究是达到了。那会儿他是带着点鄙夷这样想的。可接下来没多久,飞速传播的消息突然掉了个头,大家又开始谈论唐风为什么要提出转业的事了。很奇怪。他从来没听说还有谁这么干过。全基地范围内,像唐风这样有着四年团政委和四年旅副政委履历的上校军官屈指可数,眼看已经跳过师职这道龙门时却急流勇退,难免令所有人错愕不已。这百年不遇的反常决定很容易让人往暗处想,事实上他也听到不少关于唐风的议论,有的说唐风得罪了某位领导,有的说唐风跟某项经费有瓜葛,还有的说唐风在老家的某个过硬的关系马上要退休了,再不回去以后就很难安排到实职岗位上去了,云云。但是真要仔细求证,这一切又都成了捕风捉影的段子。我也是听人说的。大家都会这么讲。但不论怎样,唐风转业却是真的,退役文件他看过,和此前那份提升公示一样,依旧是不容置疑的三号仿宋字。作为多年的部下,他有时会替唐风惋惜。同样作为多年的部下,他有时又会生出些幸灾乐祸之感。他讨厌这种混乱的感觉,进而有些讨厌自己。可能是自认为已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他揣度的唐风依然没有落入他的揣度之中,这不能不让他生出些挫败感。

拉杆箱放上行李架,接着就该坐下了。相对于A座的唐风,C座当然是最佳选择,可惜那不是他的。好在到达张掖之前,C座的主人不会出现。尽管C座距离唐风也不足五十厘米,那也比挨在一起要好得多。一时间,他几乎对这个尚未出现的C座感激起来。

有意思。唐风看着他,我就感觉今天得遇上个谁,果不其然。

他没吱声,只是在口罩背后咧一下嘴,给眼角供应了几丝表示笑意的皱纹。

探家?

呃……算是吧。

算是?唐风笑出了声,看来还有别的安排。

也没啥。他否认,就是回家看看。

两年没回了吧?

是,马上两年了。

你父亲恢复得咋样?

他愣一下。四年前跟唐风谈崩了之后,他就不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道了,哪怕他依然是自己的首长。当然,客观上他们也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唐风是政工首长,而他是作训科参谋,属于军事干部,工作上没多少交集。去年初他提任二营营长,营部距离旅部将近二百公里,平时就更见不着了。他不可能给唐风讲父亲手术的事。那是相对亲近的人才会透露的私事,而他和唐风早已经疏远了。

还可以,就是化疗反应大点。他说完又觉得后半句纯属多余。問啥答啥最好,否则很容易在不经意间给对方提供新的谈资。他不想这样。

嗯,确实是这样,化疗的附带损害也挺大的。你嫂子前两年做的乳腺癌手术,化疗三次就撑不住了,只能吃吃中药。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脸上带着笑意,说一口好听的浙江普通话,不时会用手拢一拢头发。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年都能见到她一次。第一次见时,唐风在营里当教导员,正好赶上迎接北京来的工作组,就让军校刚毕业在营部帮忙的他去接站。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出站口,手里举着A4纸打印的名字,然后看着很纤弱的她穿一身红色运动装向他微笑着走来。当时她一手抱着两岁的唐越秦,一手拖着有她两个宽的行李箱,身上还背着个硕大的双肩包,极其干练的样子。可能是他第一印象留得不错,之后每年来队,他都没少去蹭饭。尤其是她做的鱼——他一个陕北人本来是不吃鱼的,怎么做都觉得腥,唯独她手里出来的——他一次能吃掉半条。不过自从全团移防到了河西走廊戈壁滩,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鱼了。也许他们移防的时候,她身体已经不好了?可他之前却从来没听别人说过这件事。即使他那会儿正恨着唐风,记忆也不会屏蔽这么重要的消息。要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唐风从来也没对别人说起过。

现在没事了吧?他在大脑自带的词库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这么一句,嫂子她?

还行吧。唐风停了停,王志坚在你们那里还可以吧?

我们教导员很好啊,人不错,能力也强,在营里有威望,不像我喜欢骂人。他说,不过我俩配合得还挺好,沟通没啥问题。

他是柔一点,你是刚一点,刚柔相济倒也挺好。唐风像是在无话找话,我三月份去你们营里蹲点,你正好出任务去了,我看大家对你评价还是挺高的。

那是嘴上,心里估计都在骂我哩。他不想顺着唐风的话竿爬,光那几个站长都已经被我骂过几轮了。

对了,唐风轻笑了几声,你上次带队出去演练的总结写得不错,我认真看了几遍,一直想给你讲的,结果忙忙叨叨地没顾上。前面写得都非常充分了,几个要点总结得也很精当。主要是最后意见建议那一块,要是把第四条和第五条再完善一下,就是个相当有水准的研究成果了。我感觉这两条还隔着一层,还没跟实际操作层面打通,你得找根针把它扎透了才好。

几个月前写的总结报告,猛一提起来他自己都记不太真切了,唐风却说得那么清楚。不过这话从唐风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意外。早在老六十团的时候,唐政委的脑子就跟秦始皇兵马俑一样出名。每次给上级工作组汇报从来不用稿子,特别是首长岔出汇报稿子提问题时总能一二三四说得滴水不漏,听上去比稿子写得还清爽,而他见过太多领导,离开稿子立刻就磕巴起来。这倒不算稀奇,最神的是不论干部战士,但凡唐风见过一面,下次笃定能叫出名字。有一年秋天,唐风代表团党委首长去车站送机关和直属分队的退伍老兵,几十个戴着大红花的老兵列队站在那儿,唐风居然能一个个叫出名字,然后同他们一一敬礼握手。他那会儿紧张得直冒汗,生怕哪个老兵的名字卡在唐风嘴上下不来。在他看来,那完全就是件自找麻烦又毫无可能的事。万一忘掉一两个名字,洋相就出大了。可唐风居然一个不差地叫出来了,让那帮被叫到名字的老兵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神倒是神,但细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用。就像此刻,他并不会因为唐风记着自己的报告内容而心生感激一样。

我这个烂水平,也就能弄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知道唐风说得没错,可就是不想附和,这时候自黑是种不错的拒绝方式。

也不着急,一个建议而已。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唐风已经将头转向了窗外。宽阔的戈壁滩漫向淡蓝色远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然而堆积在B座上的沉默似乎比不投机的交谈更令人局促不安。他应当想到的,只要唐风在旁边,说不说话他都一样如坐针毡。他把头探到走道里张望着,那样可以离唐风远一点,可惜收效甚微。目力所及之处人人各安其位,除了偶尔的电话铃声和婴儿啼哭,所有人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他收回脑袋摸出手机,有几条新消息。教导员问他发车了没有,并祝他一路顺风。副营长请示他营部和各站的取暖锅炉是不是要提前组织一次检修,免得再发生去年十四站那样全站挨冻的事。马参谋发过来一张配偶子女信息表格让他填写,接着又说其实他不用填写。修理连赵连长说他堂哥在西安开茶叶店,要用车的话可以随时帮忙。营部文书则发过来一张他办公桌抽屉里一袋黄油饼干的照片,说马上过期了,问他还吃不吃。谢谢,已发车,家里就辛苦你了。可以,你看着安排吧,费用要认真谈一下。你知道不用发,那就不要发。谢谢,不用麻烦,打车很方便,你把连里的事情搞好就行。想吃就吃,不要给我抖机灵。他一一回复,多少可以消磨掉一点唐风带来的沉闷时间。来信的都是他营里的人,每一个都很熟悉,但他仍旧保持着他认为应当保持的距离感,所以在营里他很少会笑,而微信中也从不使用任何表情。当营长一年多来,他的交际基本局限在二营范围内,营部围墙外方圆二三十公里内顶多有三棵树和六户牧民,而从前老六十团一营的围墙外面有一个大镇,少说也有五万人。至于团部就更不用说了,离西安钟楼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十公里。但现在想来又像是在三十光年之外了。在营里,这时候他应该刚刚午睡醒来,头一件事是拿着脸盆去水房接上半盆水,然后把整个脸浸进去。必须浸,光洗不行。不然的话,稍微咧一下嘴都会感觉皮肤会裂成碎块。这是四年里他掌握的“生活小妙招”之一。捡石头也是,他刚到戈壁滩没多久就学会了。戈壁滩上捡石头是项非常好的业余活动,既能锻炼眼力、积累步数,又能打发掉日落之前所有空闲的时间。除了战备训练、开会学习、吃饭睡觉之外,孤悬世外的小小营院经常塞满了等待处理的时间。种类繁多的戈壁石中,他最喜欢玛瑙,这种源自海底火山的漂亮小石头他捡过不少。为了被他捡到,这些玛瑙们已经在此等待了上亿年。认识到这一点会让他捡来的石头变得珍贵一些。他曾用几十颗红色小玛瑙给方蓉蓉做过一个手串,光是找材料就用掉了他两三个月的时间。方蓉蓉收到后给他发来了一张手串的照片,但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淘宝买家一样,确认收货后没有给出任何评价。至于夜晚,会比白天凉快得多,而且大多时候都异常晴朗,最适合的活动是看星星。他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从没见过如此灿烂的星河,那地方能看到的只有远方城市上空发红的灯光——不过一次也不能看得太久,毕竟人是有限的,一旦陷入关于无限的迷思中,很容易让他整夜都无法入眠。

放下手机,唐风还在看外面。趁着这个机会,他俯身从座位下面扯出双肩包,把KINDLE掏了出来。坐在唐风旁边他不可能看得进去书,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道具来掩饰尴尬,或者巩固一下互不干扰的现状。

这东西好用吗?刚刚开机,唐风就转回了头。

还行,我感觉挺好用。像地铁……火车上都挺方便。

我也买过一个,怎么也用不惯。比如有些老版书扫描的PDF文件,放进去以后字特别小,根本看不了。

直接拷进去肯定不行,得处理一下。他有点卖弄地打开KINDLE——如果只是这种轻松的话题,聊聊也未尝不可——伸长胳膊递到唐风面前,我这里也有不少PDF,你只要下个PDF软件,把页面四周的白边都给裁掉再拷进来,然后在设置里面选择横屏,这样看起来就没问题了。

哎,还真可以。不过对我来说字号还是有点小,岁数大了,眼睛越来越花了。唐风凑过来看了几秒,这东西还得是你们年轻人用,我还是看我的纸书吧。

哪儿还年轻啊,我这岁数,转业都没人要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妥。在一个转业干部面前提转业,跟在自己面前谈爱情一样不合时宜。

你一个八八年的人,还是十二月份的,搞得这么老气横秋干什么?唐风抬眼看他。他熟悉这种略微斜上的目光,只有严肃时唐风才会这样。斜面意味着尖锐和锋利,火炮身管和雷达天线的仰角无不如此,有好几次他都这样被盯着看,直到自己原本圆满的生活被切削得惨不忍睹。那歪七扭八的形状大概就是唐风想要的吧。好在这一回,唐风只是将这目光亮了一下便收了回去,我都四十五了,还没你胸闷气短呢!

那不一样。他又忍不住了,你级别高,又是领导,地方上总得安排。赵副旅长去年回去不就安排了一个什么副局长吗?跟我们这种级别低的不是一回事。

我不用安排。唐风靠回到椅背上,眼角又带上了笑意,我可以自主啊。

他也笑了。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玩笑,不笑肯定不合适。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军官都清楚,“自主”是“自主择业”的简称,它意味着军官在转业时放弃地方政府安置,而以领取退役金的方式来替代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这倒也没什么新鲜的,每年选择自主择业的軍官有的是,但在他印象中,像唐风这样家在江南又履历过硬的却从未有过。他多少也听说过,在富庶的浙江,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月收入也远高于退役金,更何况还有体制内的身份呢?对很多人来说,这东西可能比收入更具诱惑。所以在他,或者在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人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自主”都不应该成为唐风的选项。

笑啥?不相信?唐风说,我真的自主了。

我知道了。他愣了好一阵,又恍然大悟,你是打算回去自己创业吧?开公司做老板?

你看我是那块料吗?唐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做饭还差不多。或者哪天有时间了,弄个自行车一边骑一边看,一直骑到西藏去。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做这个梦,结果一晃二十多年,到现在也没落实。

那这次回去就有时间了。他想问问唐风为什么放弃了提升,可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问法。只能淡淡地接了一句。

嗯。唐风像是呆了呆,是啊。

我去个厕所。趁唐风还没找出新的话头,他赶紧起身朝车厢头上走。那儿正有几个人在排队,这很好。他后背都湿透了,他得一个人待会儿。

张掖

看似绵延无尽的戈壁其实仍有尽头,就像四处流淌的火山熔岩也终有冷却的一天。需要的只是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透过车窗看过去,起初是一丛又一丛灰绿色的骆驼刺零星点缀在戈壁滩上,让他想起熟悉的荒漠迷彩服。随着列车向东,这些耐旱的荒漠植物也越来越多,像画笔在画布上左一笔右一笔地涂抹着,直到这些富含叶绿素的颜料大面积覆盖住戈壁滩略带焦黄的底色。葱茏的草木和田野默不作声地开疆拓土,成功割据出一片丰饶的绿洲。

快到张掖了。他知道的。事实上在河西的几个城市中,他对张掖印象更深。印象并非来自他最近四年的戈壁生活,而是更早的一六年。那个夏天,他和方蓉蓉曾自驾来过这里。方蓉蓉用她那辆红色比亚迪载着他从西安出发,几乎每个高速服务区都要停下来看看能不能充会儿电。那会儿他还没有驾照,现在也没有,原因是他总腾不出整块的时间去驾校学车,而方蓉蓉虽然号称老司机,却还处在经常把雨刮器当成转向灯的阶段,所以一路上他们都有些紧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倒是给旅行增加了几分冒险色彩。若按他的想法,他更希望方蓉蓉把车开到陕北去见见他的父母,但也只是想想,他不会主动提出来,以免方蓉蓉拒绝而让两人都变得不舒服。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当中他是弱势的那一方,因为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方蓉蓉本人,同时也喜欢方蓉蓉户口所在的这座十三朝古都。但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完全可以认为这二者是一体的——有了前者就将拥有后者,反之则一无所有。所以方蓉蓉想去张掖看丹霞,他立刻表示赞同,虽然他觉得那些发红的山岩并不比陕北黄土高原好看到哪里去。整个行程中,他的主要任务是给方蓉蓉照相。每拍几张就把相机递上去请方蓉蓉过目,而她总是很不满意,于是摆出同样的POSE再拍上许多张。每天晚上回到酒店,他都要拿着单反相机往笔记本电脑里倒照片,而方蓉蓉会在里面挑选几张,修上一两个小时图之后发在朋友圈。有时候他会为此烦躁,但不会表现出来,这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一点让别人不舒服的习惯呢?哪怕是自己,也常会让自己不舒服呢!再说,那趟短暂的旅行——那也是他和方蓉蓉唯一一次远途旅行——还是留下了一些不坏的回忆,比如好吃的酿皮,丝毫不亚于西安的凉皮,还有看起来不怎么卫生的“炒拨拉”,切成细丝的牛羊内脏在一只大鏊子上翻炒,再配上冰啤酒简直就是人间至味,可惜方蓉蓉不喜欢,还没吃过瘾就提前撤了。再就是始建于西夏的张掖大佛寺。方蓉蓉没在大殿里照相,她觉得光线太暗,背景又过于严肃,跟她的时尚风格不搭。他一直记得以手撑头侧卧于殿宇之中那巨大的释迦牟尼涅槃像。据说佛头内部其实是一间密室,供僧人们在战乱中存放宝物。这种十分确凿却又能引发遐想的事物素来是他喜欢的,类似城市,类似方蓉蓉,也类似他曾经接近理想的生活。

相比之下,离旅部更近的嘉峪关和离营部更近的酒泉他则陌生得多,就连著名的嘉峪关城楼也只曾远观而从未登临。按说他应该去看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自觉地回避,仿佛只要不去靠近,就可以视为不存在似的。或者说,这些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地名和景观天然带有萧瑟苍凉的气息,仿佛落日余晖会让他看到自己匍匐于砾石间的长长影子,进而生出些茕茕孑立、顾影自怜的贬逐之感。

他本来是可以不来这里的。他一直这么认为。在老六十团移防之前几个月,基地参谋部雷达处的齐副处长就给他打过电话,说准备让他去机关帮助工作。齐处对他一直很赏识,没少在团长面前表扬他。没过几天,借调电话真的打到了参谋长那里。他那时是作训股长,参谋长虽然不太情愿,但毕竟是上面要人,也不便拒绝。那份电话记录逐级上报,分管副团长和团长也都签字同意,只差政委点头了。那两天,他一边等着通知,一边收拾行李,丝毫没想到这事最后会卡在唐风那里。这对他不啻当头一棒,打得他好半天缓不过神儿来。这种打击并不单纯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么重要的机会——只要“帮助工作”表现好一些,就有可能正式调入上级机关,而这带来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将不必跟着团队移防到戈壁滩去了——至少他是这么设想的。尤其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不明白唐风为什么要拦着自己,因为在他惯常的感觉中,唐风一定是最不可能拦着自己的那个人。在老六十团的九年里,唐风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唐风当一营教导员时他是排长,后来又把他选到营部当参谋;唐风当政治处主任时他是宣传股干事,也是唐风点的名;唐风当政委时他是指挥连指导员,后来上面说要试行军政主官互换岗位,唐风又力主他改任连长,全团总共就改任了他这一个主官,直到任满后又把他提升到全团最重要的司令部作训股当股长——现在拦着他究竟是几个意思?

他想不明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唐风,可整宿没睡也没能想出个名堂,于是硬着头皮去了政委办公室。他想请求唐风网开一面。这是他长到三十岁第一次为了自己的事情求领导,况且严格说来,上级借调也并不能全算是私事。可是唐风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就直接拒绝了他。

这事不要再说了,最好连想也不要再想。你不用那样子看我,看也没有用的。他记得唐风用斜出锋刃的目光将他的生活斩为两段之后,又收刀入鞘,重新露出微笑,我不让你走是因為你走不了。

你不让,那当然走不了。他梗着脖子,感觉唐风的话很可笑,你让我走,我就可以走得了。

所以说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唐风盯着他看了几秒,如果你认为你借调去了机关就可以不跟着团里一起移防,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想多了。咱们六十团首长机关所有人都得走,所有人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吧?

为啥?嘴里苦涩的黏液像胶水一样粘得他几乎张不开嘴,所以只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这是你的命运,至少是你命运的一部分。

唐风又开始扯这种不着四六的淡了。听上去仿佛高僧大德,实际上也就是个酒肉和尚。老六十团刚移防合并到现在的雷达旅没几天,从团政委平职改任旅副政委的唐风给机关干部上党课时也是这样。从张骞通西域到霍去病击匈奴,从汉武帝设河西四郡到隋炀帝接见西域使臣,从西路军征战河西到老六十团千里移防戈壁,依旧是不拿稿子,就着一瓶三百八十毫升的农夫山泉讲了一个半小时。那些朝代、年号、山川、遗迹信手拈来,若不是操着一口浙江普通话,听着简直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台上的唐风表现出对新驻地的浓厚兴趣和新旅队的高度热情,可那他妈的能是真的吗?谁他妈的愿意从西安跑到这里来?不用带脑子都能想得明白。那会儿他刚从团作训股长改任旅作训科副营职参谋,正在为四个干部挤在一间没有卫生间的宿舍而烦躁,唐风却在台上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大谈如何调整心态振奋精神,合心合力为新旅队建设作贡献。唐风的讲话听上去像是带着个SKP的市中心,而自己的生活只能算作农用车横行的城乡接合部。除了装X之外他没有更好的评价。所以那堂课只听到一半,他就怀着极度的厌烦从后门溜走了。

那时候他心里燃烧着对唐风的怒火,四年过去,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事实上唐风说得也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命运。那天从唐风办公室出来后,他给齐副处长打了电话。他原以为齐处会想办法再给团里施加一点压力,可还没听他抱怨完,齐处就匆匆地表示了遗憾,然后便挂断了电话。等他从最初的兴奋和最后的愤懑中脱身后,他也清醒过来了,即使唐风真的同意他去借调,留在机关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毕竟改革后机关的编制也大幅缩减,至少一两年之内,根本不可能再正式调入新人。他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却始终无法接受唐风对他的态度。那之前,他心里一直把唐风视作可以倾吐秘密的人,那以后他不再这样认为了。这有点像求人帮一个难度很大的忙,一个人表现得十分理解和同情,并告诉他一定会努力想办法争取,而另一个人则直接告诉他不必折腾了,因为根本不可能成功。虽然最后结果同样都是失败,但他仍会对前者怀有感激,而对后者心生怨恨。显然,这种朝三暮四的心态表明他不够理性,以至于那次谈话至今仍令他如鲠在喉。

说起来,他也听包括参谋长在内的好几个领导讲过,二营营长这个岗位有好几个实力强劲的人选,之所以最后用他,里面有唐风的原因。但野火烧过后的青草下仍能看到黑色的泥土,那是同星空与海底同样的颜色。他假装看着手里的KINDLE,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唐风的脸。此时的唐风正抱臂歪头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这倒不重要,只要别睁眼就好。只要他不睁眼,自己也可以睡一会儿——他还是做不到先于首长而睡,哪怕是已经卸任的首长——最好能一直睡到兰州。

他闭着眼睛,感觉车速越来越慢,周围变得嘈杂起来。一些人要下去,另一些人要上来,不过都同他没什么关系。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个人一生中能建立稳定社交关系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个。那唐风算不算?这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从前肯定算,可这四年里应该是不算的。还有方蓉蓉。在西安时他们有空就会见面,每天都会互发数不清的微信,那时他从不吝啬使用表情,还有照片呢,光是饭堂的不锈钢餐盘他起码都拍过几百张,起因不过是方蓉蓉有一次说想看看他午饭都吃些什么。后来她则和大多数微信好友一样,除了最近几个月同他商量过房子过户的事之外,不再有其他任何互动。虽然不太想承认,他却也清楚,方蓉蓉其实已经不在那一百五十人的名单上了。看来这名单正如火车上的旅客一样,永远处在不可预料的变动之中。

“咣当”一声,火车终于克服了最后一点惯性停了下来。他依然把自己关在身体的小屋里,垂下的眼帘透进橘色的暖光。这是旅途中难得的惬意时刻,遗憾的是这隐秘的独居没能维持下去,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睁开眼,一个小伙子正低头看着他。

你坐我位子了,麻烦让一下。

面前这家伙看上去足有一米八五,从上到下依次是橙色渔夫帽、黑口罩、白T恤和大红短裤,汗毛丛生的小腿底端是一双花里胡哨的运动鞋。可能是他看惯了单调的戈壁滩和迷彩服,眼前这凌乱的色块令他颇感不适。让他更不舒服的还有那痞而快的命令式口吻。他不想动。但又没理由不动,迟疑了几秒钟后,只得抬起屁股换到了唐风身边,回归他二B的本位。他坐下去时小心翼翼,特意将两只手夹在腿间,生怕不小心把唐风碰醒。可惜所有的结局都与希望背道而驰,小伙子转过身来,背后一个银灰色的大家伙差点撞到他脑袋。他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巨大的琴盒。他猜那应该是大提琴,不过也不很确定。几年前他曾陪着方蓉蓉在西安音乐厅看过一次演出,印象里好像有大提琴,但从未见过这东西装在盒子里是什么样。背琴小伙可能是想把琴放到行李架上,但那显然不太可能。架子塞得很满,宽度也不够,而这只从屁股开始向上延伸直到高出脑袋一截后才停下来的琴盒无疑太大了。背琴小伙继续转身,弯腰去提地上的帆布包,可座位之间太过局促,琴盒毫不意外地撞在了唐风的脸上。

这撞击声如果不是“咚”,至少也是“砰”。唐风“哎哟”一声捂住了脸。这让他又开始在幸灾乐祸和于心不忍间摇摆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听到唐风“哎哟”。七八年前还在老六十团的时候,团首长机关篮球队和他们指挥连比赛,唐风三步上篮,结果半空中被他连的马春山给撞倒了,额头磕在刷了蓝漆的篮球架底座上,那一回唐风也“哎哟”过。血流如注的场面吓得他魂飞魄散,唐风却捂着伤口一迭声地说“没事”。领导说没事往往意味着事情更大,所以他把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马春山狠狠收拾了一顿。唐政委每次打球都让我们抢的呀,以前我不抢他的球他还专门说我没战斗精神哩。马春山辩称,我怕他不高兴,所以我就抢了。领导的客气话你还当真?他气得都笑了,你出门不带脑子的吗?没想到唐风才从卫生队出来,就顶着脑门上的纱布来了连队,嘱咐他不要批评马春山。说完还不放心似的,又把马春山叫到连部,说打球有个磕磕碰碰本来就没啥大不了的,让马春山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唐风说话时他一直瞪着马春山,还好,这小子没有泄露自己早已被他狠踢了几脚,外加被罚打扫厕所一个月的秘密。

这次呢?他正犹豫要不要责怪背琴小伙,唐风却赶在人家道歉之前——问题是他感觉这小子压根就没打算道歉——摆起了手。没事没事。唐风打量着背琴小伙,居然还没忘了提醒人家,车厢头上有地方可以存放大件行李。

算了,还是放这儿吧。背琴小伙挠挠胳膊肘,将琴取下来放在两腿中间,一条毛茸茸的左腿斜过来挤到了他本就逼仄的空间。幸好他穿了长裤,可以用力将右腿抵住对方蛮横的扩张,同时转头翻了个白眼。不过效果并不明显,背琴小伙根本没看他,而是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双腿夹着琴盒打起了游戏。

准备在西安待几天?唐风扭过脸。又开始了。他有些头痛地“嗯”一声。该死的背琴C座。

两三天吧,现在也说不好。

对象谈得怎么样了?

不咋样。

原来那个女孩子呢,叫方蓉蓉的那个?

早分了。

噢,这样啊。唐风的手指轻敲着放在腿面上的书——一本绿色硬封的《拓跋史探》,不知道講的是什么——像是在斟酌语言,两地确实是个问题。你嫂子跟我也一直两地,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很辛苦,非常辛苦。两个人在一起,往往靠日常生活黏合,分开久了感觉确实会淡漠,这个也不能不承认。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非挡着不让我去机关帮忙呢?如果去机关借调时拼命干上几个月,恰好被哪个领导眼光扫到,也许真的就留下了呢?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我想去争取一下有什么不对?就算成不了我他妈的认命还不行吗?你为什么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知道啊,六十团全体官兵满怀激情、闻令而动,一人不落地整体移防大戈壁,这才是你要的政绩,这才能体现出你的领导水平,你不就是想要这个效果吗?你敢说不是吗?有那么一秒,他很想大声质问唐风,然而这些想了四年的话像粘在舌头上的药片,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浓烈的苦味儿又一次弥漫开来,令他禁不住摇晃起脑袋。

你们不是房子都买了吗?我记得你给我说过买在小寨附近。唐风像是叹了口气,但隔着口罩听上去并不真切,当时我还挺高兴,觉得你们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房子是买了。他停了停,不然的话,我这次也没必要在西安停了。

什么意思?

去办个手续,把我名字从房本上去掉。她想要那个房子,把这几年我交的月供还我,然后就彻底两清了。他笑了笑,我这属于老桥段了,比起我们营里那几个闹离婚争孩子的,都算不上个啥事。

唐风“嗯”了一声便沉默了。要么是在组织语言,要么是无言以对。他认为后者的占比更大。也正常。领导本质上是为单位和工作存在的,他们解决不了太多个人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像上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警察,站在路口中央环视着一望无际的车流,他们知道每台车里都可能载有至少一个火急火燎的普通人,这个人有可能会放下车窗冲着交警呐喊抱怨,也可能只是在车里拍打着方向盘,但除了耐心等待拥堵的道路慢慢通畅,交警们也无能为力。唐风应该也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可能会走到车窗前安抚焦虑的司机或者乘客,但同样无法让他们从汹涌的车流中脱身。换句话说,他们处理这类问题的工具只有一种,就是时间。这倒也没错。没有什么问题是时间解决不了的。

……对啊,在车上呢。领导让我去兰州培训……这个电话里不好说,反正学啥也比在你们那儿强。他正在等待唐风说点儿什么,C座却突然说起话来,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在用无线耳机打电话,你们那草台班子我是不会再去了,你就好好待着吧,反正你那萨克斯吹得跟唢呐似的,也跟我的大提配不上……哎哎哎,别扯我,我不配,张干事开会的时候不都说了嘛,我是羊群里蹿出来的骆驼,他早看我不顺眼了……你说为啥?因为本人是专业的,跟不上你们那帮业余的节奏啊,他自己连个铜管木管都分不清楚,还整天弄得跟艺术指导似的!

他用力咳嗽一声,C座扭头扫他一眼,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嗓门有点大,于是边降了点音量,边叉腿站起来,把琴靠在座位上,溜达着往车厢头上去了。

听出来了吗?唐风朝车厢头看了一会儿,转头问他。

是个兵吧。他说,吊儿郎当的,也不知道他们领导是怎么带的。

我怎么觉得像是你营里的人。唐风歪着头想了想,十有八九是十六站的。你没见过吗?

不是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一号。他愣一下,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机关四月份下了个通知,从各单位抽调文艺骨干搞“八一”晚会,我记得旅里报了四个人,有一个就是从你们十六站抽的,音乐学院学器乐的在读生,没准就是他。或许是避开了尴尬的话题让唐风轻松起来,我是这么猜的,不一定是,一会儿问问看。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手底下有什么学器乐的兵,也不记得什么抽调人搞晚会的事。不过考虑到唐风那超常的记忆力,他又怀疑起自己来了。四月份他正在日喀则呢,如果真有这通知,教导员也就直接安排了,这种小事情,用不着大老远地跟他商量。何况二营下面的几个雷达站里,十六站是最远的一个,他上任后只在去年底跑过一次。那次吉普车在戈壁滩上来回走了差不多十个钟头,中间还抛锚过一次,这事儿他记得挺清楚,却丝毫没有什么“文艺骨干”的印象。话说回来,没印象也不奇怪。雷达部队就是这样,每个雷达站之间都相距遥远,一个义务兵两年服役期满都很可能没见过其他站的人。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也不例外。他记得当年九站有个上海兵,复员前找到指导员,说两年兵当完了还没见过团长和政委真人长啥样,问走之前能不能见一见团里最大的官?那会儿唐风刚从政治处主任提任政委,聽说这事以后专程坐了一整夜火车去了九站,跟站里每个老兵都合了张影。作为老六十团的一个段子,这事如今也没几个人记得了。不过记着又能怎样呢?他倒希望自己记忆力更差一点,好把那些当初挺开心,但现在想起来就难受的事情都忘掉。要是只记得最近四年的事,他应该比现在开心得多。记忆其实是有重量的,会拉扯得他走不动路。所以他不想知道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情。每知道一件事情都像一块石头扔在水里,会让人不得安宁。

帅哥!C座刚走回到座位边,唐风已经仰起脸,方便问问你贵姓吗?

你问我?C座正要往下坐,闻言又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唐风。

对呀。

你有事吗?C座看上去相当警惕,有事直接说就好了。

没什么事情,就是闲聊。唐风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我猜一下啊,你姓史,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C座腾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姓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有那么一点关系。唐风眼角堆起笑纹,你叫史大龙,对吧?

你是谁啊?C座彻底蒙了,站在走道里瞪着唐风,谁让你打听我的?

你那么紧张干啥?他看着瞪圆了眼睛的小年轻。史大龙。他压根儿不记得营里有这么一号兵。不过唐风说是史大龙,那一定就是史大龙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好好说话嘛。

我怎么说话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绷紧了身体的C座又把目光指向了他,你又算是干吗的?

事情开始变得好玩了。他突然生出一丝快意。捉弄新兵是他从前当排长时经常干的事情,随着年岁和职务渐长,不觉间便和新兵拉开了距离。在营里任何地方,新兵如果没在他到来之前逃走的话,都会让在一边,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而他基本叫不上那些义务兵的名字,只是点一点头,连礼都很少还。他清楚营里的人都有些怕他,因为他总是板着个脸,随时都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军队本就是个讲等级的地方,就像唐风一句话就能扼住他命运的咽喉,而他作为下级,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办公桌对面让唐风去扼。不过这是列车而非军营,他只是个乘客而非营长,那么开个开玩笑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我叫高羽飞,有印象吗?他抬眼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要没印象的话——

营长好!年轻的C座呆立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了,飞快地向他敬了个礼。显然,这是十六站的兵无疑了。他看着直挺挺站在座椅边的新兵,脸有点发热。唐风认出了他营里的兵,而他却没有。

西宁

即便仍有残留的不甘如同小股叛军一般据守于险峻的心头,顽固抵抗他接纳整条河西走廊,他依然无法否认,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风景此刻正源源不断涌入车窗,彻底攻陷了他的视野。无数块盛开的金色油菜田绣在如幕如毯的绿色原野上,与近处的野花、远处的雪峰以及天空那幽深的蓝,共同构成他无法忽视的壮丽。草场只是牛马的食物,油菜籽只是榨油的原料,没有人类的时候这些山峰和云朵就已经存在,它们无意成为美景,但并不影响它们无意间已成为美景。

列车正在爬坡,空气在海拔高处变得愈发澄明,阳光撞击在车窗玻璃上闪现出钻石般耀眼的光亮。极佳的能见度让他的目光无拘无束地穿行于无边无垠的大自然之中,让他感觉到了某种缓慢的敞开。这略带寂寥的广阔之中飞进来无数蝴蝶般的心绪,其间包含大量纷乱的回忆,以及少许孤独、自怜、沧桑感,外加一点点无人知晓的骄傲。浩瀚与孤独是伴生的,他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宇宙、星空、大海、沙漠、戈壁,所有的浩瀚之处都人迹罕至。换言之,浩瀚之所以浩瀚恰恰是因为人迹罕至。城市正好相反。城市永远熙来攘往摩肩接踵,所以永远与浩瀚与辽阔无关。可人不是群居动物吗?人的社会性决定了城市其实才是最适宜生活的地方,城市为了群居的人类准备好了一切。这样的话,生活在浩瀚之地的他们是在不自觉中与人的天性对抗吗?大概是的。可能必须有些人要在这浩瀚之地宣示不可或缺的存在,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不然的话,唐风当初告诉自己的命运又指的是什么呢?

他凝望着在车窗中平移的旷野,发现眼前的景象同样确凿无疑又能引发无数的遐想。在这种美而空阔的背景下,人很容易沉浸其间,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浪漫电影的主人公,坐在火车车窗边,看上去深沉而忧伤,直到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容貌酷似方蓉蓉但显然不是方蓉蓉的女人将不顾一切地爱上他,宁愿跟着他骑上一匹枣红马,环抱着他的腰奔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马!那儿有马!史大龙激动地把身子探到了窗边上,好多的马啊!

咋呼啥,没见过马吗?被史大龙的叫声扯回到现实的B座,这让他有些不快,大惊小怪。

马倒是见过,但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群,起码得有三百匹!史大龙探着身子不停地拍照,我去,这也太爽了吧!

三百匹算啥?他没好气地说,这地方是世界最大的军马场,当年霍去病西征打跑了匈奴,就开始在这里养马了。在少见多怪的新兵面前,他不得不见多识广起来。

那岂不是唐朝的时候就有了啊!史大龙赶紧附和,这历史也太悠久了吧。

什么唐朝,我说的是霍去病!他瞪着史大龙,你们学琴的念完小学就不看书了吗?

啊,不对,我记错了。我光记得唐朝有个大将很厉害的,叫那个什么来着?史大龙不好意思地挠着下巴,小心翼翼地试探,好像叫李什么的……

你最好别告诉我是李元霸。他哼一声,记错了?知道的那叫记错了,不知道的那就叫不知道。

史大龙的眼珠卡住了似的停顿下来,紧接着又被垂下的眼皮盖住,不说话了。

这地方种的油菜多,花季里养蜂的人也多,蜂蜜又好又便宜,好多人专门跑到这里来买蜂蜜。我听政委说,他以前下部队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买些回去,有一次没东西装,就直接拿咱们那黄脸盆买了一盆,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吃,等回去的时候,一脸盆蜂蜜全被他们吃光了。唐风补上了陡然间出现的空白,小史,你没事给我们普及普及音乐常识嘛,这方面你可是专家呢。

没有没有……史大龙赶紧摆着手,我那啥也不是,就是个拉呀拉,从小就开始拉,一天好几个小时,也没拉出个啥名堂。

都考上音樂学院了,怎么叫没名堂?唐风说,爱好成了专业,这也挺幸福的吧?

其实也不算……史大龙犹豫着,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学琴,上了音乐学院都还不喜欢,觉得特枯燥,一点意思都没有……

没意思你还学?他冷冷地说,你意思是你是天赋异禀,逃着课还考上大学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史大龙慌里慌张地揪了揪口罩,好像要给自己的嘴巴腾出足够的地方辩解,都是我爸逼我学的,不练他就揍我,你们是不知道,那是真揍,皮带抡起来呜呜响,然后就“啪啪”的一顿!要不我为啥来当兵啊,我就是觉得学琴没意思才来的,整天在学校里,从早到晚除了上课就是练琴,感觉整个人都麻木掉了。

那你还背着个琴干啥?他不怀好意地摸摸泛着银色哑光的琴盒,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我这个四万多。

这么贵?钛合金的?

木头的啊,枫木的。但枫木和枫木也不一样,产地啊、木质啊、板材存放时间啊,好多讲究。史大龙说,我这个算比较一般的。

你先听小史说嘛。唐风挡住他的话,小史,你接着说。

不过一到了部队,感觉又有点喜欢上拉琴了。这也挺奇怪的。新兵连的时候天天训练没摸过琴,那时候就有点想了。下连以后才又开始练的,唉,猛地发现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而且是事情越多越忙就越想拉。以前我可从来没这感觉,以前练琴都像是队列训练,一点乐趣都没有。

那是为啥?唐风半倾着身子,很认真地看着史大龙,因为没人强迫你了?

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每次琴弓在琴弦上拉动,你就觉得那声音好像突然变得好听了,同样是《斐雅尔每日练习》和《大提琴教程练习曲》这种基本功练习,以前我就没感觉到里面有啥美的,还经常觉得很无聊。史大龙想了一会儿,对了,特别是不刮风的时候——

哪有不刮风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了,我怎么不知道?

噢……不是……也不是不刮风,就是风比较小点的时候。史大龙停顿一下,像是从洞中探头四处观望的土拨鼠,像早上太阳还没出来那会儿,我就在连队院子门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拉琴,要不就是傍晚,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反正早上晚上的戈壁滩都是金光闪闪的,往哪个方向看过去你都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全是满地的碎石头,所以搞得好像整个世界的旋律都是我创造的一样,把自己都给陶醉掉了。我感觉站里的人也挺喜欢看我拉琴的,没事就坐在旁边看,动不动还给我拍视频呢。冬天我有时候在大棚里面练,那里面不是暖和点嘛,雷达防风罩里我也拉过,那里面……

史大龙突然停下来看他一眼。他的确想就雷达防风罩里拉琴的问题说上两句,可看唐风听得那么认真,又把嘴里的话修改了一下,看我干啥,接着说啊!

噢,对,我们指导员还说大棚里的菜听了音乐长得都比以前好,还说让我没事的时候去猪圈那边也拉一拉。

那你去了没?唐风笑出了声,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我们指导员开玩笑的,不过我还真去过一次。像是受到了唐风的鼓励,史大龙也嘿嘿笑起来,不过我们连的猪好像听了没啥反应,还躺在地上睡大觉呢。

琴应该在音乐厅这种地方演奏的,在外面拉的话琴声不都消散了吗?唐风说,那还好听吗?

我觉得还好,大提的声音总归厚重一些嘛。史大龙想了想,再说声音当然会消散啊,所有的声音都会消散的,除非灌在唱片里,像卡尔萨斯啊、麦纳迪啊、费尔曼啊、罗斯特罗波维奇啊,这些大师都有录音。但大提琴到现在都几百年了,以前没录音技术的时候,谁知道还有多少大师演奏的,现在不可能听到了。所以消散也正常,反正我拉琴的时候它在就好了。

有意思。你讲得好,非常好。唐风扭头看他,你说呢小高?

他不太情愿地“嗯”一声。唐风已经退役了,而他还是史大龙的上级呢,他可不想那么草率地表扬任何一个人。再说,他为什么要附和唐风呢?心里的叛军又鼓噪起来,让他有一点不舒服,虽然他也觉得史大龙说的确实有那么一点新鲜。

拉琴倒也没啥不好,不过你天天就光拉琴吗?他等唐风热情的表扬在时间中微微冷却了一下,这好像也不太对吧?你不是干操纵员的么,操纵员要学的东西可太多了,你的专业训练业务学习呢?搞了没有?

我就是早上起床前和晚饭后的时候练一练,其他时候也跟大家一起训练,一样进方舱值班。史大龙眼角的笑容凝结又融化,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值班挺认真的,从来没打过瞌睡,也没有漏过空情。

还有,你去学习就得有个学习的样子。他重新找了个角度,背着个琴去兰州,叫人家看了怎么说?

之前我不是被派去上面搞晚会了嘛,宣传处的张干事前两天突然说我的独奏节目取消了,让我回站里,我给站长打电话报告,他说正好要派我去兰州学习,就让我别回站里了。史大龙咽口唾沫,其实我没打算带琴去。

你这么多道理。他压抑着莫名的不快,你意思是我该表扬你?

是挺煞风景的。他知道。史大龙低头靠回了椅背,唐风则又看向了窗外。这时候海拔大概有四千米了,山坡上的积雪近在眼前,隔着车窗都能隐隐感觉到一丝寒意。他干吗非要把气氛搞坏呢?他并不是有意要这样的,只是有時候会管不住自己。那些胸中残存的怨气像是地缝里泄漏出的甲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迸发的怒火点燃,微弱又顽强的蓝色火苗便会不时地跳起来灼烧他。这疼痛还不至于让他叫出声来——他好歹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镜子里表情冷淡的少校营长——那样未免显得太过软弱,但偶尔还会忍不住狠狠捏住身边人的胳膊,仿佛那样就能让这疼痛转移出去似的。现在他捏住的是史大龙。方蓉蓉在微信里和他提出分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只回了一个“好的”,从此再也没有主动发过任何一条信息。接下来没几天,他因为一点破事在办公室跟科长拍了桌子,不久之后,又为了一份材料的用词在会议室跟副参谋长争得面红耳赤。还有营里被他劈头盖脸责骂过的那些人。他捏过的人还真不少。然而等那一簇无名火熄灭后,他又会感到懊悔,但他不知道下一次那火会在何时何处再燃起来。他身处地球上最为辽阔的地域,为什么心却收缩得像一块砾石?他又有些讨厌自己了。不过相比四年前,他还是进步了不少,甚至能够连着很多天都想不起方蓉蓉,除了偶尔会梦到。这也没什么。他其实清楚自己讨厌的不是某个人或某件事,而是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四年前他觉得生活是确定的,但自从踏上西去的军列——那时他们乘坐的绿皮军列穿越了整条河西走廊,他至今记得傍晚经过乌鞘岭时那逼人的寒气,而唐风却在车厢里让大家唱歌,那次他自始至终都没张过嘴,即便唐风当时就站在他身边——一切又都变得不确定了。就像在荒漠中跋涉一样,不确定的前方会令他不安。

好在这时车身摇摆了一下,一头钻进了隧道,窗外立刻黑了下来。隧道内安静的空气被挤压在水泥内壁,摩擦出隆隆的噪音,瞬间将他刚刚造成的沉默和尴尬淹没了。列车在山体的深处呼啸而行,从甘肃这头进来,很快又将从青海那头出去。他们三个并排坐在那儿,在充耳的声响中等待着前方豁然开朗。

这倒是相当确定的。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黑暗之后,列车“呼”地驶出隧道,世界立刻又明亮起来,车厢的金属外壳仿佛也舒展开来。云朵的阴影在大地上移动,给起伏的草场和矩形的油菜田涂上了浓淡相间的色块。乘客们又纷纷探着身子冲着窗外拍了起来,那些照片很多将会出现在当天的朋友圈里。就像他见过的那些自驾游客们拍胡杨林、拍戈壁、拍沙丘一样,他们把这些景物装进内存卡里带走。但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事。牧马人不会成天拍脚下的草场,农民也不会成天拍自己种的那块油菜地,他也一样。

噪音的掩护消失了,他夹在两个人中间又一次感觉到了局促。他很希望刚才的聊天能重新开始,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话头。

哎,小高,我是不是还没有你微信啊。车过了门源好一阵,唐风突然开口了,咱们加一下好不好?

他脸腾地热了。移防以后,他换了酒泉的手机号,确实没有加唐风的微信。办公室有军线电话,还有手机,足够解决工作上的一切问题。而微信相对而言更私人一些,虽然里面有很多人这些年不再联系,还有一些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了,但唐风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赶紧摸出手机扫了唐风的二维码。唐风接着又把手机递到史大龙面前,小史,咱们也加一下?

好的首长。史大龙赶紧加了唐风的微信,又捧着手机转向他,营长,我能加一下您的微信吗?

他还从来没加过新兵的微信呢,当然也没有哪个新兵胆敢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他不太习惯,却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把手机伸了过去。这时候,窗外的村舍、电杆和道路多了起来,他正准备从双肩包里把烟和火机取出来,以备在西宁停车的几分钟里下去抽根烟,没想到唐风却先他一步站起来取下行李箱,又把自己的书和水杯塞了进去。

前面是西宁。他提醒道,到兰州还早呢。

我知道,我就在西宁下。唐风笑笑,你嫂子一直想去看看青海湖,说了十来年了,一直也没陪她去。正好唐越秦中考也考完了,我就说一起去看看,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

噢,这样啊。他心头猛地紧缩了一下,他考得不错吧?

不怎么样,准确地说,没考上。唐风迟疑一下,眼角又翘起来,等回去以后,再看看上职高还是技校吧,他倒是挺喜欢做饭的,这几年经常对着个手机App上的菜谱给他妈妈做饭,做得还挺不错的呢。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赶紧接过唐风手里的箱子,又塞回行李架。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唐风看看史大龙,又看向他,请小史给我们演奏一曲好不好?

在这儿?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掉转脸,首长问你呢!

啊?我从没在火车上拉过。史大龙站起来左右看看,试一下倒也可以,就怕拉不好让人笑话。

那怎么可能。唐风十分肯定,这车上不可能有人比你拉得更好。

那我试试?史大龙说着,蹲在走道上打开琴盒卡扣,小心地把琴取出来,在座椅扶手上坐了下去,将琴夹在腿间试试高度,然后从琴底旋出细长的金属琴脚。车厢空间显得狭小了些,不过看上去还能施展得开。史大龙弹拨了两下琴弦,接着将琴弓搭上去,手臂抬高拉动,略微弯曲的琴弓依次在四根弦上奏出了一段段短促的声音。他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大提琴演奏,琴比他想象中大许多,琴声也比他想象中大许多。史大龙大概只拉了几个小节,琴声就已经注满了整节车厢,不明就里的乘客都朝这边看过来,有的站起来向这里张望,还有一两个妈妈带着孩子走到了史大龙身边。史大龙轻咳一声,耸耸肩膀,正式开始演奏。曲子听上去挺熟悉,只是他叫不出名字。围观的乘客都很安静,这打消了他对琴声可能招致抱怨的担忧。事实上正相反,他也有些被吸引住了。所以几分钟的曲子结束时,他竟然有了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真好听啊。在四周的掌声和喝彩中,唐风说,这个曲子是叫《沉思》吗?

对,就是儒勒·马斯内的《沉思》。史大龙说,首长您很在行呀,下次您要去我们站里检查工作的话,我还可以给您拉几首。

我倒希望有这个机会,不过应该是没有了。唐风说,所以要谢谢你,让我享受了一次精彩的大提琴演奏。

为啥没有了?史大龙傻乎乎地问。

我老了啊,退役了。唐风笑起来,以后的天下,就是你们的了。不过你们高营长还有机会。

那我再给您拉一首我喜欢的曲子吧,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号。史大龙抱着琴頸,不过没琴谱,我练得也不怎么样,我拉到哪儿算哪儿,您凑合着听听就行。

于是又安静下来。琴声又一次充满了时间和空间。按说只是琴弓马尾和金属琴弦摩擦出的声响,然而经过小小的琴码传入琴箱中的音柱,生出的共鸣顿时浑厚激昂起来。这声音如喷泉般从两道幽深的F孔中涌流而出,只消一秒钟就溢满了整个车厢。刚听上去有那么一点粗糙,像是一个新兵或者少女,又或者是一切事物的原初,新鲜、犹豫又充满好奇。接下来的琴声则渐渐成长起来,越来越饱满流畅,仿佛清澈而充沛的河水在曲折的河床中流动,靠近岸边的部分是透明的,阳光在水中折射到鹅卵石上,河中央则更为深沉,水草摇摆着,它们的阴影挡住了你往更深处窥探。

他坐在史大龙背后,除了晃动的肩头和从肩头探出的琴颈,并看不到这个新兵的表情,但却可以感受到某种近乎庄严的氛围,这声音和乐器的曲线一样迷人,鼓动着人的耳膜和心弦,令他感到神奇。对他而言,这琴声同样也是确凿又能令他生出遐想的事物。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发生过的和尚未发生的,都缠绕在大提琴浑厚深沉略带忧伤的旋律中,像戈壁上空的云一样来去无踪又变幻不停。他不经意地扭了扭脸,看见唐风正把胳膊肘支在小桌板上,手撑着脸,出神地望着史大龙移动着的琴弓,看上去也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倾听着,直到列车即将到站的广播响起来。史大龙停下来站起身,向围观众人鞠躬致谢,又飞快地收起琴,耳朵红红地坐了回来。

接下来,他们都没再说话,仿佛沉浸于琴声的余韵,抑或各自的思绪中。列车越来越慢,最终缓缓驶入站台。他帮唐风取下行李,又提醒他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然后陪着唐风一起向车门走去。

你快回去吧,马上就发车了。唐风催促他,他却摸出烟来点上了。

没事,还早呢。他拉下口罩,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我再陪你抽根烟。

也好,以后再见面就难了。唐风也摘下口罩,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唐风的脸。这张红润饱满了多年的面孔眼下变得异常消瘦,两腮凹陷下去,唯独眼睛还像从前那样明亮,烟还是少抽点,你看你那个牙。

无所谓,就这么混着吧,他抿抿嘴,又咧开了,反正再混混也该走了。

这话可不像个营长说的。唐风又看他一眼,不过这次的目光是温和的,甚至还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给你讲过没有,几十亿年前的时候,地球上下过一场大雨,一直下了两百万年,然后才有了海洋。一场雨都下两百万年,你有什么可着急的?慢慢来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当然也少不了你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发车铃急匆匆地响起来,工作人员开始一迭声地催促众人上车。

赶紧去吧,唐风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路还长着呢!

他正要往回走,又停下来摸出手机,政委,咱俩合个影吧。

好啊。唐风愣一下,又露出微笑,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这当儿,史大龙一溜烟从车门蹿出来,跑上前接过手机,我来拍!

他站在唐风身边,又向后错了半步。不想唐风却伸出手将他拉了回来,让他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匆匆照完相跑回车上,他回过身站在车门处,举手敬礼。按照军中惯常的礼节,他一直等唐风还礼之后才将手放下。车门嘀嘀叫着缓缓关闭,唐风依然扶着拉杆箱站在那儿冲他微笑。他们就那样隔着车窗对望,唐风在目送他,他也在目送唐风,直到彼此都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各自的视野中。

他和史大龙一前一后地走回到座位前,A座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一头大波浪的长发和两只大眼睛看上去很漂亮。不过这跟他毫无关系,眼下跟他有关系的,只有史大龙和他那片戈壁。

到兰州报到了以后,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给他们拉拉琴。沉默了一阵后他说,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是!史大龙答应完了,又像明白过来了似的摇起了头,啊,不不,我不拉,我去了就把琴放库房,我保证认真学习刻苦训练,绝对不拉琴。

带都带了,为什么不拉?他笑笑,努力让自己和蔼一些,兰州可以拉面,你也可以拉琴啊。

史大龙呆了呆,终于也笑了起来,翘起的眼角那么年轻,看上去让人愉快。他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暗暗松了口气。这时,列车正微微颤动着向前飞驰,载着他继续去往下一个车站。

作者简介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解放军文工团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7部。作品先后获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曾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榜”。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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