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飞花满天(短篇小说)

2023-01-02 04:19严彬
北京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麦基马丽麦克

十二月,天地干燥,时有风雪,麦克将有十天奔波在火车上。

十三日,他母亲祭日那天晚上,马丽问麦克:

“最后再问你一遍,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协议?”

她的意思是:丈夫麦克和她所指的那个女人背着她达成了某种和解,因此女人推翻了自己之前讲的话、说出的故事。至于麦克为此付出了什么。金钱?允诺?……她无从知晓,但信以为有。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她指的是前天傍晚时分收到的那个匿名电话。电话是一个女性口音的人打来的。那个声音在电话中称,她将在当天晚上九点左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告诉她一个大消息。马丽记下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电话和电话中那个女人对她放出的狂言。“能有什么大消息?”她放下电话,还没回过神来,将信将疑。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明确传达出任何不好的消息,像是谈判、告密,或恶作剧。一股暗流就那样涌动着,似黑鱼在河面远远地扑腾了一下,她说:晚一点我再来,请您等着。

九点十分,电话声又响起,没有含糊,同一个女人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和你丈夫。”她没有使用“先生”,也许是因为“先生”听起来过于客气,文绉绉的,会削弱她的气势。说完,没等电话这端愣住后还未反应过来的马丽问清楚女人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没来得及发怒,电话又挂断了,实在是很干脆,仿佛排练过一般。

黄曼贞挂断了电话。

当她放下电话,短暂沉浸在想象自己刚刚对一个陌生女人说出那段话后将会产生的轩然大波中。既然她是受害者,已经遭受了,并且还将继续被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创伤折磨,她为什么还要去怜惜他人,为他人着想,为那个施暴者的连带关系人?当时她是这样想的:让他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即将失去伴侣的滋味。这把火一旦点燃,就像从中间点燃一挂鞭炮,两端都要炸裂。她心中的悲伤和愤怒都还淤积在胸口,一时不得释放,就坐在窗前沙发上,闭上眼睛默默平息了半天。黄曼贞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光滑的,仿佛还经得住几把内在的火焰灼烧它。一个新生命已经在孕育。会降生吗?不清楚。这是一个意外。阳光照进房间,暖暖的令人昏昏欲睡。作为——她把自己视为——一个受害者,她享有过甜蜜,如今让自己成为一个攻击手,掌握着进一步行动的主动权,心情时起时伏。

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之前他时常来她家里,有时候还陪他去逛逛商场。他们在她家中亲热,也在商场一角亲热。只是他没有和她提起过他的家,更没有带她去过。他说他已经结婚……但是,他喜欢她……只一句喜欢,她就信了。因为她见他也可爱,生得又高大、又强壯,不远不近看着,像一头迷人的棕熊——“棕熊”说话又很柔和,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要做点什么,比如他打算买一件衣服、买一顶头盔,或者给她买点什么,也都和她商量,不厌其烦听取她的想法。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笨拙,秋天总是穿一件银灰色单层冲锋衣,十二月来了,才换一件黑色羽绒服,也天天穿着。可他的笨拙在她眼中呢,倒有七八分是可爱的。她享受着,几乎爱上了他,只是偶尔情到深处,又在心中感叹自己和他不能长远(那几乎是必然的)。她把自己交给了他。在她的床上,她像情人又像妻子,既暴烈又温柔。而他总也不那么激动,有时候感觉并不那么投入;他走神了,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风就吹了进来。外面呢,是一条河,一直从北京流淌到河北,有时也干涸,河水几乎没有满的时候。他们很少去河边散步,尽管那里有柳林,有蜿蜒的小路,也有别的情侣和缓缓而过的老人。他的摩托车常常停在楼下。大多数时候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待上半天,又打开门,独自下楼骑着摩托车离开。亲密的机会时多时少。有一天她感冒了去医院拿药,却检查出自己怀孕了。她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可能怀孕了。他没有回复消息。她又给他打电话,手机干脆关机了。这不像他啊。可他现在消失不见了。她一时心情跌入谷底,恍恍惚惚回到自己家中,既无法接受自己突然怀了孕,又不能接受情人在关键时候消失了。

果然,马丽的短信息一个又一个传过来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没有想清楚事情会怎样发展:还能坏成什么样呢?不会再失去什么,除了腹中的孩子。

之后她们——这两个女人——通过手机短信继续交流。电话号码并没有被屏蔽,黄曼贞收两条回一条,不紧不慢,把自己打扮成围猎者。马丽将自己的疑问一个又一个带着双重怒火发送过去,询问事情的真实性,她和她丈夫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他们是否经常见面,她丈夫是否爱她;她甚至还赌气问那个女人,“你有什么想法”?如果她很爱他,她考虑和她的丈夫离婚,以成全这两个新(狗关系的)人。黄曼贞回复五个字:

“你先别着急。”

就像一则诉讼,作为被告和被告的妻子,麦克和马丽又等待了一个晚上、一上午。上午马丽和黄曼贞继续通过短信息一来一往地沟通着,两个女人在角力、在谈判。后来马丽发起了一次麦克、那个女人(黄曼贞)和她自己的三人在线对话。麦克对黄曼贞(此时他并不知晓她的名字)问了三个问题;马丽进一步追问着,时而又佐证麦克的身份,她飘忽不定,一会儿维护着麦克,希望麦克是清白的,一会儿又急于追问黄曼贞(马丽此时也不知道黄曼贞是谁),希望她说出她脑中出现过的话。下午,黄曼贞的电话打来:她突然否认了先前的“大消息”,理由呢,简简单单,说是弄错了名字,她并不认识马丽的丈夫麦克,而是另外一个人,叫作——麦基。

诉讼突然间轻而易举地撤销了,马丽甚至没有做好“这是一场误会”的心理准备。对于黄曼贞否认自己的话,麦克不知道为什么,马丽也不知道,并且麦克和马丽的看法不一样,他们之间产生了一道暂时没能跨越的屏障。那屏障也让马丽转而爆发了对麦克新的不信任:她希望麦克主动交代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不是一位故事收集者,但此刻急切盼望能有并且亲耳听到那个自己原本已经设想好的故事;由于自己多年的职业习惯,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经验,抓到“凶手”,那破坏了她和麦克关系的人。至于那个女人后来说的那个麦基,她根本不相信有麦基的存在。

一把火已经被点燃了,正是冬日的大风天,如此干燥,这把野火,没那么容易被熄灭。

黄曼贞在电话中连连道歉,她突然就变得弱小起来,连连道歉,说只是弄错了,仿佛已经将自己不幸怀孕的消息忘掉,而来弥补自己无意犯下的过失——她甚至开始试图修复马丽和麦克正在遭受的情感考验——这一对中年夫妇突然因她而产生的巨大裂缝。尽管她制造、接着又主动封闭了这道裂缝,像个大力士,可那裂缝如同肌肉撕裂一般,看上去缝合了,针线还在,穿插在血肉之间。她打了一通两三分钟的电话给马丽,本意也是道歉,马丽应该能感受到,尽管马丽依然被怒火和不信任包围,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歉意。黄曼贞说她不认识麦克,也不认识马丽——她们确实也不认识——首先是她拨错了电话,电话号码是她在一个家庭游戏网站上通过会员权限查到的。因为一个巧合,她说:她知道麦基的妻子叫马丽;她找到一个名字马丽,马丽是麦克——她错看作麦基——的妻子,于是就拨通了电话。她说她的那个麦基已经几天联系不到,她又查出了怀孕的消息……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她也没有看清楚,并且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她还解释,其实只有她是真正的受害者,因为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别人的丈夫,现在人找不着了。因为弄错了对象,现在她向马丽,并且希望马丽转达她给麦克真诚的道歉。

另一头,是那对夫妇之间无法停息的战争。麦克对马丽继续解释,他没有拨打过电话,因为他根本从头到尾不认识那么一位女人。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麦克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确定的灰色问题:

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会是谁?

就像是习惯性的追问。他开始提心吊胆地回忆自己背着马丽做过哪些事,见过哪些人。接着又想他是否得罪过谁。是生意上的,或是生活中的?直到后来他想起并且确认:不存在那么一个女人,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又怎么可能造成谁的怀孕?这样一来,他就将悬起的心放了下来,继续向马丽解释。当他得知那个女人(黄曼贞)主动说明是弄错了对象时,他的心立刻放得更安稳了。他以为这一场风波很快就要过去,毕竟始作俑者说弄错了对象。忘乎所以的自信冲昏了他的头脑。当马丽继续盘问,并将矛头变成双枪,同时对准了他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麦克就回过神来:

这才是真正的马丽!

一开始,他们两个人都表现出想知道那个电话中的女人会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那时候他们还相安无事,就像在等待一部晚间将会继续播出的电视连续剧。黑色暗流在涌动,那个夜晚和第二天上午,这对夫妇有过一段几乎和平常一样的平静——平静中又都在等待着,一个等待消停,一个等待自己渴望的“最终答案”。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仅仅半天多,当第一个结就那么轻松地解开,就像拿错了东西的邻居将东西很快归还之后,马丽主动打好了第二个结,等着她心中的那两个人——这对狗男女——来解开,或者去粉饰给她看,就在她的面前。

也许有人事后会问:这个女人图的是什么呢?为了证实丈夫的出轨和不忠?或者为了抓到一个偷窃他人家庭、偷她的情感和丈夫的女人?又或者说,她在“追捕”一个诈骗团伙?

她不相信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也不相信麦克接下来的解释。

麦克没有愤怒。

马丽向来细致。她曾经是两个大公司安邦置业和保安堂的办公室财务专员,做事自认为十分严谨,有理有据,为人正派,从不占他人便宜,也不轻易放过任何人的任何过失。她十分捍卫自己的权利和财产,即便只是从针盒子里丢失了一根中型的缝衣针,也要竭尽全力找到不可。

从下午开始,马丽不信任电话那头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切——

既不相信一开始那个声音所说的:她和她老公怀孕了。

因为事发突然,并且她认为麦克一直以来,包括这一年,对她都很好,他们家庭和睦,生活美满。

(但后来她又选择相信那件事)。

也不相信这个女人后来所言:她弄错了对象,看错了姓名,她要找的、让她怀有身孕的是一个“麦基”,而不是她的麦克。

这么多年以来,马丽对麦克的信任是有限的、递减的。更何况,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轻易犯错。她不会轻易相信过失,不相信巧合。她需要找到,甚至是抓到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乃至现场。现在想起来,那个女人的话漏洞百出,可马丽还是愿意相信女人一开始说的——此时她变得不再严谨。也许她希望得到的结果就是麦克和电话那头的女人果真有那段关系,并且此时那个女人怀上了麦克的孩子。肮脏的关系被曝光了,并且找上门来,逼着她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拿起她最擅长而又不愿意拿起的武器。她此时希望的结果便是麦克和那个女人一同——在她的面前,再她的审问之下——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好让她继续按自己的方式处理。

麦克和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麦克说:“绝无此人,我可以对天起誓。”那时他正在路上走,头顶正好是一片灰色的天空。麥克就在那灰暗而凄冷的天空下发给马丽短信息。

那是冬季寒冷的一天。麦克在路上走,马丽在家中火炉旁,买来的木柴在炭盆中燃烧着,屋子里有些烟熏雾绕,也很温暖。没过多久,天竟然又下起了雪。点点白色的雪花在夜色中,在白色灯光和黄色灯光中,在已经落了叶子的大树树影之间,落了下来。刮起了微微的风,有些冷。麦克在下雪的夜色中走,他缩着双肩,在还没有积雪的路上疾走,两旁是树,树的边上是旧房屋,房屋中只有几盏灯亮着。雪越下越大,天很快就更黑了,路上渐渐没了人影,只剩下麦克和他橙黄色的影子伴着雪花在路上走。没有人出来欣赏此时美丽的夜色,也没有人和麦克一同体会那突如其来的无助,片刻的绝望和孤独。他走在路上,离家很远,并且越来越远。马丽在家中,正用一台手机和他对话,可能同时也在和那位女人对话。他没有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是谁。一开始他还想过:这个人会是谁?仿佛已经默认了她的存在。后来回神过来,又坚信没有这样一个人,至少没有一个怀上他孩子的女人。原本已经确信了绝无此人,现在他又一次回忆着可能的人选。也许是她——她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地下情,她爱他,而他有负于她;或者是她——那个爱着他、苦苦追求了他很久而被他拒绝的女人,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他愿意相信真的是弄错了。他相信那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弄错了对象,她被不该到来的新生命和可能已经离她而去的男人冲昏了头脑,于是阴差阳错找到了他们,给马丽发了那个短信,打了那一通电话。

可他后来还是认为,他们遇到了骗子,一个团伙诈骗,是像发垃圾短信那样发送了很多人,或者使用了先进的电脑技术,获得了不少和他家情况相似的人的联系材料,然后他们群发出去,对有回复的专人再来对接。那群人没想到碰到了马丽这样一位盘根问底不依不饶的人。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遭遇战。

马丽对黄曼贞说:“来吧!我可是见过世面的。”

这对陷入困境的夫妇(麦克和马丽)并不清楚在他们两个人对面,那个叫作黄曼贞的女人在做些什么。黄曼贞也处在痛苦中。尽管她在不久前犯了一个错误,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小小的,应该只需要解释一番就应被化解的错误。而她真正需要面对的困境,是她腹中的孩子,以及那个此时已经离她而去,因为接连踏入一个成年男人容易陷入的漩涡而打算草草离开的负心人,她是无论如何此时也不甘心的。她需要一个答案,或者需要继续延续和发展之前的关系,却又没有做好下一步如何发展的打算:生下孩子,并且让那个男人和她共同承担拥有孩子的责任?组织一个家庭?那自然是太难了。她需要成为电视剧中那遭人嫌弃的第三者,乃至成为一个未婚妈妈吗?也并不是不能的。万事都有存在的理由,她也认识两位未婚妈妈,认识再婚者。可她并没有想到一朝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位啊!

黄曼贞同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倚着床,之前片刻的平静消逝了。这样的时刻,成年人是多么熟悉啊!多少人去作他们的看客,而谁又愿意成为故事的主角?

麦克依旧和马丽断断续续解释着,此时他正从火车站再一次走出来,踏上他熟悉的城市。终于回到了单位宿舍,房间里开着暖气,温度要比外面暖和二三十度。既然那个女人已经说是一个误会,他当然希望尽快了结这桩麻烦事。原本就不是他的错啊!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并且百分之百可以向马丽保证绝无此事。马丽依然不依不饶。两地相隔,麦克不能将此刻自己的真诚和无辜完完全全表现给妻子看。妻子还在燃烧。她将电话打了过来。麦克疲惫地接通了电话,一面叹息,一面苦苦和妻子解释着:

“真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啊!那个人不是解释给你听了吗?你不是也告诉我了吗?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我呢?”

他想说,也许那个人是个骗子。是的,就是骗子无疑了。一个电脑高手,精通数据库窃取和分析,能够从群体关系中找到丝丝关系,通过爬虫或其他黑客技术——这并不新鲜了——偷窥某人的网上信息,进而通过他们窃取的关系,去诈骗他们选择的,通常是批量选择的潜在受害者。漫天撒网,总有鱼儿会上钩的。麦克想起很多年前,在他上大学的年代,对面寝室不也曾有一个逍遥自在、游手好闲的人,通过QQ聊天广发求爱帖,他也一直恋爱不断吗?世界无奇不有,降临到谁头上都是命运的安排。麦克只是希望命运能让马丽很快带着他摆脱这个不速之客。你看,骗子主动退缩了——也许她也察觉到马丽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马丽任他说什么,只是一个不信。她只想追到自己想象中的结果。

那天夜里,隔壁宿舍的同事小李恰好招来了几位朋友聚会。麦克穿过四楼过道,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小李宿舍房间的门正打开着,里面透出来一道黄色的灯光,传出打牌的声音和酒杯相撞的声音。麦克没有去和同事打招呼,没有加入他们的聚会中去。快到一点钟的时候,麦克已经筋疲力尽了,隔壁还没有消停。有人来敲他的房门,喊他的名字,他躲在屋里没有应声,灯打开着。麦克在和妻子的隔空对话中疲惫而昏昏欲睡,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看不到出口的环形迷宫,总是在同一个逻辑中兜兜转转:麦克说绝無此人,中间一个声音说“是个误会”。马丽不相信这两个人的话,她要麦克“讲实情”,可麦克的“实情”已经说出来了……

深夜的谈话还在继续,黄曼贞没有一直回答马丽的追问,后来她就睡下了。两个人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黄曼贞的问题不在一朝一夕。她躺在床上,盖着缎面印花的被子,细细的呼吸声弥漫在房间里。睡眠让人平静,黑夜俘虏了所有人的睡眠,帮助他们获得短暂的、连自己也无法知觉的平静,每个人都蜗居在自己的蜂箱里。如果一个人要研究人类最初的状态,一位心理学家或案件分析家要研究一个人放松下来、不加掩饰地表达自我的形状。如果一个作家、一位雕塑家要创作一件纯粹的人,那么他们都可以赤足进入睡眠中的人的环境,静静看着他们,那些陷入沉睡中的人的面容和表情,他们发出的声音,他们手足细微的变化和活动。

两点也快要到了。麦克拖着几乎掉到地上的声音,对着那个放在床上、已经开着免提功能的电话,和电话那头的马丽说:

很晚了——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明天——小太阳还要上学——我也要上班——

马丽听了,停顿良久,说:

“下个星期你女儿生日,如果能请假或倒班,就回来过生日,要是麻烦就算了。”

又说:

“你既然说没有那人,我也不再问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找一份新工作,怎样挣钱。没有多少精力追查你。”

夜色已深,两个人都累了,事情又这样下来了。

当天晚上,就在麦克和马丽说着话,回答马丽追问的间隙,麦克在宿舍使用信用卡,通过电话给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迪士尼专卖店买了一组宝可梦玩具套装,并在零点钟声响起时成功支付,作为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同时,他还订购了一只毛绒棕熊,棕熊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白格子的围巾,像一个精神的小伙子。他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

他不在家中的日子里,希望妻子能够从棕熊身旁获得一丝温暖。

这种想法让他回到了从前时光。夜已深沉,玩具店的老板还在电话前上班。关于那个棕熊的质量,玩具店的男老板在电话中信心百倍地回答着麦克:

“请您放心,一定是一只身高八十厘米、用秋天最好的白棉花制作的上等棕熊。棕色是使用另一种天然染料染制而成,绝对不会掉色。质地柔软,适合送给恋人和妻子,作为生日礼物或圣诞礼物。”

马丽进入十二月十五日凌晨的睡眠中。她的眉头皱着,时而舒展一些,时而又收紧。她的口中几次喃喃自语:“你们都讲真话吧。”“都是浑蛋!”她说了几句家乡话,仿佛是在和她妈妈接通了电话,在倾诉着什么。她的手有时抓着被子,有时候紧握成拳头。月光将外面摇曳的树影映照在马丽和麦克的墙上,慢慢移动,也在观察着正在睡梦中继续审判的马丽。

麦克在沉睡着,发出阵阵鼾声。

如果此刻有一台梦境读取机器,我们会看到麦克做的一个少年时的梦,他骑着自行车在河边飞驰,河面是一片他理想中的开阔地,远处是森林……

黄曼贞在梦中又见到了她的麦基。他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穿着蓝色的防风外套,是一位快递员。当麦基摘下头盔来到黄曼贞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黄曼贞的头自然地像麦基的手倾斜,像一只被主人抚弄的猫。麦基的脸在黄曼贞的注视中变得清晰,他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额前有几道浅浅的皱纹,脸是淡黄色。这个男人是怎样获取了未婚女子黄曼贞的欢心,黄曼贞又爱他什么,图他什么?

现在,我们试图深入那个棕熊般的情人麦基的梦,在他的梦中,会看到他的酣眠中总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那里,像一个图腾——是的,也许那就是骑士麦基的图腾。在睡梦中,麦基还在奔跑。远远的,在麦基的房间,是一个合租套间,一同住着的是另外两个陌生人。麦基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可他对黄曼贞说,自己已经结婚了。为什么呢?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快速掐断他们的情感和关系?每一个中年人都幻想稳定的关系、稳定的环境,有自己成熟的家庭,而麦基却骑着摩托车奔跑,谈着半透明的、没有保障的、逻辑不通的恋爱——黄曼贞将他们之间的恋爱视为偷来的激情,而他把它当作什么呢?是爱吗?

睡梦就像电视剧大结局,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游乐场找到了位置和熟悉的玩具。城市中的平安夜就要来了,紧跟着,圣诞节、新年,也都要到来。麦克独自坐在书桌前,和马丽的通话暂时告一段落,他带着极度的困倦,些许不安和愧意,熄灯倒在自己床上,窗外有几只夜猫就像从前他在日记中描述过的那样,叫声十分凄惨。此时此刻,再没有电话声,没有马丽的质问。一切都暂时消失,麦克渐渐沉入漫漫长夜中,那猫的呜咽声也渐渐消失,房间里只留着那打开了而没有关闭的手机中的歌曲还在低低地播放着,此时已唱到了《叹香菱》。

作者简介

严彬, 诗人,也写小说, 1981 年生, 湖南浏阳人, 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 出版诗集《我不因拥有玫瑰而感到抱歉》 《 国王的湖》《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小说集《宇宙公主打来电话》等。 参加过青春诗会,也曾获金曲奖最佳作词人提名。

责任编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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