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三题)

2023-01-03 19:22阿成
百花园 2022年9期
关键词:表嫂豆角表哥

阿成

长把的大雨伞

这些日子,老康一直觉得身子有些慵懒,走起路来像一根羽毛,轻飘飘的。年轻时那种恶着眼神夯夯地走的状态,已经恍如隔世,随着岁月飘走了。是啊,彼时此时,其情何堪?老康现在这种状态还是太疲劳了吧。当然,作为一个人,就得尊重整个生命流程当中各个阶段的状态。

老康从海南回来以后一直在忙。他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难道这是命吗(这“命”,几乎成了世界所有难题的标准答案)?在海南的时候,老康就不断地收拾空了一夏天的房子。房子仿佛有生命似的,隔一段时间不住,它就会出现问题,屋子里有许多东西都看着不顺眼了,那就得收拾收拾。只是,一旦收拾起来就会产生连锁反应。用老康的话说,收拾完了客厅,你就会想,橱柜也得重新打理一下。接下来,从橱柜想到鞋架,收拾好鞋架又觉得厨房的用具摆放得也不合理……诸如此类,无穷匮也。

老康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实话实说,这一年老康真的是累够呛。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有时候老康觉得自己怪可笑的,难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吗?明明是到海岛来躲避黑龙江的寒冷的,结果却天天劳动,不得安闲。然而,虽说老康在海南岛没过上几天轻松的日子,不过过得充实。一切都打理完了之后,时间已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下到了四月,海岛上热浪来袭。东北人毕竟是寒带的物种,就像企鹅受不了酷热一样,老康又匆匆忙忙地赶回东北。在黑龙江,不管太阳有多毒,只要坐在树荫下就特别凉爽,空调啊、风扇啊,都不能与之媲美。

既为“候鸟”,就是冬去春来,搬来搬去的,在东北想念海南岛,在海南岛想念东北。回到黑龙江之后,老康又开始忙了。空了一冬的房子出现了很多问题,老康过去住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现在问题全都出来了,例如,小院子的栅栏需要修了,又发现阳光房的纱门开得并不合理。冬天,老康不在的时候,从纱门吹进来许多灰尘,阳光房里面到处都是。

老康想,当初若是把纱窗门封死就对了。可这需要一笔钱呢。老康的那个搞装修的朋友来了,一算,大约需要5000元(因为不单要重做纱窗门,还要从正房另开一扇门,这样才可以进到阳光房里去)。做还是不做呢?虽然说老康不是有钱人,但他思来想去,人活著不是要尊重每一天吗?索性就做了吧。

大约过了十天,一切都搞好了。老康很满意,觉得开始就应该这样做。接下来,老康又发现了问题,觉得阳光房里面需要一张小饭桌。有了小饭桌就可以坐在阳光房里边喝茶、看书或吃饭,边欣赏院子里长得绿莹莹的黄瓜、豆角、茄子,心情肯定好。打理好之后,老康又发现院子里的葡萄架有问题了——架子的木头都被太阳晒爆了皮,应该用那种速干的桐油漆再刷一刷……

说到这个廊桥似的葡萄架子,老康之前也买过几棵葡萄苗,但都没有成活,葡萄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空荡荡的戏台。老康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别人家小院子里架子上的葡萄藤长得那样茂盛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了,专程跑到花鸟鱼市儿,花一百多元买了两棵葡萄树。一百多元呢,老康确实有点心疼。

葡萄种上了。老康天天看守,时时观察。苍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活了一棵。老康心情挺好的,只是嫌它长得太慢了,好像每天只能长一厘米。这什么时候才能把葡萄架子全都覆盖了呢?

晚上,老康出去散步,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是,这习惯让老康得罪了不少朋友。老康的不少朋友都希望晚间聚会,喝酒啊,聊天吹牛啊,骂领导啊。夜,本身就是一块遮蔽伪勇敢者之胆怯的幕布。所以说,夜酒是值得尊重的。但是,因为老康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的散步,都谢绝了。现在想想也真是的,是朋友重要还是散步重要啊?

散步回来,老康要泡一个热水澡,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老康年轻的时候泡热水澡解乏的效果很好,现在年岁越来越大了,效果就不如以前了,不过,泡了总比不泡强吧。

这天,泡过热水澡之后,老康决定到自己的新居去看一看。这套新居是老康准备给自己养老的,只有60平方米。说心里话,人老了,不太喜欢大房子。老康觉得一个人有一处不大的房子就够了,能做饭,能睡觉,可以上网,看看电视,偶尔写写东西也就行了。人生不必太辛苦,不累就好。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雷声,看来要下雨了。老康突然想起来,该买一把新伞了。家里倒是有几把折叠伞,但没用几次就坏掉了。真不知道厂家是怎么想的,生产这么糟糕的折叠伞,几乎是一次性的!看来应当买一把结实的长柄雨伞了。雨,也是许多联想的媒介和桥梁。老康想,如果这把长把的大雨伞下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该多好啊!

不过呢,这种事儿老康也就是想想而已。

表哥的电话

表哥又打来电话了。“没有什么事儿。”每次打电话他都这样说,“最近怎么样啊?”我说:“挺好的,表哥你怎么样啊?”表哥说:“我也挺好的。”我说:“表哥,有事儿吗?”他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问问,想你了,没事儿没事儿。”说完,便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好像说话时间长我会责备他似的。

我的这个表哥挺有意思的,过去他从来不和我联系, 我甚至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表哥。最近不知怎么了,表哥经常打电话来。打电话的时候表哥总是说“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我就是问问你怎么样了”。这反而搞得我有些担心起来,是不是表哥有什么事儿啊?于是,我悄悄地给表嫂打了电话。表嫂说:“真的没有什么事儿,你表哥只是手抖得厉害,不能长时间握电话。”我说:“表哥常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儿。表嫂,有事儿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忙。”表嫂说:“真的没事儿,你表哥正因为没事儿才给你打个电话,说说话。”我说:“哦,那就好,那就好。”表嫂说:“唉,人老啦,就是这种样子。年轻的时候他有多忙啊,一天到晚的,连我们都看不到他,就别说你了。他跟谁都不联系,跟你也不联系,好像忙得连他爹妈都没工夫见了。现在退下来了,咔嚓一家伙闲下来了,就给认识的人打电话,就是平时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也打电话。真是没办法。”

快到冬天的时候,表哥又给我打来了电话,照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问问你怎么样。”又说:“冬天了,应该买棉衣了。”我说:“谢谢表哥,亏你提醒,不然我还真忘了。”表哥说:“你要買就买轻一点的,咱们岁数都大了,那种太沉太厚的棉衣走不了几步就浑身是汗。是不是啊?”我说:“还真是的。过去我没有这样想过,只是想质量好就可以了。”表哥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在电话这头静静地等待着。表哥笑过以后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说:“是不是表哥又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了?”他说:“年轻的时候买西装都是比谁的西装更重,认为只有重的西装才是最好的西装——纯羊毛啊!腈纶的就不行,轻飘飘的,像棉花糖。现在彻底翻了个儿,都认为轻的才是最好的。”

本来这是一个可以聊下去的话题,但是,表哥突然说:“好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罢便撂了电话。

就这样,表哥没头没脑地给我打了三年多的电话。不敢说他天天打,但是三天两头地打倒是事实。

时间过得像飞箭一样快。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院子外面噼里啪啦地响。怎么,下雨了吗?我到窗口一看,果然下雨了。这可真是怪事,那边还晴着呢,这边却下了起来。我心想,这样的雨过后一定会出彩虹的,过一会儿微信朋友圈里又会出现无数个彩虹的照片了。

想到这儿,我倒是想主动给表哥打个电话,这并不是说我有什么事儿,真的没什么事儿。这就像村口那棵柳树,你天天见他天天见他,突然一天不见了,虽然你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更深厚的感情,但是,你会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表哥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呢?我想跟他聊聊,聊聊小时候跟表哥在农村,在那棵柳树下,一起看彩虹时的高兴劲儿……

人间烟火

自从家里有了小菜园之后,它便成了我的一种牵挂,类似对儿女般的牵挂。其实,有个小菜园也是我的一个梦想。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散文叫《菜梦》,是写在自家的阳台上用泡沫箱子种小葱的经历。其中有一个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种出的小葱在泡沫箱子里长出来了,长是长出来了,但是这葱却像头发丝一样细。用这种头发丝细的小葱炒出的鸡蛋,小葱就像依附在炒鸡蛋上的毛细血管一样。女儿看到这种古怪的菜迟迟疑疑不敢下箸。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小菜园,于是,便在小菜园里设计种葱、白菜、黄瓜、豆角、茄子和辣椒,种类很丰富。但是,丰富归丰富,为了丰富有许多工作要做的,比如翻地、备垅、施肥,等等。说到底,毕竟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对农事一窍不通,又不曾有过学习的兴趣和欲望。现在需要了,急来抱佛脚,便向附近的邻居请教。我的这个小院地处城乡接合部,居住在这里的居民90%以上都是从农民渐次变成城市人的。但是,他们依然掌握着耕作的本领,并且很乐意帮助我这个看上去温和又有点儿傻气儿的城里人。

由于小院子的地荒废了多年(先前的房主真是一个潇洒的人,放着这么好的园子什么也不种,任其荒草丛生),我上的又是农家肥,种的菜长势非常好,特别是黄瓜呀、豆角啊、茄子啊、辣椒啊,还有柿子树也长得特别好。虽说很好吃,绿色,健康,但真的是吃不完。要知道,侍弄这些庄稼地要费很多功夫的,比如说,从开始耕作那天起,我就朴朴实实地进入了角色,开始喜欢看天气——晴了、旱了,还是涝了,这是我关心的头等大事,甚至早上起来的第一眼就是要看看天。除了不定时地浇水,我还要搭架子,打顶,绑一绑蔓儿。我发现,种菜和教育孩子很相似,你需要不断地关心、培植、引领,这样他(它)们才能健康地成长起来。虽说是累,但我每天过得都非常充实。

后来,黄瓜、豆角、茄子、辣椒都成熟了,太多了,大丰收啊,吃不了啊。吃不了就挨家送,给亲家、女儿,给所有能想得起来的亲戚朋友。因为已经退休了嘛,没有领导了,所以,不必给那些已经不太认识你的新领导送了。其中一次,很有趣,由于我这个地方的网络不太好,时有时无——不好意思,我还算是个作家,每天是要写一点东西的,没有网络怎么可以呢?——于是,便请来了技师维修。修好了,赶紧给技师装了一篮子豆角和黄瓜。技师说什么也不要,说:“哪有这种事啊,收了你们的工钱还拿你们的菜,不好吧?”我诚恳地说:“就算你帮我们个忙,实在是吃不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年年惦记着这个小院儿。没事的时候就找一把藤椅坐在小菜园里欣赏这些蔬菜,有时候吃饭也把小饭桌摆菜地边上,也算是入乡随俗。俗,有时候雅得像一首美轮美奂的诗咧。

今年,我的小菜园的菜长势不错。有道是,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虽然说五月不旱,但是,时晴时雨,倒也调节得蛮不错。黄瓜长出来不久,我的老伴儿便着急给孙女儿送去。我跟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着急了?还没长成呢。”她说:“可以了,他们可以榨汁吃呀。”说罢,便急急忙忙开车走了。要知道,从我这个郊区的小院到儿子家,开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呢,就为了送三四根黄瓜,连汽油钱都抵不上。不过,人活的就是一种心情。

有了孙女儿,当上了奶奶的老伴儿天天盯着菜园里的黄瓜、豆角和柿子。只要刚刚长出一点样儿,她就赶忙摘下给送去。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尚未长成的豆角啊、柿子啊、黄瓜呀,自言自语地说:“我这忙活啥呢?到现在,我连一根新鲜的黄瓜还没吃上呢!”老伴儿却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吃的黄瓜柿子都有六七层楼那么高了,还跟一个小孩子争嘴,真是老没老样。”

是啊是啊,所谓的人间烟火,大抵如此吧。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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