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记

2023-01-04 15:47香港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张生

邵 栋 (香港)

这个故事我听张生第一次说起,还是在他父亲做七十寿辰的酒席上。我比他早两年毕业,殊不知他在香港还有如此的际遇,便记在此处。

张生是我在香港读书时的同学,他原籍常州,随家人在松江立足,读毕研究生便赴港读博,家底很是殷厚,双亲早早在沪上为其置业。父母二人是庙堂上一流人物,学成归乡的岗位也预先为他勘定,一早做好了打点。张生读博,最是春风得意的年纪,“眼前多后路,宇内有外援”,少不得指点江山,文字激越,朋辈之中也很有些声名。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就是他读博的最后一年,张生正为自己的论文奋笔不休。谁承想,此时张生的父亲却突然受一桩贪污官司勾连,押解去了都察院候审。母亲应声病倒,亲眷写信到香港叮嘱再三,千万不可返乡,恐怕会有讼事牵连。张生从此便昏昏沉沉,彷徨不能有一刻安生,论文自然也是万难落笔,切切是赶不上当年的毕业之期了。而学业之外,张生还有断粮断租的急困在眼前。父母过去曾引介的香江友朋,张生倒也曾登门求助,好酒好肉倒是自不必说,论及其他,总有各自的难处。

末了,张生托了自家博导,颇费了些周章,好歹在大学觅得一份兼职,终于不至于在毕业前断炊。为了削减日常开销,张生急匆匆地搬去了红磡,本以为寻得了一个便宜去处,哪知后门就是房东家的棺材铺花圈店,每逢周末,楼道里都是左近殡仪馆的气味,轻轻袅袅,初时还以为是烧味店的油烟。张生左思右想,为免入不敷出,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住下去。

却说倏忽已是农历七月,这日张生从港大办公室做完兼职,便赶忙从西闸下山道,预备坐跨海巴士回红磡。山道素是移民聚居的地方,因临着西环码头,曾是太平军军寨,也变过风月场,人口品类混杂,人命是非颇不鲜见,这鬼月之中,居民少不得祭祀超度的大典。从天桥而下,便可见到坡道下首密密匝匝的棚搭建筑,那正是潮州人临时筹建的神功戏楼,棚顶吊灯已经点亮,照得戏台顶上的幡帷灿灿生金。张生只见后台和神坛设在坡道上方,一些赭衣僧人正在神坛边念念有词,而叩拜完的信众亦逐级而下,要往戏台去。张生随着他们下了坡道,拐个弯,遂见戏楼顶上“盂兰胜会”四个金字,楼台两角分别挂了几个古色古香的油纸灯笼,灯纸上各用朱色写着“天地父母”“南辰北斗”“诸位福神”等字。戏台侧后方是个棚仓,一袋一袋的神功米垒得有山高。棚架上吊着几个粉绿色的纸人。此时,下首正有帮工倚在成捆的斗笠蓑衣上,吃着烧味疗饥。虽还未到开演时辰,此时已有不少老人在天桥下面觅了敞亮宽阔处,摆上折凳,手捧便携风扇,便与邻人讨论前日焰口的盛况。张生虽感有趣,却急着返家,不得多做停留,便一径往外走,瞥见观众区外围有四只铜炉为界,炉灰上各插着一支硕大的蟠龙香,炉前立着一块牌子;走近看时,原是用朱砂写着“今日神功戏目《目连救母》《跳加官》《天姬送子》”。

张生见了《目连救母》这戏目愣了愣神,一时竟说不出话,脑袋胀痛,只听得四围咿咿呀呀,似乎戏台上的大戏将要开场了。正恍惚间,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悚然一惊,退了半步,脱口而出“什么人”。再定睛一看,是个小鬼,一身皂色鬼卒戏袍,头戴绿色假发套,鼻梁上一抹白灰,表情甚是和气,似笑非笑说道,小兄弟莫要嗔怪,我全无恶意,只是有几桩事要和你打听打听。张生这时候心神稍定,认真端详他五官,才分辨他原是个青年丑角,眉宇之间很有些生气。张生便说,你我素不相识,从何打听,又是所为何事?那青年笑道,我便只问你,可是住在红磡伊利近街?张生思忖,这人何以知道我住在何处。那青年见张生不答,便又道,租住在林老板的楼上?张生又一惊,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那人堆起脸上的油彩,微微摆摆手,说道,我本是林老板家的熟人,曾在铺头上见过你。张生两下里一回想,似不曾见过此人,不过林老板花圈铺头上人来人往,也不奇怪,忙道,林老板对我每有照应,不该怠慢阁下,失敬了,还不知阁下尊称。那人说道,不必如此客气,叫我祥仔即可。兄弟莫要怪我唐突,我方才在后台见你经过,只觉得面熟,你走远了我才想起来,于是我便追上,总也要打个招呼。不过话说回来,我一阵却也要往红磡林老板处办些事,你方不方便等等我?此时,这人身子前倾,压低了声线又道,正好也有几句言语,攸关令尊,还得同你过问一番。张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搜肠刮肚却不知如何应对,缓缓点头道,可你这戏?祥仔笑道,我这边的戏已经完场了,有劳你且等我一等。张生称是,心中满是狐疑,这祥仔是什么来头,如何知道我父亲的事,皆不可知。咄咄怪事,自当小心。

等了不消半刻,四围便现了暮色,而戏台上已然灯光辉煌,各色人物正热闹地鱼贯登场,此时那祥仔已经换了一身便服从后台转出。张生再看,只见他眉眼爽利,清白脸色,一头短发梳得油挺,倒要淌下水来。那祥仔挎上一个褡裢,说,天色不早了,赶紧搭车吧。祥仔在前,张生紧紧随行,二人经皇后大道往均益大厦前,便要坐106号巴士往红磡去。

来的这辆双层巴士颇有些特别,外壁是一幅巨大广告画,上面画着一幅粤剧演员八仙过海腾云驾雾的海报,原是预告来年艺术节的戏目。车上很少乘客,与往日颇有些不同。二人去到巴士上层甫一坐定,张生便急急道,家父的事您知道多少,可否帮忙?祥仔说,你不必着急,我虽是个唱戏的,却有些粗浅的相面观气的本事,若不嫌我冒犯,我便直说了,你看看对不对?张生急忙点头称,但说无妨。祥仔道,我看阁下上庭饱满,本是福禄双全的出身,这左额右额日月角乃父母宫所在,讲究高圆明净,古人说头角峥嵘,正是说的这种面相。但我又见你左额新添了一道疮疤,肌肤亦粗粝灰暗……张生道,今年早些时候磕破的,当时乱用了些药水,始终不见好。祥仔道,左额主令尊情势,总是以明润洁净为佳,如今添了疮疤,久不能痊愈。我且问你,令尊是否有些刀笔烦忧,甚至是官司缠身?

张生左右环顾,面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初时还有些提防,此时便如见天神一般,忙道,之前多有唐突师傅,还望谅解,如能指条明路,救家父出火海,师傅道山所在,阖家都要拜谢的!那祥仔笑道,小兄弟客气了,我不过是太平闲人,你是林老板的上宾,如有些能帮忙处,自是当效力的,我可为你做一场法事,不过却有些难处。张生心下思忖,莫不是赏钱的事?换了过去倒是不在话下的,然而如今时势艰难,若价钱不菲,恐难承担,便说,如若有需要打点神明的费用,我自当尽力,但可能需时久些……那祥仔笑着对他摆摆手,这个不相干的,你我有缘,帮你化解不是难事,只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张生忙问,这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说?那祥仔笑道,鬼月之中,两界之中最是来往众多,我帮你画个符咒,打通常世,大可勾免了你父亲这场灾祸。只是这时节偏是假日最佳,今日十四,正是鬼门洞开之日,此乃天时。这场法事,须得寻个阴气沉重又有血亲气息的所在,此乃地利。这场法事还需要众人配合,此乃人和。张生问,那该是在哪儿做最好?那祥仔缓缓说道,你平时可有往林老板屋里走动?张生道,有的,前些日子,还帮他打过一些零工,折锡箔元宝,抵我的水电花销。祥仔大笑道,我看林老板家是最合适的地方,他既是你房东,你又常在屋檐之下来往,这地利是不打紧的了。张生便问,在他家做法事,他如何肯依从?祥仔轻声道,这个便要人和了。

书分两头,话说这林老板祖上原是潮州富户,当年外公携妻带女往香港避战,在旺角花墟做鲜花买卖,倒也是衣食无忧。林老板的母亲乃是家中独女,闺秀出身,生意原是一窍不通,只爱看大戏,父母原指望有个贤婿帮忙家业,奈何她遇人似乎并不如意。父母老后,母亲带着年纪尚小的林老板,在伊利近街盘下一间铺头卖丧仪用品。左近知道她是个寡妇,起先不放在眼里,后见她进货扎作,勤勉更胜男儿,心底佩服,四下都多了些照应。林老板打小就在街巷打滚,一身练家子本领,读书自是不上心,但肯苦孝顺,家中生意自然壮大,有了积累后盘下楼上两套私楼,劏成几间,放租给理工大学的内地学生,是稳赚不烦心的生意。林老板本不必再做这扎作花圈的苦营生,但总舍不下母亲留下的这爿店铺,尝试做过其他生意,最终都返来。

话说这日十四,林老板在母亲牌位前换完生果,便准备烧街衣的流程,和太太一起先从里间端出五个小碗,各是一碗芽菜,一碗豆腐,一碗龙眼,一碗花生,又加上一碗水饭,排在街口台阶上,又点上三杯白酒,皆盛满,摆上三双筷子,两边备上一阵要用的观音衣、平安钱、招财进宝、寿金、幽衣幽禄、五角衣、溪钱、七彩衣纸等。林老板见戌时已到,便在水饭之上插上三支平安香,在地上立起一支长寿烛,依次用火机燃亮,与林太太两人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圈,先化观音衣,酬谢观音大士。化完后,林家夫妻铺了两张报纸在跟前,手捧衣纸向香烛叩拜,林老板口中念念有词,奉请四方虚空过往,前来领受金银衣纸,万望保佑林家子孙财源广进、万事如意……话毕,又是三拜。

此时,张生与祥仔正走到路口,二人站定,林老板见了,忙起身挥手招呼,也过来帮帮忙。张生看了祥仔一眼,祥仔点点头。二人遂走过去,蹲下一起化着纸钱。林老板便问张生,家乡可还做中元节?张生点燃了一张幽衣幽禄,映得他脸上火光如波,道,早年奶奶曾做,父母都是新社会人,便不依这一套了。林老板似想说什么,末了又咽了回去。祥仔向张生低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张生望了他一眼,又瞥了林老板一眼,此时店内电话响了起来,丁零零的,好似走了水一般。林老板有些不悦,起身道,偏生这时候。林太太也嘟囔道,许是前日订货未取的那位吧。林老板也不应她,抄起电话,喂喂,谁啊?他皱着眉头,移开话筒,看了手上的电话一眼,便又附在耳边,喂喂喂,讲啊。他似乎什么也听不到,遂把电话挂了。垃圾电话,林太太说道,也不知是哪个推销的,这么缺德。林老板回身蹲下,对张生说,要不是这行老人多,早就不留固定电话了。张生只是蒙头继续烧着手上的五角衣、溪钱等,也不回应他。此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林老板望了太太一眼。林太太道,要不我去接?林老板说,也不知是不是之前那个号码,之前没有留意。林老板遂走回屋内,看着电话不出声。林太太站了起来,问他,怎么了?林老板说,是一个私密电话。林太太问,是不是刚刚那个电话?林老板说,我没有留意。林太太转过身慢慢往屋里走。这时,祥仔给张生使了个眼色,张生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衣纸,塞进了林老板原先准备烧化的七彩衣纸中。

林老板接起了电话,没有说话,用手顺了顺自己的裤子,坐在了左近的椅子上,四围静了下来。林太太靠近他,就着日光灯,忙问,谁啊?林老板不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了电话站了起来,林太太凑近他,扶住他的手臂便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林老板并不看她,慢慢往张生这边走。张生皱着眉头看了祥仔一眼,祥仔不动,也不应他。林老板低下身子,继续烧纸。林太太慌了神,忙蹲下继续问,你这是怎么了,倒是说话呀!

林老板一边烧着七彩衣纸一边说,我觉得是我爸给我打来的。林太太听了,差点儿倒坐在地上,忙道,你莫不是中邪了,你爸不是……林老板缓声说,电话里也没有声音,第一次打过来我就感觉怪怪的;第二次打来,我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我感觉就是他打来的,我很确定。林太太忙问,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林老板说,不知道,可能是有话想说?可能是看到我给孤魂野鬼烧化都不给他烧,心里有气?林老板此时正好拿起那张张生放入的街衣纸,就着火焰引燃,那张纸迅速碳化萎缩,冒出一道白烟。张生观察着,正待要问祥仔,转头一看,偌大个人寻不见了,只见地上湿湿的一摊水。张生见了,心下只道是妖鬼脱身,登时天灵如有雷击,五内似焚,大喊一声,便两眼一黑,跌坐在地上。

张生醒返神的时候,周身发了汗,见林老板已把他扶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而林老板则倚着门边望着他。待张生神色稍定,林老板夫妇岔开去聊了两句不相干,便平心静气问道,今日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见面就觉得你神色慌张,之后又怪事连连……张生醒来本还是懵懵懂懂,林老板这一说,突然想起祥仔的鬼差打扮,清白脸色,还有他念叨的“天时地利人和”。张生望望林老板再望望林太太,这话却始终说不出口。林老板便说,小兄弟,如有什么苦衷,大可同我们说。你一人在外,没人照应不说,总还需要有人说说话。

张生见这般光景,便将自己父母的遭际与求学不顺简略说了,之后便述及如何在盂兰胜会遇上了鬼差打扮的祥仔,又是如何被他屡屡说中心事,承诺帮忙化解等,皆一一道来。林老板苦笑道,真是怪事,我虽然年迈,记性却不坏,从来不认识一个叫祥仔的后生。张生听他如此说,虽心生恐怖,但也一五一十地把之后的事和盘托出。这日在公交车上,祥仔给他出了一招,要借林老板给张父做一场法事。张生恐怕林老板不与,祥仔便从褡裢中举出一张街衣纸,袖中抽出一支羊毫,往口中一送,蘸了蘸舌头上的口水,在街衣纸上浅浅地写下了若干文字。张生便问是何文字。祥仔道,乃是保父母和美,三界超脱,离苦得乐。张生知道都是好话,也不便深问,只道,这“人和”又是如何?祥仔笑道,这“人和”,你须依我三件事。张生问,哪三件?祥仔道,第一,法事期间,不得与我言谈;第二,无论出现什么异状,都不得妄动;第三,在林老板走开期间,将这张街衣纸塞入他待化的衣纸堆中,待他之后烧化,便是我作法之时。张生忙问,让林老板作法,与他身体无碍吧?祥仔道,不妨事的,他既然愿意烧化周济孤魂,顺手帮忙也是无妨。之所以要瞒着他,只怕他心念驳杂,不易成事。

林太太看了一眼林老板,抖着声音对张生说,刚刚明明是你一个人回来的,哪里有什么阿祥?!张生顿了一顿,说,我刚刚明明是和他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现在现在……林老板指着地上的那摊水道,现在他早就脱身了。

林太太和张生都说不出话了,林老板则吐了一口气,说,果然是他,终究是做戏,上辈子做戏,这辈子也做戏。林太太和张生皆望着他,不知何意。林老板叹道,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爸,化成鬼来找我啰。当年我母亲爱听粤剧,同他一起出了家门,而他除了唱戏,能扮老生小丑,俗事都一概不知,逼得我母亲靠替人补衣服为生。后来,母亲生养我最辛苦的时候,他依然坚持去南洋巡演半年,在西环码头坐船出发,还没到西博寮就遇了浪,喂了鲨鱼。可怜我母亲一人照应我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们母子二人从没给他烧过一张纸,我估摸他在两界之间便不得超生了。他让你塞的那张街衣纸,便大抵是必须我这个血亲烧化,他才能解脱往生,便拉你做局。

张生恍然大悟,便觉失望至极,前后奔忙到底是一场空,为别人的父亲解脱尚不知道是好事坏事,自己的父亲如何则更是前途难卜。林老板与林太太相顾沉默,三人围着那团即将熄灭的纸上火,各人想着一个父亲。此时,远处街面上传来一声巴士鸣笛,三人抬头来看,只见一辆高耸的双层巴士正游着车河,上面是一幅巨大的海报,又是粤剧《八仙过海》的戏文,不过背景好似多了个小鬼,也要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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