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2023-01-04 15:47张慧谋茂名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莎莉过境狂风

张慧谋(茂名)

多年没体验过台风过境了,今夜坐在书房的昏黄灯光下,我有意把台灯调到这个成色,因为在这种不太刺激视线的灯光之下感受台风过境,才更能体味到台风过境时的奔放与狂野。

我坐在电脑前,关注着实时台风路径图。这个被命名为“暹芭”的台风,今天13时在电白沿海登陆后,像只巨型蝌蚪拖着一条又尖又长的尾巴,向内陆慢悠悠地游移过来,继续向西北方向移动。

实时台风路径图是充满美感和无比温柔的,可是它经过的地方却一地狼藉,造成灾难,甚至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好在“暹芭”的威力还不算强大,台风中心风力12级,这是强台风杀伤力不算强的一个。

我所在的城市离电白沿海直径只有30多公里,感受不到“暹芭”的巨大威力;但在我老家电城沿海一带,风力却非常大,夹带大暴雨,几乎把整座小城和周边村庄压垮了。

我时不时拿起手机打通侄子永忠的电话,问老家那边的情况如何。永忠说,风大雨大,盐场路口那棵大树都吹倒了,估计很多树木都很难挨过这个台风。后来,从另一渠道获得消息,在离我老家四五公里东南方向的北山海边录到的风力14级,这与台风预报的有偏差。14级台风,又是另一个概念了。

晚上8点多,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依然是在10级台风过境范围内。风力不算大,但台风夹带来的雨却大得吓人,密集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面,感觉到玻璃有破裂的痕迹,实在是太吓人了。我问正在电脑前做新闻公众号的儿子:“你房间窗玻璃密封了吗?”他埋头在灯下做事,应一声:“早就用透明胶布密封一层了,没事。”

也许内陆人体验不到台风过境时的威力,而此刻,我想,台风登陆地正处于“回南风”肆虐的时刻,很可能最致命的灾情就在此时发生。果然如此,在关注实时台风路径图的同时,我也不停地翻看手机朋友圈。有个小视频是当地媒体记者实地录了发上来的,整片海滩都被反涌的海水淹没了,浪头很高很猛,一个接一个的大浪扑进岸边的椰林里。岸上的几幢楼房前面,被海浪一次次地冲刷,几乎破门而入,真的很恐怖。

我所说的“回南风”,是海边人的一种说法。从我渔民父亲嘴里,我听过不止一次两次,而是每次刮台风,他嘴里都会自言自语蹦出这个词。父亲说:“回南风总算过去了。”感觉得到,说这话时,父亲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弛感。父亲手中那把捏得紧紧的大型三角尺,还有铅笔和老花镜,才轻轻地平放在那张又旧又皱的台风路线示意图上面。

其实,台风登陆后还不算结束,还有一个尾声,就像大型交响乐高潮过后的停顿,再一次把氛围推向高潮,“回南风”也是如此。台风登陆后空气中出现短时的空当,有十分钟左右的静止状态。可是,这家伙调整一下风向,再来个回马枪,从正南方加大强度,再次袭来,风力有时往往比它登陆时还大,摧毁性更强。大约半小时后,风力慢慢减弱,台风也接近尾声,画上很不光彩的句号。

1996年9月9日,在我所在地茂名登陆的强台风“莎莉”,就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超级强台风。据当时权威媒体报道,“莎莉”拥有1100公里的环流直径,使它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它具有两个台风眼,影响范围之广也是惊人的,香港、澳门、珠海、中山、江门、茂名、湛江、北海、钦州、防城港、玉林极大风速普遍超过12级,港澳和九大地级市受灾。受灾人口1041.5万人,死亡人数359人,淹没农田53.9万公顷,倒塌房屋30多万间,毁坏房屋123.9万间,停产、半停产企业10000个,被评为特大潮灾(一级风暴潮灾),广东遭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

我录下这段旧闻时,已经是26年后的今天(2022年7月2日)。这天傍晚正好是今年第三号台风“暹芭”过境茂名,其时狂风暴雨以势不可当的威力从沿海推进内陆。让我坐立不安的是,这是一股台风登陆后的“回南风”,我无法预测它后面会发生什么。

果然,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台风过境后携来连场暴雨、特大暴雨,小东江水位急剧上涨,加上上游水库泄洪,这座南方油城大片街区受淹,顿时成了泽国,当地组织各方力量抗洪护堤。在这座城市生活了30余年,我是头一回遇到如此严重的洪灾。别看“暹芭”温柔过境,它的伪装带来如此大的灾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26年前的强台风“莎莉”,给茂名留下的重创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天是9月9日,上午,天色灰白,没有太明显的台风迹象。缺少台风常识的人往往会被这种假象迷惑,但对于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却明显地嗅到台风的味道。空气焦躁沉闷,气流往下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内心无端恐慌。我骑自行车去报社上班经过市委大院围墙外的大草坪时,成千上万只蜻蜓在大草坪上空低飞盘旋,它们无序慌乱,有种仓皇逃命的悲壮。

从小就听大人说,珊夏(蜻蜓)低飞,天要打风筛了。“风筛”就是台风的意思,我觉得用“风筛”表达台风更形象。从台风图看,台风中心最初形成就像只巨大的圆筛,从原产地菲律宾洋面一路“筛”过来,不断旋转,不断强大它的实力。在海面上,行踪诡异,变化无常。

这时,披着美丽面纱的“莎莉”,正在悄悄逼近我们这座城市。

上午10点多,我和两位同事在编辑部坐班,忽然一阵狂风从街道间直卷过来,街边树木和电线杆即时被吹倒,不由得你有任何的想象;更大的一阵狂风横扫过对面街那栋四五层楼的墙体,贴在墙面的马赛克哗啦一声,刮鱼鳞似的全落了地。这时一位副总编走进来,对我们几位年轻记者说,你们准备出发吧,及时报道灾情,但务必注意安全。

然而,当我走出报社大楼上了街道时,风止了,整片街区出奇地宁静。以为只是一阵龙卷风,过了也就没事了。我骑自行车回报社宿舍,刚进家门不久,外面又是狂风大作,而且风力不断加强,风声、杂物撞击声、树木折断声……乱成一片,简直是世界末日。我和家人待在屋里,大气也不敢出,听着狂风撞墙抽油烟机孔发出的号叫,心就一阵阵地紧,感觉到有一万台推土机在发力,要彻底掀翻这座城市。

这时,我才想起,先前狂风过后的平静,其实我们已经处于台风眼区,也就是台风中心那个魔鬼般的虚空地带。台风眼,即台风中心,是发生在热带海洋上的强烈天气系统,从外围到中心风速逐步增加,然后迅速增加,但到了直径数十公里的中心区域内,风力迅速减小,降雨停止,出现了白天可看到阳光、夜晚可见到星星的少云天空。

想起20世纪70年代初,那年,我在乡下过农历七月十四节,老家人称这个节叫“鬼仔节”。一早,我娘从邻居家请人杀了一只田鸭(我家从来不杀生),在家门口拔鸭毛,忽然狂风大作,但这阵狂风过后,天空晴朗无云,整个村庄死寂般平静。我爹这时正在家里拨着算盘做账,他觉得不对劲,赶紧冲出家门把我娘拉回来,然后砰的一声关了家门,回头冲着我和弟弟说,赶紧把木棍扛过来,撑住门板,我们村子中“台风眼”了。

没等我从惊慌中回过头来想想发生了什么,屋外已经狂风扫地,整个村子都被古怪的风声雨声淹没。我和我弟、我娘用全身之力压住木棍强撑着门板,依然觉得有支持不下去的绝望。我爹说,再坚持一下,把门撑紧,要不然整个家就没了。大风一直吹到下午,近傍晚,才弱了下来。但村中的泥砖房倒了不少,树木全部折断伏地。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台风眼”。

第二次是1996年9月9日在茂名沿海登陆的超级强台风“莎莉”。茂名进入“台风眼”短暂的十分钟里,天空突然放亮,蓝天白云,众鸟高飞,一切都那么如常美好。可是,“台风眼”过去的刹那,翻江倒海、群兽狂啸般的飓风席卷而来,所到之处,没有对手,全败在蒙面美人“莎莉”的淫威之下。

在当时,气象部门也没有个准确的说法,“莎莉”最大风力究竟是多少级,只含糊地说12级以上,甚至有气象台预测“莎莉”的风力不会太大,不当回事,结果“莎莉”过后,这家气象台公开向市民道歉。1996年的中国,缺少卫星图像实测手段,只能依靠外国的卫星数据。编号为9615的台风“莎莉”,是这一年过了台风季在入秋时登陆广东沿海的“初台”。“莎莉”穿过巴士海峡,正面袭击广东,最大风力达18级,带来毁灭性的重大自然灾害。后来,“莎莉”被人们称为最会伪装的美丽杀手。

“莎莉”过后的第二天,连场大雨,下面沿海县派来一辆车子接我到台风登陆地重灾区采访,沿途见不到一棵直立的树木,见不到一间有屋顶的房子,所到之处,灾情不堪入目。

第一站去了虎头山,这里是“莎莉”携带几米高巨浪的登陆口,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条人造防风林带,绵延几十里。岭南著名画家关山月创作的巨幅国画长卷《绿色长城》,就是取材于此。可是,这条被视为“南海绿色长城”的木麻黄防风林带,一棵不剩,全都被拦腰折断,树桩白森森一片。这时我居然发现,在一个树桩上,几只蚂蚁在爬行,它们是如何避过这场灭顶天灾的?

第二站去了博贺渔港,这里是广东三大渔港之一。进码头时偶遇我姨丈,他是水产站干部,家就在码头附近。姨丈说,当时码头上堆着一堆装满柴油的大油桶,一阵狂风过来,油桶全被卷到天上,又重重地砸到码头地面,有的油桶爆炸,那情形太恐怖了。

博贺渔港是这个纯渔业镇所有船只的避风港,可是我所看到的,偌大的渔港没有一条完整无损的船只,浮在上面的全是船只残骸和碎片,几艘过百吨位的大船被海浪抛到陆地,一半悬在堤岸上。时隔多年我才能公开一个秘密,单是遇难的渔民和渔排养鱼工,死难者过百。关于这场风灾遇难者的数字,当时一律不准在新闻稿中出现,要与省大报保持一致口径。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见报的报道称,死难者有十余人,这恐怕只是死难者总数的零头。

台风过境,对于海边人,是一道生命的门槛。我老家过去有个说法,“行船走马三分命”,台风,是头号杀手。这都是过去的老皇历了。现时科学发达,对灾情预测精准度非常高,像1996年“莎莉”造成惨绝人寰的悲剧,相信不会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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