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桑

2023-01-04 15:47周齐林东莞
广州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大舅外祖母外祖父

周齐林(东莞)

1

许多年过去,外祖父、外祖母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慢慢被简化成两种声音,一种是蚕啃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另一种是回荡在夜空中的咳嗽声。

外祖母患有肺痨,干点儿重活儿就气喘吁吁。时常,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浓痰会让她陷入危机,生命的风随时会窒息在喉咙里。

外祖父、外祖母育有两儿四女,彼时家里还有小姨待字闺中,两个舅舅还未成婚,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外祖父身上。

外祖父养了一辈子蚕。于他而言,最崎岖的路都是通往桑树林的路,最美妙的声音是蚕啃食桑叶时发出的沙沙响声。

东里村数外祖父养蚕最多,为了养蚕,他在山上开辟荒地。荒地杂草丛生,布满荆棘。锄草、松土、施肥,外祖父硬是把这块地盘活了。外祖父种了四百多株桑树,恰好够家里的蚕吃。种桑的那天黄昏,外祖父站在屋内的菩萨像前,焚香三鞠躬,向上苍祈福。桑树次年就开花结果,无人问津的荒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外祖父每天早出晚归,忙于摘桑和喂蚕。采桑归来,昏黄灯光的映射下,外祖父正在清洗桑子。外祖母已准备好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旁边放着十斤白酒。

把熟透的桑葚洗净放入广口瓶中,捣碎,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白酒、冰糖,然后再密封。几天后,过滤掉残渣,再封口,放上一两个月,可口的桑子酒就酿成了。桑子酒有健脾胃、滋阴补肾的效果。外祖父爱喝桑子酒。一天的忙碌下来,身体疲乏,外祖父就喝一碗。

蚕结好茧后,天微微亮,外祖父就起床了,拉开木门,沉闷的响声在耳畔响起。外祖母早早地给我们备好了红薯、鸡蛋、开水、花生等食物。外祖父把四蛇皮袋的蚕茧和五罐桑子酒放在板车上,缓缓拉着往附近的火车站走去。夜色苍茫,点滴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哥哥和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紧跟在外祖父身后,很是兴奋。

村子紧挨着火车站,清晨和薄暮时分,火车轰鸣的声音时常在我耳畔响起。

晨曦微露,火车剧烈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嘎吱”一声,火车停在我们面前。外祖父匆匆把蚕茧和桑子酒往火车上搬。车厢里弥漫着铁屑的气息,外祖父带着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哥哥和我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部的摆设。

火车口吐白雾,不时发出咆哮声,几分钟后,呼啸着在晨风里疾驰起来。熟悉的稻田迅速往后退去,透过车窗,我看见瘦削的外祖母正拉着板车行走在微凉的晨风里,往家的方向走去。外祖父注视着外祖母,直至她消失在视野里。他心事重重,眼底满是担忧。身患肺痨多年的外祖母病情越来越重,一停药就彻夜咳嗽。

一小时后,火车到站了。外祖父用绳子将四蛇皮袋蚕茧分开扎成两袋,桑子酒挂在一边,他低头躬身一使劲,咬着牙挑在肩上。外祖父吃力地往前走,我和哥哥各抱着一罐桑子酒紧跟其后。

外祖父在蚕丝厂门口停了下来,许多蚕农聚集在这里。一个腋下夹着钱包、脸上挂着刀疤的中年人朝这边走来。外祖父见状,立刻站了起来,解开扎着蛇皮袋口的绳子。“刀疤脸”拿起几个洁白的蚕茧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站在一旁的外祖父不停地说着好话。“刀疤脸”是县里蚕丝厂的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蚕茧很快被“刀疤脸”搬到了一旁的卡车上。外祖父把卖茧得来的一沓钞票小心翼翼地放入内衣的裤兜里,这个裤兜是外祖母在昏黄的灯光下缝制的。

我们又往县二机厂走去。县二机厂是制造枪支弹药的地方,县里人以在此上班为荣。我们静静地蹲在二机厂门口。阳光变得毒辣,外祖父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十二点,随着下班的铃声响起,厂里的员工潮水般涌了出来。外祖父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活泛起来。

不时有人走过来询问价格,品尝一小杯,却没买。半小时后,密集的人流渐渐散去,厂门口的人渐渐少了起来。焦急之际,一个大腹便便、脸上长着一个黑痣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都要了。”中年男子说道。一罐桑子酒十斤,五罐总共卖了一百六十元。黑痣脸递给外祖父两百元,连同装酒的玻璃瓶也一同买了。

喧嚣散去,寂静的午后,外祖父带我们去药房买了五瓶治肺痨的药,花去六百多元。从药房出来,外祖父去附近的包子店买了十二个肉包,当作午餐。

来不及逛县城,外祖父拉着我们行色匆匆地往火车站赶。“下次来,好好带你们四处逛逛。”外祖父看着我们恋恋不舍的样子,说道。

回到家已是午后,村子里静悄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刚下火车,远远地,就看见外祖母单薄的身影。她站在村头的石墩上,朝我们张望。

外祖母给我们留了饭菜,辣椒炒肉、西红柿炒蛋、粉蒸肉、豆角。外祖父小心翼翼地把裤兜里的一沓钱掏出来递给外祖母,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五瓶药放在梳妆台前。外祖母拧开盖子,倒出三粒药丸,就着温开水吞了下去。吃完药,外祖母的咳嗽声暂时隐遁而去。

看着外祖父疲惫不堪的样子,外祖母满是内疚。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外祖母其实也是一只蚕,药片是她的桑叶。她需要每天吃药来维持生命。

2

摘桑叶很讲究时间。晌午时分,烈日高悬,采摘的桑叶堆积在袋子里容易腐烂。清晨和薄暮时分,炽热的光线变得柔和,最适合去采桑叶。

我和哥哥常从家里出发,步行七八里路去外祖父家摘桑叶。

通常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外祖父就起床了。沉重的木门拉开,发出“嘎吱”的响声。我和哥哥睡意未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路两旁的野草还挂满露珠,远处的山峦还深陷在稀薄的夜色中,小巷深处的老黄狗听见我们的脚步声起身吠几下,随后又躺了下来。

夜色被光亮完全驱散开时,我们已快摘完桑叶。等柔和的阳光变得炽热起来时,外祖父和我们坐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他从裤兜里摸出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目光默默地注视远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我则跑到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眺望山脚的村庄,看着缕缕炊烟发呆。

桑叶拉回家,外祖母让我们先吃饭,她把桑叶倒出来,铺在院落的空地上晾晒。阵阵裹着丝丝凉意的晨风袭来,把沾染在桑叶上的雨水吹干。湿淋淋的桑叶很容易把蚕推向死亡的深渊。

灰暗的蚕房里很快响起“沙沙沙”的响声,有的蚕正狼吞虎咽着,有的沿着桑叶的边缘细嚼慢咽。偌大的房间被“沙沙沙”的声音填充着,仿佛密集的雨水落在树叶上。

夜深了,外祖母的咳嗽声不时响起,与屋内蚕啃食桑叶发出的沙沙声呼应着。

蚕每一次休眠都是重生。蚕第三次蜕皮后,胃口大增,一天能啃食掉好几片桑叶,摘桑叶就成了关键。经验丰富的外祖父说,一条蚕一辈子能吃掉一斤桑叶。人一辈子能吃掉多少米饭能走多少路,也皆有定数。

桑和蚕是外祖父的命,种惯了地和西瓜的他需要以此来增加家庭收入,并维持外祖母每个月的医药费用。

有一年干旱严重,连续一个多月未下雨,长久的暴晒,大地的肌肤爆裂开来,呈现猩红的内里。午后的阳光潮湿、闷热,微弱的风像一尾蛇在村庄里四处游弋着。严重的干旱导致桑叶收成锐减。

看着饥肠辘辘的蚕,外祖父一筹莫展。几经打听,薄暮时分,外祖父得知隔壁镇的一户人家桑园紧挨着溪流边,靠着人工灌溉,桑叶的收成未受到干旱的影响。

外祖父买了上好的烟和酒,拿着蛇皮袋,踏着夜色匆匆去这户人家。几经恳求,对方终于点头答应外祖父采摘桑叶。

夜很深了,村庄寂静无声,村里人都深陷在梦境里。外祖母打着手电筒不时走到村口,踮起脚朝远处眺望着。我和哥哥跟在外祖母身后,呵欠连连。“齐文,你带林林先回去睡觉。”外祖母说道。哥哥一动不动,他忽然大喊起来:“快看,那边有亮光走动,肯定是外祖父回来了。”

身影越来越近,果然是外祖父。挑着两蛇皮袋桑叶的外祖父喘着粗气,全身早已湿透。

到了家,来不及吃饭休息,外祖父着急着把袋子里的桑叶倒出来晾晒。他撒了一层桑叶在蚕身上,屋子里很快响起“沙沙沙”的响声。外祖父听着这声音,沟壑纵横的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夜沉到底端,朦胧中我看见外祖父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吃饭,外祖母寸步不离地陪着他。饭后,外祖父疲惫地躺在床上,外祖母给他打来了热水泡脚。

里屋很快响起外祖父均匀的鼾声,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自己又帮不上忙,外祖母很是内疚。

次日,外祖父天还未亮就拿着扁担和蛇皮袋出发了,归来时已是午后,烈日高悬,马路上闪烁着一道灼热的白。

3

深夜,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夜空,惊醒了沉睡的故乡。

1992年盛夏的一天深夜,外祖母剧烈咳嗽着,呼吸急促,忽然“哇”的一声,一摊鲜血被吐在地上。屋内昏黄的灯光弥散开来,洒落在猩红的血上。外祖母服下几粒药丸,咳嗽声没有消缓,反而变得愈加剧烈起来。咳嗽声穿过墙壁的缝隙漫溢而出,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站在一旁的外祖父束手无策。外祖母弓腰端坐在床沿咳嗽着,外祖父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咳嗽声如细小的针刺疼着他。端坐在床沿喘息的外祖母,面色苍白如纸。

接连多日,外祖父四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

外祖母最终还是没有迈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屋内人影幢幢,屋外寒风呼啸,瘦骨嶙峋的外祖母静静地躺在外祖父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阵阵抽泣声在耳畔响起,我和哥哥站在房间的一隅,悲伤而又惶恐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生映衬着死。小姨出嫁后,外祖母一直盼着她能早日生儿育女。外祖母去世后两个月,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身怀六甲的小姨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外祖母最放心不下的是大舅。去世前,奄奄一息的她叮嘱外祖父一定要看好大舅,不要让他学坏。

大舅年轻时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总爱穿着一件白衬衫,一表人才,平日里走在大街上总能吸引不少女孩的目光。但他好吃懒做,平日里游手好闲,外祖父担心他跟着镇上的一帮混混学坏,托熟人替他在镇上的铁矿厂谋了一份工。外祖父以为大舅有了一份工会慢慢走上正途,没想到在矿上安保大队做安保员的大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躲在宿舍里睡觉。大舅经常入不敷出,一次没钱花了,人高马大的他穿着保安的制服冒充派出所的民警到小镇上抓赌,缴获的赌资被他挥霍一空,他冒充民警抓赌的事情很快就被识破。几日后的晚上,暗夜里行走的他忽然被人用麻袋套住头,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得鼻青脸肿。

大舅还是学坏了,外祖母去世的第三年,大舅跟着小镇上的一帮混混聚众斗殴致人重伤而陷入命运的泥潭里。作为参与者,大舅被判刑,锒铛入狱。

在关押的派出所,见到大舅的那一刻,外祖父忽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不肖子孙!”外祖父厉声骂道。

审判长一锤落音,被判的消息传到偏远的小镇,鬓边已斑白的外祖父顿时晕倒在地。黄昏时分,外祖父提着一瓶廉价的白酒、手持三根香火跪在外祖母的墓碑前。“对不起呀,老伴儿,是我没管好他。”外祖父猛喝了一口白酒,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半个月后,大舅被关在新余的一所监狱。自那以后,外祖父每次卖完蚕茧就会去看他。村庄还被稀薄的夜色笼罩着时,外祖父就起床了,他走到村口,坐火车到县城,然后再由县城坐火车到新余,下火车后,他坐大巴辗转颠簸三次才能抵达目的地。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汗渍漫漶的身上,映射出他疲惫孤独的身影。每次在路上遇见熟人问他去哪里,外祖父总支支吾吾地说去县城看个亲戚,苍白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外祖父提前准备烟、腊肉以及洗发水、香皂、毛巾、牙刷等生活用品,还有大舅爱吃的香蕉和梨子。“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隔着窗,外祖父颤抖着嘴唇说道。

“当时看着你外祖父这么大年纪,头发都白了,每个月坚持来看我,我就感到很心酸、很内疚。”多年后,大舅跟我说道。

4

外祖母去世后,整个家庭被悲伤的阴影笼罩着,而大舅身陷囹圄加重了外祖父心底的悲伤。小舅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年过六旬的外祖父。

自从大舅出事后,外祖父养蚕种瓜变得更加卖力起来。

外祖父对桑和蚕充满敬畏,它们是他的衣食父母。

小满这天是蚕神诞生的日子,为了祭蚕神、祈福大丰收,外祖父一大早就去集市上买来新鲜的面粉,面粉加温水稀释后揉成蚕的模样,放在锅里蒸。蒸熟后,外祖父小心翼翼地把面茧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的稻草堆上,而后焚香叩拜。远远望去,白色蚕爬满了小山堆,寓意着蚕茧的丰收。

祭拜完毕,嘴馋已久的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面茧子。

当蚕不再进食,沙沙沙般下雨的声音顿时隐退而去,灰暗的屋子里寂静无比。 这是一个神奇而伟大的时刻,蚕即将作茧自缚。

蔟具是熟蚕吐丝结茧的地方。村里人精打细算,大都就地取材,把晒干的稻草扎成一捆捆放在靠近熟蚕的地方。外祖父早已把十几个做好的稻草人放在屋子里。熟蚕昂首挺胸向上一步步攀爬,寻找结茧的地方。蚕终于上蔟吐丝了。

在这神奇的时刻,外祖父走路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正在结茧的蚕。

蚕是天生的能工巧匠,我细致观察过蚕结茧的过程,仿佛在打量一个泥水匠建房子。蚕开始时看似凌乱的吐丝,却暗藏玄机,它是在织成一张细密的茧网,给自己的房子制作出房梁。蚕迅疾加快吐丝的速度,网状的房梁变得厚而牢固。为了更好地吐丝,蚕如杂技演员般把自己的身体弯成一张弓,首尾几乎咬合在一起。蚕吐完最后一口丝,筋疲力尽地躺在自己搭建好的房子里喘息着,静静地等待那抹阳光照耀在自己身上。

昼夜更替,蚕蛹躺在黑暗的茧房里,汲取破茧而出的最后力量。

并不是所有的蚕都能破茧而飞。在野外,我看见一只野蚕经过足够时间的酝酿,苦苦挣扎着从茧子里爬出来的飞蛾,却能站立在蚕茧上,舒展开短小轻盈的翅膀,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被人类圈养的蚕在进入蚕房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破茧而飞的机会。蚕卑微的生命里,却隐藏着肉身的沉重和灵魂的桎梏。被圈养的蚕衣食无忧,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在危机四伏的野外四处觅食。然而,蚕的命运却被人类左右着,一根无形的绳索拴在它的脖子上,犹如终日系着绳子的宠物狗。

5

繁重的农活让外祖父暂时忘却大舅身陷囹圄所带来的悲伤与忧愁。一天的农活儿结束,奔波了一天的外祖父停下来,那些纷繁的痛苦仿佛绳索般直勒得他喘息不过来。他蹲在门槛上,望着苍茫的夜色,“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每逢清明节,外祖父总要带上祭品去外祖母的坟前坐上好久。

外祖父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迈进,步履笨拙,却目光坚硬。几年下来,他慢慢攒够了大舅结婚的钱。

多年的等待终于迎来曙光,那些昏暗的日子消逝而去。2002年出狱后的大舅,仿佛变了一个人般,变得懂事孝顺明事理。外祖父看在眼底喜在心底。

次年底,大舅结婚,外祖父用一千多个蚕茧让村里的德旺叔加工了一张两斤重的蚕丝被。蚕丝比头发还要细腻好几倍,蚕丝被透气、柔顺滑腻、耐用,手感好,十分保暖。

选茧、煮茧、除蛹、清洗、晒丝、拉丝、缝制,我津津有味地站在德旺叔身边,看他细致而娴熟地操作每一道工序。

煮茧是制丝的一道重要工序,颇为残酷。蚕蛹即将破茧而飞的前几天,却落入被沸水煮的命运里。一张蚕丝被由长丝绵填充,只有用长丝,才能保证被子不易跑丝、走丝、板结,而蚕破茧而出的过程会破坏蚕丝的完整性。

煮茧抽丝,锅里的沸水热气腾腾,当蚕蛹正做着羽化成蛾的飞翔梦时,却被一双粗糙的手抛入滚烫的沸水中,一命呜呼,飞翔梦顿时化为泡影。祖父每次都会特意留下几只蚕茧,看着它们破茧而出,羽化成蛾在半空中翩翩飞舞。

蚕是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它的一生都在为飞翔而不断汲取力量。

“煮蚕是不是太残忍了,它们还一心想着飞出来呢。”我抬头,一脸稚气地问外祖父。

“是比较残忍,但没办法,所以我们要感恩每一只蚕。”外祖父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外祖父的话语里满是对蚕的敬畏与感激之情。

几十道复杂的工序下来,一张轻盈而温暖的蚕丝被出现在我面前。

这张用外祖父养育的蚕茧加工制作而成的蚕丝被,舅舅和舅妈用了近二十年。蚕丝远看是白色,凑上前,低下头,仔细打量,会发现其实是淡黄色的,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这层黄色是丝胶,蚕丝蛋白的外面覆盖着的这层丝胶无形中延长了蚕丝被的使用寿命,丝胶能对螨虫、多种微生物有天然的免疫能力,无形中织就起一道天然的安全屏障。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诸葛亮说,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古人把桑树视若宝贝。

此后多年,随着我逐渐远离故乡,在异乡辗转颠簸,桑和蚕的身影很少见到。驱车疾驰在高速路上,当广阔的桑树林出现在视野中时,我总会想起外祖父忙碌的身影。

村里人也不再种桑树,相比于在外打工,养蚕成为不挣钱的副业,吃力不讨好。种桑养蚕慢慢成为一种传统乡村牧歌式的回忆。

养了一辈子蚕、种了一辈子桑叶的外祖父停了下来。年近九旬的他腿脚不便,步履蹒跚,每天摇着老年车穿行在乡间小道,望着熟悉而陌生的一草一木发呆。当他走过那片桑树地时,我想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定瞬间被激活,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1992年,年仅六旬的外祖母因肺结核去世。2022年,大年正月初二清晨,我驱车携妻儿去岳父岳母家拜年。原打算在岳父岳母家住一晚,次日再去外祖父家拜年。没想到两小时后,车刚停稳,电话骤然响起,那边传来外祖父过世的消息。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哑然失语。傍晚,又匆匆驱车往家赶。外祖父已是九十二岁高龄,在乡村能活到这个岁数属于喜丧了。年前外祖父因冠心病住院,医生在诊治冠心病时忽略了他的胃病。彼时,外祖父已拉黑便多日。最终是胃出血让他的生命走向终点。

打开冰棺,轻轻抚摸,外祖父的身体已变得僵硬和冰凉。他紧闭着眼,双唇微张。在生命的河流里,擅长游泳的外祖父最终也成了一个溺水者。河水漫过他的头顶,他瘦骨嶙峋的手不停拍打着,做着最后的挣扎。起了漩涡的水面复归于平静,只剩下一圈圈涟漪缓缓涤荡开来。

外祖父去世那晚,我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带着我们哥儿俩去山上摘桑叶。摘完桑叶正准备下山时,外祖父忽然笑着喊我们的名字。我们看着他,他站着一动不动,忽然变成了一株桑树。梦戛然而止。从睡梦中醒来,窗外月光如水。

这是一个奇怪而有深意的梦,我细细琢磨,却不解其深意。次日清晨,看着几个舅舅和姨妈身着白衣跪拜在灵堂,我顿时恍然大悟,这一身身白忽然让我想起一只只洁白的、结满茧的蚕。

我慢慢理解了梦所昭示的深意,丧妻的外祖父如一株枝繁叶茂的桑树,一阵风吹来,桑叶哗哗作响。他用身上的一片片桑叶哺育着膝下的儿女,直至他们破茧而出,羽化成蛾,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起来。

送外祖父去县城的殡仪馆那天正是大年初五。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狭窄的乡村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竟走了近两小时。我驱车在车流的缝隙里左右穿梭,时刻担心着跟不上载着外祖父的那辆灵车。年幼时外祖父带着我们哥儿俩去县城游玩的场景,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多年后的今天,再次跟着外祖父去县城,没想到已是阴阳两隔。

殡仪馆坐落在县城后山一个偏僻的角落,四周群山环绕,只听见悲伤的哭泣声从厅堂里传来。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绵绵的阴雨持续了一个多月。许多年迈的老人没有迈过这个冬天,颓败的肉身轰然坠地。那天殡仪馆里等待火葬的老人有二十个,外祖父排在第十九位。

外祖父静静地躺在殡仪馆门口狭小的躺椅上,被一张白布盖着,姨妈躬身伏在一旁哭泣。屋外寒风呼啸,不远处的松柏矗立在暮色中。

见屋外寒风吹彻,舅舅掏出电话,欲动用关系插队,提前进入火化炉。他认识火葬场的主任。然而几个电话下来,对方却是始终无人接听。我心底一阵凄然。

晚上六点,外祖父终于被推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看着火炉,我忽然想起诗人小西的诗歌《立冬》:灰烬掏出后,往炉内填煤时/我想起母亲。她是在春天/离开我们的,被一辆车拉走。/乍暖还寒的天气,她排着最后一次队/等人过来,把她送到火炉里去。

这是外祖父最后一次排队,他曾无数次去火车站的包子铺排队买包子给我吃。火炉门关了,外祖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半小时后,外祖父再次出来时,变成了一团灰烬,装进了骨灰盒中。外面的电子礼炮响了起来。舅舅紧抱着外祖父,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回家了。

我驱车载着外祖父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行驶着。夜色苍茫,远处的灯火摇曳阑珊。表弟一边朝车窗外不停地扔纸钱,一边喊着,外公,回家了。

归去来兮。

外祖父躺在骨灰盒里,仿佛一只结茧的蚕,此刻蜕去肉身这副沉重的外壳,破茧而出,羽化成蛾,朝天际飞去。

次日,外祖父上山了。舅舅在外祖父的墓碑前种了一棵桑树。寒风袭来,树叶左右摇曳着,那些模糊的时光仿佛又变得清晰起来。

久久地站在墓碑前,盯着这棵桑树,我猛然意识到,我已是一个不再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人。1992年,外祖母因肺结核去世;2011年“五一”假期,酷暑难耐,身患食管癌的爷爷寂然离去;2021年3月,春寒料峭之际,身患老年痴呆症多年的奶奶去世;2022年正月初二,外祖父去世。我只能在梦中打捞过往,与他们相见。

每个人都是一只蚕,以作茧自缚的形式呱呱坠地,再以破茧而出的方式离开尘世,飞向天銮。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这说的是古人看到父母亲种下的桑梓树,尚且必须恭恭敬敬立树前。古人喜欢在屋前屋后种植桑树和梓树,桑树与梓树成为家的一种隐喻。在外漂泊多年的我,对家的概念已变得越来越模糊。

外祖父当年开辟出的那片桑树林早已成为一片荒地,荆棘丛生。庭院里他生前种下的桑树早已枝繁叶茂,每逢盛夏时节,一个个饱满的桑葚缀满枝头,等待着异乡人归来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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