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林 烁（潮州）

一

我打小就知道家里有一件传家宝，就戴在奶奶的手腕上，是个玉镯，通体碧绿，没有任何瑕疵，透光得很。那种玉石的光泽，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玉镯从来没有离开过奶奶的手腕。奶奶戴着它操持整个家，洗衣、做饭、洗碗……那瘦小的手戴着这个玉镯，倒是为这些事情增添了一抹亮色。

人人都说这是我们的传家宝，是奶奶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听说奶奶的祖上是做过官的，后来逃难，逃到村里来，就在这儿安了家，也是大户，留下些宝贝很正常。那些宝贝一代代留传，到了奶奶这里，只剩下这个玉镯，更是显得宝贵。奶奶对它非常珍爱，从不离身。

经常有些大婶来我们家就为了看一眼这个玉镯。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搭着瓜棚的院子里，在那瓜藤覆盖的阴影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个玉镯不菲的价值，说能卖多少钱，说羡慕奶奶，也说羡慕奶奶的子女，将来能分得一大笔财产。奶奶只是笑着不说话，随意地转转这个玉镯，把话题岔开去。可我每次听到这些话，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原因无他，只是觉得这些话很不吉利。奶奶明明活得好好的，她们好像说得奶奶已经快没了似的，子女就等着分家产了！

但更让我心惊的是，婶婶们的眼睛也盯着那玉镯看，也多了几分贪婪。她们面上带着笑容，一口一个“妈”叫得亲切，对奶奶嘘寒问暖，可是眼睛里那明晃晃的渴望，是根本骗不了人的。

我曾暗地里扯住母亲，跟她说出我的困惑，母亲拍拍我的手，刮了刮我的鼻子：“你还小，不懂这些。她们那些人，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百八十套心肠，就盯着你奶奶的手镯。反正，咱们做好自己就行了，老人家的东西不能惦记！惦记了老人家的东西，那就不是传家宝了，那是大祸临头了！”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看着那些人时就多留一个心眼，偶尔也会揣摩他们话语中的用意。渐渐地，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到我耳里。有人说母亲太过木讷，也不讨喜，奶奶不喜欢母亲。虽然是大儿媳妇，却不如二儿媳和小儿媳得老人家欢心，将来分家产，这传家宝肯定是分不到了！还有些人三天两头嘬着牙花子劝母亲要多孝顺，将来才能有好处。我一听就火冒三丈，我母亲明明就孝顺至极，每次做了好吃的，立刻就端给奶奶；平时奶奶有什么衣服要缝缝补补，也是母亲做的；要是奶奶有个感冒发烧的，那更是床前床尾地伺候！怎么就不孝顺了？我几次要争辩，母亲都暗暗地压住我的手，笑着应了别人一声好，回头跟我说：“这些可能是有心人散布的风声，不用理她们，咱们良心过得去就行。你奶奶还不傻不笨，知道是非，人心总知冷暖，谁对你好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想骗就骗的。”

我敬佩地望着母亲，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可是她却有大智慧，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明白清者自清。我虽然读了几年书，却根本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有从母亲这里汲取营养，我才能慢慢看懂这个人世间。

二

不到几年工夫，奶奶年老了，手脚不再麻利，操持不了整个家，甚至自己都成了个拖累，腿脚不灵便，还要别人照顾。父亲作为长子，义不容辞地想承担起这个义务。可是二叔和三叔却不同意，义正词严地表示母亲应该共同赡养，绝没有劳累一方的道理。二婶和三婶声音柔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叫得比一个甜，就想把奶奶拐到他们家养着。我们冷眼旁观着，都知道他们两家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哪是为了奶奶？还不是为了那个镯子！谁能把奶奶抢过去，这个镯子将来顺理成章就是谁的。这份险恶的心思，谁看不出来？骗三岁小孩子还差不多。

父亲不想跟他们争这些，只想奶奶过得好，想着他们为了玉镯，也会善待奶奶的，于是松了口，让他们争去。最后二叔赢了，他家庭条件比较好，说是能给奶奶更好的照顾。输了的三叔脸气得铁青，踢开门头也不回就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跟奶奶说。

父亲母亲帮忙把奶奶挪到了二叔家，临走时奶奶的眼神很是不舍，父亲只能拍拍她的手，说会常来看她，奶奶这才叹了口气，合上眼睛默默躺下了。回到家，父亲坐在门槛上一连抽了三支烟，整个门口烟雾缭绕，配上那将落的橙黄色夕阳，有些肃穆的感觉。许久，父亲蹍灭了最后一根烟的烟头，把头靠在门框上，有些迷茫地喃喃自语：“娘还不如个石头来得重要吗？”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地过着，父亲时不时去看看奶奶，看她缺些什么，有什么能够照顾的。但他平时也有很多工作要做，常常忙得不行。母亲要照顾我们几个孩子，还有些手工活儿，也根本走不开。没想到就在某一天，父亲忽然怒发冲冠地推开了门，疾步走到天井的角落里抄起一个啤酒罐就砸！“啪啦”一声响，吓得我们都从屋里跑出来，震惊地望着他。

父亲的眼气得通红，声音也嘶哑了：“老二为了不扶妈起来上厕所，给妈穿尿裤，又懒得换，把妈捂得一身褥疮！我去看的时候，妈都抓烂了！那模样……”他忽然哽咽难言，一下子蹲下来，捂住了脸。

母亲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但碍于二叔到底是父亲的兄弟，也不好说什么，等父亲平静了些，就劝他：“你是长子啊！本来就应该养着妈的。要不咱们把妈接过来？他说他会对妈好的，可是结果呢？他既然没做到，咱们现在去把妈要回来，他不敢不同意的。”

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与母亲一起到二叔家说理去。可是三叔也听到了风声，一起赶了过去，提出不能只由一方赡养，应该轮流照顾，这样才公平。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想摇头，奶奶是腿脚不便，让她每隔两个月换个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这到底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自己好？

就这件事又争论了好久，几天后，父亲不堪其扰，抵不过两个弟弟的共同要求，只能答应轮番赡养，于是，奶奶就开始了艰苦的“颠沛”生活。奶奶暗地里流着泪对父亲和母亲说，自己原想生了三个孩子老来能享福，没想到却被这样撕扯着，不得安宁。

我端详着奶奶，她又瘦又小，像个果核，失水严重，皱皱巴巴的，已是苍老至极。可是那个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通体碧玉的玉镯，却那样饱满，那样引人注目。本是极美的东西，却好像成了罪恶的源泉。那像被灌了水一般的玉镯戴在奶奶干枯的手腕上，就像一副枷锁，牢牢地将她锁住了。

三

奶奶住在我们家时，也对我讲起过这个玉镯的故事。与传言的差不多，这个玉镯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很名贵的宝贝，是奶奶的母亲送给她的。但在奶奶的叙述中，我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奶奶的记忆里，她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一直戴着这个玉镯，操持着整个家。小时候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时啃过这个玉镯，蹒跚学步时抓过这个玉镯，长大后听过这个玉镯的故事……对她而言，这个玉镯不仅仅是一块玉，而是她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她舍不得摘下来，想一直戴在手上。

我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玉镯的含义。所谓传家宝，并不只是指这件东西本身的价值，而是这件东西所包含的家族精神、童年回忆、人生经历、长辈笑影等一系列令人刻骨铭心的东西。它之所以会成为传家宝，是因为人们看见它就会想起过去，唤起美好的记忆，作为上一辈留给下一辈的陪伴，永远凝固在那里。

我伸手摸着那块冰凉的玉，它透亮纯净，不染纤尘。我希望人心也是如此，不应该因为贪欲而染上尘埃，从此堕落下去。

奶奶被轮番赡养的生活过得很艰苦，越到后面她越不能走动了，几乎卧床不起。可是每当要被转移时，她都要被人生生扛抱起，送上三轮车，摇摇晃晃运往另一家，再接着被扛抱进了屋里。二叔家和三叔家都有楼梯，每次都让奶奶颠簸不已，我们每次要送奶奶出门都只能摇头叹气，却无能为力地望着三轮车越行越远。

可是这样，奶奶还成了村里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大家都夸奶奶的儿子们特别孝顺，从没见过争着奉养母亲的，真是当代孝子！每次奶奶坐着三轮车奔赴下一家，总有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言谈之间满是羡慕，说这是有福之人，平常人哪有这个福气？

我不知道坐在三轮车上的奶奶有没有听到这些话，也不知道她心里做何感想，但是我多次看到父亲欲言又止，最终大概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摇摇头进了屋，用一种我看不太懂的眼神望着我。不过，我大概能读懂其中的一种意思，那就是希望我以后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晚年。

四

可噩耗来得猝不及防。

炎热的夏天，我们送走了奶奶。正打算吃饭时，忽然电话响了，母亲接起来一听，脸色立刻变了，冲我们大喊一声：“快走！奶奶摔倒了！”

在路上，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三轮车夫把奶奶扛抱着上楼的时候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奶奶直接滚下几节阶梯，头部当场就流血了。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包扎好头部睡在病床上。大概是打了麻醉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头侧在一边，露出扎满绷带的一侧，整个人在白色的床铺上显得憔悴至极，似乎奄奄一息。

屋子里的气氛非常尴尬，凝重而沉默，混杂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令人窒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的脸黑得像块炭，弯下腰，手轻轻抚过奶奶的头，眼角有泪在微微闪烁着。

“大哥，这是意外，我们也不想的，谁知道那个骑三轮车的不可靠……”三叔见父亲这样只能开口说话，可是话一出口就是辩解，当场惹得父亲大怒：“你闭嘴！”父亲站直了身子，胸膛剧烈起伏着，“是你非要说轮流赡养，是你非要妈这样轮流奔波！你明知道妈已经不会走路了，你安的是什么心！现在好了，妈摔倒了，老人经得起摔吗？要是妈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三叔不甘示弱：“轮流赡养本来就没错，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了！你别不识好人心！再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凭什么你说了算？”

父亲上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子，怒吼一声：“我说了是不算，但是妈说不愿意的！是你们逼她的！”

三叔无话可说，只能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你不过就是想分财产嘛！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干什么？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装什么孝子呢！”

父亲举起了拳头，众人刚想拦，他却放下了，也松开了三叔，直接走到奶奶床前，托起她的手，褪下她的镯子。众人大惊，二叔直接跳了起来：“你干什么？！”

父亲把镯子拿着举在胸口，一字一句地说：“传家宝，好一个传家宝！传家宝是用来福泽儿孙、福佑老人的，不是用来让我们自相残杀的！你们几个摸着良心问问，妈从小是怎么把你们拉扯大的？爸死得早，没有妈，你们能有今天吗？一个个都是白眼狼，一个镯子有什么？你们都想要，我就让谁都得不到！”说着用力一摔，直接把镯子往地上砸去。众人目瞪口呆，眼看那镯子直直往地板上撞去，发出好大一声响，清脆却震撼，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像是一声灵魂的撞击。镯子接着又弹起来，抖动了几下，这才停在地上。

“你疯了！”二婶一声惊呼，就要扑过去抢那个镯子。可母亲快人一步，直接把镯子捡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翻看。说来也真是神奇，刚才这么狠命一摔，镯子竟丝毫不坏，连点裂痕都没有，里面有没有损伤尚不可知，但表面依然光滑，闪烁着温润的光芒。

母亲什么都没说，又把镯子重新戴回奶奶的手上，接着环视屋里的人一眼：“妈我们接回去了，你们好自为之，做人不能坏了良心，人生的路，长着呢！”

五

父母把奶奶接回了家，精心照顾着，可是奶奶已经如日落西山，没有几天日子了。

有一天，奶奶清醒了很多，把母亲叫到床前，很费劲地褪下自己的镯子，放在母亲手里，将她的手紧紧按住：“媛啊，这东西就给你了，你收好，这是你该得的。你本来就是大儿媳妇，又对我这么孝顺，我没有别的能补偿你的，你收下吧！”

母亲理了理奶奶睡乱了的头发，温声说：“妈，您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对我也好，我不是为了这东西才对您好的。您老安心养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奶奶苦笑着摇头：“哪有什么好日子？不想再拖累你们了，我算是看透了，传家宝呀，传来传去，只剩下怨了。”说着，奶奶浑浊的眼睛望向我：“乖娃，你以后可不能像你二叔三叔那样，惦记你妈的东西呀！”

我郑重地点点头，心想着我应该是不会的，因为我已经无比明白这传家宝的含义，明白了一个东西如果能传下去，必定不在其物质价值，而在其精神价值。如果说，我对父母的东西有所惦记，那我一定是惦记他们优良的品德，那是我们真正的传家宝，可留传万年。

不到半个月，奶奶就走了，临走时也不肯见二叔三叔一面。后事都是父亲操办的，二叔三叔来闹过一回，父亲把他们赶走了。父亲说，不想让他们扰了奶奶的清净。

那个玉镯，父亲把它埋进了奶奶的坟墓里，他没有对家里以外的任何人说，因为知道说了别人也不信，只会以为是他的计谋，想要瞒天过海，藏富而已。我也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毕竟那是奶奶自己愿意给母亲的。父亲站在奶奶的坟墓前，看着周围的松柏，摸了摸我的头：“那个镯子伴了你奶奶那么久，肯定是有感情的，让它陪着你奶奶，就像你曾外祖母陪着你奶奶一样，你奶奶也不寂寞。”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奶奶的墓碑，又把话咽下了，拉着我离开了。

我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个玉镯不是福而是祸，它要了奶奶的命，将来难保不会也要了我们家的命。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宝，而埋葬进去的也不一定是祸，这是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道理。这是父亲朴素的智慧，却是我一辈子要参悟的禅机。其实，我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传家宝，它贵不可言，也无人能将其夺走，永远被我珍藏在心中，将伴我一生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