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氏孤儿》和《伊利亚特》看中西方悲剧观的不同

2023-01-05 09:29尹琪颖湖南文理学院
环球首映 2022年3期
关键词:伊利亚特赵氏孤儿阿喀琉斯

尹琪颖 湖南文理学院

中国和西方因为社会地理环境、经济发展、政治,还有宗教、道德、哲学观念等各方面的不同,在戏剧创作上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偏好和倾向。悲剧的意义源自古希腊时期,古希腊悲剧本身就是一个成熟的戏剧体系。中国的戏剧源远流长,但不少人却一直试图用西方的悲剧观念来理解和解释中国的悲剧,提出中国没有悲剧的观点。实际上,中国戏剧当中也有着明确的悲剧意识,只不过在表现方式与西方呈现出巨大的差异。中西方悲剧形式都深深根植于其自身特有的民族文化当中,受到不同的民族文化的影响,体现出本民族的文化特质与民族精神。本文尝试以中国元代传统杂剧《赵氏孤儿》以及西方史诗《伊利亚特》为例,从不同角度来分析中西方悲剧的异同。

《赵氏孤儿》是元代杂剧家纪君祥创作的五折杂剧。讲述了春秋时期晋国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的诬陷,全家三百余口被杀。赵家门客程婴为了救出刚刚出生的赵氏婴儿赵武,不惜用自己的孩子生命交换,并且将赵武抚养长大。长大后的赵武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亲手杀死屠岸贾为全家报仇的故事。

《伊利亚特》则相传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600年期间,由盲诗人荷马所著。他的杰作《荷马史诗》在很长时间里,极大地影响了西方的宗教、文化以及伦理观念的发展。而《伊利亚特》就是《荷马史诗》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讲述了希腊人远征特洛伊城的第十年,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和将领阿喀琉斯因为一个女俘起了冲突,阿喀琉斯因此退出战场,致使希腊联军连败。后来为了替好友帕特罗复仇,阿喀琉斯才穿上盔甲重上战场,杀死特洛伊统帅赫克托尔,并且带领希腊联军攻占特洛伊城的故事。

一、矛盾冲突产生的方式不同

古希腊悲剧是西方悲剧的第一个阶段,题材多来自于神话传说与英雄史诗。这一阶段的悲剧被称为命运悲剧,在这样一个历史阶段当中,社会力量和自然力量作为一股无法理解的强大的能量与人相对立,无论人的行动如何选择,最终都将走向命运原本就安排好的结局,人类渺小的力量无法挣脱强大的自然及社会力量而产生悲剧。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悲剧是通过引起人“怜悯”和“恐惧”的方式使人的情绪得到净化,怜悯是由一个人遭受到不应遭受的厄运,恐惧是因为我们发现这个人同我们极其相似。西方悲剧当中,往往是人物自身的行动和性格导致了他的悲剧命运。古希腊悲剧的三位大师的作品,埃斯库罗斯笔下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以及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都是这样的作品。《伊利亚特》当中,阿喀琉斯在出征特洛伊城之前和女神母亲讨论自己的未来,从女神口中得知自己如果决定去特洛伊必将战死。但是阿喀琉斯不甘于做一个不被人记住名字的普通人,他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流传千古。阿喀琉斯最终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毅然踏上了征战的道路,即便在战争中屡建奇功,获得整个希腊联军的尊重,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必死的命运,被希腊王子帕里斯所杀。

中国古典悲剧往往立足于现实生活而非神话故事,从现实当中吸取营养,用现实当中的人与人、人与社会、大善大恶的伦理道德的对立来建立冲突。中国古典戏剧当中的人物,大多处在一定的社会道德伦理困境当中,他们用自己渺小的力量与强大的社会现实做斗争。中国传统悲剧当中,冲突矛盾的主体并非个人的性格或者行为,更多的是人与社会势力之间的道德对立。儒家认为,作为社会中独立的个体,人应当具备五种最基本的品格和德行,被称为“五常”,即仁、义、礼、智、信。“五常”贯穿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发展当中,成为评价社会以及个人发展的重要标准,其中仁义后来被推崇为中国传统社会道德的最高准则。中国古典戏剧当中的主人公,往往是道德完美的化身,却被迫陷入充满矛盾的道德困境。《赵氏孤儿》当中,程婴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赵家被抄家他完全可以独善其身,避免灾祸。但是为了保护赵家唯一的孤儿,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他的悲壮之举来自于中国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当中,根深蒂固的为他人牺牲的“仁义”观念,实际上是一种受到传统观念影响下,社会利益与个人利益的矛盾冲突,所体现出来的道德困境。

二、对人物性格开掘的关注点不同

西方戏剧当中的主人公具有强烈的主动性与进取性。受到早期古希腊海洋文化的影响,崇尚个性和自由,崇拜具有强烈突破和斗争精神的英雄人物,赞扬强大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像对抗的勇气和冒险精神。西方的悲剧的力量来源于人本身,认为悲剧常常通过正义的毁灭、英雄的牺牲或主人公苦难的命运,显示出人的巨大精神力量和伟大人格。西方悲剧的终极目标并非单纯展示人物悲剧的生活轨迹或是悲剧命运,更多的是通过人的悲惨的遭遇和经历,展示出人在与自然或社会力量相抗衡当中体现出来的人性本身的伟大与崇高。人物往往具有强烈的欲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命运与自然抗衡,戏剧故事跟随着主人公主动选择和行为来前进。《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并不是被动接受希腊联军的邀请,而是在明知自己可能会死的情况下,主动选择参加战争,体现出人物自身积极进取、改变自己命运的激进意识。特洛伊将领赫克托尔当着特洛伊城众将士的面和阿喀琉斯单独决斗却失败被杀,阿喀琉斯非但没有受到特洛伊人民的围攻,反而以胜利者的姿态带走了赫克托尔的尸体,也体现了特洛伊城对胜利者英雄的尊敬。

中国古典戏剧的主人公在性格上却常常显示出一种被动性。中国身处内陆地区,发展相对稳定,崇尚中庸之道。中国的悲剧主人公一般就是生活在社会当中的普通人物,受到一定的伦理道德的制约,将社会利益看得比个人利益要重。中国传统艺术观念都源自中国传统美学,而传统美学是以源于礼乐传统的儒家美学为主体,并在发展中逐渐融入老庄道家和禅宗美学,形成了中国独有的民族风格及偏好。儒家认为文艺作品应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抒发感情时应当要哀乐适度,要受到伦理道德的制约,达到情与理的中和。个人的情感不能随意发泄,要受到礼仪的节制,也就是“发乎情,止乎礼”,要成为温柔敦厚的君子。中国悲剧在选择主人公的时候,总是选择那些平民百姓、劳苦大众,他们并不积极采取抗争,行动往往呈现出被动的态度,并没有强烈改变自己命运的意识,而是寻找与现实社会相和谐的共存之道,在忍耐中等待爆发。《赵氏孤儿》当中,程婴救下孩子之后,并没有立刻展开报复行动,而是忍辱负重,花费近二十年将赵氏孤儿赵武养大成人,直到他有能力自己血刃仇人。在这二十年中,程婴用强大的忍耐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使屠岸贾对自己和赵武完全放下戒心,直到等待到合适的机会才完成复仇。

三、人物命运的结局不同

西方传统美学强调美与真的统一,所以西方悲剧遵循“一悲到底”的结局原则,主人公往往与理想同归于尽。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品质由他们的性格决定,但他们的幸福与否取决于行动。剧作家运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塑造性格,未必能产生悲剧效果,但是只要情节安排得当,展现人物从幸福转入不幸,就能产生惊心动魄的效果。因此,西方悲剧的主人公往往有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其结局总是遵循着彻底的毁灭力量,人物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用尽所有力气,直到最终失去生命。《伊利亚特》当中,英雄人物阿喀琉斯虽然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最终却被擅长弓箭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发现命门,射箭刺穿脚踝。阿喀琉斯在希腊联军攻陷特洛伊之后死去,是命运给他的安排,也是阿喀琉斯自己欣然接受的结局。

中国的传统悲剧却走向了完全相反的结局方式,中国的戏曲悲剧中,无论主人公遭遇到多大的不幸与磨难,最后一定都会苦尽甘来,以大团圆的方式作为结局。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在其著作《闲情偶寄》当中也指出,中国戏曲追求的是一种“团圆之趣”。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历来都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善恶分明的伦理观念;另一方面是因为,在现实当中的人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往往得不到应得的回应,大多数官员们高居朝堂之上,并不能够真正的了解人间疾苦、为民申冤,只能利用大团圆的文艺作品来寄托自己对于理想生活的向往。还有就是,平民百姓在面对每日负重的劳作之后,希望看到和谐轻松的文艺作品,使身心得到愉快和放松。《赵氏孤儿》中,赵武长大成人之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亲手杀死仇人屠岸贾,为被灭门的一家报仇。二十年的忍辱负重终于有了结果,是与现实相对抗并且胜利的、理想的、圆满的结局。

四、个人文化与集体主义的社会观念不同

西方文化来源于海洋文明以及商业文明,崇尚与自然抗争的斗争精神,人总是要试与天地比高,企图突破自然对人类的限制,崇拜个性和自由。因此西方社会是一个以个人为本位的社会,强调个人在社会当中的作用,充分尊重每一个个人的利益。体现在文艺作品当中,即出现了大量的个人英雄主义的作品。从古希腊的戏剧作品到当代的商业大片,无不充斥对拥有强大力量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崇拜。亚里士多德认为,应当将寻找悲剧根源的目光投向人自身,突出了人的地位和人的责任。同时他认为悲剧人物要出身高贵,只有高贵的、上层阶级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悲剧的主角,实际上也是主张英雄人物应当是不同于普通大众的鲜明的阶级观念。《伊利亚特》中,故事由几位主要的英雄人物来推动。阿喀琉斯是希腊最负盛名、最英勇的战士,为了替好友帕特洛克罗斯报仇,重返战场,杀死了特洛伊统帅赫克托尔,并利用计谋带领希腊联军血洗特洛伊城。阿喀琉斯是整部《伊利亚特》当中最主要的英雄人物,他的出生就带有一定的神话色彩,相传他是天神宙斯的后裔,女神母亲忒提斯为了保护孩子,用天火烧去阿喀琉斯凡人的身躯并用神膏恢复,因此阿喀琉斯具有刀枪不入的身躯,才得以在战场上驰骋风云。他个人的行为和动作,常常能够影响整个希腊联军的发展方向。

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儒释道三家的影响,相对起西方总是与自然万物的抗争精神,更强调与万事万物和谐相处的合一精神。道家认为一个人应当摆脱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使精神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也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的“天人合一”的观念。在这种传统观念影响之下,中国传统文化崇尚的并不是斗争,更多的是一种忍耐,或者说是寻找与社会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同时,儒家还崇尚“中和”,即一个人的情感应当受到社会道德伦理观念的制约,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既不能过,也不能不及,要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不仅仅是与自然和谐相处,与社会、与他人、与集体都应该和谐相处。相比起西方文化对强大的个体崇拜,中国传统文化更加认可对集体的共体精神的体现。《赵氏孤儿》当中,程婴忍辱负重十几年,程婴之所以不惜牺牲自己的孩子保护赵氏唯一的血脉,难道不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集体主义观念吗?

五、呈现的情绪和基调不同

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颂歌,是从庆祝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祀活动当中发展起来的。后来人们认为祭祀活动应当是庄严肃穆的,便将原本狂欢化的歌舞表演和戏剧独立开来,形成了庄重严肃的戏剧风格特征。这一创作观念对西方古典戏剧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西方悲剧讲究真与善的统一,作为悲剧,戏剧当中的所有人物命运、剧情走向都秉承一悲到底的观念。西方悲剧几乎都是以彻底的毁灭为结局,故事呈现的过程也秉承一悲到底的基调和氛围,尽显沉重。《伊利亚特》当中的情节,几乎没有什么特别轻松愉快的时刻,基本上都以庄重严肃的气氛为主。

中国古典戏剧则是在唐参军戏以及宋杂剧的基础上形成,创作初期即有着大量的平民观众,其中掺杂着众多的插科打诨的喜剧角色。在后来的戏剧发展当中,这种喜剧元素的应用被保留了下来,成为中国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相比起西方戏剧的一以贯之的“悲”,中国的悲剧作品显得轻松许多。一方面,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总是试图让人能够在戏剧作品当中获得一定的在社会现实当中获得不到的慰藉和满足。另一方面,中国的悲剧作品当中会不停地穿插喜剧桥段,让整个故事显得不那么沉重,甚至是呈现出轻松的态度。戏剧作品除了反映现实、针砭时弊,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为寻常百姓提供消遣娱乐的场所和手段。

中国戏剧当中这种在悲剧当中穿插喜剧的创作方式,实际上是在喜剧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悲剧的内核。但是,在这种悲剧与喜剧的结合之下,却往往消减了悲剧作品的严肃性。同时,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往往不是因为主人公自身的努力获得,而是一种外在理想力量的突然介入,或明君清官,或天降神明,因此大大削弱了悲剧的力量,也使得一部分人对中国悲剧是否存在产生怀疑。事实上,中国悲剧始终是存在的,我们不应照搬西方的悲剧观念来理解中国的悲剧作品,中西方悲剧都与其自身的文化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体现出本民族的独特性。我们应当在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传统哲学观念的发展还有历史进程当中,深刻理解属于中国戏剧独有的创作模式,才能够更好地理解中西方戏剧发展模式 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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