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妾薄命》创作时间与心理背景新解

2023-01-06 06:58夏洵若
关键词:曹丕曹植

夏洵若

(上海交通大学 神话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

一、研究背景

曹植是汉魏时期极优秀的诗人,一生佳作众多。其中,有两首《妾薄命》乐府歌,创作时间不明,有不同的说法,至今尚且存有争议,甚至给予观者的感受也不尽相同。关于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分为“前期说”和“后期说”。前期与后期,即曹植生命中的两个时期,以其父曹操过世曹丕继位的公元220年划分,这也是曹植生命中的分水岭。

无疑,分析这样的诗作、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来说,势必要结合他的历史背景和心理情况,方可接近准确。曹植的人生经历十分丰富而跌宕起伏,他的生存条件和心理状态,在前期和后期也有差别。他的前期被称作贵公子时代,彼时是父亲曹操的爱子,生活条件和所获教育资源俱佳,一度成为“万户侯”[1]352,且是魏王太子最有利的竞争人选;而到了后期,曹操过世、曹丕上位,则由于曾经给兄长造成过威胁而遭受曹丕的忌惮和排挤甚至政治迫害,使得曹植“名为侯王,实为囚徒”(1)裴松之在《三国志·武文世王公传》注引《袁子》曰:“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还有在《三国志· 陈思王植传》引用孙盛注曰:“异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藩屏之术……魏氏诸侯,陋同匹夫。”,昔日的朋友党羽也被诛杀离散。直至曹丕过世曹叡继位,曹植的生活条件才稍有好转,然而仍旧在事业上得不到重用。相应地,曹植创作了许多内涵深邃的作品,其中《妾薄命》就是历来最为难解的诗作之一。

目前两派说法,“前期说”认为此诗作于曹植的贵公子时代,描述的是他自己参与的享乐宴会状态,并无额外的贬义或者嘲讽[2]133;“后期说”则主张这是曹植于侄子魏明帝当政的太和年间,受到曹叡邀请进京城所见,是带有讽刺的,描写的是太和年间皇族贵公子的颓靡奢华生活[3]142-143。两派的观点截然不同,从时间到其中涵义都有分歧,由此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这首诗里的意境和内涵确实有晦暗不明而复杂深邃的成分,以至于能够被不同视角的解读者剖析到。

换言之,认为其中有贬义嘲讽成分的,也非研究者们的臆测空想;而认为其为正面描写、并非讽刺的,亦不是凭空揣测,却终究都有一部分的判断偏差与疏漏。事实上,两家都有接近真相而又不完全的成分,其创作时间既不是所谓的前期“贵公子”自身参加玩乐阶段,亦不是后期明帝太和时期。本文考虑了两家不同的说法,综合历史动向、史料证据对照文本,并结合诗人曹植和周边当事人的心态心理,一并剖析,做出了新的判断,对此另有新解。

此外,就《妾薄命》本身的文本格式来说,切割梳理亦存有些许异议,本文就以“二段文本即二首整诗,加上数句逸句的模式”[4]来分析。根据多方结合的视野及方法,试图接近当时的某种真相。通过剖析此诗歌中的意象和意识形态,亦有可作新解。

二、不可能的创作时间之排除论据

(一)典故用法与意识形态心理分析

在《妾薄命》的第二首中,有一句提及“绝缨”的典故。这个典故,在曹植后期于太和年间,向魏明帝曹叡的上书奏表《求自试表》也有提到。然而,两次提及“绝缨”的语调和意识形态,却是大有不同的。当然,其作品类型和写作目的也有差异。在《求自试表》中,出现“绝缨”的段落原文如下:

“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声名并灭。臣闻骐骥长鸣,伯乐昭其能;卢狗悲号,韩国知其才。是以效之齐、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试之狡免之捷,以验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马之微功,窃自惟度,终无伯乐韩国之举,是以于悒而窃自痛者也。”

由此充分可见,这一段文字悲壮且情意深厚而悲切,是相当严肃的议题。此一段中的“绝缨”典故,是被正面表达的,即积极正面的案例讲述。曹植在此段以及整个“表”的主题当中,都劝魏明帝能允许自己发挥才干功效,如此讲到历史上的春秋时期楚庄王有意掩护了调戏他妃子的将士,让所有将士们都扯掉头上的缨子从而无从分辨被扯掉的是谁,而得到此名将士以死相拼为王卖力,后续立功。由于曹植在曹丕当权期间屡次被弹劾、定罪,因此只能放低身段,并且用此逻辑分明的辩论之术、穷极之法,哪怕认自己有罪,也请魏明帝不要不敢用自己。这一份表文历来都评价甚高,其中忠诚之心和明确目的也了然可见[5]。

反观,在《妾薄命》里,曹植用此同样典故,却显得轻松很多,言辞间也华丽很多。该段出现此词汇的段落如下:

“袖随礼容极情,妙舞仙仙体轻。裳解履遗绝缨,俯仰笑喧无呈。览持佳人玉颜,齐举金爵翠盘。手形罗袖良难,腕弱不胜珠环,坐者叹息舒颜。”

在这一段里,“绝缨”的用法并非劝诫他人,而是直意描写此迷乱的场景;且为直接涉及典故本身的“男女关系”这一层意思,而非作引申所用。此诗是否具备更深一层的意思,则成为了研究界的分歧所在。这一点,将在本文后续章节予以剖析和澄清说明。

此处就已然呈现清晰了这首诗《妾薄命》(其二)里所展示的“绝缨”典故与《求自试表》里的用法完全不一样。那么,这为何能够说明它们的创作时间也不同,且相差较远呢?这就要从曹植此人的心理和意识形态分析起。

曹植此人做事认真严肃。不论在前期所谓的贵公子时代还是后期看似穷困潦倒的时日里,皆是如此,有自己的原则,坚持而坚守。换言之,他在前期身居高位不骄不躁,后期被打压排挤仍不改风华。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政治事业,理想高涨,而在自我的意识形态里也将事业理想放在首位。有诗文为证:《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杂诗》(其五)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与杨德祖书里》表达自己要“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

这些作品是曹植不同时间段所写,再结合他的那些上书奏表的表文就可明晰他的政治热情,一直都高涨而不磨灭[6]。也就成为了他的一种相当于在“基底层”一直存在的意识形态。并且,还有一方面特别重要的信息需要补充考量,那就是曹植的心理人格类型属于“感悟型”而在关注度方面趋于抽象化、喜欢思索命运定理而常用比喻和双关语的人群(2)在20世纪心理学大师荣格的心理人格类型学中,提及了思维关注度的N型和S型两个类别概念,其中N型人属于本文中提及的这种“感悟型”的特质倾向,即曹植所属的类别特征,相对于另一种S型人注重物质欲望的享受而不具备抽象化哲思关注度。。这在自古到今的人类社会里,皆属于少数派[7],而且有典型的脑力工作者、智慧追求者的特征。这也可以通过其他诸多的作品得到旁证。比如说,《当欲南山行》使用多组比喻讲述道理,《矫志》通篇比喻构成,《薤露行》《浮萍篇》等都涉及天命的思考,还有诸如《七哀》《种葛篇》等借助弃妇的意象视角来进行自喻,说明言外的另一层意思。在这样一种条件下,曹植的心理人格类型已经定明,他的其他诗文也大多数具备一层额外的涵义,很难想象到了《妾薄命》这里就变得毫无弦外之音、所见即所得了。

因此,出于对作者的性格心理和意识形态的分析,《妾薄命》二首当必有所指,其背后具有另一层的意义,表面上或许作者曹植不方便道来,亦或是他不想直接道来,从而用如此的形式来撰写。再回到“绝缨”典故和判断创作时间的问题上,既然曹植是一位喜欢而擅长用典故的作家,他所用典故又在这两处重合了,表达背后的思想意境,却是如此不同,那么只能说明,不是在同一时间的同一人所写的。但已知他们是同一人——曹植所作,那就必然是不同的时间段。这是一种逻辑上的推论。

从人性化的角度再来剖析,也是更为简易的一个说法:后期太和年间,曹植由于目睹兄长曹丕年仅39周岁就与世长辞,更感生命短暂而希望尽自己之力、不要虚度盛年光阴,他如此关注着政治上的建功立业,提及到“绝缨”这种关联政治的典故之时,就必然有其政治方面的明显所指了,而并不如同《妾薄命》其二的更偏向于其表面化的男女事件的所指。《求自试表》里边的这个典故用法,才是太和年间的曹植(36岁的时候)(3)《求自试表》是曹植在太和二年(公元228年)写给魏明帝的表文,该年曹植周岁36岁。正确显示的价值观和表达方式。认为《妾薄命》也作于明帝当政期间的太和五年,即曹植差不多39周岁的时候(恰是他哥哥曹丕过世后的年岁),表现出如此轻松提及此典故——且是在自己此前的《求自试表》写过之后仍旧未见重用、深感自己“抱利器而无所施”[1]357的情况下,如此写出《妾薄命》的词句,是极其不符合人性常理的。

因此,太和年间曹植不可能作《妾薄命》的诗歌,这已可以大致排除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可进一步直至完全排除此作品在太和年间所作的可能。

(二)曹植受邀进京有正面心态

排除此诗在太和年间所作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曹植在太和五年到六年受到魏明帝曹叡邀请进京所怀有的心情和心态,与此派观点持有者的说法是不符的。这就又要从曹植的性格心理、结合他的背景经历来说起了。

此前,在曹丕当政的整个黄初年间,曹植等曹魏宗亲都没有被邀请进京城来参加“元会”过年庆祝活动。曹植能够获得此次机会,还是与他敢于上书奏表,写了《求通亲亲表》且获得明帝的认可有关。魏明帝曹叡在太和五年发出诏令,明确说了有十二年未见那些皇叔们(4)陈寿《三国志·明帝纪》,(太和五年)八月,(魏明帝)诏曰:“古者诸侯朝聘,所以敦睦亲亲协和万国也。先帝着令,不欲使诸王在京都者,谓幼主在位,母后摄政,防微以渐,关诸盛衰也。朕惟不见诸王十有二载,悠悠之怀,能不兴思!”,推算可知,上一次他们聚首还是在曹丕刚刚当上皇帝、曹魏家族霸业刚确立的时候。整个曹丕当权的年代,都把弟弟们放逐远离朝堂,不让他们相互聚集也不让到京城走访,这一项政策在年轻的曹叡刚接任时,也是自然而然延续着的。这次魏明帝能够听从曹植的意见,推翻其父遗留下来的政策,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曹植为此,是相当欣慰而感恩的。他真正写于这个时期的几篇与此事相关的文章,至今可以看到,稍作细观便可发觉了。

在《谢入觐表》内,曹植说:“臣得出幽屏之城,获觐百官之美,此一喜也。背茅茨之陋,登阊阖之闼,此二喜也。必以有靦之容,瞻见穆穆之颜,此三喜也。”而后还有他自谦自贬的客套“四喜”,完全是欣喜雀跃而又感恩的状态。要知道,曹植自小就随父亲征战南北,见识十分广博而并非习惯于居住在偏远小地方的人,更何况京城还有他心念着的政治事业的核心朝堂,是他最为寄挂的方向呢!这次魏明帝肯让他进魏都,曹植喜感恩都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政治热切都不够,又怎会写讽刺见闻的诗作呢?即便他看到曹叡有些放纵物质享乐,不像曹氏祖辈那么节俭、朴实,然而心里对于这位难得开恩的皇帝侄子还是存有感激的,一定是正面情绪占多数甚至全部,负面的暂且可以忽略——何况确实在他看来并非重要的问题,自己年少的贵公子时代也有过贪玩的时候,又是怀有着浪漫情愫的诗人,从来不是顽固闭塞的那种看不惯年轻人作风的老派之人。对比曹植切实写给曹叡的善意提醒,希望曹叡能够更为节俭、注重曹氏优良传统美德的文章,《承露盘铭》:“匪我明君,孰能经营……固若露盘,长存永贵。贤圣继迹,奕世明德。不忝先功,保兹皇极。” 林久贵、周玉容评论说,这篇铭文有写带着寓意的谏言于赞颂之中,手法巧妙而意味深长[3]301,这是曹植十分高明又委婉提点所在。的确,曹叡是他的晚辈侄儿,又是此次有恩于他的活动承办方主人,曹植有看不过意的,按照他的忠诚与憨厚,势必也会婉转或直接告诫,大不必也不太可能去创作曲意嘲讽之文以针对曹叡此次邀请他来参加的活动景观。

对比起来,《妾薄命》的场景描写,曹植则并没有任何劝解的意思,只是将声色绚丽的场景记录了下来。陈庆元对此有精巧的评论,说曹植用极为华丽的文辞描绘甚为浪荡的享乐场面,这是他的高明之处[8]303。这样的怀有负面感怀而不点破、也不劝说,刻意有所保留而又隐约间透出讽刺,故意用夸张花哨的词汇加以掩盖,实在和曹植对待侄子的态度不符。比起曹植写给曹叡的那一批作品也是完全不像的(除了此前提及的《承露盘铭》,还有《谢明帝赐食表》)。如此看来这一部分的真相就了然了——这不是曹植写曹叡的(或曹叡当政期间显示之面貌风气的),也就不是太和五年到六年期间,受邀进京时的所见所闻了。

三、作者在此诗中的位置与潜藏心态剖析

(一)曹植创作此诗的背景与心态

由于曹植后期的生活环境贫困而孤单,如同他在《求通亲亲表》里所写的:“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唯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除了受邀到魏都来的那一次之外,都没有参加宴会的条件,排除了那次进京见到曹叡时所作的情况,就不可能是整个后期时代的作品了。这样确定而排除了之后,与曹植后期时代的心理和意识形态着重点在建功立业,更为感叹生命苦短而力求能够留名于青史,“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9]的整体心态,也就是相符的。于是,这两首《妾薄命》的创作时间点,就挪移到了曹植的前期时代中。

加入对于诗人本身在诗歌里的位置的细致观察、考量,又能够发现一些端倪。实际上,诗人在这首《妾薄命》其二之中,并非直接参与者,而更像是一位旁观者。类似于有一句“坐者叹息舒颜”里的“坐者”那样,是坐在一旁,看他们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萧涤非持有此观点,认为曹植就是其中的“坐者”,诗歌中的种种则是他静坐一旁时所见[10]。

由于曹植实际是坐在一旁观看而非参与的,他怀有的讽刺心态就是隐藏居多、不完全显露而确实存在的。而且他也确实是这种场景的亲历者,并非远远旁观而已。如此微妙的环境状态,是造成了研究界对于此诗歌的两派截然不同观点的核心关键由来。将诗人曹植在此诗中的位置弄清楚了,就能够剖析他参与此场景活动的些许真相。

这时候,活动的举办方,应该就是彼时担任太子的曹丕。由于曹操尚健在,曹丕还不敢对兄弟们表露出凶狠的脸色,表面上还得装出来非常爱惜曹植这位弟弟的模样。他以太子之尊举办的活动,就多有邀请曹植来参加。需要注意的是,这时候已然是在二人进行“夺嫡”之后,一方胜出一方落败之时了,也就完全不同于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丕才刚刚被任命为五官中郎将,而曹植获得封号“平原侯”,后又晋升为“临淄侯”,二人可以各自培植党羽、各自在父亲和众人面前多加表现的那个时代。那时候,曹丕和曹植至少表面上显得是在公平竞争,二人的文学、武功和政见等各方面的才能都颇为优秀,在西园中招待文人墨客,被后世传为美谈。这也就是《文心雕龙》里提到的,“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11]的那个时间段。然而,随着竞争太子之位的白热化时局产生,曹丕在背后进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也有很多就拿不上台面,伤到了兄弟感情。比方说,曹丕在父亲曹操那边安插了眼线和说客,连曹操的小妾也帮着曹丕说好话;还试着笼络曹植身边的人,曹植的门客刑顒以及曹植的妻子崔氏的叔叔崔琰,都表示要支持曹丕。其实也就是曹丕笼络世家大族而宁愿不顾曹魏本家利益的政策,在当时已经开始萌芽了。在曹操准备出征之时,曹植写出优美雄壮的文章恭送父王、预祝取得佳绩还能鼓舞军心,曹丕文思不如曹植的敏捷,当场着急又写不出来,就听从了其谋士吴质的主意,当场卖力大哭,表现出心疼父亲的样子,结果硬生生让原本诚恳老实又质朴的曹植公子被误认为“有文采却诚意不如丕”(5)参见《三国志·魏书·吴质传》裴松之注引《世语》。,就那么想要脱颖而出,反而踩着兄长上位。连经常写得隐晦的史学家陈寿在《三国志》里对于曹丕被立为太子的原因,都提到了“文帝矫情自饰”[1]352。这样一次次下来,为了自身的利益伤害兄弟,损人利己,坑了曹植,势必在曹植心目中,这位兄长的形象就要大打折扣了。

可毕竟曹丕是他的兄长,又是被父王选为太子的人选,曹植固然对曹丕很不满意,却没法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露骨。哪怕看见曹丕声色犬马放纵荒淫的宴会享乐状态,曹植也只好曲笔隐晦来夹杂着自身的讽刺和不满。这也就造就了《妾薄命》这两首诗的整体基调。

(二)曹丕的宴会与曹植态度的可能原因

曹丕被定为太子是在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他自己满30周岁的时候。自从10岁那年,长兄曹昂因在张绣降而复反的那次战役中,让马给父亲曹操而牺牲之后,曹丕成为嫡长子,却显然不是曹操最为满意的。曹操直到原本的嫡长子曹昂离世后20年才终于立下本该是顺位继承人的曹丕,且一度允许曹植培植党羽,包括将那时俩兄弟都想争取的大学者邯郸淳优先派给曹植,以及在曹植虚岁二十三之时让他留守邺城并对他谆谆教诲。都可见,曾经一度曹操是有意培养曹植登上太子之位的。由于这样的背景客观存在,曹植对于曹丕的威胁就很强烈,而曹丕的心理也由于长时间的“可望不可即”而逐渐变得阴暗扭曲起来。

即便终于被立为太子,曹丕因为曹操尚在,以及其他众多人们盯着,依旧不能够真正开心畅怀和为所欲为。曹操甚至随时都可以给曹植兵权,让他建功立业、有可能翻盘的机会——就如在那一次,曹仁迎战关羽而受困,曹操就安排曹植前去营救曹仁,却被曹丕灌醉耽搁了军情,导致曹植没能出行,而曹操大为懊悔(6)《三国志·陈思王曹植传》以及其中裴松之注:“植将行,太子饮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从这一段历史侧面反映的情况,也可作稍许分析,看得出丕植二位兄弟在曹丕被立为太子之后,还是有一同聚会喝酒的活动,才能够使得曹植对哥哥没有防范,被坑惨了一把。假设曹丕一直都克己收敛而不沉迷酒宴,突然要请曹植喝酒聚会,曹植反倒会怀疑而不会掉以轻心了。实际上,哪怕他们兄弟二人早前关系尚好的时候,二人都有少年人的心性,喜好玩耍、喜欢与亲友文人们一起欢聚,也是放眼可见的。比如说,在曹植的《公宴》诗中,就用赞赏而正面的语气写曹丕:“公子爱敬客,终夜不知疲。”那时候曹丕和曹植关系尚佳,一同参加西园文人墨客的活动,带有真情实意[12],嗣位的竞争也尚未白热化。而到了写《妾薄命》的时候,曹植的诗歌风格、语气,还有他看待曹丕的态度,显然都是已经变了的。然而,曹植十分巧妙地注入了些许可让读者们联想到他早些年的《公宴》诗歌的成分——《公宴》诗由于有一批建安文人的同题命题而作,因此时间是确定的,写于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植年仅19岁而曹丕24岁的时候——当时曹植说曹丕“终夜不知疲”,这次则说“客赋既醉言归,主人称露未晞” 。一联想一对比即知,这写的不是那位“爱敬客”而喜欢终夜游玩的曹丕,还能是谁呀!

曹丕自己也有写宴会待客的场景,在遗存至今的诗歌中还能够看见,例如《孟津》:“良辰启初节,高会构欢娱……羽爵浮象樽,珍膳盈豆区。”《于谯作》:“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丰膳漫星陈,旨酒盈玉觞……穆穆众君子,和合同乐康。”其中描写宴席饮食丰富、宾客欢乐的情形,跟曹植的《妾薄命》里反映出的客观信息,是颇为一致的,只不过曹丕主视角看来没觉得讽刺而过分奢靡罢了。其中,甚至可以找出客观场景描述中的相似对照物:“曜灵忽西迈,炎烛继望舒”(曹丕《孟津》)、“明烛发高光”(曹丕《于谯作》)和“华灯步障舒光,皎若日出扶桑。”(曹植《妾薄命》其二)岂不是讲述同一件(烛光高照、夜以继日办酒会的)景物么?虽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在描述同一场宴席(7)《曹丕的《孟津》作于建安二十年(215年),《于谯作》写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二首并非同一时间所写,甚至相隔了五年却有类似的场景,可见曹丕喜爱夜晚宴会是长久以来的喜好了,也必然被曹植知晓。有关这二首诗的年代判定,见:夏传才 唐绍忠校注,《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6~7页。曹植的《妾薄命》由本文考证作于曹丕当选太子的217年到曹操过世的220年之间,理论上有可能与《于谯作》记录同一个或是差不多时间段内的场景。,但是,曹丕当时作为曹魏王府的嫡长公子,又是太子,完全是有能力举办这样奢华而让夜晚亮如白昼的宴会的[13],这一点毋庸置疑。

曹植写《妾薄命》的时间点,必然是在曹丕当上太子之后而他们的父亲曹操过世之前。至于是在那次曹操派遣曹植去领兵之前,还是那次之后(即曹植又被曹丕坑害多了一次之际),就从目前的情况来说,是无法精确得知的。但不论是在此前或此后,都是围绕此事件距离不久的时间段,换言之,已然是处在曹丕着眼于太子之位而仇视弟弟、将曹植视为劲敌而想要将曹植打倒的环境氛围了。俩人面上和乐,实则各自心怀算计,这样的情形对于性格坦率真挚的曹植来说,格外不好受。他在写《妾薄命》的这次宴席中,甚至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去做——或是不屑于做了,就以“坐者”的身份静坐一旁看曹丕他们胡闹,不过毕竟不好跟兄长翻脸,于是为此事而写的诗歌也只能多有隐晦曲笔、将讽刺暗藏。也就才有了后世研究界看不破其中端倪,隐约感到其中有嘲讽却不知对象所指,误以为是在针对明帝曹叡的现象了。

这也就是这两首诗从风格和意识形态来说,更接近曹植前期的作品,却又不同于他前期时代的普遍大多数作品中那么真心实意尽言其欢的感觉之根本原因。

(三)《妾薄命》之中的些许隐藏涵义

曹植此人从小就勤奋聪慧而博学强记,对于先秦典籍和上古文化包括其中的神话故事都有着浓厚的兴趣(8)陈寿《三国志·陈思王曹植传》写他“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又有《王粲传》里裴松之引注写到曹植接待邯郸淳的时候,同这位老先生高谈阔论之时,“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足见曹植对于上古文化典故的精通和重视。。这两首《妾薄命》的作品之中也像他的很多其他横跨前后期时代的作品一样,有着神话典故里的意象应用,细观之下便可发觉,是有注入更多涵义在其中的。这也是曹植擅长使用意象的一种典型表征[14],也是他高妙的文学手法和关联自身最关心的政治事业的心态展现。

在上古时代有一种广义上的“天人文化”出自于人类先民对于“天界”自发产生的兴趣和敬畏之情,中国古代楚地的楚文化就是广义的“天人文化”下设的一种区域文化[15],其中这种对于“天”的关注点和与之相匹配的政治意识,在屈原、宋玉等的作品中都有大量呈现,也是曹植自小就耳濡目染学习的一项来源[16]。中国自夏商周上古三代时期,就已有了将物理自然界的“天”联系到政治上的“皇天”的意识概念[17],这一份中国上古人民的“天人意识”被出生在王侯家而自身又有理想壮志的曹植公子,自很早的时候就承接而运用了起来。在曹植早年的创作之中,就展现了一种“天路情结”[18],这份属于曹植自己的“通天”向往之情,联系起来他对于自身“怀此王佐才”(9)曹植《薤露行》。的慷慨之情、意欲辅佐帝王和向往明君治理家国天下的政治理想,终身都活跃而不灭。同样,在这两首《妾薄命》乐府诗歌里,曹植的这份“通天”意识,也注入在了其中关联“天人文化”的意象之中[19],得到了保存和彰显。

《妾薄命》其一就有这样的句子:“比上云阁飞除……仰泛龙舟绿波,俯擢神草枝柯。”事实上,这些场景并不只是在诉说他实体参与的场景活动,而必然是有着诗人的夸张与凝练的艺术雕琢——为何偏偏使用这样的句子和词汇意象,其中就显然有曹植自己想要表达的,尤其是出于此诗歌所作的背景,不便明言倾诉、只能隐约透露的那些想法了。这一段之中描写的登高阁的动作,就有着意欲登高、一展理想夙愿而希望能够畅快的心情,这是一种常见的人性心理,所谓登高望远,心情也会随之开阔,哪怕曹植不带有“天人”感悟和与之相关的政治理想,也不会例外,具备这种人之常情的意识状态。而他之后描写的泛龙舟,摘“神草”,则联系上古神话的意象就逐渐明显了。龙舟活动本身的起源就与纪念屈原有关,屈原是曹植喜爱和多有借鉴的一位文学家、政治家,也有一些现代研究者意识到了这俩人之间有相当多的共同点[20],都是具有热情高涨的政治情怀和原则性的君子之人。而在这一段里,曹植提到了龙舟暗指屈原的典故还不够,进一步点出了“神草”这个已然较为明显脱离了日常生活客观现实的物种字眼。联系到上古“天人文化”的背景即可知道,上古先民们自发产生的“通天意识”向往人类能够通往天界,为此塑造了很多表达此类思想的“形与象”的造物,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类“通天符号”,就是“神树”或称“神木”[21]。广义上的这类神化了的“树木”造型意象,就包括了更多的草类植物,即所谓“神草”。这些,就相当于“通天”的媒介,沟通地与天之间的神化了的“天梯”般的存在[22]。曹植另有很多首乐府游仙诗,都塑造了各类的“神树/天梯”意象,好比《桂之树行》里明写那棵桂树“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显然根本就不是自然界的桂花树的形象。《飞龙篇》里写到自己遇见两位“真人”而认出他们的一项关键,就是看到他们“手翳芝草”,这也就是一种仙草的隐喻了。这类例子在曹植的作品中非常多,不胜枚举,在这一首《妾薄命》里的“神草枝柯”,也同样带有如此的概念意味。表面上,看似是曹植写他受邀参加活动,白天与美女携手欢乐游玩,入夜又继续到室内那块被装潢华丽、亮如白昼的宴会场,继续奉陪和观看曹丕他们一帮人玩乐;实际上,除了《妾薄命》中的第二首暗藏对于曹丕一干人行径的看不过眼的嘲讽之外,《妾薄命》其一的政治意识形态、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情感,是隐藏却相当强烈的。

在“天人文化”时代上古先民产生的对天界向往的思维模式里,他们借助的人间自然界的植物作为天地间的媒介,表达自己想要升上天际,是一种源于地面之人、仰望而希冀“通天”的原发之力。更直白来说,这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是失败的,即仅仅存留在人们的幻想之中。类似的一份失败的“通天”意象,在曹植于此后几年之中,面对兄长曹丕已经成为天下帝王而对自己不念昔日手足之情加以迫害的时候,创作的《洛神赋》就有所囊括而大量富含了这类“通天”不成、悲伤乃至绝望的情愫。在这时候,曹植写作《妾薄命》的时期,曹丕尚且不能一手遮天,对曹植也尚留余地,曹植感受到的真正的迫害是很微小甚至尚未萌生的,却是由于自己多年以来梦想能够跃居高位、带领整个曹魏王族担起天下大任的理想[23],随着曹丕被父王定为太子继承人,而被迫宣告终止了。曹植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心态和个人定位,从原本想要更直接去做利国利民之事,“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24]的豪情梦想,转为只能去借助家族推出的继承人来对其辅佐而间接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样的一份被迫而无奈的转变,莫说是曹植这样一位身怀“八斗之才”的倾世佳公子,即便换作现代社会普通的一个年轻人,估计也都不会高兴到哪儿去。假设家族选定的大哥曹丕真是一位有志青年,那倒也罢了,可是,曹植明明看见他如此放纵酒色、荒诞不堪啊!

就因为曹丕占据嫡长子的重要身份,且乐意去联合世家大族老臣们互换利益,就获得了朝野大多数人们的支持,曹植心中十分无奈,也是委屈的。近年也有研究者发现了,纵然曹操看似相当具有魄力,骨子里却还是受到传统社会价值观束缚的,在立嗣这件事上,曹操犹豫不决之后还是不敢冒险、没敢突破,最后只能立嫡立长,这甚至跟曹植被曹丕坑害而醉酒未能领兵,以及被挖圈套而闯入“司马门”的事件结果也并无直接关系[25]。曹植明了这种身世血脉的关系是无法改变也无法跳出的,只能隐忍而接受这样的事实安排。于是,他咏出了“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这样的话语。这句话的意思,隐藏在了其表面点出上古时代的女神、女仙的华丽意象之后,让主流研究界长期以来甚至对其背后的意味不再挖掘探索,就误以为是曹植写这首《妾薄命》其一的白天随美女同游的场景里,对同行美女的夸张修辞罢了。实际上,若非联系到上古“天人文化”对应的“皇天”政治意识形态,还真难以破解这背后的奥秘玄机!这句话当中所暗含的苦楚、无奈,又怎该是被误作为曹植游玩享乐的写照呢?

“想彼宓妃洛河,退咏汉女湘娥。”这句话,用稍许直白的词汇,保留相同的意味来说,就是这样的:“想来本可晋升王座,如今只得退为王佐!”所谓的洛神宓妃和汉女湘妃,并不是都笼统涵盖为古代传说中的神女仙娥罢了,其中的差别,联系其本体的神话典故的出处,方可明白。宓妃本是伏羲的女儿,未婚之身溺水早亡,死后被封为“洛神”[26],这就是其本源的出处——跟后世所传的“感甄”之说,显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事实上,曹植对于曹丕从袁氏家族纳过来的那个甄氏女子,毫无兴趣也没有任何情感瓜葛,曹植根本不像曹丕那般对于男女之事感兴趣而上心,却是心怀天下而念着理想事业大局[27]。这次他就因为未能被立为魏王太子而眼看着占据中原霸主的位置即将落入兄长曹丕的手中而苦闷烦恼,哪里真正有心思去逍遥管那男女酒会之事呢?他碍于血脉亲情和父亲及家族的决策,只能将苦闷压抑在心里,去歌咏陪伴舜帝、追随夫君兼帝王而宁愿身死的两位湘妃,亦可算是曹植自己的一种心理宣泄排解和寄托了。

不过当然,曹植此时还不知道,一旦他们的父亲曹操过世之后,曹丕会翻脸不认人而立刻将弟弟们都驱逐到穷乏的藩地去,连满怀才干的曹植想要尽臣子和宗亲的义务,来辅佐帝王的合理机会都不给半分。也正因为这份对于现在写《妾薄命》的曹植来说是在未来尚未知晓的事件情况,他才能够表露出些许的转化了心态之后的悠然自得,和良好教养与忠义理念加持之下的安然,还以为自己可以尽“王佐之才”,而想到自己已然“退”了一步,不再去跟哥哥争抢什么了,对于这位放松肆意的兄长这类行为纵然有些失望却也依旧保留着颜面,还暗自心怀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帮助他一起做些宏图大业。这时候的“退咏汉女湘娥”,无疑是曹植明智而良善的举措;他本来在此时已然决定放弃了“洛神宓妃”的那种独自晋升神位、即便身死也要全然付出而成就自我“金身”的想法了,只不过,在仅仅数年以后,黄初年间目睹和经受了曹丕的更多迫害及荒诞行径,曹植对这位坐上皇位的本该属于自己寄心的“皇天”的对象,感到极其失望不堪,于是这才重新捡起来“洛神宓妃”的意象,而创作那一篇更为华美而掩盖了更多心伤痛楚与无奈的《洛神赋》篇章!

由此角度而言,《妾薄命》就像是《洛神赋》的前奏序曲。倘若可以选择的话,曹植宁愿这一系列悲凉慷慨的哀歌,都永远不要奏响。

四、更多文本意象与跨文本、结合史料的对照

而今曹植写的《妾薄命》还有几句逸句,有残缺不全的字词,不过大致能窥探些许相似的意境。比如:“□□入侍君王,□□玉闼椒房,丹帷楚组连纲。”[3]142-143其中具备政治阶层意味的词汇,含有的政治性质指代,昭然若揭。

其实在这两首完整的《妾薄命》当中,此类意境也是在层层揭示之下,可以领会而明了的。就是符合曹植作为自小被曹魏家族精心培养的优秀非常的嫡公子,且由父亲封为“万户侯”并允许自己树立党羽、公开竞选王太子之位也有六七个年头了(10)建安十六年,曹操立曹丕为五官中郎将,相当于丞相副手,而将曹植封为临淄侯,食邑万户;到了建安二十二年,才立曹丕为太子。此时曹操为了安抚其余的孩子(主要是曹植,和支持曹植的曹彰)还特地发布诏令,说:“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宫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然而明眼人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曹操事后的托辞罢了;假设曹操选其他的孩子比如曹植为太子,完全可以反过来告诉曹丕说,当时立你为丞相副手,就是让你学会当助手、将来好辅佐你兄弟的!,一朝之间过往所做的努力均成为白费,自己心中本可有更大的理想也只能退居次位,这种无奈又感怀却不得明面上抒发而表现有任何对父兄不满的态度。他只能装作自己无所谓而不介意,继续与兄长曹丕亲和友善,参加曹丕组织的聚会活动,也尽量显得融入其中。却终究,是融入不了的,有着自己良心里发出的那一份哀鸣的隔阂。

他在《妾薄命》其二当中,还有那句“皎若日出扶桑”也点出上古神话中的扶桑这棵“神树”的意象,或许其中也是有夹杂的些许讽刺之意的。扶桑是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因此扶桑在中华上古“天人文化”之中,就也带有一份让太阳升起而行走于天地之间、进而引申为“天梯”的涵义。然而在这一句提及扶桑的诗句中,曹植却很巧妙地点出了一个“若”字,即暗中指出了这只是像,却并非那样的意思。就如同他在《洛神赋》里有写他自己塑造的意象中的“洛神宓妃”是“飘忽若神……罗袜生尘”的,这并不同于中华神话体系中真正的神仙行走于水面应当是无痕的状态[3]226。这显然是博学多才而通晓神话典故的曹植刻意为之、加入暗示的。正如他塑造了自身的“洛神”意象而投入了自己的理想价值的隐射,并不是写中华神话体系中的那位“洛神”本尊一样,他在《妾薄命》里点出那位贵公子所办的宴会如若日出扶桑的状态,暗中含有的意思也有同样的这么一层——他不是,他并非,他不配的意味。真正的扶桑输送太阳高上于天际,是连接天地的桥梁“神木”,假扶桑和假太阳只不过是太子曹丕所设的场景罢了,并不具有真正的“通天”功能,也就并非值得臣民们给予那种崇敬和向往“皇天”的“通天情结”。虽然曹丕成为了那一位对象,可他不配——这是曹植未能直接说明,却流露在他笔墨纸上的一份潜在之意。

对于这样一位比自己年长足足五岁,却显得各方面还不如曹植的兄长,且是如今在那种奢靡颓废酒色生香的景色状态之下的这么一个身为太子曹丕之人,怎么看都是不能够让曹植信服而打从心底里尊重的。出于忠君孝悌的观念,也就是曹植自幼受到的儒家思想的灌输教导,他选择并未直接跟曹丕相怼。甚至在曹操过世之后,另一位兄长曹彰表示要扶曹植上位的时候,都立刻遭到拒绝,说道:“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11)《三国志·曹彰传》载:太祖至洛阳,得疾,驿召彰,未至,太祖崩。裴松之注引《魏略》载:彰至,谓临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袁氏家族由于袁绍两个儿子的争斗加速了家族破败灭亡的步伐,此事在曹植年少的时候就有所领会,以至于在曹彰手握重兵想来辅佐的情况下还做出了这么关键的一次否决式的决策,何况在这时候独自前往参加太子的宴会呢?曹植势必不会明面上与曹丕翻脸,甚至字里行间可以见到,曹丕有意在怠慢这位弟弟,只顾招待其他客人和跟姑娘们调笑,“主人起舞娑盘,能者触穴别端。”这种周旋在众人之间的模样,被曹植很巧妙地用舞姿灵活来掩盖了,所谓的“能者”恐怕就是曹丕有意拉拢的那种世家异姓大族之人。写入宴会客观活动场景中的字句,有着本身讲述的一层意思,同时也含有剥离其实体场景之外的联想涵义,这样一语双关的手法,曹植这样一位聪慧的思考者、伟大的文学家,信手拈来而运用自如,自是不在话下。

在历史上,曹植也是一位造诣非常高的音乐艺术家,对于舞蹈也十分精通[28],早些年前在他从父亲曹操那边获得率先接待邯郸淳的机会,为了留住这位老学者就亲自上演了精彩的表演,其中就有涵盖异域舞蹈,还包括杂耍击剑背诵民间小说等等,文韬武略,获得邯郸淳大赞“天人”(12)《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引《魏略》之注。,可见曹植若是想要融入到宴会其中,追随这翩翩起舞的主人一同跳舞,其实是完全具备实力的。并且,曹植也并非木讷呆板之人——这次却宁愿静坐一旁,充当一位类似背景板似的“坐者”,细看之下便可发觉,他对于此次活动及其主办方是怀有不满的。这样的情绪,当然是不同于他心怀感恩、感谢明帝能允许自己在多年后重回京城繁华之地,且出于多年流放偏隅的心情,对于京城的热闹繁华也多了一层怀旧而流连的好感度,只能够是在自己尚且处于繁华的中心城市、昔日的魏都邺城之内,尚未饱受颠沛流离的疾苦,而能够在那里冷眼静观别人打得火热的时期。

由此,综合分析下来,《妾薄命》是曹植创作于他的前期时代里的晚期岁月,即曹丕已然晋升成为太子,而自己被迫退居二线、还以为只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就能够尽王佐之才对其辅佐的年月里。由于曹丕多年不受曹操所喜而一朝被推上大位,喜形于色,表露出了荒淫放纵的一面,让曹植这位心怀天下、理想宏大的弟弟颇为不满,却又出于忠君孝悌的思想,无法反抗[29],心中只能压抑着无奈,也是充满纠结的。在这样的时间和背景之下,曹植创作了《妾薄命》二首或者更多,遗留至今的就有完整的《妾薄命》二首以及些许佚散了部分的逸句了。还有几句他写的流传后世不完整的《妾薄相行》,有“辎軿飞,毂交轮”和“齐讴楚舞纷纷”[2]177几句,同样展现的也是奢华而夸张的歌舞宴会场面。对于用词精巧而擅于注入自身想法于文字表达之间的曹植来说,很有可能这样相似的题目用词和相近的场景描写,就并非巧合,而是他有意想要表达什么,却不便明说而使用的一番手法了。

虽然主流研究者们主张乐府不必拘泥于题解,通常都认为曹植的这两首《妾薄命》并不需要联系其题目“薄命” 表露类似红颜薄命的意思,从而不主张再引申出自喻自伤之感[8]302,然而,从逻辑上来讲,“不必”拘泥于题目,不等于“必然不可以”如此做。先前已然通过心理学上的人格心理判定手法,确定了曹植是那种喜欢而擅于运用双关语、具备抽象式而趋于联想化思维的人[30],在对于《妾薄命》的创作上,他会趋向于钻这么一个巧妙的空子,在人人都觉得“不必泥于古题”的时候,偏偏就去这么做了。且是作为更多一层的引申之意、自喻悲伤之感的言外之意隐而不显的表述。难么,任凭曹丕本身也是一流的诗人、也善解诗意而或许感受到了弟弟的这么一层嘲讽之意,却在明面上怎么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当然,此时曹植也还不知道这位兄长还有更高明的手段,能够派遣“监国谒者”来监视和诬告、凭空造谣和陷害自己的这等行径。)在经历完毕黄初年间的迫害之后[31],曹植于太和年间的作品,就呈现出一种回归少年时代的正能量之情(例如《求自试表》,以及被判定为其后期作品的《白马篇》[32])或者显得虽有对现实政治不得志的不满,却流露出本源自发于内心的超脱“仙趣”,而也是回归少年时代的“通天”情结的那类“求仙诗作”占据大多数了,而并不像是这几首《妾薄命》的整体意识形态与隐约刚刚踏入紧张政治局面的状态。

只能说,《妾薄命》是曹植早期时代的最后阶段,即公元217年曹丕被立为太子之后、220年曹操过世之前的那个时间段里,他隐约感受到了那位仁兄的“不靠谱”却又顾全家族大局和自身血脉,选择隐忍不发而曲笔表达的嘲讽之意,压制着内心对于政治事业理想的降格而不甘,综合表达的复杂情怀思想下所作的乐府作品。他在可以不拘泥于古题的情况下,特别巧妙地运用了“妾薄命”这个题材,所要表述的“红颜薄命”之人,正是他自己罢了。从这一个角度来讲,《妾薄命》也相当于他之后创作的一系列“代妇体”诗歌,例如《七哀》《浮萍篇》《种葛篇》等的一重前奏。后续的那些政治压迫虽然尚未临到他的身上,然而出于诗人天生敏感的心性,以及他自身格外的聪慧灵敏,曹植在此时已然似有所悟一般,创作出了这样自叹怀才不遇、“通天”无门而君主不贤的《妾薄命》二首。又或者,真相是恰恰反过来的逻辑——他出于聪明奇才而作的这类诗歌,更加触怒了那位好不容易坐上高位者,从而加深了那位兄长的心理扭曲,而造就了曹丕对于曹植和其他宗亲们日后的更深一层迫害。事实因果终究是难以判断了,然而是非曲直还可作些许评说——写这二首《妾薄命》的曹植,着实令人同情,且作为一位自小被培养又有足够才华和善良品行胜任大业的被排挤之人,实在可怜而本该是没有错的。如今所有遗存后世的《妾薄命》题材里,曹植的作品是年代最早的,是沿用古题[33]而自发注入自身意识情怀的佳作,十分难能可贵,也彰显了这样一位高贵出身而悲情结局的贵族诗人自身薄命而慷慨的一生之一瞥,也可谓是他整体构建的那一份政治哲学价值体系之一角。

猜你喜欢
曹丕曹植
七步成诗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七步诗
给曹丕的建议
倾情倾度 倾色倾声——曹丕《燕歌行》解读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曹睿给曹丕上的一堂亲情课
曹植辩鹿死谁手(下)
以“哭”占先机的曹丕
曹植渴死八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