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民族事务处理和边疆管理的共同追求

2023-01-07 22:18张无尽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民族

彭 勇,张无尽

(1,2.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现有大量关于明清史的研究大多聚焦于两朝之间的不同之处,如果我们换一种角度反思,即从明清两朝之间的共性,甚至从传统中国的历史延续性角度去分析,或有助于看清许多问题的不同面相,比如我们从两朝处理边疆事务和民族关系的角度看,明清时期就有不少共同的基本特征。发掘这些共同点、连续性,可以揭示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的基本特征,揭示中华文化传承的基本路径,有助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助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是本文的着眼点。

关于明清时期中国社会的基本性质,通常认为在政治上表现为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中央集权高度加强;在经济上,传统的自然经济仍然占居统治地位;在思想上,理学思想渗透到社会生活各方面;在民族关系上,传统的“华夷之辨”民族观念没有发生实质变化,但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与发展已面临国内外重大挑战。虽然这一时期也出现了近代思想的萌芽,对传统政治思想产生了明显的冲击,但还不足以动摇传统秩序;这一时期的商品经济结构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并没有引发实质性变化;这一时期国际贸易和国际交流明显加强,但还无法自主融入世界一体化的大趋势。对比中西社会的文明发展进程,16世纪之后欧洲步入了近代化发展的进程,中国却继续以“鹅行鸭步式”徘徊在传统的官僚帝制时代,由此中西方社会的差距愈拉愈大。诚如顾诚在《南明史•序》中所讲:“中国在明朝中期以前在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中期以后在科学技术等方面已经逐渐落后,但是直到明朝末年中国同西欧国家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正是当中国处于这种‘盛世’(康乾盛世)的一百多年里,同西方社会发展水平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纵观中西方国家从传统向近代社会的转型,虽然它们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传统与近代的区别都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国家政治权力在组织和运行方式上的差别,即民主与专制之别;二是社会资本运行和管理方式上,呈现雇佣劳动与家庭手工业劳动的差别;三是推动物质世界飞速发展的主要动力方面,存在着科学知识和技术经验的差别。①彭勇:《明史》“序”,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

因此,尽管我们高度评价晚明时代出现的新气象,认为这预示着中国的近代国家和民族观的认识步伐的开启,然而,这一时期的灵光乍现,随着明清易代而被推迟。清朝入关之后,新的政治体系、经济秩序和思想体系都重新被拉回到传统的体系之中,以新瓶装旧酒的方式呈现。一方面,传统王朝在努力提升自己的控制力;另一方面,西方国家的冲击力却越来越强大,综合对比,反差越来越大,到鸦片战争爆发时,最终彻底呈现了出来。实际上,中国近代化发展航程的加速,也是在晚清西方地理学传入中国之后,世界视野下的新天下观从根本上颠覆了数千年来中国人传统的“大一统”的观念和格局,在此亦可反观传统的中国民族观念、边疆观念在近代化进程中的所处地位和重要影响。

本文基于上述背景,重点探讨明清两朝受中国传统民族观念、边疆观念的影响,在制定和实施民族政策和边疆管理措施上呈现的许多共同之处。

一、明清两朝在建国之初都面临重塑国家意识形态、完成新的儒家化治理体系的任务

明朝代元而起,国祚近三百年,既承袭了元代的疆域概念和管理理念,还传承了中国数千年的“华夷之辨”和“天下一家”的民族观。新的问题是,明朝面临的是被元朝改造过了的中国传统儒家秩序,虽然元朝统治者接受了儒家传统思想体系,并对理学的传播与推广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必须看到蒙古族政权主导下的文化形态,既丰富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容,同时也异化了唐宋时代的儒学思想,并把蒙古文化与儒家文化整合之后,传递到明朝时期,社会思想和风俗文化并不会因为新王朝的建立而发生迅速的明显变化。②彭勇:《明代“达官”在内地卫所的分布及其社会生活》,《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3年第1期;罗玮:《明代的蒙元服饰遗存初探》,《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两篇文章都提到蒙古民族的特色文化在明初以及整个明代的影响。明朝建立之初,举起民族革命的旗帜,新的建国形势,也必然要对元朝国家意识形态进行儒家化改造,③张佳:《新天下之化:明初礼俗改革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张佳:《图像、观念与仪俗:元明时代的族群文化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为此,明初太祖和成祖在学校教育、科举考试、法律制度、典籍整理和礼俗文化等方面都进行了改造,④朱鸿林:《明太祖的治国理念及其实践》,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0年;李新峰:《论元明之间的变革》,《古代文明》2010年第4期;彭勇:《刘基“密奏立军卫法”辨疑》,《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复汉唐之旧”并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切实体现在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塑造之中。①彭勇:《明代国家意识形态与地域文化构建》,《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6期。在民族关系的调整和边疆管理体系方面,明太祖和成祖也很快就完成了以都司卫所体制为框架的新管理体系。

清朝入关之后,满族统治者以“夷”变“华”,由“夷”入“华”,在入关之时就旗帜鲜明地高高举起传统儒家思想的政治传统,“清承明制”是人们最简洁的概括。比如清代教育体制的主体,就是承袭明制,在地方建立起完备的府、州、县学,均有专职学官负责管理,与明朝无异,只是充分考虑到了中央和边疆民族在地区教育的差异性,但教育的本质仍然是儒家化过程中的国家化。然而,清朝自身的儒家化的过程是极其曲折,因为清朝的儒家化既有来自传统儒家学者的不认同,也有来自满族内部对儒家传统的不接受,换言之,清初的满汉关系从对立紧张,到在交往交流的过程中不断完成满汉一体化,这一过程历时百余年。

我们可以通过统众入关的多尔衮摄政七年之间处理与汉族知识分子的关系时的态度,这一侧面来揭示清中央对汉族的整体态度以及汉民族在清代的发展。多尔衮是满洲贵族入主中原过程中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当开国时,首先统众入关……抚定疆陲,一切创制规模,皆所经画。寻即奉迎世祖车驾入都,定国开基,以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②《清高宗实录》卷1048,乾隆四十三年春正月辛未。。在处理满汉关系上,多尔衮成功地利用汉族知识分子顺利入关,攻占北京,又征战四方,招抚各地,夺取大半个中国,初步稳定了入关之后的局面,可以说顺应了历史的发展必然和时代的客观要求,较好地处理了与汉族知识分子的关系。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多尔衮信任和重用汉官就是想利用他们的聪明才智和行政经验,达到统治中国的目的。正是由于这样极其功利主义的指导思想,多尔衮等满族贵族又不可能把汉族知识分子摆到足够的高度,为了维护本民族的优越地位和建立长久统治,他们采取限制汉族知识分子和汉文化的政策,任意摆布知识分子,像从多尔衮时代开始兴起的“文字狱”,到康、雍、乾时代大盛,就是很好的说明。这种不稳定的关系,极可能导致作为统治者阶层的满族对汉文化和知识分子时不时地变换方式进行打击。③彭勇:《试论多尔衮与汉族知识分子的关系》,《南都学坛》1997年第4期。在满汉一体化的进程中,满族的优势地位长期存在,“首崇满洲”的国策又时常强化满族与其他民族之间的隔阂。

正是由于清朝由满族所建,加之受传统中国“华夷之辨”的影响,清前期的民族矛盾与社会矛盾交织在一起,导致民族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清初稳定政局、完成统一所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明初。从朱元璋起兵反元到明朝的建立不过17年时间,而从1616年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到1644年乘李自成之败才得以进入北京,时间用了整整28年。明初在建国二十余年里就实现了社会稳定、经济恢复,而清兵入关到康熙初年“三藩”之乱的三十余年时间里,政局还处于比较大的震荡之中,这其中既有传统的“华夷之辩”思想根深蒂固的影响,也不能不说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满族引起的新的民族矛盾和对立是很重要的因素。清初的统治者呈现的就是这样复杂而矛盾的态度。姚念慈对康熙时期满洲八旗在入关之后的新变化,以及康熙皇帝在满汉关系上的心态变化有深刻的剖析,他认为“三藩之乱”及各地反清势力的时伏时起,暴露出清初的民族征服和民族压迫导致满汉之间的深刻对立,这对清廷统治者是一场严峻挑战,给康熙的心理蒙上浓厚的阴影。满族贵族虽然自清初入关即善于利用汉族官员,但直到康熙朝才算真正意识到被统治民族汉族的巨大潜力。玄烨为证明大清政权的最大合法性做出了种种努力,比如他干预《明史》的修纂,证明天命在大清;既要保障赋役,又要实行蠲免的“惠政”,同时制造承平盛世的政治景象,等等,从而完成他期望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若我朝”的理论和实践。①姚念慈:《康熙盛世与帝王心术: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5年,“自序”。

可以说,清初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满族,清醒地认识到统一多民族国家建设之路的重要性和发展的大方向,虽然经历了更多的曲折,但可以肯定的是,明、清王朝在建国道路上,都坚定地以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作为政治统治的思想基础来构建国家意识形态。清朝统治者不仅继承了“大一统”思想,也对巩固、维护和发展统一多民族国家越来越有清楚的认识,新型的民族关系在曲折中不断发展和调整,最终走向团结融合。

二、明清两朝都有“大一统”观念,秉承中国传统的“天下观”“王朝观”和“国家观”

诚如杨念群所言:“‘大一统’观在其发明之初就是为帝王获取‘正统’地位服务的,其中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思想与行动内涵。换言之,‘大一统’不仅是一种思想形态,更是一种具体的政治实践活动。”②杨念群:《“大一统”与“中国”“天下”观比较论纲》,《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2期。明、清王朝建立之初面临着同样的任务。明朝建国之初,建构“大一统”王朝的秩序,恢复传统中国倡导的“普天之下”的观念是毋庸置疑的,我们从大量的史料中就可以证实,比如,他们在科举教育、思想文化和礼仪风俗等方面都作出明显的变更。

“大一统”思想在中国出现很早,它与中国古代边疆的形成有极其密切的关系,有学者认为最早可追溯到尧舜禹时代③刘正寅:《“大一统”思想与中国古代疆域的形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2期。。到周代,华夏民族的雏形形成,西周初年实行分封制,众建诸侯,一统于周王室。春秋末年至战国时代,周室衰微,诸侯林立,但华夏诸族已逐步形成为一个稳定的民族共同体,“大一统”思想得到发展,诸子百家纷纷倡导“大一统”之说。秦首次建立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至汉景帝时,托名为战国时代公羊高撰写的《春秋公羊传》,首次以“大一统”三个字来概括这种思想。④《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此后,“大一统”思想便成为历代王朝处理国家大政和族群问题的基本指导思想。有学者就认为早在先秦时期,中国传统文明已经显示了追求“大一统”政治的文化特质,两汉时期,“大一统”特色的中国古代国家认同正式形成并不断得到发展和巩固。两汉时期国家认同包含了鲜明的“大一统”意识和政治继承意识,开启了中国古代重视政治传承与思想教化的传统,为保持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为中国古代统一多民族国家基本格局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源泉。⑤彭丰文:《先秦两汉时期民族观念与国家认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

早在元末群雄逐鹿之时,朱元璋就与群臣讨论过如何“定天下于一”的问题。他曾问国子博士许存仁等人:“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吾方有事海内,凭赖英贤辅翼成功。天下纷纷,未定于一者,何也?”许存仁对曰:“稽之于历,自宋太祖至今,当五百年之数,定天下于一,斯其时矣!”①《明太祖实录》卷19,丙午年三月戊戌。建国后,朱元璋即以“誓清四海,以同吾一家之安”②《明太祖实录》卷96,洪武八年正月壬申。为己任,开启了统一天下的序幕。朱棣在夺嫡登基后,“绍皇太祖高皇帝之先志”,也以实现“天地清宁”“华夷绥靖”③《明太宗实录》卷103,永乐十八年十一月戊辰。为己任,不仅多次统兵亲征漠北,还大力经营东北和西北,一心想“控四夷制天下”④《明太宗实录》卷182,永乐十四年十一月壬寅。,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也创造了明朝经略边疆的辉煌。

清朝入关后,最迫不及待的就是要论证自己的“得天下之正”,证明清政权也是王朝正朔,所以对构建“大一统”思想体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努力。自入关之初,清朝就高调宣布“清承明制”,就王朝总体的运行格局和体制而言,并无实质变化,与传统中国保持着高度的政治认同、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可以说,“天下一统,华夷一家”这一历史文化认同的理论在清代得到扩大与深入。受此影响,汉族士大夫也逐步承认了满族贵族对全国的统治,“满汉民族的上层已经构成了双向的历史文化认同”⑤瞿林东主编,向燕南、罗炳良、王东平:《历史文化认同与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第3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7—332页。。这一历程虽然曲折复杂,但清朝统治者一入关就明确了这一信念,经过顺、康、雍、乾四朝的不懈努力,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稳定和发展的局面最终形成。

有清一代,共三修“一统志”,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朝,它所昭示的是清人以疆域辽阔对“大一统”思想空间上的阐释。康熙二十五年(1686)开始修纂《大清一统志》,康熙的一段话颇能代表他继统华夏、一统天下的理想、气概和追求:“朕惟古帝王宅中图治,总览万方,因天文以纪星野,因地利以兆疆域,因人官物曲以修政教。故《禹贡》五服,《职方》九州,纪于典书,千载可睹。朕缵绍丕基,抚兹方夏,恢我土宇,达于遐方。惟是疆域错纷幅员辽阔,万里之远念切堂阶。其间风气群分,民情类别,不有缀录,何以周知? 爰敕所司,肇开馆局,网罗文献,质订图经,将荟萃成书,以著一代之巨典,名曰《大清一统志》。”⑥《清圣祖实录》卷126,康熙二十五年五月庚寅。雍正在《大义觉迷录》引孟子的话,发出强有力的辩论:“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之句作为满族入主大统的根据,与康熙帝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一样,在维护清朝的正统性和合法性方面,铿锵有力。

三、明清两朝都采取了务实灵活的边疆民族管理政策,对中国历代治边策略既有承袭,也多有创新,为国家的统一和稳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明代的国家管理和边疆经略,宣德朝后转向内敛守成,看似“无为而治”,实际是采取因地制宜、灵活务实的政策。对在汉族聚居区或民族杂居区的少数民族,采取较为严格的管理政策,把归附的各民族编入都司卫所(一部分编入府、州、县)中统一管理;在汉族聚居区与边地民族聚居区的交界地带,则采取驻扎汉军与改编土著相结合的办法进行管理,不同地区土司参与管理的程度大不相同;在更边远一些的边疆民族聚居区,实行“因俗而治”“以夷治夷”,以土司和羁縻卫所为框架,采取更加灵活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明朝充分尊重边疆民族的风俗习惯,因俗而治,多封众建,推行多种形式的都司卫所管理制度,像东北的女真部、北方的蒙古部、西北关西七卫等羁縻卫所,在西南和西北设置大量的土司管理等,相似的制度下有不同的办法措施。对明朝多民族的国家治理,田澍结合明成祖迁都北京认为,“迁都北京是明朝主动适应唐以后多民族交融局面的具体表现,一方面可以有效应对元朝残余的侵扰,另一方面能够整合农耕和游牧两大区域,为中国多民族国家治理作出了积极的贡献。”明朝在边疆地区的经营,成效显著,①田澍:《明朝迁都北京与多民族国家治理》,《学术月刊》2020年第12期。如在西北边疆地区大量设置军事卫所,屯戍边疆,整体上是成功的,史载边地民族或地方政权“修贡惟谨”,“以故西陲宴然,终明世无番寇之患”②《明史》卷331《西域传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589页。。明朝西北局面的稳定,也为后来清朝进一步的经营管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没有明朝近三百年的安定局面,何来后世边疆的奠定和各民族的团结?

高拱和张居正在主持处理边地事务时,也体现了同样的策略。③彭勇:《因循与变通:高拱的民族观和民族政策简论》,《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建武兴文:明代建武守御千户所建置考论》,《明史研究专刊》(台湾),2013年。正是由于张居正、高拱等人的极力推进,才有了“俺答封贡”的达成,通过和平的手段成功化解了蒙古部与明朝中央二百年的敌对状态,可以说,明代的治边方略和民族政策整体上是成功的。明代对疆域的管理,有人认为控制力不足,实际上是顺势而为的国策,基于此,社会长期保持稳定和繁荣,国祚延绵277年。

比较而言,清代在边疆的治理和民族关系的处理上要比明朝花费了更多的精力,在巩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主要原因:一是以边地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清朝统治者,所面对的国内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要更为复杂;二是清朝面对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外国侵略者与民族分裂势力勾结在一起,制造了更大的麻烦,导致危机重重、此伏彼起。

清代对边疆和民族事务的管理,中央针对不同民族的性质和特点,也采取了灵活务实的政策。明代管理边疆事务主要由礼部来负责,到清代则设置理藩院来专门管理,从最初管理蒙古部族事务,扩大到整个北边、西北部和西南边疆,职掌也扩大到边疆和民族地区的行政、建置、法律、经济、宗教和文化等各个方面。清朝在广大的中原地区和广袤的边疆地区,根据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情况实行,既继承了传统的民族政策和治边体系,又有所创新,灵活地采取了多种形式的管理体制。针对中华民族人数最多的汉族,清廷提出了“满汉一家”“满汉一体”,得以成功入主中原。清朝针对蒙古民族的特点,采取了满蒙联姻的策略,这既有继承传统的“和亲”政策之意,又赋予了联姻在清代特殊的使命和意涵,加之蒙古八旗制的推行,清王朝处理与北边游牧民族关系的效果是远在明朝之上的,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满、蒙更多相通的民族文化特质。④杜家骥:《清朝满蒙联姻制度》,北京:故宫出版社,2016年。清朝在边疆地区设置了军政机构进行统辖,如东北三将军下再建立四种不同的民政制度,在蒙古地区、新疆地区和西藏地区推行将军制、府军制、驻藏或办事大臣制度等,在天山南北路建立三种不同的民政制度(伯克制、州县制、盟旗—札萨克制)等,有类于明代在边疆普遍推行都司卫所军政管理体制。在明代确定下来的卫所制度,也长期在清代延用,甚至持续到民国时期,①顾诚:《隐匿的疆土:卫所制度与明帝国》,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第33—47页;成崇德:《清代边疆民族研究》,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第203—218页。体现了明清两朝在边疆治理和民族政策上的连续性和不断发展的特点。

可以肯定的是,正是由于清朝采取了比明朝更直接的管理措施,更好地建立起对边疆的管理体系,避免了边疆陷入长期的混乱和分裂局面,也由此奠定了传统中国到近代中国转型时的版图。清朝在入关前已经较为成功地处理了与蒙古部落的关系,北部中国边疆的秩序此后长期保持稳定。清朝通过长期的努力,先后用兵西北,打败噶尔丹,消灭了回部叛乱、大小和卓叛乱,设立了伊犁将军管辖新疆,使得西北边疆问题得以解决。通过册封制度、金瓶掣签制度和派遣驻藏大臣等措施,清中央完成了对藏族和西藏地区的有效管理。在西南地区,普遍采取改土归流,进一步加强了对西南边疆和民族地区的管理。在东南地区,清朝收复了台湾,消除了割据政权。清代的边疆幅员辽阔,东北至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与外兴安岭,以及库页岛;北接西伯利亚,包括唐努乌梁海广大地区;西北延伸到达巴勒喀什池北岸;西尽咸海、葱岭;西南抵达与印度莫卧儿帝国、尼泊尔、不丹等国分界的喜马拉雅山至野人山;向南一直到南海诸岛;东南到台湾及附属岛屿钓鱼岛和赤尾屿。在超过130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里,汉族、满族、蒙古族、藏族、回族等多个民族相互交往、相互交流,不断融合,增进了中华文明的发展。清代对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的贡献,奠定了现代中国版图疆域基础,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发展。

四、明清两朝在王朝后期都面临西方殖民者的挑战

明朝中后期,与中国发生直接国际关系的,除了传统的朝贡体系国家之外,又出现了新的面孔。伴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和西方殖民化进程的推进,一批西方人尝试以全新的方式来到世界的东方,叩响了中国的大门。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国等在明代中后期相继来到东方,并以社会团体组织、国家或个人的名义,尝试与中国交往,汇聚成一股股中西交流的浪潮。传统中国边疆面临的来自周边“朝贡体系”内的挑战继续存在,而来自西方国家的挑战却愈加强烈。

葡萄牙是近代欧洲最早兴起的海外扩张国家之一,1510年(正德五年)占据印度果阿,翌年又攻占满剌加(今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正德八年(1513),葡萄牙人在中国商人的指引下到达广东珠江口的屯门。嘉靖三十六年(1557),葡萄牙人借口需要停泊船只、晾晒货物等,并许诺交纳租金,“求于近处泊船”,正式入居澳门。此后,葡萄牙人修造炮台,设官置署,筑室建房,非法移民,澳门逐步沦为西方殖民者第一块在华殖民地。此后,澳门作为国际化贸易中心的地位日益显现出来,“闽、粤商人,趋之若鹜”②《明史》卷325《佛郎机传》,第8433页。,这一局面形成的大背景是西方殖民者来华,以及国内东南沿海私人海上贸易蓬勃发展。

西班牙人继葡萄牙人之后也来到东方,他们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占领吕宋(今属菲律宾),并以此为据点走私劫掠,与吕宋的华人发生摩擦。万历三年(1575),西班牙以吕宋的名义来华通商,未能得逞。此时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也发生了摩擦。天启六年(1626)西班牙殖民者乘虚攻入我国台湾北部的鸡笼,占夺淡水,占领台湾。荷兰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到达爪哇,并尝试与中国通商。天启二年(1622),荷兰人再次向澳门和澎湖发动进攻,并强行在澎湖主岛修建堡垒,以图建立长期驻扎的据点。福建巡抚南居益派兵围攻澎湖,与荷兰殖民者展开殊死搏斗,迫使其投降后撤离。居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也加强了对荷兰人的防范。随后,荷兰人转向明廷防御较弱的台湾。崇祯年间,台湾岛渐渐脱离了中央的直接控制,沦为荷兰人在东亚活动的殖民地。

明末以降,在世界殖民活动中后起的英国也把目光投向中国,受明朝官军的抵抗和葡萄牙的阻击,英国人的入侵野心并没有得逞,但确实已经直接或间接与中国有一定程度的交流。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明朝末年,中国已经成为西方殖民者的觊觎对象。①彭勇:《明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

比较而言,清代的边疆除了来自传统的边疆民族地区的挑战外,更有来自西方殖民者的侵略势力,两股势力纠合在一起,早在1840年之前就发起了越来越猛烈的挑战。

在东北和西北地区,沙皇俄国对清朝边疆的威胁越来越大。俄国原本是欧洲国家,但从15世纪末开始逐步东进,越过乌拉尔山脉进入亚洲地区,到清朝顺治初年已经侵入了黑龙江流域,对明朝当年管理的地区如雅克萨、尼布楚等地多有侵犯,引起了清王室和地方官员、百姓的高度警觉和抵抗。清廷在平定“三藩之乱”后,决定于1685年出兵雅克萨驱赶来犯的俄军,俄军大败,双方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进行谈判,签署了《尼布楚条约》。这是中俄两国通过平等协商签订的第一个边界条约,从法律上肯定了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广大地区都是中国的领土。到雍正年间,中俄又分别签署了《布连斯奇条约》和《恰克图条约》,中俄在中国东北的边疆局面得以保持相对的稳定。

在西北地区,俄国与蒙古部的准噶尔部的上层叛乱首领勾结在一起,制造混乱和分裂。康熙年间,噶尔丹自立为汗,占领了天山南北,势力到达青藏地区,并与沙俄侵略者勾结,把准噶尔部内部争斗与外部侵略势力交织在一起,局势复杂。康熙力主用兵,在乌兰布通大捷后,主持了多伦会盟,团结爱国民族力量,后继续用兵,消灭噶尔丹。此后,准噶尔部再次发生了策妄阿拉布坦的叛乱,清廷粉碎了准噶尔部侵入西藏的企图,并实现了对西藏的直接管理。此后,虽然在雍正和乾隆年间天山南北等地发生了阿睦尔撒纳、大小和卓等人的叛乱,沙俄等外国势力都参与了其中,但叛乱都被清廷派兵平定,边疆局势得以在稳定之中不断发展。值得关注的是,大小和卓集团的后裔叛逃后,与国外侵华势力联手,企图在我国新疆制造分裂和混乱。道光六年(1826),大和卓之孙张格尔在英国殖民者和中亚浩罕国的支持下,攻打喀什噶尔,在新疆大肆杀戮,企图恢复和卓家族的反动统治。清廷坚决出兵,连战连捷,终于在两年后歼灭叛军。

西南边疆地区同样受到了外来势力的侵扰,这迫使清廷维护和改善与西藏宗教势力关系的同时,在加强对西藏地方管理上,必须同时处理来自国内外两方面的矛盾。乾隆时期,早已控制印度的英国殖民者企图把势力扩展到西藏,与西藏相邻的廓尔喀土邦(今尼泊尔)也侵入了西藏,破坏了当地的社会和经济秩序。清廷果断出兵,击退廓尔喀的侵扰,重新稳定了西藏的局面,也促进了治藏方略的不断调整,促进了西藏与祖国的密切联系。此外,清朝还果断地驱赶了占领台湾的荷兰殖民者,加强了对台湾的直接管理,促进了台湾地区社会的发展。同时,清朝还加强了对海南岛的管理,派遣水师巡视,保境安民,促进了中国南部边疆和海疆的稳定和统一。①倪玉平:《清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综上可知,明清两朝在民族观和民族政策方面确实存在着明显的分歧和差异,尤其是在许多具体历史问题上,但当我们回望这五百多年的历史,传统中国边疆治理和民族关系处理的思想观念、经验智慧,在这一时期仍然在持续地发挥作用,共同维系着中国历史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同时也为近代民族国家的巩固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五、明清两朝的民族政策有效地促进了边疆地区的大发展和中华各民族的大融合,创造了一批优秀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成为中华各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

明朝一度最紧张的明蒙关系,随着隆庆议和的达成,出现了和平相处的关系。长城内外,族群有别,虽然自由来往不太现实,却并没有隔断内外的联系。甚至在长期交流之中,风俗习惯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明中期以后,汉族与北方各民族在语言、服饰、生活方式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交融和趋同,既出现少数民族汉化的“弦诵早闻周礼乐,羌胡今著汉衣冠”的场景,②杨一清:《固原重建钟鼓楼》卷下,《文艺志•诗》。杨一清: 《固原鼓楼三首》,许容等修,李迪等纂,乾隆《甘肃通志》卷49,《艺文》,乾隆元年刻本,第 36 页。也不乏汉人学习边地民族的“近边男女作胡歌,立马回头感慨多”的场面。③方日乾:《行边》,万历《山西通志》卷30《艺文下》,李维祯纂修,崇祯二年刻本,第41页。

明代长城防御的族群对象,一是蒙古部,二是女真部,三是西北诸部。清代在满蒙联姻之后,虽然极力倡导“满汉一家”,但由于历史、地理的原因,各部族之间的差异、冲突与隔膜仍然是长期存在的,依托长城体系进行防御和管理,仍不失为维护秩序的重要手段,如东北的封禁政策,蒙地、回疆的封禁,以及利用长城防止长城以南的汉人到蒙古草原上去等,都提高到了国家防御战略的高度。实际上,长城是古代中国数千年以来的产物,从国家层面上讲,它是矛盾的产物,也是统一的产物,并不仅仅是军事防御工具;对长城地带的居民而言,长城就是家园,它最重要的作用是游牧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秩序线、文明线,长城的性质决定了它在清代也发挥作用。推而广之,长城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它作为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共有的精神文化家园,这也是长城被认为是中华文明象征的原因之一。清代对明代长城修筑国策的“放弃”和对长城的利用、坚守,恰恰说明了长城这条文明秩序线体现了“大一统”王朝背景下传统中国的统治模式中的权变与坚守。④彭勇:《文明共生与族群秩序:清代对长城的废弃与坚守》,《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

清朝对边疆的强有力管理,也促进了边疆的开发。由于康、雍、乾百年的稳定局面,人口增长迅速,传统商品经济在恢复中走向发展、繁荣。中华各民族交往日益频繁、交流的形式越来越多样,而交融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蒙古族和藏族人民在清代获得了历史时期最快速的发展。满族入关之后,作为统治者阶层虽然想竭力维持“骑射”的民族传统,但八旗子弟早已不是关外的模样,与汉族、回族一起奠定了近代“五族共和”的民族交流和交融的历史基础。1912年中华民国宣告成立时,孙中山先生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郑重宣告说:“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①《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页。,并且以《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形式确定了下来。从历史的发展进程看,中华民国推翻了清朝的统治,推进了历史的发展,但中华民国建立的深厚社会基础是清朝奠定的各民族交流与融合,是清朝二百多年坚定的民族交融之路,最终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发展。

明清时期,各民族共同创造了灿烂多彩的中华文化。文化成就不仅体现在思想文化的发展,更以多种物质载体呈现出来。各民族从都市到乡村,从塞北草原到江南水乡,从西南边陲到江南沿海,操着不同方言,穿着不同服饰,有机地汇聚在一起,他们的物质、精神和生活以多元化的形态,呈现在中华大地共同的空间上。明清时期,中华民族共同创造的灿烂文化,凝结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文化遗产,如长城、故宫、大运河和承德避暑山庄等等。以承德为例,这里位于中国北边的长城地带,是中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过渡地带,是民族冲突的地带,也是交流和交融的典型地带。清王朝以避暑山庄和“外八庙”为场域,以园林、寺庙、牧场、湖沼、楼亭、蒙古包等为舞台,通过避暑、祝寿、秋狝、礼佛、会盟、封赏、赐爵等活动,把丰富多彩的民族历史文化与中华传统儒家文化高度融为一体,得以成为民族团结和社会进步的象征。正如2021年8月23—2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北承德考察过程中所强调的,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形成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承德见证了我们国家历史发展的一些重要时刻,汉、藏、满、蒙等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历史印记。②《承德避暑山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见证》,《中国民族报》2022年1月18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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