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色偏爱

2023-01-07 12:18袭竹青由
南风 2022年12期

文/袭竹 图/青由

他会用一生证明自己,会在每个煦阳遍洒的日子,将她好奇的少年时光,慢慢讲给她听。

初秋薄雾未散之时,秒秒烧掉了和宋之境的合影,小学的、高中的、大学的。

火光吞噬照片时,她看见少年印在相片上不同时期的脸,像是又经历了一遍与他成长的岁月。

十六年,几乎漫过了整个青春,情绪早在这期间似水雾一样蒸发,留下的只有茫然。

秒秒其实还算平静。

若不是有簇火苗“调皮”了下,卷上了窗帘,她还能笑着出门,哪怕没有阳光。

接下来一派兵荒马乱,灭火时,照片停止了燃烧,余烬中露出还未成灰的一角,是少年张扬的笑,背景有大片的绿意,唯独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原来,不是所有的枝桠都能被春色唤醒。

所以,即便长年累月跟在他身后,可他自有他的季节,她等不到回应,就是等不到。

秒秒狂奔出门时正是雾雨朦朦,细细的雨吹在身上,淡化了火色遗留的温度。

真的有些冷。

所以她为什么要在参加这么重要的培训前去烧照片,还烧到了窗帘,延误了时间,连外套都没拿就冲了出去?!

一个月前,因表现优秀,秒秒被导师推荐参与一项重要药物的临床试验项目,项目即将启动,作为护理人员,今天会有人来对他们进行培训。

秒秒赶到会议厅时,头发因水雾粘在了脸上,厅内坐满了人,宣讲已进行了十分钟。

她满怀抱歉地推门,声音落得很轻,想过去签个到再找地方坐下就万事大吉,落下的内容她可以补一下。可台上讲话的声音忽然停了,秒秒签字的手一抖,最后一笔拉出僵硬的弧度。

“徐秒秒。”有人抽走了签到簿,缓缓念出她的名字。

秒秒心虚地抬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庄淮。

这位医学才子,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国际医学奖,她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

庄淮,庄淮。

在每个风经过的地方,他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起落有致的眉眼倒映着骨子里的优雅,目光却幽深而锋利。

“争分夺秒的秒,名字不错。”他别具深意地瞥了她一眼,转而走上台,“希望在座各位都能将时间观念深植于心,短短的一分一秒在医护行业就能关联一个生命。”他坐下来,语气平淡,周身却散发出极其严厉的气场,“这位连培训都迟到的徐小姐,显然,我看不到你的专业态度,你大概不太适合参与这种重要的项目。”

这是秒秒和庄淮的第一次见面,不堪而狼狈,发梢上的水终于滴落,带着点心如死灰。

秒秒听得很认真。

培训结束,她屁颠颠地跟在庄淮身后。他在跟教授们说话,风度翩翩,有礼有节,完全不似刚才在她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她默默地看笔记,偶尔极小声地念几句。

送走教授后,庄淮淡淡地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秒秒连忙追上,生怕这位大神对自己的印象更差。庄淮进办公室后,眼都不抬地说:“我建议你可以再回去历练一下,至于这个项目,我会再找人替补。”

秒秒不想失去机会,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瞪着眼看他。

庄淮问:“不服?”

秒秒知道做错了事,本意想道歉,可脑子一热,她说:“是。”

他靠向椅背:“那你说怎么办?”

“我、我……”她磕磕巴巴半天,最后认真地说,“我可以证明自己,庄博士,请您出题。”

“好啊。”庄淮在桌上翻出一沓文件,“这份报告有两处错误,你把它们找出来。”

秒秒接过报告,大概翻了翻:“这报告涉及比较深入的临床医学知识,我没做过这种报告,我们护理专业也不需要……”

他看也不看她,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波澜不惊地说:“徐小姐,你只有三天时间。”

踏出大门时,雨已经停了,天空居然有温和的阳光洒下。

这太阳出得也太不合时宜了吧!

秒秒感觉有些晕眩。

身后有人叫她,秒秒本想置之不理,又怕引人围观,只能慢慢转过身。

他还是那样活力十足,她心里的那些雨疏风骤,他或许不知,或许假装不知,因此不做回应,也算理所当然。

宋之境走来,拽走了报告,她没有防备,只能怔怔地看他。

“我在门口听见了。”他翻了几下,眼里绽开笑,“没事,临床医学的部分我懂,我帮你。”

是了,他是学临床医学的,可奇怪的是,秒秒方才竟没想起来。

她从他手中抽回报告:“不用,谢谢。”

他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在生我气?我那会问你要你室友的联系方式,是替我兄弟要的,不是我。”

秒秒垂眸,所以他是知道的,他从未回应她,现在却像怕她误会似的,跟她解释这些。

“宋之境,你在以什么立场跟我解释?”

他的眼神有了细微变化,却仍支支吾吾的:“我……”

秒秒不想纠缠,余光捕捉到长廊上的身影。她大声喊:“庄博!”

庄淮停下,远远朝她望过来。她说:“报告上的内容,如果有不懂的能请教您吗?”

他漆黑的眼扫视过两人,最后又定格在她身上,语调淡然地回复:“当然。”

秒秒听了,冲他展颜一笑,露出一排小巧白净的牙。

秒秒自然不敢去打扰庄淮,昨天的冲动之举,完全是被宋之境激发的。中午图书室空荡荡的,她独自翻阅资料,遇到难解的内容,习惯性拿笔敲脑袋,对着报告发愁。

冥思苦想之际,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看不懂怎么不来问我?”

秒秒惊起,木椅被她带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对、对不起……”她语无伦次道。

庄淮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他抽回手时,秒秒才发现刚才是他扶住了她。

“一个人钻研不通,不如找人问问,或许能豁然开朗。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把报告里的错误找出来?”

待他走后,秒秒颓然坐下,室友跑过来,语气兴奋:“秒秒,我刚来就看见庄博跟你说话,他跟你说什么了呀?”

盯着室友放光的眼,秒秒认真思考了下,然后苦恼地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总结:“他说我是个只会闷头苦读的书呆子……”

话刚说完,几本书就出现在视野里,被一双手轻轻放在桌上。秒秒抬头,对上庄淮的眼。

“这几本书或许对你有帮助。”他的脚刚跨出一步,又回头,“看不懂,来问我。”

等他挺拔的身影消失,秒秒才回过神。

怎么感觉……他有点想笑?

看错了吧。

秒秒奋战到下午三点,忽闻有香味传来,鼻子不觉动了动,听到了来自肚子的抗议声。她顺着路过之人手里的便当看上去,猛地站起,就差没举手敬礼。

“庄、庄博。”她在他面前总是慌慌张张的。

庄淮瞧她一眼,将便当递过来:“饭也不吃?”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如同吸入半个赤道的风。

“对、对不起。”她又回答得颠三倒四。

庄淮停顿了下,空气里有了几秒凝结,就在她惴惴不安之际,他望向了窗外,再转回时语声变得极缓极轻:“吃吧。”

秒秒坐在楼道口吃饭,楼道口正对图书室的一扇窗,能清楚看见坐在对面的庄淮。他的身子微微后仰,正翻着文件,偶尔凝眉沉思,拿笔做记录,神情十分专注。

原来他工作起来是这个样子……

还真的挺……赏心悦目的。

秒秒心不在焉地吃饭,忘记了收回目光,窗边的庄淮手指顿了顿,忽然抬眸向她看过来。

她一下子坐直了,窘得连嘴里的饭都没敢咽。他不紧不慢地放下笔,遥遥地指指她手中的便当,对她做了个“吃饭”的手势。

隔着整个走廊,剩下的饭,秒秒吃得连噎带呛。

晚上回家,洗漱完后,秒秒想起一个问题,开电脑想查阅资料,邮件忽然收到新提醒。

是庄淮发来的文档,备注只有一句:你缺席的那十分钟。

打开文档,是好几页的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注。

比她手上的资料还要详细。

秒秒盯着屏幕,缓缓眨了下眼,眸子被电脑的柔光映得亮晶晶的。

次日傍晚,秒秒顶着两个黑眼圈,将改过的报告递给庄淮,他看完后,将报告放下,却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树影里余晖流动,鸟儿振翅飞向高空,天际绯云飘摇。

不知道为什么,秒秒有种直觉,他好像心情很好。

整个室内因他而沉寂,却不尴尬,反而像一种光华的沉淀,像一首无声的歌谣。

而这样的等待里,她似乎也没有来之前那么焦虑,甚至莫名有点希望这样的场景能多停留几秒。

一片静谧中,他终于开口:“徐秒秒,项目要启动了。”他转头看她,墨黑的眼里隐隐有光,“如果遇到问题,随时问我。”

一周后,临床试验正式启动。研究中心定在本市最大的医院,同时开展项目的还有北上广以及川、鲁的五家医院。本次试验为三期,若没问题,便可推向市场,造福病人。

秒秒忙得脚不沾地,受试者都是患者,组织和管理起来要花费更大精力。这样工作三天,秒秒才发现庄淮并不在。

应该负责其他区域的项目了吧。

难怪他会特意说一句,遇到问题问他。

休息前,秒秒又打开邮箱,最新那封,依旧是他之前发的。

你缺席的那十分钟。

她忍不住想笑,光看这句,居然还有点诗意。

往下拉,是宋之境发的,问她为什么删微信。

她盖上电脑,盯着天花板发呆。

怎么会走到今天了呢?

九岁时,宋之境是恣意的邻家哥哥,少年的标配永远是单车。他载着她,车轮滚滚前行,像永不疲倦的时光机。后来他教她骑行,虚虚地坐在后座维持平衡,就这样她也摔到鼻青脸肿,哭着说再也不学了。他替她擦脸,嚣张地说:“秒秒这么厉害,还干不过一堆破铜烂铁吗?”

只一句话,她学会了骑车。

他的嚣张如同翅膀,替她遮住成长路上的风雨。

可是后来,他就嚣张不起来了。

父亲进去了,母亲改嫁,对他们避之不及。他与奶奶相依为命,生活困顿时,是秒秒的父母在接济他们。宋之境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上了高中便做兼职。不到一年,就将秒秒父母的施恩还清了。

因为这事,秒秒和他吵架,问他干嘛急着还钱,他的生活怎么办?他那时看着她,神色复杂:“你当我是什么人?”

少年的头颅高高扬起,在夜风里也不低下。

那段时间他与她联系渐少,见面也不热络。直到父亲释放,改做生意,生活渐渐好转,他才又开始出现在她身边。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是一对,可他从未承认过,也从未否定过,现在就连她要离开,他也不让。

春节来临前,受试者中有人出现异常反应,负责人连夜开紧急会议,秒秒更是连日严密监测,生怕患者出意外。

一周后,得出的结论是异常反应与药物无关,而在秒秒和同事的精心护理下,患者也已平安无恙。秒秒前几天因低血糖晕了一次,负责人给她提前放假,让她好好休息,顺便回家看父母。

秒秒撑着憔悴的身体走出医院,却撞见了陆医生,他笑容满面地说:“小徐啊,组织说了,近日你太辛苦,特命我送你回家。”

秒秒带着一脑子的稀里糊涂上了车。

到家后没走几步,陆医生在打电话,几个字音模糊地飘来。

“……还让我保密……不放心你自己怎么不来……得得得,我看你就是怂……”

秒秒去便利店买了饮料递给他:“谢谢你送我回家。”陆医生说:“客气什么。”后来又眨眨眼,冲电话“喂”了好几声,那边大概突然不说话了,但并没挂,因为他没得到回应,便坏笑道:“不说话挂了啊。”还瞟了秒秒一眼。

奇奇怪怪的。

第一周期完成后,秒秒收到了调离通知,以为是前段时间晕倒拖累了组织,没想到负责人说:“上面下的通知,说你表现优秀,调到北京。这是好事,好好把握。”

秒秒神思恍惚地提着行李箱去了北京。

正是初春,机场门口的樱花树开了一列,远处浮云流转,如梦似幻。有人站在廊下,黑色大衣,长身玉立。

原来是他。

秒秒忽地生出一些奇妙的感觉,就像命运的路上,你见到了一个人,觉得毫无道理,却又理所当然,最终也只化作一句轻叹:原来是他啊。

庄淮慢慢朝她走来,眼中有光华流转。

“好久不见。”声音依旧磁性悦耳。

算算时间,五个月了……

忙中不知时日,不想时光竟流逝得这么快。

去宿舍路上,秒秒按捺不住好奇:“庄博,我为什么会被调到这里啊?”

庄淮神色从容:“前段时间你表现很好,这边情况比较复杂,急缺优秀护士。”

秒秒“哦”了声,就这点小事,连这边都知道了?

“徐秒秒。”庄淮又开口,“我今天休息。”

“啊?”

所以呢?秒秒摸不着头脑,本着对前辈的尊敬,她猜了半天,还是决定谨慎地拍个马屁,“那……祝贺您今天休息?”

他的神情显然有点无语。宿舍到了,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悠然道:“好不容易不用工作,你叫我‘庄博’,我会感觉今天没休息。”

什么跟什么嘛,这么绕。

秒秒在飞机上混沌了几小时的脑子,实在转不过弯。

在这边的工作和之前差不多。二楼有个九岁的小姑娘,脾气不太好,秒秒第一次进去,她就发脾气不肯吃药,哭闹着要见哥哥,秒秒温柔地问:“你哥哥是谁呀,我帮你找他好吗?”

“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秒秒回头,与身穿白大褂的庄淮四目相对。

“哥哥!”小姑娘雀跃地伸开双臂。

庄淮走过来,低头问秒秒:“她是不是凶你了?”

声音低柔,似屋外的晚风,轻易挑起心中的异样。

“没有。”秒秒摆手,“小朋友嘛,闹别扭很正常。”

还是个生病的小朋友……

秒秒又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庄洛。

早就看到和他一个姓,没想到会是他妹妹……

面对庄洛,庄淮的神色显然严肃了些:“你再凶护士姐姐,我就不来看你了。”

庄洛被唬住,乖乖道歉:“护士姐姐对不起,我会听话了。”

“乖。”秒秒揉了揉她的脑袋。

庄洛睡后,两人走出病房,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安静地走了会。

“秒秒。”良久,庄淮开口,这样叫她,“医院附近有座人工湖,夜景很美,去吗?”

夜色清濛,湖心起了薄雾。秒秒和庄淮并排,沿着湖畔散步。

这在从前想都不敢想。

五个月前将她当众批得无地自容的庄淮大神,现在居然和她一起逛夜景。

“秒秒。”他现在越喊越顺口了,“其实我觉得,你进项目组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你更适合科室。”他顿了顿,“不过,你想清楚就好。”

“其实我也没想清楚……导师让我来,我就来了。”秒秒羞愧极了,“我是不是很没有规划……”

“不会,总得有个过程,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又透着淡淡的自嘲,“相比来说,我才没有规划,只是因为不放心就……”他陡然止了话头,秒秒听得不明所以,他又说:“如果退出项目组,你是留在北京还是回去?”

“我……”秒秒还在思考。

“我想你留下。”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里虔诚的光,不敢深想:“我……我家离北京要近一些,我应该会考虑在北京吧。”

这年七月,秒秒研究生毕业,离开项目组进了科室。庄淮的话让她心里有了波动,她更想去科室。

当然,科室护士更辛苦。庄淮来找她时,她刚被一个无理的家属骂了,还说她就是个打扫卫生的,这样的话任谁听了心情也不好受。他带她去公园看日落,傍晚的阳光洒在彩虹梯上,像裹上金纱的糖果。

他问:“心情好点没?”

她伸手拥抱夕阳下的风,眼里荡开笑容:“什么心情,我已经忘记啦!”

他意外地看她几秒,蓦地低笑出声:“徐秒秒,你真是……”

“什么?”

“没什么。”他的声音蕴满笑意,“挺好的。”

两人坐在彩虹梯上,看夕阳沉入山脉。庄淮认真地说:“秒秒,你希望在别人眼里,你是一台可以复制的机器,还是让他们打心底承认,你做的这件事,就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他看着她,眼睛里只有她,“纵然有人看不清,但你可以定义自己,你有无限的可能。”

秒秒目不转睛地看他。

她忽然想起了宋之境。

在她填志愿时,他已就读于临床医学,他说:“秒秒,你学护理吧,以后给我打下手,我们就又能不分开了。”彼时的她看着他眼里的笑,以为那是承诺,于是她轻轻地点头:“好啊。”

后来她对护理的热爱逐渐累积,也不再认同所谓的打下手之说,她有梦想,她想证明。

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这些,庄淮却懂。

他对她说,她可以定义自己,她有无限的可能。

那一刻,秒秒胸腔震动,像是整个宇宙为她点亮了星星。

年底,庄淮在外地做科研,秒秒发现了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兴奋地给他发消息,说自己会在一月的学术交流会上进行阐述,庄淮回了两个字:恭喜。

秒秒没想到会在交流会上看见宋之境,更没想到自己会被舆论攻击。

“她就是那个被庄博当众批评专业态度有问题的徐秒秒。”

“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来参加学术讨论?这不祸害医学界吗?”

这样的舆论,在得知她要阐述课题时达到了巅峰,四面八方的言论让秒秒坐立难安。宋之境站在她旁边犹豫几秒,还是坐到了向他招手的朋友那里,没说一句话。

人总将你落魄的样子记得清楚,而忽略你之后的努力。她不觉难堪,只有隐隐的脆弱。前排专家在商议要不要将她的论证取消,她握紧指尖,一时不知该怎么争取。

这时,有双手推开了门,有人喊她的名字。

“秒秒。”

秒秒抬眼,暖色的灯下,庄淮身着黑色大衣,肩上落了薄雪,风尘仆仆,又清雅从容。他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向她走来,在她的座位前蹲下身,嗓音格外温柔:“你只管陈述自己的论证,有我在,别怕。”

偌大的会议厅,所有的嘈杂都远去,秒秒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眼睛酸酸的,心却一下子感受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

庄淮起身,姿态沉着:“既是学术交流,就该海纳百川,有没有用,是否值得研究,听了再说。”

那场论证特别成功,后来成立了课题研究小组,秒秒作为带头人,发表的论文为科室的临床工作提供了参考,当然,这都是后话。

回到此刻,会议结束,秒秒和庄淮出门,听见宋之境叫自己。她回头,宋之境欲言又止。庄淮的目光顿住,很快又微笑:“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看着他走远的身影,秒秒不知怎么的,几乎条件反射般喊道:“庄博,等会你有空吗?”

庄淮转身,凝视她:“有。”

“那你等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他远远地站在那,微微笑了:“好。”

“秒秒,我……”宋之境的声音将秒秒拉了回来,“我刚才不是……在里面我不是……”他大概不知如何解释,半天也没说出完整的话。

“你是对的。”秒秒低眸,语气疏离,“宋医生前途锦绣,我只是无名小卒,我们不同路,也绝不会影响你,我保证。”

不待他反应,秒秒转身离开。

十七年的情谊,大概结束了。

秒秒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

走到门口,庄淮靠着墙,目光落在地上。秒秒小跑过去:“让你久等了。”

“不会。”他盯着她泛红的眼,她走路时垂着头,像只沮丧的小狐狸。他指指她的耳朵:“原来你的耳朵会动。”

秒秒捂住耳朵,脸红了。他笑了,眼波转了下,蓦地牵起她的手跑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他一向气质温雅,这样拉着她跑,竟有几分少年的影子,她有点好奇,他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样子呢?

“到了。”

车停好后,秒秒跟着他往里走。

“这里是……”

“自闭症康复中心,是我读研时的师兄开的。”

十几分钟后,秒秒才明白庄淮为什么带她来这。他拿出了器材室的动物套装,挑了只狐狸耳朵给她戴上。小朋友好奇地围着她转,有几个经过治疗,性格日渐开朗的孩子问庄淮:“哥哥,这是小狐狸吗?”

大部分孩子将秒秒当成了小狐狸,和她玩得很开心,角落里沉闷的男孩却开口:“这根本不是狐狸,狐狸的耳朵会动的。”

秒秒被激起了童心,不甘示弱道:“我的耳朵也会动啊。”说完,她动了动耳朵,小朋友们更兴奋了,纷纷摸她的狐狸耳朵,连角落的小男孩也慢慢走了过来。

“哥哥,”有孩子问庄淮,“这只小狐狸我可以带回家吗?”

庄淮笑了笑:“那不行,小狐狸是哥哥的,只能跟哥哥回家。”

秒秒愣了愣,偏头看他,周遭喧闹异常,却挡不住他眼里的溢彩流光。

暮色降临,庄淮把车开到江边,这里人烟稀少,空间开阔,适合看星星。

他问她:“开心吗?”

她笑着答:“嗯!”

走的时候,车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也启动不了。他安慰她:“没事,我打电话让小周来接。”

继续看星星……

半小时后,庄淮看着她:“小周的车在半路抛锚了……”

秒秒有点头晕,这运气真是……难以言喻啊。

“没事,再等等,他应该一会就能修好。”

秒秒察觉到不对:“要不你再试试?”

两人再次上车,一顿操作后,庄淮说:“还是不行。”秒秒盯着他:“再来一次。”他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她忽地凑近,激动道:“哦!被我抓到了,你没踩刹车,这样怎么可能启动得了嘛!我就说我运气怎么会这么差!”

庄淮拿手撑额头,眸中掠过一丝浅笑:“糟糕,露馅了。”

秒秒诧异地看他,他很遗憾的样子:“为了能跟你多待一会,也是不容易。”

这位庄先生,你的博士包袱呢?

回去路上,庄淮忽然问:“秒秒,第一次见面时,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欺负你?”

“不会。”秒秒摆手,“工作严谨是对的,是我做错了事。”

车窗外掠过树影,他的眸色晦暗不明:“秒秒,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的一些事。”

“我高一时,母亲去世了。那时她生了病,我的父亲特别信任一位医生,就带我母亲去找他。约好的时间他迟到了,并且举止有些散漫,当时我有所怀疑,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因为他,母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她本可以活下来。”

“这些年我一直想,明明有怀疑,我当时为什么不提呢?为什么不坚持换医生呢?”

“日积月累,这件事成了我的心魔,我很难再信任一个人。”

“后来遇到你,我毫不犹豫地给你‘定罪’,甚至用你专业以外的知识考察你,却见你不愿放弃。那时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我要不要相信这个女孩呢?大概是执着久了也会累,精神急需一个缺口,我希望你可以成为那个缺口,而你确实做到了。”

“秒秒,”他说,“你让我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秒秒看着他的侧脸,不知该说什么。

“我自认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事实证明对于你,我的确存在偏见。大概因为第一次见面给了你那样的印象,很长一段时间你在我面前都放松不了。”

“没、没有。”因他这句话,秒秒又开始紧张。

“现在轮到我证明自己了。”他说,“秒秒,希望能得到你的认可。”

这一路,秒秒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度过。

下车时,她开门的手顿了下,倏然扭头:“庄淮先生,你要继续努力哦!”

一下车就跑,没跑几步,她就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

“你下来干嘛?”

他从车的那头走来,眼里充满笑意:“确认下你刚才说的话。”

“我什么也没说呀。”

他将身体靠向车门:“那是我听错了?”

“那应该是你听错了。”

“那你跑什么?”

“我回去睡觉啊,困死了。”

“这样啊,明白了。”他的笑意更深了,眼里的光一下子很耀眼,“那我努努力。”

“争取下次不会听错。”

闲暇时,秒秒去看庄洛。小姑娘喜欢她,说:“姐姐,你以后能多来陪我玩吗?”

“好呀。”

庄洛鼓起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讨厌哥哥,他天天跟他女朋友发微信,都不理我。”

秒秒僵了下,好久才说:“那、那也很正常。”

出病房门,秒秒感觉身体凉透了,一个人沿着医院走了一大圈。

他从来没说过喜欢你啊,徐秒秒,你清醒一点啊。

可若不喜欢,他那样又是为什么呢?

路过花园时,正好遇见了庄淮,他问:“下班有空吗?一起吃饭?”

她刚要回答,宋之境却走到她身边。

“出差,路过这里。”他说。

秒秒恍恍惚惚地转向庄淮:“不了,我有事。”

转弯时,她看见庄淮还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视她的方向。

走了很远,宋之境说:“秒秒,刚才我在门口听见了,你疏远我,可你身边的这个人,人品也不怎么样嘛,有女朋友还……他在医学界的那些头衔,还不知道怎么来的呢。”

秒秒停下,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

“宋之境,从前我看你,或许不怎么全面。”她笑了,一字一顿,“嗯,不是大概,现在,是真的结束了。”

她用力向前跑,跑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想坐一会儿,脚却崴了。

憋了很久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鞋,有人慢慢蹲下身。

他好像总这样蹲下身跟她说话,微抬着眼眸仰视她。一个矜贵的存在,却把她放在更高贵的位置。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庄博吗?

他替她揉着脚踝,声音那么的轻:“秒秒,你要拒绝我,可以直说,在我面前,你不用找任何说辞,更不用为难自己。”

她看着他软软的发顶,有些鼻酸:“我的脚不疼了,你先起来。”

他却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的脸,没有任何动作,澄澈的目光里有微微的坚持。

她深深吸气,直言:“你妹妹说你有女朋友。”

他怔住,眼里闪过一抹神采:“这才是你刚才拒绝我的原因?”

秒秒点头。

“我想,我可以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他直视她的眼,“那天,我在和你发微信,洛洛问我,‘哥哥,你在跟谁聊天?’我说,‘女朋友。’”他翻出聊天记录,“就是这天,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去问洛洛,那天我答应给她买她最爱的手办,她一定记得很牢。”

秒秒脸红了,“庄淮你……”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一点也不严谨!”

“这种事要严谨没用。”他面不改色地说。

世间有倾尽岁月看不透的人,也有目光清澈,期待你一眼看穿的人。秒秒用了十七年才看明白宋之境,那么庄淮呢?若有一天他发现她也并非是他想象的模样,又会怎样?

问出这个问题后,她猜他也许会说信自己的眼光之类的话去模糊问题,可他说:“当年我决意将重心放在新药研发上,师兄问,‘你决定好了吗?也许努力十年,最后结果是一场空,你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试错成本吗?’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现在对你,我也是一样,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不就是试错成本吗?”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付得起。”

这一年,庄淮三十岁。

之后,他的试验会迎来成功,成为庄洛和万千患者的偶像,他会用一生证明自己,会在每个煦阳遍洒的日子,将她好奇的少年时光,慢慢讲给她听。

缺席的岁月无需惋惜,爱意会将它填平。

总有人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