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论析

2023-01-10 08:17杨明洪
人文杂志 2022年12期
关键词:话语学术建构

杨明洪

内容提要 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之于中国边疆学有着非凡的意义。在中国边疆学建设中,这“三大体系”之间既相互关联,又相互牵涉,既需要分别进行讨论,又需要将它们三者贯通起来。遵循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的连接性和贯通性,可以深入揭示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的困境,即中国边疆学学科体系建设进展缓慢,而造成其缓慢的关键性因素是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建设滞后。这“三大体系”建设不仅相互牵制,而且在各个体系内部也分别存在“短板”“弱项”“瓶颈”问题。从这一逻辑导出的建设路径是通过强化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建设推动学术体系建设,通过强化学术体系建设去推动学科体系建设,学科建设需要理念创新,更需要找到切入口和突破点。

长期以来,学界考虑到中国边疆的客观存在及其诸多特殊性,均认为中国边疆学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1)李大龙:《论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2期;李国强:《夯实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基础》,《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事实上,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边疆研究出现了大量优秀的研究成果,不断丰富和深化对中国边疆问题的认识。学术界在此基础上对建立中国边疆学学科进行了广泛地讨论。(2)苗威:《建构有中国特色的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王振刚:《新时代中国边疆学构筑的发展及反思》,《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孙妙凝:《建立有中国特色的边疆学理论体系》,《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1月22日,第1版。有学者认为“‘中国边疆学’远看貌似清晰,近观却非常模糊。……仅有‘中国边疆学’名称,却没有明确的‘线路和站点’”。(3)吴楚克、赵环宇:《中国边疆学的新时代特征和知识原理》,《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有学者甚至直言“近年来学科建设的进展不大,很难说中国边疆学的这一学科已经构建完成,学科体系已经基本成型”。(4)孙勇、王春焕、朱金春:《边疆学学科构建的困境及其指向》,《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因此,研究其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这“三大体系”的建设对于尚未建成的中国边疆学学科意义非凡。在中国边疆学建设中,讨论中国边疆学学科建设的研究比较多,(5)代表性的文献是马大正:《中国边疆学构筑再思考——“三大体系”建设之我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3期;李大龙:《论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2期;孙宏年:《新文科背景下中国边疆学的转向与转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但鲜有将“三大体系”进行贯通性思考。本文拟从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的连接性和贯通性出发,在“三大体系”间的关联和起承作用中重点揭示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边疆学建设进展的困境,并在“新文科”建设背景下提出“三大体系”建设的路径选择。

一、中国边疆学的学科体系建设

在“三大体系”中,学科(discipline)体系是基础。学科显示的是学术共同体(academia)的规则、规训,而学科规训则是学科之间的分门划界。每个学科都有与之相统一的知识框架,并延伸交汇于其他学科。能够汇聚某一类知识的平台就被视为学科建设,而学科体系的重点则由学术平台和社会建制构成。学科体系发展是以学术体系为基础,以人才培养为归依,以处理与其他学科关系为重点。学科体系明显区别于学术体系,后者是按照内在逻辑关系把已知知识条理化、系统化、综合化,使之成为反映客观事实和规律的知识体系,而且这种知识体系总是处于不断地补充和完善之中。

1.中国边疆学的学科属性争议

从中国边疆学的渊源来看,它是由一批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的学者提出的。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界史地研究中心以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诞生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就成为中国边疆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领域。边疆史地研究作为历史地理的重点研究领域,严格来讲属于历史学的研究范畴,更上一级学科则是人文学科。

然而,当中国边疆学提出以后,学者对其建构出现了分歧。一方面,具有边疆史地研究经历的学者或许出于学科的偏爱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总是念念不忘在历史学(中国史)这个范围下建设中国边疆学。另一方面,又正是这些偏爱在历史学学科门类下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学者,深刻感悟到边疆学研究不单单是历史学学科命题,进一步思考着中国边疆学应该实现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向其他学科过渡,也提出了相应的设想:“它必然与中国历史学、中国政治学等学科发生横向性的跨界关系……也必然与相应的学科如区域经济学、区域地理学等发生横向性的跨界关系……又不能不使中国边疆学与民族学、民族史学、民族语言学等学科发生横向性的跨界关系……又必然与国际法学、外交学、海洋学等有关学科发生横向性的跨界关系”。(6)邢玉林:《中国边疆学及其研究的若干问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2期。其中列举的不少学科又属于社会科学。如此一来,学者们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之间给中国边疆学找位置,有众多学者提出在交叉学科中构建中国边疆学。(7)马大正:《中国边疆学构筑再思考:“三大体系”建设之我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3期。

如果认为中国边疆学是交叉学科,则需要进一步讨论交叉学科的特点。2022年8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颁布的研究生学位授权点意见中单列了“交叉学科”并赋予代码“14”。交叉学科包含7个一级学科,为体现交叉学科的特点,在授学位时明确规定多学科授位,例如区域国别学,可授经济学、法学、文学、历史学学位。这些政策的目的主要是促进新的科研点生长和完成复合型人才培养的目标,实际上,还是从原有学科出发介入到其他领域。另外一种交叉学科则是针对独特研究领域而言。实际上这种交叉学科研究领域是一个问题研究集(studies)。针对中国边疆学,一些学者对之的具体设想是,应该将中国边疆学定位为独立的研究领域。马大正认为“人们一般将学术的分类称为学科,指一定的科学领域或一门科学的分支……在现代学术研究领域还可常见另一种学术分类与发展的情况,这就是在特定的学术领域将相关部门的知识结合起来而形成的学科。例如人们所熟悉的满学、蒙古学、阿尔泰学、藏学、傣学、敦煌学、吐鲁番学等就是这一类型的学术分类。”(8)马大正、刘逖:《20世纪的中国边疆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76~277页。诚然,将中国边疆学视为与满学等学科同一类型,存在其合理性。其合理性是仅从“中国才有边疆(最多在国外俄罗斯有边疆)”这一命题出发而得出的。不少学者认为,这一命题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不符合事实。正如朱金春对此作出分析:“中国边疆是人类社会边疆现象的具体表现,虽然有其特殊性,但是并不是唯一的存在”,“将中国边疆学与蒙古学、阿尔泰学、藏学、傣学、敦煌学等在特定的学术领域将相关部门的知识结合起来而形成的学科并置,以此来确定中国边疆学的学科性质与地位,是值得商榷的”。(9)朱金春:《学科“殖民”与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困境》,《华西边疆评论》第4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这说明对中国边疆学的学科属性认识是有较大分歧的。

边疆既涉及到国家的疆域、边界等内容,又涉及人、文化、经济等内容。以此特殊区域作为研究对象而形成一种独立学科,则可以摆脱上述认识上出现的障碍。如果说,人们要构建的中国边疆学属于特定领域的研究,而且又是一个交叉学科,(10)邢广程:《构建中国边疆学学科体系的几个视角》,《今日边疆学》2020年5月18日。那么,自从明代张雨所著《边政考》开始,经过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发展,中国边疆学研究已经集成了大批优秀研究成果,能够确立为一门独立的研究领域。但是,如果人们要构建的边疆学要超越中国意义上的边疆学,则这是很多学者对边疆学构建现实不满的主要原因。从学界对学科建设愿景来看,人们期望中国边疆学成为与人类学等学科具有同等地位的独立学科(ology),这是对中国边疆学需要“发生横向性的跨界关系”的潜台词。显然,对中国边疆学的学科属性尚需要深化认识,特别是当人们发现作为交叉学科的中国边疆学缺乏应有的理论体系指导而现实中又缺乏这些理论体系时,关于构建一般边疆学的呼声便随之高涨。

2.中国边疆学学科规划建设特点的认识

一个学科需要得到学界的认可,这种认可最终体现在国家制定和颁发的学科目录之中。但是,如果中国边疆学至今没有走进国家制定的学科目录,其合法性和正当性就大打折扣。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一是中国边疆学学科内的专业化知识和特定研究范式没有形成;二是由于第一方面的原因造成中国边疆学具有学科的可替代性,而其他学科在中国边疆学研究领域中的“学科殖民”现象比较突出,(11)朱金春:《学科“殖民”与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困境》,《华西边疆评论》第4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说明中国边疆学尚未构建起具有边疆学学科特色的学术体系,反过来这一状况影响到学科体系的建设;三是学界没有认识到中国边疆学学科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依托中国边疆学进行科学研究、人才培养和社会服务的必要性也没有显现出来。

学科规划建设带有双重性质,既有学术性又有行政性,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包含行政决策,因而制定学科目录是学术基础上的行政行为。中国现行的学科目录是本科与研究生分置,本科学科目录按照学科门类、学科大类和专业相机设置,而研究生学科目录按照学科门类划分一级学科和二级学科,即使是同一门类,本科与研究生的目录常常有一定的差异。此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以及国家质量技术监督局都有自己的学科目录。这些目录并存,并形成各自的适应范围。从邢玉林开始,马大正、方铁、周伟洲、李大龙等著名学者均对中国边疆学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他们的一些设想被一些研究机构和高校所采纳。例如,一些科研机构和高校在一个或者几个研究生一级学科下自主设置二级学科,形成一个偏重于边疆史地研究的学科群,或涵盖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领域的中国边疆学。这一做法后来被各学位授权单位自主设置交叉学科、新兴学科的政策所支撑。研究生目录的设置畅通了中国边疆学在研究生培养上的教育通道,培养边疆学专业知识人才机制和平台得到某种程度的实现。学者多言中国边疆学没有建立起来,其实就是在追求构建具有完整理论体系的中国边疆学建设。(12)至于研究生学科目录,从中国边疆学的学科结构建设,笔者的初步设想是构建“卫星型”学科体系。事实上,现有不少学科门类都是“卫星状”结构。笔者拟另文分享研究心得。

3.中国边疆学学科的建设方式

学科建设的推进机制应该包括学科专业化知识和特定研究范式的生产机制、学科的社会建构机制。只有这两个机制匹配才能顺利推进学科建设。关于这一点,朱金春以民国时期边政学为中心回溯了边疆研究的学科化,发现“一个学科如果只是在外在建制上具备,而内在知识建构缺失,即使建立起来也将面临迅速衰落的命运。”(13)朱金春:《边疆研究及其学科化:以民国边政学为中心》,《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由此,他强调这一历史情形在当今似乎在重演,(14)朱金春:《边疆研究及其学科化:以民国边政学为中心》,《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学科专业化知识和特定研究范式的生产机制与社会建构机制明显不匹配,主要在于学科的社会建构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学科专业化知识和特定研究范式的生产机制却没能建构起来。从中国当代的情况来看,在学科的社会建构方面取得的成就有:一是中国边疆研究的机构得以建立。中国社会科学院建立了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并在2017年将其改为中国边疆研究所,成为中国边疆研究的国家队,近20所高校也相继成立了中国边疆研究机构,成为中国边疆学研究的生力军。二是中国边疆研究学术期刊队伍壮大。《中国边疆史地研究》是中国边疆研究的唯一专业期刊,为补充其不足《华西边疆评论》《中国边疆学》等一批专业集刊相继创办,《云南师范大学学报》《新疆师范大学学报》《人文杂志》《云南社会科学》等高校学报和社科类综合期刊也开设了中国边疆研究的栏目。三是学术交流平台应运而生,多个专门研究中国边疆的论坛相继开设。然而,在学科专业化知识和特定研究范式的生产机制方面却明显不足。这主要表现在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建设滞后上,现阶段中国边疆学建设机制发展的不平衡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边疆学的向外推进,即使在学科社会建构机制内部也存在不平衡的问题。

另一方面,中国边疆学教材建设滞后也较为明显。教材建设有助于持续不断地生产和传播专门性知识,是否有相对成熟的教材是一个学科成熟的标志;又由于教材是对专门性知识的规范性表达,而且是取得较多共识的知识集成,因而,教材建设是学科发展的基础。近年来,这一学科以教材名称出版的《中国边疆学概论》,(15)郑汕:《中国边疆学概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实质上仍是个人学术著作,因为这一著作并没有将其他学者的学术研究成果集成起来。吴楚克教授和周平教授分别出版了《中国边疆政治学》,这两部著作均自成体系。前者立足于民族学、政治学,提出“中国边疆政治学”概念,后者立足于政治学提出构建中国边疆政治学的设想,这两部著作都有构建起较为完整的“中国边政学”的学术自觉。(16)李大龙:《论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2期。它们虽然可以作为研究生学习的参考教材,但仍然属于学术专著的范畴,不属于一般性教材。

对专业性知识进行集成式开发是中国边疆学学科建设的重要基础。习近平指出:“学科体系同教材体系密不可分。学科体系建设上不去,教材体系就上不去;反过来,教材体系上不去,学科体系就没有后劲。”(17)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页。现阶段之所以未出现被学界所公认的中国边疆学教材,最主要因素还在于学界对现有有关中国边疆学的专业性知识的集成式开发做得不够。因为学者之间分散研究是基于不同视角、不同方法和不同材料出发的,所得到学术观点和看法是聚焦的、局部的;与此相反,编写教材需要从学术全貌去综合,将彼此看似矛盾的观点和理论进行加工处理,形成相对系统、完整的知识体系。如果从学科建设的历史经验来看,民国时期的“边政学”学科化发展能给人以启示。民国时期边政学是边疆研究学科化的重要表现,不仅探索了边疆学学科建构的路径,而且使后来的边疆学者形成了鲜明的学科意识,激发了学界对边疆研究学科化的持续努力。但民国边政学迅速兴起又转瞬即逝,除受时局变化影响外,更重要的是关于学科建构中内在知识建构的缺失。当前边疆研究的学科化可能也会与民国时期的边政学有着同样的困境与问题。由此笔者强调学科建设内外一致的重要性,即要突出加强内在知识和理论建构的重要性。

中国边疆学学科建设的最根本障碍是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没有建立起来,如果依靠一纸公文建立起学科,但学术体系没有及时跟进,仍会面临很大的困境。解决学科建设问题,除了推动学科建设的社会建制外,最关键性的问题是推动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建设。

二、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建设

在“三大体系”中,学术(academic)体系是核心。学术是对存在物及其规律的学科化论证,始于问题,基于事实,链以逻辑,其任务在于揭示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用规律性认识去指导实践和改造世界。而学术研究则是一个从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上升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概念是思维的细胞和理性认识的基本形式,(18)田心铭:《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内涵及相互关系》,《光明日报》2020年5月16日,第11版。持续不断对某一领域的体系化理论研究能够最终构成这一学科的完整学术体系。基于能够体现继承性和民族性、原创性和时代性、系统性和专业性(19)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25页。的学术研究,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是揭示本学科对象的本质和规律的成体系的理论和知识,而话语体系是其理论和知识的词汇表达,同时也是理论体系的表达形式和语言载体。

1.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

理论基础能深刻揭示中国边疆学赖以存在的客观基础,并用以解释中国边疆现象,同时它又是指导边疆学研究和边疆治理实践的最基本理论,是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

一是边疆的属性与特征认识。边疆是中国边疆学最基本的概念,对之的理解是这一学科建设的前置性条件,或者是逻辑起点。如果中国边疆学的学术共同体对边疆这一概念的理解出现了偏差,那么这一学科建设将面临非同小可的麻烦。且不说民国时期就对边疆概念的理解出现较大争议,(20)李大龙:《“中国边疆”的内涵及其特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就是近年来其争议也相当大。(21)杨明洪:《试论边疆的“二重属性”》,《新疆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20年第4期;罗中枢:《论边疆的特征》,《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何明:《边疆特征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罗中枢:《论主权国家边疆的临界性、边缘性和交集性》,《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笔者认为,对边疆的属性和特征讨论出现了两个极端。一端是讨论的哲学味道太浓。(22)例如,孙勇:《建构边疆学中跨学科研究的有关问题探讨——如何跨通边疆研究学术逻辑与事实逻辑的一致性》,《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孙勇:《建构边疆学的底蕴以及相关问题续探——再论建构边疆学的跨学科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孙勇:《建构边疆学的发生学方法及隐喻解题探——三论建构边疆学的跨学科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基于哲学思辨的中国边疆学研究似乎太抽象。因为,中国边疆学是基于“边疆”这一具体对象的讨论,所以仅停留在哲学思辨层面让人无法具体掌握边疆的属性和本质,应该深入到边疆学中的具体问题中去讨论,哲学思辨仅作为思考具体边疆问题的思维基础。另一端则是非常具体地讨论边疆的属性和特征,而且这一学派常常是从历史上或者政治上的边疆来讨论中国边疆属性与特征,其主要局限在于没有对具体边疆进行抽象,上升到理性认识层面,从而无法为中国边疆学的理论体系搭建奠定坚实基础。这两个极端做法都无法形成学术共同体公认的前置性概念,这导致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建设的逻辑起点飘忽不定。

二是边疆的普遍存在性。对边疆普遍存在性的判断,主流的观点是领土特别小和领土特别大的国家没有边疆。例如,马大正这样写道:“界定边疆地区两个条件,即有边界线且具有自身历史、文化特点衡量”。依据这两条标准,“世界上一些国土面积小的国家就难以划出与中心地区相对而言的边疆地区了。即使一些国土面积辽阔的国家诸如美国、加拿大、巴西等国。……除中国外,唯有俄罗斯是一个可以称为有边疆地区的大国。”(23)马大正:《中国边疆学构筑是中国学人的历史担当》,吴楚克、王浩主编:《中国边疆学理论创新与发展报告(201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这一观点得到一些学者认可。例如,李大龙通过分析,认为这一标准在民国时期就形成了,“由此看,民国时期对‘边疆’的界定受到了清代的影响,虽然多数学者意识到了有‘国界’的地方才能视为‘边疆’,但‘文化’的差异依然是划分‘边疆’的重要标志,由此也使得对‘边疆’的界定具有了‘国界’与‘文化’的双重标准。”(24)李大龙:《“中国边疆”的内涵及其特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孙宏年:《新文科背景下中国边疆学的转向和转型》,《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吴楚克认为“世界上拥有‘典型边疆’的国家和拥有‘典型边疆历史’的国家屈指可数,中国则是典型中的典型”。(25)吴楚克、赵环宇:《中国边疆学的新时代特征和知识原理》,《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周平从国家治理角度提出“幅员过小的国家,不需要也无条件把国土的边缘性区域划定为边疆;即使有着较大幅员的国家,也未必把某些特定边缘线区域认定为边疆;国家的某些区域曾被视为边疆,……慢慢地不再被作为边疆看待”。(26)周平:《中国边疆治理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然而,学界也对这一认识提出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所有国家都有自己的边疆,边疆是世界普遍存在的现象。(27)孙勇、王春焕、朱金春:《边疆学学科构建的困境及其指向》,《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杨明洪:《关于“边疆学”学科构建的几个基本问题》,《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杨明洪:《内涵、价值及意义:“拉采尔边疆量化定律”分析》,《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这里也牵出中国边疆学建设的方向问题,前者主张仅仅需要构建中国边疆学,后者主张构建一般边疆学。这两种思路目前谁也说服不了谁。形成这两种思路的学术对垒固然是好事,但也在说明边疆这一最基本的概念上达不成共识。

三是领土边疆作为中国边疆学的唯一对象。这一方面的争议也非常大。国内一大批学者认为,边疆不仅仅包括领土边疆,也包括战略边疆、利益边疆、信息边疆等无形边疆,(28)罗中枢:《论边疆的特征》,《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还包括高空边疆、底土边疆。(29)郑汕:《中国边疆学概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页。而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研究所的学者均认为,不应将无形边疆纳入边疆内涵中,甚至高空边疆(天疆)和底土边疆也不应该纳入其中。(30)李大龙:《“中国边疆”的内涵及其特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笔者过去也赞同前者,但后来经过长期思考,发现将边疆定义在领土边疆或者国土边疆或者地理边疆上,简单可行。(31)杨明洪:《影响边疆经济运行的四维因素论析》,《云南社会科学》2022年第4期。更为关键的是,战略边疆、利益边疆、信息边疆等无形边疆以及高空边疆(天疆)和底土边疆等边疆形式,仅仅是借助“边疆”这样一个概念去表达国家利益,与领土边疆的属性和特征的差异是天壤之别,不应放到中国边疆学学科之中。

总之,对学术概念、范畴、原理进行集成式研究是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构建的基石,也是突出学科专业化的重要路径,进而作用于中国边疆学的学科体系建设。在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上不仅没有形成共识,而且在很多问题上还似乎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分歧。

2.中国边疆学的理论及其体系问题

习近平强调“理论创新只能从问题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理论创新的过程就是发现问题、筛选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32)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2页。时代的问题是搭建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的起点。中国边疆学的理论及其体系化方面已取得较大进展,但仍然面临不少问题,这里举例说明这一点。

举例一:中国边疆学的基本理论问题。中国边疆理论首先牵涉到边疆要素、边疆结构、边疆运动、边疆形态等基本问题。边疆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这些因素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边疆结构是高度抽象化的概念,也是分析边疆有意义的概念。从中国边疆现状出发来研究边疆结构问题,孙勇创立了主边疆带与次边疆带概念;(33)孙勇、王春焕、朱金春:《中国边疆带治理重点指向》,《华西边疆评论》2016年第1期。邢广程提出外边疆和内边疆概念;罗静、冯建勇将边疆划分为内地、过渡地带、边疆地带和周边国家边疆;(34)罗静、冯建勇:《新时代中国边疆治理的新思路新实践》,《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郭荣星依据国家之间边界交汇的数量来说明边疆结构。(35)Rongxing Guo, Border-Regional Economics, Physia-Verlag, 1996,pp.36~38.边疆运动主要是说明边疆的形成及其与非边疆之间的关系,这在英国历史中得到阐释。(36)侯建新:《英国“边疆运动”及其对旧庄园制度的冲击》,《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边疆形态分别在王朝国家和民族国家下得到阐释。(37)孙保全:《中国王朝国家的疆域格局与边疆形态》,《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8年第3期;孙保全:《中国民族国家构建与边疆形态的转型》,《思想战线》2016年第2期。尽管如此,现有文献对涉及边疆基本问题的研究是初步的,更没有与实际结合进行验证分析,不少研究仍处于感性认识阶段,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阶段,其抽象程度不够。其次,中国边疆理论也涉及边疆意识、边疆价值等基本问题。对于边疆价值,方盛举认为其涉及多重含义,并对边疆在国家治理中价值做出了分析。(38)方盛举:《边疆治理在国家治理中的地位和作用》,《探索》2015年第6期。对于边疆意识,安介生认为“实质上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国土意识,能够切实考验一个政权与民族对于自己疆土的关切程度与责任感”,提出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边疆意识。(39)安介生:《中国古代的边疆意识形成与发展》,《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对于这些基本问题都需要进行理论提升。

举例二:边界与领土争端问题。边疆是临近他国的领土部分。在当代世界体系中,通过边界线将相邻两国分割开来,边界成为调节国家主权利益无限性与世界地理空间有限性之间的矛盾。(40)杨明洪、王周博:《“边界”的本质:主权国家的利益分割线》,《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从传统的王朝国家向现代主权国家转变的过程,均面临着与周边国家的边界划分问题。(41)近期国际上“边界研究(border studies)”兴起了“边界化过程(bordering process)”。参见William J Baltuis, Michele-Lee Moore, “Whose Border?Contested Geographies and Columbia River Treaty Modernaiztion,” Journal of Borderlands Studies, no.1, 2019.一方面,边界划分的妥善解决,即涉及的国家均正式认可边界划分并在实地得到落实,为相关国家的关系正常化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另一方面,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部分边界存在争议,解决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它既涉及到历史上国家的领土纷争,也涉及到现实的国际政治纷争。在解决边界与领土的争端上,既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42)邢广程:《周边、周边外交与中国边疆》,《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又有不成功的教训可以总结,还有至今为这些问题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这些问题都是中国边疆学需要研究的重要问题。

举例三:中国边疆治理问题。边疆治理问题是国家治理问题的一部分,关乎一个国家治乱兴衰,是中国边疆学研究的重要问题。中国陆路边界线长达2.2万公里,与14个国家接壤。如果按照省级行政区计算,有9个省区属于边境地区,边境省区的面积约占全国陆地面积的2/3,其中民族自治地方占92%,五大民族自治区中有四个属于边境省区;如果按照县级行政区计算,边境县的面积约占全国陆地面积的22%。(43)郑汕:《中国边疆学概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针对这些边境地区,国家实施有效治理,构建了边内治理、边外治理、边疆治理格局,(44)罗静、冯建勇:《新时代中国边疆治理的新思路新实践》,《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并将制度优势转化为边疆治理的效能。至于海疆,长达1.8万多公里的大陆海岸线、473万平方公里领海和大小5000多座岛屿,(45)郑汕:《中国边疆学概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国家对之也进行了有效治理。学界从学理上阐释了边疆治理问题,并形成了较多的理论成果,但从中国边疆学学科出发进行学理化阐释的成果较为稀少。

3.中国边疆学方法论体系问题

一个学科成熟的重要标志是有自己较为独特的方法论。中国边疆学方法论体系,是指推动中国边疆学生成、发展与成熟的各种研究方法。对中国来讲,中国边疆学发展问题是特殊问题,不少学者走不出从中国边疆的特殊性入手构建这一学科的思维困境。中国边疆学是一门与国家的历史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学科。随着形势的发展,特别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的渐次展开,中国边疆学构建确实需要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出发,将历史研究法、田野调查方法、比较研究和概念史等研究方法带入中国边疆学之中,将一般边疆学作为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前置条件,将民族宗教重点关注问题带入中国边疆学的核心议题之中,并避免被“学科殖民”。

田野调查是人类学的主要研究方法,这一方法是可以被中国边疆学引入的,目前从事人类学、民族学和社会学等学科工作的学者在中国边疆地区作了大量田野调查,但他们并没有与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建构结合起来。比较研究方法是很多学科的方法,如果承认世界其他国家也有边疆的话,作边疆的横向比较研究将是一个重要课题,学术界占主流的观点是仅认为中国(顶多还包括俄罗斯)存在边疆,故限制了比较研究方法在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建设中的应用。概念史也是广泛应用的研究方法,中国边疆学涉及到概念的引入和概念在古今之间、中外之间的流变演化,如果中国边疆学将概念史带入其中,也有利于理解中国边疆和边疆学的“中国性”。

同时,学科构建方法论上将一般边疆学作为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前置条件存在很多争议。学术界还是应该对这种尝试给予鼓励和支持。有一种说法值得重视,即认为谈论其他国家的边疆及其理论,可能对中国边疆学建设造成不利影响。(46)刘珊珊:《中国边疆学构筑命题的提出与突破——访马大正先生》,《中国史动态》2020年第1期。正确的方法是,只要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坚持国家利益至上的原则,在这个前提下,可以大胆地探索一般边疆学,并在这个过程中大胆吸纳人类文明优秀成果。再者,将民族宗教重点关注的问题带入中国边疆学的核心议题之中,也是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建设中必要的内容,这是因为中国边疆地区,既面临民族问题,又面临宗教问题,两者往往交织在一起,中国边疆学中许多议题都涉及到民族、宗教问题。在这个背景下,将民族问题和宗教问题带入中国边疆学的核心议题之中是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构建的中国特色。而现实是,中国边疆研究仅将民族和宗教作为其研究的背景,而不是作为核心议题,不少研究民族问题和宗教问题的专家并不涉猎中国边疆问题,而研究中国边疆问题的专家避免谈论民族问题和宗教问题。

将历史带入中国边疆学是中国边疆学建构的优势。中国边疆史地研究是历史地理学科的派生物,对中国边疆学的诞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邢玉林倡导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转到“中国边疆学”,(47)邢玉林:《中国边疆学及其研究的若干问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1期。但所创造的体系仍然在“中国边疆史地研究”范畴,虽然作为一个新兴学科在“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萌发并奠定很好的基础,而且提出中国边疆学建构需要依托历史学进行,(48)方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边疆治理理论体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3期;李鸿宾:《对“中国边疆研究”概念的认识与界定——兼谈“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之建构》,《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但历史上的概念如果要应用到当今需要进行再开发。因此,从理论和实践来看,学术体系的建立,除了需要解决自身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问题、理论体系本身、方法论体系外,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要从时代的需求出发,随着中国边疆地区改革开放的步伐,着眼于“两个大局”,重新建构中国边疆学的学术话语体系。

三、中国边疆学的话语体系建设

在“三大体系”中,话语(discourse)体系是关键。话语是表达边疆思想和边疆知识的介质。(49)介质的物理学含义是一种物质存在于另一种物质内部时,后者就是前者的介质。这里是借喻。中国边疆学要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必须有自己的学术体系即理论和知识体系,而这种理论和知识体系必须通过话语表达出来。(50)说到学术话语体系,不少将其与传播学甚至媒体上的话语及其体系联系起来。其实,这是两回事。哲学、社会学领域的话语及其体系是一种知识生产机制。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法国思想家福柯,福柯将“话语”看作知识生产和发展的本质力量,而非仅仅是载体或表述工具。参见[法]米歇尔·福柯:《话语的秩序》,载许宝强、袁伟选编:《言语与翻译的政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31页。可见,“三大体系”之间的相互连结才能共同致力于中国边疆学的研究,尽管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是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但它们是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中国边疆学的学术话语是中国边疆学原创性、标识性的新概念、新范畴和新表述,其特点为:一是需要有学理支撑,因为话语的背后是思想;二是需要突出共识表达;三是用于争取制度性话语权,中国边疆学在争取和维护国家边疆利益上有特殊作用。成体系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便构成话语体系,也是认识主体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也是从自发到自为的过程。

1.中国边疆学话语的原创与转换

尽管我国一些学者也在讨论一般边疆学问题,但世界上并没有形成完整的边疆学学科体系。美国历史学家特纳较早使用了“边疆(frontier)”,以此解释美国历史以及美国国民特质,(51)[美]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美国边疆论》,中国出版集团公司、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年。由此形成了美国历史研究的“边疆学派”。20世纪50—60年代,欧美一些大学设置了边界和边境研究机构。1976年美国成立“边境研究协会(Association of Borderlands Studies)”,并出版了《边境研究杂志》(JournalofBorderlandsStudies)。透过这个协会和期刊,我们发现:第一,西方没有一个完整的学科化的边疆学,仅有“边境研究”,英文为“borderlands studies”,即为一个问题研究集,与经济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学科有着明显的区别;第二,西方学术界较少使用“边疆(frontier)”这个概念来指代与“borderlands(边境)”相关的概念,与“边境研究”相关的研究领域是“边界研究(border studies)”。事实上,边界研究在《边境研究杂志》上的文章中广泛存在。从这一点看,无论是建构一般边疆学还是建构中国边疆学,都没有西方的“先例”和“课本”,因为西方也仅有“边界研究”“边境研究”,并且是一个研究领域,并非一门独立的学科。中国边疆学在国家治理层面的特殊意义为其原创性话语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中国人应该“自学成才”且能够为一般边疆学研究做出贡献。事实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为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的建构贡献了诸如“主边疆带”“次边疆带”等(52)孙勇、孙昭亮:《一般边疆学中的中国陆疆主次边疆溯源探究》,《西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很多原创性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但需要进一步走出原有学科研究的范畴,对这些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进行再开发。

话语转化进路对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构建也十分重要。按照话语的出处类型可以划分为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按是否具有学理支撑可分为学术话语和非学术话语等。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的构建和完善依赖于学术用语的正确表达,这就需要从官方话语和民间话语的非学术语言中转化为学术语言,这其中主要涉及官方话语中的政治性话语和政策性话语的转换。这种方式在政治学的学术话语体系构建中比较普遍,(53)徐勇、任路:《构建中国特色政治学:学科、学术与话语——以政治学恢复重建历程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而在中国边疆学建构中则刚刚起步。(54)杨明洪:《中国边疆治理现代化中的政治势能构造》,《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事实上,即使不谈论历史上的边疆治理,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在边疆治理中已经产生了诸多政治性话语甚至是政策性话语,但是这些与学术话语有较大的区别。(55)当然,中国边疆学也担负为这些政治性甚至政策性话语进行学理阐释的任务。此外,还涉及官方的一般工作话语和意识形态话语以及民间话语的转换问题。而意识形态领域各种思潮此起彼伏,作为学理性研究更需要对意识形态进行话语转化,现阶段意识形态的话语转化在统一思想、凝聚共识方面任务艰巨。

2.中国边疆学话语反思与清理

对现有学术话语的反思、清理和调整是中国边疆学话语建构的重要途径。现代化发源于西方,一方面,西方学术话语长期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前端,对现代化后进国家和地区的学术持批评态度;另一方面,发源于西方的学术话语总是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不少从事中国边疆研究的学者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边疆学出发,对来自西方的理论持警惕的态度,这是中国边疆学建构中的群体自觉行为。然而,即便如此仍嫌不够,还要对现有学术话语进行反思、清理和调整,反思那些不符合中国国情的学术话语,清理那些有损于中国主流价值的学术话语,调整那些过时和不符合中国国情的学术话语。

学术反思是学术发展的最重要方式。有学者指出“影响话语创新的原因有很多,最为突出的是缺乏真正的学术争鸣、有效的评价机制和良好的学术生态。”(56)卢衍鹏:《要引导和鼓励学术批评与学术反思》,《中国教育报》2019年10月31日。我们看到,在中国边疆学建构中,学术批评与反思正在逐渐形成一种风气。(57)例如围绕“边疆建构论”语“边疆实在论”的争鸣,一些学者参与到这一过程。参见方盛举:《新边疆观:政治学的视角》,《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朱碧波、李朝晖:《边疆建构论”与“边疆实在论”:对立抑或共生?——兼与杨明洪教授商榷》,《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孙勇、王春焕:《时空统一下国家边疆现象的发生及其认识——兼议“边疆建构论”与“边疆实在论”争鸣》,《理论与改革》2018年第5期;朱金春:《边疆研究的本体论转向——“边疆实在论”与“边疆建构论”之争鸣再讨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朱碧波:《中国边疆学:学术争鸣的回顾与学科发展的前瞻——基于“边疆建构论”与“边疆实在论”争鸣引发的思考》,《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平维彬、武音茜:《中国边疆的概念与特征——基于“边疆建构论”与“边疆实在论”争鸣的思考》,《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4期。对于西方的边疆学话语和理论,习近平强调“强调民族性并不是要排斥其他国家的学术成果,而是要在比较、对照、批评、吸收、升华的基础上,使民族性更加符合当代中国和当代世界的发展要求”,而且“对国外的理论、概念、方法,要有分析,有鉴别,适用的就拿来用,不适应的就不要生搬硬套”。(58)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页。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洋为中用”。同时,中国边疆学建构中还存在对中国古代的治边理论和思想继承有余而批评不足的现象。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中国古代的治边理论、思想和策略对中国当代边疆治理有特殊作用,中国古代的治边理论和思想是当今构建中国边疆学的重要思想资源,需要对其加以认真研究和利用,但也要看到其时代的局限性。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古为今用”。

话语清理也是中国边疆学建构的重要途径。学术话语是学理化的概念、范畴和表述。一方面,来自西方的学术话语多偏向西方价值观,对中国边疆利益来讲是一种或明或暗的损害,因而需要从中国边疆的历史和现实的具体事实进行解构,清理其中不利于争取和维护中国边疆利益的学术话语,只有这样才能“洋为中用”。另一方面,来自中国古代的学术话语有许多是偏向统治者而脱离人民的价值观,这不能成为当今构建中国边疆学直接的思想资源,也需要从中国当今的现实出发,依据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和观点,对这些话语进行实事求是的解构,形成“古为今用”的学术话语。

话语调整是学术话语反思和清理的一种结果,也体现中国学界的群体自觉。通过学术反思和清理,将现有学术话语中的过时话语、缺乏严谨学理支撑的定义以及与当今中国主流价值不相符合的话语找出来,淘汰一批,改造一批,转化一批,形成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构建的知识流,让有中国特色、中国经验、中国场景、中国逻辑等具有“中国性”的话语体系构建成为中国边疆学术共同体的自觉研究行为。

3.中国边疆学的话语权塑造

中国边疆学具有担负维护国家边疆利益的政治属性,在学术研究方面担负着正本清源的使命,应当为争取和维护国家的边疆利益而实施学理性辩护,因而在话语权塑造方面有责任构建有利于争取和维护国家边疆利益的话语体系,这是中国边疆学学术话语构建的重要内容,也是最终归属。

中国周边的国家分成两类:一类是在历史上处于以中国中央政权为核心的藩属体系之内,在西方列强入侵亚洲的过程中,尤其是“殖民体系”的碰撞中,一部分“藩部”地区“内地化”为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属国”则脱离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59)李大龙:《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69~240页。另一类是本身并不与古代中国发生多少联系,但近代以来侵夺中国的领土而成为中国的邻国。中国当今的邻国绝大部分是属于前一类型,这些邻国在历史上与中国存在藩属关系。这些历史和现实势必对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的构建造成某些挑战。近代以来,西方列强入侵中国,给中国边疆造成了极大的危害,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也在不断制造不利于中国的边疆话语。例如,法国学界提出了“自然边疆”概念,(60)[美]诺曼·J.G.彭斯:《法国“自然边疆”观的起源》,袁剑译,《中国边疆学》2018年第2期;[美]彼得·萨林斯:《再论自然边疆:17世纪以来的法国边界》,袁剑译,《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美国学界也有“自然边疆”的说法,(61)付成双:《自然的边疆:北美西部开发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英国政界和学界提出了“科学边疆”概念,并将其运用到英属印度西北部地区的治理中。(62)袁剑、刘玺鸿:《“科学边疆”及其实践——19世纪后期英国围绕印度西北边疆的治理政策及其影响》,《世界历史》2018年第6期。而“科学边疆”话语被曾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所继承,有媒体称“克什米尔再现印度‘科学边疆’战略幽灵”。(63)史国思:《克什米尔再现印度“科学边疆”战略幽灵》,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196228。

另一方面,非学术的边疆话语也给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建设带来影响。非学术话语的严谨性虽然弱于学术话语,但是,民间话语在社交媒体不断发展的形势下,传播速度远远快于学术话语,传播面也非常广。民间话语可维护国家边疆利益,也有可能在某种场合会解构甚至损害学术话语,进而伤害中国的国家利益。中国边疆学的学术话语构建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构建,必然面临清理有害于国家边疆利益的话语,吸纳有益于国家边疆利益的话语。同时,面对社交媒体广泛传播有关边疆的话语,需要中国边疆学界以其严谨的学术知识及时为民众解答难题,传播真相,说明事实。

综上,应该看到,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建设的实践也在不断前行,在边界话语、治理话语、利益话语和安全话语四个方面作出卓有成效的努力,并形成了自己的话语体系特征,实现了对中国悠久历史的继承,平衡了主权国家的历史与现实,迎接了现实的挑战。(64)苗威:《建构有中国特色的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有学者认为“应该看到,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相对弱化,尤其是在某一个体系与邻国的学术体系相交叉、叠合时,往往自缄其口,造成话语断裂、缺语甚至失语”。(65)苗威:《建构有中国特色的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这一现象值得重视。

四、推动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的路径选择

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中指出“加强边疆地区建设,推进兴边富民、稳边固边”,(66)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2页。表明党中央对中国边疆学学科支撑作用的需求不断上升,学界推动其加速建构刻不容缓。从总体上把握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方面面临的诸多问题和挑战,更容易从整体上思考推动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的路径。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中国边疆学学科体系建设较多关注学科建设的社会建制,而忽视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的建构,使得二者不匹配,时代的强烈需求可以带动社会建制快速推进,学术界内部对建立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即学术体系却缺乏必要的主体性。第二,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建设支撑学科体系建设的能力较弱,面临着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摇摆不定、理论体系和方法体系建构缺失等重大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受制于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建设,同时学术体系的不完善也在一定程度阻碍学科体系的构建进展。第三,中国边疆学的学术话语体系建设对其学术体系的支撑力较弱,学术界和理论界还没有完全从学理性、通识性、公约性上打造出用于构建中国边疆学话语体系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这些问题说明,“三大体系”之间是相互制约的,需要贯通性思考问题,以系统的思维去解决。笔者认为,加快中国边疆学建设,需要从以下方面努力:

第一,以“新文科”建设为契机明确中国边疆学的学科定位。学界对中国边疆学的学科定位未形成共识,这使得学科建设缺乏方向感、方位感,可以“新文科”建设作为中国边疆学定位。2020年11月,《新文科建设宣言》是教育界应对新技术革命导致社会问题日趋综合复杂化问题的重要举措,并推出“新文科”建设举措,在2022年新颁发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中增加了“交叉学科”。中国边疆史地这一学科虽然是中国边疆学的“源头”,但从中国边疆学随后的发展和演化的历程来看,多种学科不断加入到中国边疆问题研究之中。如此,中国边疆学本身一直处于多学科交叉融合生长的环境之中,顺势将中国边疆学定位为“交叉学科”,争取下一轮学科目录调整时进入“交叉学科”行列。这是中国边疆学适应“新文科”建设的先天优势。(67)朱尖:《新文科背景下中国边疆学发展思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在这个前提下,一是尽快对中国边疆学的研究对象形成共识,以此引导学界在此范围内探索;二是鼓励多学科对这些研究对象所涉及的问题进行研究,打破学科堡垒,促进新技术革命所产生的研究方法应用于这一领域问题的研究。

第二,以学理性的思维扎实推进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建设。相较于学科体系建设而言,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更具基础性地位。运用学理思维对中国边疆学实践中新情况和新问题进行融贯性解释,并模式化构建中国边疆学理论体系,展示出学理思维方式的功能,成为未来应深耕的方向。一是建立中国边疆学基本概念和赋予其规范性意义,基于概念史和学术史的研究,将学者心目中的边疆看成本学科存在的“重力”,做到不把目光偏离中国边疆治理实践,展示学理思维的规范性功能。二是对中国边疆治理实践所涉及的理念、原则、制度和方法进行反思和学术提炼,展示学理思维的反思性重构功能。三是对学界形成的概念、范畴和理论进行体系化整合,在中国边疆学的学术话语体系和学术体系建设中,鼓励多做集成性工作,将看似矛盾的理论加以中和和集成,展示学理思维的体系整合性功能。四是以中国边疆治理的实践形塑中国边疆学的中国特色,将理论构建建立于实践的基础之上,挖掘中国历史和当代边疆治理实践宝贵经验,形塑中国边疆学学术体系的中国特质。

第三,以完备的形态承载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中国边疆学建设历程表明,在“三大体系”建设中存在若干“短板”“弱项”“瓶颈”,而每一个体系的建设中也有“短板”“瓶颈”。这些“短板”和“瓶颈”的存在,使得这个体系的建设出现停滞甚至失败,实际上仍然是体系内部的各个要素的匹配性问题。因此,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的形态完备至关重要。要达到这一点,就要在“三大体系”建设中,突出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这两个重点。在中国边疆学的学术体系中,学术体系的学术性品质最为重要,但学术性品质的提升必须以理论体系建设为中心,通过科学的研究予以达成。在学术话语体系建设中,既中国边疆学话语的原创与转换,又需要其话语反思与清理,还需要中国边疆学的话语权塑造。只有这些方面都得到完善,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的整体效能才能显现。

第四,将马克思主义转化为中国边疆学的群体自觉和研究思维。中国边疆学一定要有中国特色,而体现中国特色的最主要方面是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习近平指出“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是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社会科学的根本标志,必须旗帜鲜明加以坚持”。(68)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页。编写有中国特色的中国边疆学教材,关键是要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需要对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的边疆思想做出明确界定,同时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贯穿到中国边疆学学科体系构建的全过程,而不是简单地引用几条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即可。早在2004年,中共中央就启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自这一工程启动之后,很多的学科被纳入这一工程,但不幸的是,中国边疆学并没有纳入这一工程,这是学科社会建制上的缺失。假若能够得到这一工程的支持,中国边疆学建设将可能取得某种突破。

第五,以增强“三大体系”建设自觉性为抓手,强化中国边疆学学术共同体建设。学科“三大体系”建设的主体是科研工作者,他们才是知识的生产者。其努力程度决定着这一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学科的前途命运。学者的主体性来自每一个学者内心深处对这一学科的情感。发挥学者主体性最主要的办法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平等的学术讨论中促进学术力量的创新,以创新驱动更多学理性的思考,并推动“三大体系”完善。无论增强学者的主体性,还是维护知识生产的良性环境,都需要一些载体和平台。在新时代,启动全国边疆学研究学术协会势在必然,虽然学科建设主要是学界自己的事,但尚需国家有关部门的鼎力支持。

五、结语

时代在呼唤中国边疆学尽快建立起来。在新的历史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的进程中,深入研讨中国边疆学建设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新时代需要回答三个问题:为何要建设中国边疆学?建设什么样的中国边疆学?怎样建设中国边疆学?这是时代之问。进而言之,即中国边疆学建设应以怎样的贡献来回应繁荣和发展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从深层次的学科建设关系看,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具有连接性和贯通性。从现实看,这“三大体系”建设面临着不少困境,其主要表现为学科体系建设进展缓慢,而造成其缓慢的关键性原因是学术体系和学术话语体系建设滞后。进一步看,这在“三大体系”建设过程中不仅相互牵制,而且在各个体系内部也分别存在“短板”“弱项”“瓶颈”问题。从这一逻辑导出的建设路径是通过强化话语体系建设推动学术体系建设,通过强化学术体系建设去推动学科体系建设。展望未来,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需要将马克思主义转化为中国边疆学的群体自觉和研究思维,以“新文科”建设为作为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建设的切入点和突破点,以弥补中国边疆学建设的“短板”“弱项”“瓶颈”,强化学术共同体建设和人才队伍建设。我们相信,伴随着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中国边疆学“三大体系”将不断走向完善,位列学科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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