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俗说白

2023-01-10 02:53张立峰
读者欣赏 2022年12期
关键词:白衣设色白色

文/张立峰

在人类的视觉色彩体系中,白色属于无彩色,这种单纯的色彩,常给人以纯净的感受。作为五行正色之一,白色在中国的色彩文化中具有丰富的,甚至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性。尚白与忌白极致交融,崇高与卑微相互交错,这是人们赋予白色的复杂而精深的人文意蕴。

云雷纹十弄篦白陶罍 商

殷商尊色

相传,夏禹因获得天帝恩赐的黑色玉圭,故以“黑”为天命色;商代“有神牵白狼衔钩入殷”,便以“白”为天命色;到了周代,又有“赤雀衔丹书”,故以“赤”为天命色。上古三代不同颜色的“符命”,被引申为王朝更迭的“天命循环”。商汤推翻夏王朝以后的“改正朔,易服色”就是明证。

商人崇尚白色,这能在多个方面找到印证。据甲骨卜辞记载,殷墟祭祀所用的牺牲,多选用白色的牛、羊、犬、猪等。如“用白牛祖乙”,即指商王以白牛来祭祀先王祖乙。

《礼记》中还提及,殷人身穿缟衣“冔而祭”,缟衣就是素白色的衣服。商代在初建时,曾遇上罕见的大旱,商汤“乘素车白马,著布衣,身婴白茅”,于桑林祈雨。商王用素白色的车马、服饰、器物祭天祈祷,正是崇尚白色的体现。

河南安阳殷墟遗址曾出土了大量白色陶器。这些白陶胎质纯净,表面洁白细腻,云雷纹十弄篦白陶罍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此器通体洁白,表面饰有精美的云雷纹,肩部和腹部雕饰兽头,是带有明显青铜器纹饰艺术风格的珍贵工艺品。在商代,精心制作的白陶往往是人们首选的祭礼器,在为亡者举行的祭祀仪式上,白陶器甚至具有比青铜器更加高贵的地位。白陶也是殷商“尚白”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

古人常用“垩”装饰居住环境,这或许也是商人首开先河。《韩非子》记载:“夏后氏没,殷人受之……四壁垩墀,茵席雕文。”“垩”一般指白垩土或高岭土,是古代常用的白色涂料,殷商时期人们便使用垩来涂饰墙壁和地面。此外,铅粉也是商人常用的白色颜料。西晋张华所著《博物志》中便有“纣烧铅锡作粉”的记载,纣王所烧制的铅粉即今天的铅白,它带有银白色的金属光泽,深受人们喜爱。

释迦牟尼图 纸本设色 143.8cm×58.5cm 明 丁云鹏 天津博物馆藏

考古工作者曾在殷墟遗址出土的龟甲上发现粘附有布纹的痕迹,并从中提取到植物纤维,而棉布的原色通常为白色,或许殷人曾以高贵的白布包裹具有神秘力量的卜甲,以体现他们的虔诚。

商人崇尚白色还体现在军事领域,如战车套上白马,将士骑乘白马,他们认为这样能帮助军队取得胜利。《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伐纣时,“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说明大白旗具有号令诸侯的作用。

由此可见,商人尚白并非虚言,而是商代的流行时尚和主流文化,它体现在祭祀与战争等国之大事中,反映在商人不可或缺的占卜文化中,书写着那个古老王朝政教礼俗独特的印记,也拓展了华夏色彩文化的艺术内涵和认知领域。

凶丧之色

白色为五行正色之一,具有尊贵的地位。古人选择白色作为服丧之色,一方面,是五行学说认为白色主肃杀,常与死亡相联系;另一方面,以素白为丧服色,能体现生者对逝者的尊敬与思悼,以表达心之至哀、至诚,契合传统宗法礼制的严肃性。

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郑玄在注解《礼记·郊特牲》时曾说:“以白布冠质,以为丧冠也。”书中还说:“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终也。”这些都是古人着素白冠服治丧的记载。有意思的是,《礼记·问丧》规定,秃子虽无发髻可缠,无白冠可戴,但仍需系白条于额。《礼记·曲礼》还规定,当父母尚在世时,其子穿着的衣冠不可以“纯素”。

白猿献寿图 绢本设色 41.8cm×32.9cm 宋 李成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瑶池仙庆图 纸本设色 116.1cm×56.3cm 元 张渥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见到你身穿白衣守丧如仪,我忍不住内心的哀凄悲伤。想与你同行,相携以归。收录于《诗经》的这首《素冠》,描述的正是人们哀悼、缅怀亡者的情形。“素冠”“素衣”和“素韠”,诗歌中的这些词汇,都以肃穆的视觉色彩表达生者的至诚哀思。品读这首诗时,我们可以展开想象,逝者的家中搭起了白色的灵堂,四周悬挂着白色挽幛,身穿白色丧服的亲人高举白色灵幡缓缓出殡……

在古代中国,白色往往还是凶礼的用色。每当有自然灾害、饥荒凶事发生时,则“天子素服,乘素车”。统治者以“素”节制用度,示诚于天,表达与民共度时艰的决心。商汤祈雨的雩祭,或许就是“天子素服”的礼仪源头。天子的亡国之礼也用白色。《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王子婴投降时,“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向刘邦奉上天子印玺兵符。此时,投降者或许已视自己为死者,愿以性命请罪。

据《礼记·曲礼》记载,士大夫去国离君,也须着素衣冠,以示哀恸之心。有学者注疏说,忠贞之士要离开他的君主,其衣、裳、冠皆素,“言以丧礼自处也”。荆轲离开燕国赴秦行刺时,情形正好相反。太子丹在易水之上送别荆轲,“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一时间,风萧水寒,白衣如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之气冲人发冠。

从商到秦汉,白色大约经历了由“尊色”转为“卑色”的过程。例如,《管子》多次提及驱使“白徒”征战,隋代历史学家颜师古注释说,白徒即临时征集、身穿白衣的壮丁。随着庶民“服白”规定的出台,“白丁”“白身”就成为平民百姓的代称。

三国时期,东吴名将吕蒙曾以“白衣渡江”之计奇袭蜀国的荆州。《三国志》记载,吕蒙将吴国精兵埋伏在舟船中,将战船伪装成平民的货船,“使白衣摇橹”,昼夜兼程成功渡江,切断关羽退路,并将其擒获。

柳塘牧马图 绢本设色 24cm×26cm 宋 陈居中 故宫博物院藏

多元审美

尽管如此,随着白色被赋予更多的文化寓意,古人尚白的审美观也愈加精深丰富。

在道家眼中,白是大道的投影。《庄子·人间世》有云:“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唐代道家学者成玄英注疏说,世间万物皆终归于空寂,修行者若是能虚静其心,才能照见真源,得智慧明白。“白,道也”。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这就是“虚室生白”,体现着回归本源的质朴与纯净。

因为白色具有神圣洁净的象征性,先秦时,人们才会视白色茅草为通神的灵物,将其缠绕于身,向神灵祈祷。天子分封天下之时,也要以白茅裹其方色之土赐予诸侯,使之归国立社。三国时期,魏文帝封孙权为吴王时,就曾“锡君青土,苴以白茅”;蜀汉末帝刘禅向魏国投降后,被封为安乐县公,依旧享有“锡兹玄土,苴以白茅”的待遇。

水边高士图(局部) 绢本设色 全卷23.4cm×25.3cm 元 盛懋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忌白”与“尚白”并行不悖的时期。一方面,“白”在政治生活中被极力避免。例如,当时出现的“白衣领职”现象,是一种对待犯罪官员的行政处罚,他们被贬为民,强调庶人的身份,却仍然保留官位职权,继续履职。另一方面,有助于体悟自然之道的白色,又在审美生活中得到大力推崇,突显魏晋士人自由开放的精神世界。

东晋名士谢万在士族文人中极具影响力,他常戴白色的头巾,此后这一装扮被视为名士风流的典范。谢安也曾戴着白纶巾前去官署大厅面见扬州刺史王述。在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中,陈文帝陈蒨、陈废帝陈伯宗,皆头戴天子首服白纱高顶帽,迥异于其他帝王。东晋名臣孔愉的《为旧君服议》更是总结性地说:“白袷布衣,是今之吉服。”白衣从丧服变为吉服,足见魏晋“尚白”风气之盛。

隋唐时期,随着以棉花纺成的“白叠布”从西域传入,棉布渐渐取代麻、葛,成为主要的服饰面料之一。清代王士禛的《香祖笔记》记载,唐代的新进士皆身穿白袍,故有“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的诗句。在唐代,还发生过两次颇具神异色彩的“白衣人”闯宫事件。

永隆二年(681年),长安万年县女子刘凝静身着白衣,闯入太史局过问天象与灾异。这一行为被解读为女主临朝的象征,直指武则天称帝一事。而在《旧唐书·天文志》中,似乎也刻意安排了对应的天象事件,当夜“彗星见西方天市”。站在武则天的立场看,这次的“白衣”闯宫事件,无疑是女皇受天命称帝的符命先兆。

另一次“白衣人”事件发生于李世民拜为中书令的当夜。传说在长安的嘉猷门外,一位着素衣冠、身高数丈的神人呼唤李世民近前,留下一句“我当令汝作天子”后便消失不见了。

这些说辞显然是李世民和武则天为了“上承天命为帝”而进行的舆论造势,而具备神圣色彩的“白衣”,自然是一件好用的道具。

卢媚娘像 绢本设色 93.7cm×43.7cm 元 佚名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民族风尚

在东方各民族中也普遍存在尚白之风。在古代习俗中,羌族崇敬白石,匈奴以白马盟誓,拓跋氏祭祀时以白羊为牲。以女真族为主体的金国尊崇白色,之后的元朝,更是“国俗尚白,以白为吉也”。

在蒙古语中,“查干”意为白色。蒙古族神话《天神之战》里,99位天神中有55位用“查干”字眼来命名,由此可见蒙古族人对白色的崇敬之情。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在斡难河畔竖起九面白旄大纛,宣告蒙古汗国建立以后,白色更是广泛出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蒙古族民俗中最有生活基础的尊色。

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历东方时曾看到,每逢新年,大汗和各省臣民都会身穿象征幸福的白色礼服;元旦当日,各省官员和分封国主纷纷向大汗进贡白布、白马和珍宝;贵族、平民也会互相馈赠白色礼物,互道“一年中万事如意,百福骈降”。成吉思汗征服西夏后,敕令西夏每年要缴纳的白银、白驼、白马、白羊等19种贡品,一律为白色。

蒙古族人以白为美、为尊贵的风尚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中。例如,大汗的旌旗、仪仗、轿车、帷幕、衣物均以白色为上,每年会举行隆重的查干苏勒德(九斿白旗)大祭、查干苏鲁克(洁白的畜群)大典等礼仪活动。在元朝历代帝后画像中,也多见白色服饰。《元帝像册·成吉思汗》便描绘了成吉思汗一身白色绒衫、头戴白色貂皮暖帽的形象。成吉思汗离世后,人们将其用过的马鞍、战旗、马鞭等遗物放置在八顶白色毡帐内供奉。这就是今天蒙古族人依然遵行的成吉思汗祭典,是他们缅怀祖先、追忆历史的传统。

卢仝烹茶图 纸本设色 128.7cm×37.3cm 宋末元初 钱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帝像册·成吉思汗 绢本设色 59.4cm×47cm 元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少数民族像·头目 纸本设色 43.7cm×30.8cm 明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查干萨日”(白月)是今天蒙古族人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相当于汉族的春节。他们穿上喜爱的白袍,吃着奶制的“白食”,赠送以白骆驼为首的“九白豪礼”,尊贵的客人到来时还会献上洁白的哈达……

蒙古高原气候寒冷,一年之中有近半时间被冰雪覆盖,白色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颜色之一,他们也对白色有着特殊的情感。与蒙古族人一样,居住在雪域高原上的藏族同胞,也深受生存环境的影响。他们眼里看到的是皑皑白雪,唇齿留香的是白色奶酪,抵御严寒的是白色皮袄,献给尊贵客人的也是洁白的哈达。

元世祖出猎图 绢本设色 182.9cm×104.1cm 元 刘贯道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白色,由纯粹的视觉感受渐渐渗入他们的内心与灵魂,成为民族审美和传统风俗的质朴色调,也成为他们净化精神世界、塑造美好情感的高贵底色。正如那首甘南情歌所唱:“在洁白的瓷碗里,盛上了洁白的牛奶;我的心诚挚与否,请往碗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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