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传播研究的三大范式

2023-01-10 05:50王子丰
怀化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范式媒介研究

杨 逍, 王子丰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由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影响,“叙事”“文本”“话语”“宣传”“对话”“表达”“修辞”等众多表现“言说”意象的概念长期占据传播学教科书的主导地位,而“倾听”几乎完全处于被遮蔽状态。渐渐地,人们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沟通是由听与说共同构成的[1]。“听”不是“说”的被动接受,相反“听”是“说”的准备状态,“说”是“听”的产物。甚至在巴赫金看来,区别说者与听者在科学上是个伪命题,因为“任何理解都充满回应,也必然引起听者变成说者”[2]。而且倾听实际上是人类出生后第一个学会的技能,没有倾听就无法掌握语言技能。同时它也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传播现象,人们醒着的时间中约有80%是在沟通,其中45%的时间是用于听,30%是用于说,16%是用于读,而只有9%是用于写[3]。对于教师、学生、心理治疗师、企业客户服务人员、法官、音乐家等多种职业人士来说,倾听的重要性比一般人更突出。但是当前人们对倾听能力的训练与对说话、阅读、写作能力的训练相比要少得多,大众对倾听现象的认知也相当有限。

本文无意把“倾听”拔高到“表达”的地位之上,但要正确而全面地认识传播活动,就不得不在一种“听”与“说”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前提下重新认识倾听活动,审视它对传播学的特殊重要性。

一、倾听是一种多维度的复杂构建

任何一个学术领域的发展都离不开明晰研究对象、发展基础理论、建立相对稳定的研究方法,而第一步的工作必然是界定核心概念。

在现代倾听学术史上,第一个为“倾听”一词下定义的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拉尔夫·尼克斯(RalphNichols),他认为倾听是“对口语信息的成功保存”[4]。显然尼克斯主要考虑的是人际传播环境下的听与说,而大量非口语形式的信息被他忽略掉了。费奇- 豪瑟和休斯(Fitch-Hauser&Hughes)建议应该把倾听视为一种“与记忆和信息处理相关的认知行为”[5]。拉里·巴克(Larry Barker)则把倾听看作“对声音符号(有时含视觉符号)进行有选择性的注意、收听、理解和记忆的过程”[6]。随着倾听研究的不断推进,为倾听下定义的学者越来越多,到20 世纪末已经出现了近百条。对这些定义进行聚类,我们会发现“批判性”“感知”“ 语 境 ”“ 复合 过程 ”“ 主 动 ”“移 情 ”“ 信 息 存 储 ”“ 听觉处理”“输入”“非语言”等成为高频词[7]。其中,在众多定义中认可度最高的是国际倾听协会(the International Listening Association,ILA)在 1995年年会上所做的判断:

“倾听是一个对语言或非语言信息的接受、建构意义和做出反馈的过程。它也包括保存信息并做出移情反应。”[8]

20 世纪90年代初,沃尔文、科克利和哈龙(Wolvin,A.,Coakley,C.&Halone,K.)等传播学者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倾听究竟是什么。他们在1998年发表的《建立倾听的总维度》一文中提出倾听包含认知、情感、行为等维度(见图1)。在他们看来,倾听不仅是一种为获取信息与知识而进行的主动行为,而且当我们被“倾听”时会感到被理解和被重视,我们的人际需求同样得到满足。倾听是一个多维结构:包括复杂的(a)认知过程,如对有声/无声信息的知觉、理解、接受和解释;(b)行为过程,如用言语和非言语做出反馈;(c)情感过程,如对说话人的接纳与移情。

图1 沃尔文、科克利和哈龙提出的倾听维度[9]

正是由于倾听现象的特殊复杂性,所以对倾听的研究也纷繁复杂,与hear 相关的研究涉及物理学与生物学等多个自然科学,与listen 相关的研究涉及社会科学领域则更多。从传播学分支视角来看,它的概念从最初的“能力说”到“过程说”“关系说”,再到后来的“伦理说”和“文化说”,学术界对倾听的认识不断深化,并逐渐形成了三种截然不同而又相互纠缠的研究范式。

二、倾听传播研究的认知范式

认知取向是主流倾听学者的显著特征,他们通过测量倾听能力差异致力于建构一套基于实证研究的倾听理论体系。从20 世纪中叶开始,以尼克斯为首,一支由美国非顶级大学中的年轻学者组成的学术团队逐渐形成、壮大,继而扩散到全世界大多数国家。他们成立协会组织,出版学术期刊,采用相对一致的研究方法,对倾听的本质属性有相对一致的界定,具备了一个学术流派的核心特征。作为倾听理论体系的主要建构者,他们为倾听研究的合法化付出的不懈努力令人敬佩。

(一)作为学习能力的倾听

第一个从事倾听研究的是美国密歇根大学的保罗·兰金(Paul Rankin),他以一篇题为《口语理解能力测量》的博士论文揭开了现代倾听研究的序幕[3]。随后在1927年、1928年、1930年连续发表的多篇论文中,兰金反复强调人们应该重视倾听这一“遗失的技巧”,而且亲身开展了最早的能力测量工作。但是他的工作有些孤掌难鸣,直到40年代才受到重视。

1947年,后来被尊称为“倾听领域之父”的拉尔夫·尼克斯当时还是一名衣阿华大学的博士生。在《倾听的问题》一文中他开始有意识地把倾听纳入传播学科体系思考[10]。1948年他在明尼苏达大学取得教职后不仅为本科生开设了倾听课程,而且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事,先后出版了30 多本书向人们介绍倾听这门年轻的学问。在《传播能力的测量》(1954)一文中,尼克斯发现学生能记住多少信息与其智力、辨别力、词汇量等有关。很快,受到尼克斯的启发,许多其他研究人员也投身倾听能力测量领域,短短十年间就有300 多种听力测验工具问世并实现商业化,其中包括至今仍然活跃在各类语言学习考试中的测试量表。

这一阶段可以称为现代倾听研究的发轫期,从事相关研究工作人数有限,研究成果集中于教育教学情境中,倾听被视为一种学习能力。这种狭隘的观点限制了人们把倾听理解为对一般性信息的处理,使它看起来与人类沟通、关系、体验等缺乏广泛的联系。

(二)作为信息处理过程的倾听

20 世纪60年代以后,受到认知心理学和语言学、信息论的影响,学者们逐渐放弃了倾听是一种静态的、独立的、与智力有关的个体能力的想法,转而把它看作人类大脑进行信息处理的过程。这一过程包括听觉感知、分配注意力、理解、解释、记忆、做出适当的反应等多个环节。巴克(Larry Barker)的《倾听行为》(1971)、韦弗(Weaver C.H.)的《人类倾听过程与行为》(1972)以及高斯(Blaine Goss)的《作为信息处理的倾听》(1982)等著作都是此类研究的代表作。他们遵循经典传播学的“传- 受”模型,“好”的倾听被设想为传者的信息被完整而一致地解码并保存。认知学派把误解视为某种失败。至于听者对说话内容的理解,其在多大程度上如实反映说话人的真实意思,取决于说者与听者认知上的重合程度[11],这个反映信息精准传播能力的概念被称为保真度(fidelity,也译为忠诚度)[12]。这样一来,倾听实质上被描述为一种个体对信息的接受和保存的能力。

(三)作为关系处理能力的倾听

这种看法在1980年以后发生了变化。学者们认识到倾听行为必须考虑情境因素,倾听能力应该由对话中的他人来判断[13],因此倾听能力测量就需要超越个体,由自我报告转向采用他人报告、第三方评价、重要事件分析法等测试方法。这样,人们对倾听能力的认识就发生了重要修正,它被认为必须兼具适当性和有效性。倾听过程的产物不仅包括信息和知识,还需要添加关系这一重要维度。谢拉·本特利(Sheila Bentley)借鉴了斯坦福大学传播学者的元传播思想,把倾听类似地分裂为“信息/ 内容”维度和“关系维度”[14],内容维度是已听到的东西,关系维度是正在听这件事。查尔斯·哈斯本德等人调查了122 名企业管理层人员,发现倾听不仅能够获取尽可能准确的信息,还能创造合作性的人际环境[15],这说明,倾听除了能获取信息来提高效率之外,也要关注其情感功能。扬和卡茨[16]认为听者能够提供社会支持,其中情感性倾听(表达移情、支持、敏感性)和指导性倾听(表达意见和观点)都能推进对话关系的发展。

这一时期,从事倾听研究的学者团队从地理范围上突破了美国范围,扩展到英国、法国、荷兰、瑞典、芬兰、匈牙利、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等许多国家,团队规模大大增加。随着大批生物学家、心理学家、医生、语言学家、企业管理人员的加入,其研究视角从教育情境逐渐转向企业管理、公共管理、医疗卫生情境和各种人际传播情境,研究方法也从简单描述转向以控制实验和其他实证方法为主。

三、倾听传播研究的现象学范式

20 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在遥远的欧洲,马丁·布伯、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列维纳斯以及梅洛·庞蒂等哲学家都或多或少对倾听有所涉及。一反美国倾听学者的“匠气”,欧洲哲学家们带来了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20 世纪的最后20年,专门聚焦倾听的欧洲年轻学者不断涌现,审视“倾听为何会遭到系统性忽视”“倾听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等深刻问题,部分美国传统认知取向的学者也开始反思自身的研究路径,由此倾听研究从一种“科学”与“能力”转向“人文”与“伦理”。

(一)作为主体间性的倾听

西方传统认识论立足于主客体之间的对立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以“我”为主导对世界的探索,这样的探索预先带有目的性,旨在从对象中有所“获取”,这就使得人与世界的关系带有征服与被征服、控制与被控制的色彩。现象学范式完全否认了这种控制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不是由人所主导的一种探索,而应是人与世界共同经验的过程,其目标是与世界共在。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世界存在于语言之中,主体与认知对象共同“栖居”于语言之中,维持这种共在关系的正是语言的倾听功能[17]。也即是说,言说可以属于个人,但倾听不同,倾听天然属于主体间。

哲学现象学认为,倾听作为一种知觉形式,提示了主体间的客观存在,二者都具有主体性,是一种双向奔赴的认识过程。马丁·布伯(Martin Buber)反对将主客体进行二元对立,在一场良性谈话中,你应当清楚阐明自己的观点,同时也要认真听取他人主张,即“我性”与“他性”的相遇,所有个体应该行走在“我性”与“他性”之间的这条“狭窄的隆脊”(narrow ridge)上对话。如果我们没有把他人看作与自己等值的个体,这就不是“我-你关系”(I-Thou),而变成了“我-它关系”(I-It)。在“我-它关系”中,人们把他者视为可利用的物品、可操控的对象。在“我-你关系”中,人们把对方视为同类,因此珍视他[18]。布伯认为我们拥有这一体验的唯一方式就是对话。而对话不是简单的你一言我一语交替发言,更不是独白,对话需要真诚的倾听。人类只有在倾听的时候才会步入一个真实的领域——“居间”(Betweenness)。人在倾听中体验他人,而不是在不受限的关系中体验自己[19]。

(二)作为存在方式的倾听

虽然hear 主要与生理因素有关,而listen 与心理因素有关,但二者之间的天然联系不必多言。哲学现象学从人类天生就具有耳朵这一“接收”器官出发,指出这就意味着人类永恒的“未完成”状态。布伯把倾听定义为“对他人言说的全神贯注的行为”[20],倾听可以被理解为处于一种期待状态,准备好接受某物,正是倾听的开放性立场使真正的沟通成为可能。

在列维纳斯的意义上,交流的本质不是信息交换或协调行动,而是拥抱[21]17。世界是客观的存在,个体拒绝倾听只能是对自我的封闭,拒绝进入世界中进行共同的经验。在倾听中,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一种相互联系的可能性,一种朝着联系的倾向和态度,这种态度不能简单缩减为对信息的需求。人与人交流肯定会有失败,但我们不会停止沟通,这里所谓沟通不是传达信息,而是用来表示开放的姿态,一种聆听他人意见的姿态[21]14。

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创造性地称之为——开放性(openness)[22],德里达(Jacque Derrida)则称之为“好客”(hospitality)[23],意思都是说真正的倾听应该是无条件的、绝对的接受。它就像把陌生人邀请进我们的家园而不加任何附加条件那样,消减了主人与客人的差别。我们在倾听他人时也应该毫不设限,不应按照各种“标准”来对人群进行分类,区分出自己人与外人,完全移除表达的规则和限制。卡尔森和贝利(Richard Carlson &Joseph Bailey)进一步解释说,真正的倾听意味着你头脑中没有任何策略、规划、步骤、结果,倾听不是因为谈话的双方属于某种社会关系,也不是通过投资一种资源而带来一种编码者设计好的反应[24]。真正的倾听表现为“敞开心扉、直接、诚实、自发性、坦率、不伪装、无操控意图、共享、强烈的爱、相互间的责任感”[25]。倾听的这些属性指向一种理想化的沟通方式。

四、倾听传播研究的媒介学范式

倾听不仅与耳和心有关,它还必然与媒介有关。倾听文化史研究在20 世纪60年代末悄然出现,但未能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直到21 世纪初才陡然涌现了大量学术著作,并与其他学科和理论形成直接对话。其主要学术阵地为北美环境学派和美国威斯康辛-麦迪逊大学媒介与文化研究中心,还有一部分音乐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也对此颇有兴趣。这一研究范式聚焦媒介技术的历史演变如何产生新的媒介产品、新的艺术实践、新的倾听文化、新的主体、新的公众,他们的研究既离不开历史研究,又兼具现象学视野,同时还可以看到媒介地理学的身影。

(一)作为“集体听觉”的倾听

麦克卢汉在《谷登堡星汉璀璨》中引用卡罗瑟斯的话“部落时代是以耳朵为中心的文化”,(文字书写发明以后)“人类从热烈而高度审美的耳朵世界转向冷静而中性的眼睛世界”,“原本立体的、断续的、不均匀的、共振的、动态化的听觉空间被线性的、连续的、均匀的、规格统一的视觉空间取代”[26]115。书写技术把倾听形态分裂为口语倾听和文字倾听两种形式[27]。文字倾听战胜口语倾听,在伊尼斯(Harold Innis)的意识里意味着作者与听众失去直接接触[26]461,麦克卢汉的继承者德克霍夫(Derrick de Kerchhove)则称之为是社会的“听觉丧失”[28]。虽然环境学派对于书写技术——尤其是字母表的发明——评价消极,但麦克卢汉不经意间提到的“书面词语失去了许多个人色彩,听见的话通常是针对自己的,看见的字多半不是针对自己的”[26]116,却也恰恰指明了倾听逐渐公共化的趋势。

媒介研究学者认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电子媒介的发明形成了一股“口语苏醒”[29]浪潮。广播发明以后,一方面很快与留声机、电话等相互配合发展成大众娱乐产业,另一方面又成为各国政府借以提高社会凝聚力、发展公共服务事业的助力,30年代以后日渐发展成战争与政治宣讲工具。这一系列变化离不开一个新型群体的出现——听众。瓦尔特·翁(Walter Ong)把这一次“口语苏醒”称为向“次生口语文化”的转移。这样,翁对这个名词的解释完全承认了倾听关系,而且强调了倾听的公共性。

“像原生口语文化一样,次生口语文化产生了一种坚固的群体意识,因为倾听口语文字把听者变成了一个群体,一个真正的受众(听众audience)——就像阅读书写或印刷文本把个体变成读者那样——在这个次生口语文化时代,我们自觉地有计划地具有了群体意识。”[30]

在这个意义上,赫施金德(Charles Hirschkind)把倾听称为“集体听觉”[31]是颇具洞察力的,他生动地揭示了集体倾听是如何促进了共同体身份认同,个体倾听又如何削弱了它。

(二)作为声景的倾听

声景[32]是麦克卢汉的好友加拿大音乐家穆雷·谢弗(Murray Schafer)创造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一种声学环境,它是用声音来界定空间属性,帮助人们建构对该空间的认知。声景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介于真实与想象之间,但它也堪称一种社会文化文本,可以反映特定时代中某些隐蔽的权力关系。

法国学者阿兰·卡宾(Alain Corbin)利用声景概念,描述了19 世纪法国教堂如何使用村钟去定义领地的身份认同。宗教组织认识到村钟潜在的影响力并对其使用方式做出规范。例如教堂大主教可以持有5~7个铃,地方教区最多只能持有3个铃,修道院铃声不能比地方教区的铃声更大,传得更远,大主教的铃在地方教区敲响本区铃声之前敲响。换言之,教堂机构的地理范围是通过铃声的音量和先后顺序反映的。这样一来,声景以铃声为中心,地方身份认同也围绕着声景发展起来[33]。

美国文化历史学家马克·史密斯(Mark Smith)的著作《倾听19 世纪的美国》揭示了美国南北战争前后“遗失的声音”。他使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描述声音与生产方式、阶级关系、战前意识形态的关系。南方人使用体现压迫性工业气息的“噪音”来定义北方声景,而使用体现农村田园的“寂静”定义自己的声景;相应地,北方人当然也不认同以安静的种植园来定义南方,而是用奴隶的尖叫声作为表征。而对待自身的工业化噪音,北方精英则稍显宽容,因为“文明的经济发展的声音”与“阶级的声学建构和北方资产阶级的审美”是本质相关的[34]。

如果说集体倾听塑造了范围巨大的整块声景,那么20 世纪80年代以来媒介技术塑造的声景正在分裂为千万个碎片,收音机和电视机使电子媒介从公共空间转入家庭场景,继而在世纪之交变成个体化媒体。倾听方式影响人们对声音的解释,在个体化倾听形态下,何为声音,何为噪音,解释权由不同的个体掌握。以音乐为例,由最初多人配合式表演,到留声机时代家庭一起欣赏,当下则彻底变成由移动便携设备所保障的个体倾听,这是一个逐渐退出公共生活的过程[35]。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你戴上耳机或者打开车载收音机,往往意味着对身边人的拒绝。从这个角度上说,个体化倾听把我们从社会关系中移除。

这些倾听技术的文化史和声音文化研究鼓励我们把倾听当作集体体验、情感体验、对话活动的一种形式,向我们展示媒介的介入如何进一步复杂化了人类的倾听形态。

五、倾听传播研究的范式比较

大部分传播理论的研究对象是说话者和所说的话,而非听者和接受能力技巧。在这些主流传播学理论的描述中往往把表达假想为主动的、活泼的,而它的“双胞胎”——倾听——是被动的、接受性的。从反对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污名化出发,不论认知范式、现象学范式还是媒介研究范式,当代所有倾听传播学成果都对纠正这一偏见做出了贡献,他们共同向学术界证明了倾听不是单调的而是复杂的,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这些倾听研究既观照当前实践,又具有历史的和批判性的力量。

当然,从前文对三大研究范式的介绍,我们可以发现不同倾听研究范式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区别。认知范式出现最早,并且长期居于主流范式。它是基于建构主义思维,把倾听视为一种能力或过程,并且热衷于检验个体间倾听能力的差异及其影响因素。在这一点上,它与传播学的哥伦比亚学派存在某种精神上的契合。由于倾听被视为一种“输入”,为听者带来信息/知识的增量、关系的提升,所以倾听是功能性的、合目的性的。认知取向的倾听研究总是非常具体、细致,与时俱进,他们对倾听本质属性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早期主要把它视为一种与智力有关的稳定的个体的能力,中期认识到这实际上是一种信息处理能力,后期进一步修正为既处理信息又建构关系的能力。这些研究成果对人们解决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问题的确具有很大帮助,其功能对于公共讨论、决策、听证、庭审、心理咨询等许多领域来说很有裨益。其代表学者除尼克斯之外,还有马里兰大学传播学者安德鲁·沃尔文、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心理学者玛格丽特·伊莫霍夫等人,其学术团体来自传播学、心理学、管理学、政治学、医学等学科领域,以美国为主,后期有欧洲、大洋洲、亚洲国家部分学者相继加入。

现象学范式一般认为兴起于20 世纪60年代,在80年代以后日益壮大起来。它所强调的“关系”不同于认知学派关注的具体人际关系,而是着眼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系性存在。他们不关心倾听过程中具体信息的传递,而是关注倾听行为本身——类似于帕洛阿尔托学派所说的“元传播”[36]或者凯瑞(James Carey)所说的“仪式观”[37]。此外,哲学现象学者眼中的倾听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倾听,是去功利性的。他们对倾听研究的贡献主要在于注入了一种批判视角和关怀伦理,使倾听研究从一种“科学”与“能力”,转向“人文”与“伦理”。尽管这种对倾听的乌托邦图景可能不是本真状态,但却指明了人类未来奋斗的方向。其主要研究学者除了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布伯、伽达默尔等欧洲哲学家之外,还包括弗洛伊德(James Floyd)、珀蒂(Michael Purdy)、利帕里(Lisbeth Lipari)等大量年轻的英美传播学者。

媒介研究学派最为年轻,虽然它也发轫于20 世纪60年代,但主要成果集中于最近20年。它也同样不关心倾听过程中的具体信息输入,它关心的是媒介技术的变革如何影响人类倾听形态,不同的倾听形式如何形塑人类的社会关系。这种研究取向主要为倾听研究提供了一种历史或文化的维度。其作者队伍以北美环境学派(如麦克卢汉、翁)和英、法、美等国的历史文化学者为主,如乔纳森·斯特恩(Jonathan Sterne)、马克·史密斯、迈克尔·希尔麦斯(Michael Hilmes)等。

具体而言,三种不同研究取向之间的差异可以用表1 更直观地呈现。

表1 倾听研究的三大范式比较

当然,以上对倾听研究范式的分类并非绝对化和确定性的,不同研究范式之间也非泾渭分明、绝对分野的关系。例如,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一文中提出:“从本质上看,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38]海德格尔在此对由于技术变革带来的世界被视觉化的论断与麦克卢汉的研究是如此相近。英国传播学者莱西(Kate Lacey)的《倾听的公众:媒介时代倾听的政治与体验》[27]一书细致描绘了倾听在社会结构形成和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问题上的核心角色,堪称阐释范式和媒介研究范式的完美融合。而且倾听研究包含非常丰富多元的内容,绝非本文所能尽述,本文仅从现有文献中梳理出几条核心线索,以呈现整个倾听知识图谱的基本轮廓,以此作为对传播思想史研究的丰富与补充,并为未来传播研究提供新的思考方向。

进入21 世纪以来,人类传播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由于信息过载,我们已经变成无时无刻不处于等待被呼叫状态,在此情形下,人们很容易采取选择性倾听来应对,那么我们如何平衡倾听的效率与开放性?移动而碎片化的媒介消费使集体倾听变得困难,人与人之间的倾听机会减少,社会共识与公共议题讨论如何实现?像历史上媒介技术形塑了不同的倾听文化那样,当前的云演唱会、虚拟偶像、各种数字新闻技术是否标志着新型倾听文化时代到来?触屏媒介、3D电影、虚拟现实(VR)产品通过技术手段追求极致的“在场”体验——是否意味着人类感官的复苏(或整合),意味着重新部落化?上述问题引导我们重新思索倾听在传播活动中的关键角色,展开新的学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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