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与花落

2023-01-10 22:36项丽敏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2年12期
关键词:钟点工伍德画布

项丽敏

她是一个住在乡村的中年妇女,父母早已过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财产,包括房屋。

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结过婚也就没有孩子。她的容貌连一般也算不上,身材臃肿,头发看起来也是很少花费时间梳理的凌乱样子。她说她没有时间,每天从晨到昏,她要给好几户人家做钟点工——擦地板、擦家具、洗被子、做饭——她靠给人帮佣谋生。即便如此,她的生活依然处于捉襟见肘的境地:拖欠杂货店的货款,也拖欠房东的房租。

她看起来就像一棵长在路边的无名草,并且是永远不会开花的草,也不能指望有蝴蝶或蜜蜂来爱慕。可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好像她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花园,这个花园里的空气是芳香的,阳光是蜜色的,沐照着她,如同甜蜜的爱。

她的心里确实有一个花园,一个由她自己修筑的花园。每天晚上回到那间简陋的房间里,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王国,她吃简单的食物,或者什么也不吃——并不是为了要減肥,而是没有购买食物的钱币。

她工作换得的钱币都用来购买画布和绘画用具了,还有蜡烛,她必须要有足够的蜡烛通宵点着,她在烛光里作画,将画布铺在地上,像虔诚的信徒那样跪在画布面前,一笔一笔地勾描。她沉浸于自己的心灵花园中,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爱,画得得心应手时,她就对自己唱歌,大声地唱,忘我地唱。直到画好最后一笔,她高亢的歌声才会随之落下,在快要燃尽的烛光里摊开四肢,发出满足的鼾声。

没有人知道她夜晚绘画的事,谁能看得出来呢?一个手上总拿着抹布的女人,绘画这样高雅的事怎么能与她有关联呢?就算她拿出自己的画作也得不到认真的看待,人们已习惯了她只是一个钟点工的卑微身份,不会再用别的眼光看她。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自己也没有觉得绘画是件了不起的事,她只是喜欢画,凭着天性,凭着对大自然倾心的爱,将眼里看见的和心里感受的在画布上表现出来。她所有的素材都来自自然——植物的花与叶、昆虫、苹果与葡萄,还有鸟的眼睛、柔软的羽毛。她拥有秘密配制的独一无二的颜料,那些颜料和图案被她以自由的意念组合、表现出来后,就像一种古老的图腾,又繁复又神秘,又华丽又朴素。

一个长年累月专注于一件事的人,一定会被神的眼睛看见,意想不到的机遇也会在某个时刻降临。在她的老主顾——一户富裕人家的饭厅里,她的一幅小画被一位远道而来的收藏家看见了,当收藏家问出画的作者是厨房里系着围裙的钟点工时,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之色,只是跟随着她去了她简陋的房间,看了她堆放在墙角的作品。

收藏家买下了她所有的画作。收藏家要求她不要再去做钟点工了,她应该只是画画,在宽大的画布上尽情尽性地画,至于生活上的事,他会安排的。

我讲述的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100年前发生过的事情。那个在烛光里绘画的女人名叫萨贺芬·路易,1864年出生在法国一个名叫奥维尔的地方。1912年,萨贺芬遇到致力于“朴素艺术”的德国收藏家威廉·伍德,看起来像是一个偶然,其实是必然,如果萨贺芬只是一名以帮佣来维生而没有艺术作为的女人,那么她在遇到伍德时也就只能是一名帮佣。

命运之神的手在此时发出了强劲的敲击声,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房东、杂货店老板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乡绅、伪艺术家,当萨贺芬将大幅的画作展示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以迟疑的语气夸赞道:“真是神奇。”“不可思议。”

好景不长。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伍德必须离开法国回到自己的国家,不能资助萨贺芬的生活了。年已五十的萨贺芬过着比先前更为贫困的生活,但她记着伍德临走前说的话:“你要一直画下去。”萨贺芬在简陋的房间里继续画着,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天真,也有着植物般天然的安宁——创作本身带给了萨贺芬身心的愉悦和纯粹的精神上的满足。

1927年,伍德返回法国,在一次画展上他再一次看到萨贺芬的画作,和十多年前的画作相比更具震撼力了。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战乱与贫困,已近老年的萨贺芬竟然没有死去——依然在作画——这是伍德没有想到的。伍德按照当年的地址找到萨贺芬租住的小房间,再一次敲开了萨贺芬的门。

萨贺芬在重逢了伍德之后有了梦想——梦想爱情,梦想成功。

大概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吧,特别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梦想就是一盏照耀的明灯。只是,当梦想遇到高热突然膨胀时,很可能会脱离地面的支撑,变成狂想。

不幸的是,萨贺芬的梦想最后成了狂想。与伍德重逢的萨贺芬失去了平常心,她开始挥霍,疯狂购物,几乎买下了店铺里的所有东西,接着又预定了一套豪华婚纱、豪华住宅。她已不再是那个满足于简单食物的萨贺芬了,也不是那个在劳作之余行走野外,感受着自然之美的萨贺芬。她依然在作画,在亢奋的精神状态里为预期中的画展而作,为欲望而作。

画展没有如期举办——席卷整个世界的经济危机使得伍德破产了,无力为她举办画展,也无力支付萨贺芬高额的购物单。

写到这里,我想到小时候在语文书上读到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和故事中的老太婆一样,萨贺芬最终失去了到手的一切,甚至也丧失了绘画的能力。过度的欲望如同陷阱,招来的只能是灾难与痛苦。

萨贺芬的花儿开了,又很快地落了。她的晚年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好在她没有与自然分离,每天她都坐在同一棵树下,倾听树叶在风中的细语,倾听昆虫的鸣唱。自然,那是她生命最初的摇篮,也是她生命最后的归宿。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然写作者,摄影家,出版有《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等散文集)

猜你喜欢
钟点工伍德画布
“牛人”钟点工王阿姨
在画布上做梦的画家 夏加尔
为什么要在画布上割一刀?
吉利
打瞌睡的房子
打瞌睡的房子
让鲜花在画布上盛开
澡缸里的国王
伍德时
河北省尚义县“农事钟点工”走俏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