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俊一匹马

2023-01-16 01:45李朝德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马掌拉车树林

李朝德

猴街上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却没有看见人。

赶集天,街道上人熙来攘往,沸反盈天,听错是常事。我从高中就离开了村子在外上学,后来在外工作,回去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今天,走在这样的乡街子上,遇到能辨认得出并打招呼的人少之又少。

猴街不是街道名称,当然也不是卖猴子的地方。村里多年来一直沿用十二生肖赶集的习惯,十里八乡,每个生肖对应着不同乡镇的赶集日。在当地,老一辈人记天数不说日期或星期,而是说生肖日,当掰着指头算到猴日和虎日,也就到了我们村的赶集日。

又喊了我一声,声音不大,却近在耳旁,这下我听清了。转身看去,一个老倌,邋里邋遢,须发全白。

不认识啊,但我还是礼貌地答应了。他有些怯怯地问,你是×家的儿子吧,你舅舅叫××吧。我忙说是呢,但还是有疑惑,我家亲戚吗?不是。街坊吗?也想不起。谁呀?

他高兴地说,我眼睛不错吧,怕有二三十年没见了,还真是你呀!我给你家还有你舅舅家、你隔壁那几家都医过马,记得不?有年,你家有匹黄骠马,高头大马,这个村没有第二匹,啧啧! 他把手尽力掰开,以显示马的修长身材。

啊,想起来了,村里最著名的兽医树林叔呀!因为一只腿是瘸的,走路一瘸一拐,一高一低,摇摇晃晃,为此村里人都叫他掰树林。那些年,家家户户养马拉车耕地,兽医特别是医术高超的兽医,比村长还要出名。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他比我父亲年龄要小好几岁。只是,怎么会老成这样子?

他不提,我还真忘记了那匹黄骠马。现在一下想起来了,通体棕黄、身形修长,脖颈上黑色的鬃毛齐刷刷地立着,啃着青草,打着响鼻,甩着棕色的尾巴。

那是我们家养过的最好的一匹马,遗憾的是,也可能是最差的一匹马。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汉伏波将军马援曾经这样说马的作用。家里这匹黄骠马虽不是骏马名驹,也不能绝地足不践土,更不能腾雾乘云而奔,但无论谁见了都会赞叹一句:“好马!”

云南多山地,当地的马一般是个头相对矮小的云南本地马,能吃苦耐劳,上山下坎,拐弯抹角,灵巧灵活。但这匹黄骠马足足比村里的本地马高了两个拳头,身长也足足多出一尺有余。奔跑的速度,本地马更是望尘莫及,踢踏有声,咵嗒咵嗒,不几下就甩开马群若箭一般绝尘而去。

它站在草坪中,用前蹄扒拉地面,把头扬起来,咴咴冲天叫唤几声,风入四蹄轻,万里可横行。只有这样的马,才能让人想起“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这样一匹骏马,谁能相信,竟然是父亲用一匹十多岁瘦骨嶙峋的老马换的呢?不加钱,简直是捡着大便宜。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情!父亲把马拴在梨树下,吸着水烟筒,看着他的马,水欢快地在竹筒里咕噜噜翻滚,冲马的方向吐出一阵烟雾,烟雾中马越发俊朗矫健。

恰好掰树林经过。他们是老朋友,父亲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把烟夹在耳朵上,一歪一斜地过去看马。马在专心吃草料,毫不理会,树林叔掰开马嘴看了看马牙,俯下身去,又把马腿拎起来,仔细打量四只蹄子,然后才点上烟,在马的前后站了一两分钟。

“我掰开过口了,从牙齿看得出才四五岁,正当时呢!”父亲有些得意。

树林叔这才坐定,吸着纸烟,悠悠地说:“这马不是本地的,是匹少见的好马。”弹了弹烟灰,又说:“马是好马,但这马生瞎了地方。这马太聪明,牲口太辣造,人使不住。”磕磕烟灰又说:“可惜啊,不会拉车不会耕地的马,在农村,养着做什么呢!”

“人聪明还好,但牲口一聪明就会与人玩心机,不屈服耕地拉车的命运,就要与人对着干。”

“何以见得它聪明呢?你最多看了几眼啊?”父亲有些半信半疑。这家伙在村里不但能医马还比较懂马,说起马来头头是道,他的话不得不让人心里一沉,如打水的桶断了绳索落入井底。

树林叔从小得了小儿麻痹,落下残疾,却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门医马的本领。

据他自己说是小时候有个山西逃荒的老倌受他家几餐饭的恩惠,看着他可怜,给了他一本手写的《疗马经》,他就走着坐着睡着迷冲冲地研读,到最后基本上能背诵,见着马总是细细研究,评头论足,对于马的性格总能研究得八九不离十。他给马看病,不用任何现代医疗设备,听诊器和针筒都不带,像中医一样,玩的是望闻问切那一套。可马不会说话,他就观察马的行为、走路姿势、粪便,伏在马的肚子听内脏,耳朵如雷达。他与其他兽医还不同的一点是,对于病重的马,他就直接睡在马厩边日夜看守,及时调整药方,直到马完全康复才离开。

马与他非常投缘。有人说,他是马变的,上一世就是匹马。这样说的时候,大家一看,呀!真的,长得还真像马,大而清澈的眼睛如马眼,矗立的头发如马鬃,就连耳朵也很像呢,不仅尖溜溜的而且还会转动。

雖然树林叔这样说了,但父亲他也不相信有什么马他使不住。那年,父亲也就四十多岁,十多岁就使牛马,包产到户后已经使过两匹马,有什么样的马会使不住呢?笼头一套,车架耕索往它身上一扣,什么样的牲口不得服服帖帖的。切,是牲口就得认命!

树林叔不以为然,说了他的理论。一般的马要么呆要么胆小。这马不一样,离得远它根本不看你,傲气得很!走近了,无论你是在它旁边还是身后,它的眼睛都用余光在盯着你,耳朵转动捕捉微小的声音,时刻保持警惕。觉察出你无恶意,无论是掰开嘴唇看牙还是提腿看蹄子,都相当配合,不费力。“这马太精明了!怎么会甘心拉车耕地呢?不信,我帮它穿鞋。一定乖得很,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给马穿鞋也就是钉马掌,这匹马的马掌是该削该钉了。

树林叔走过去,俯下身子靠在马的侧边,一只手提起马掌,抱了,紧贴在腰杆的侧边,另外一只手拿着一个削马掌闪亮的小镰刀,唰唰地削起来,马散放着,不惊不惧不动,就这样配合着。

啧啧称奇!父亲心又一沉。

一般的马要拴住,并且要把缰绳收得尽可能短才能削。一般削马掌要两个人,一个双手抱着马蹄子,另外一个人削。更有调皮的马是要牵到有横杆的铁架子里框住,但马还是动来动去,费精劳神,一身臭汗。

钉好马掌,马摇头摆尾更加神气。树林叔嘴对我一努:“ 溜一圈去! 试试脚力。”真高啊,我都跳不上去马背。牵到石坎边,我站在石坎上,跳了伏在马背上,翻围墙一样的翻身骑在马背上。

儿时骑马没有鞍子也没有脚墩,更没有毯子,我们当地叫骑滑马。策马奔腾看似潇洒,对于生手实则痛苦不堪。初骑时,整个人都要被颠了散架,第二天起来,浑身散痛,特别是两只腿根本提不起来,要过门槛,只能用手把腿抱过门槛去。等到骑的时间长了,坚持经常骑才不会酸痛,人马合一,纵横狂奔。

家里以前两匹马都瘦,马背不平整,骑马的感觉并不好!

我骑上这匹马,一下诧异,这是没有过的骑马感觉。马背厚实宽阔,骑的地方微微凹着,像一辆豪华的哈雷摩托。我夹紧马背抓紧马鬃,抖抖缰绳,马踢踏前行,用缰绳把马头拉起,只一声“驾”,飞奔而去,树木房屋飞速后退。

溜了一圈回来后,父亲与树林叔还在谈论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让父亲看马的眼神都忧心忡忡。

农村不是赛马场也不是战场,骏马和劣马的转换由不得马也由不得人。

后来事实证明,这马真是砸到手里了。拉车拉轻不拉重,上了两百斤,站在坡底不走不动;至于耕田地,套犁耙更是不可能。任你抽打,又跳又跃,有时候一纵而起,前蹄在空中翻刨,比人还高出大截。即便拴到树上抽打,打得木棍折断,鞭子条分缕析,人累得气喘吁吁,马毛下渗出鲜血,还是不拉重车不上犁耙,毫无改观。

养了个祖宗,越看越生气。

那么聪明的马应该明白有些命运抗争是无用的。可马毕竟是马,哪里像人会审时度势,会明白屈伸的道理呢!日咕咕地站着与人僵持。

只有请树林叔了。树林叔看着被抽打得伤痕累累的马,走过去拍了拍马头说:“哎,小伙计,不听话啊!不认命有你受的。”

大家都问,有什么办法治它!

树林叔不出声,兀自在树下掏出支烟点上,一脸幽戚。办法不是没有,把咬扣上着,前面有人扯着,铁橛子在牙勒着,缰绳一扯,不走牙就废了。马有几个地方是非常不耐痛的,后退时锥子扎下去,没有它不走的路。

“可这样做,不人道,太残忍。”树林叔声音低下去。

“这样做要么治下来,要么这马就废了。废的意思不是残废,而是马彻底与人杠红眼,宁死不屈,以后人连骑它都不可能。”

父亲沉吟了半晌,抽了一支烟,然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哎!不碰它了,它是这样的马,来错地方,来错了人家。”

作出这个决定很意外。

那天,马拉车不走,我去牵马,马蹄子扬起来,蹭到我头皮,鲜血直流。现在我的头皮都火辣辣地疼。看着拴在树下的马,我内心复杂。

拴在树下的马,挨了重重的一顿抽。可能是知道踢了小主人犯错了,那匹黄骠马一反常态,不跳不躲,再抽只是抖,整匹马都在抖。

父亲作出这个决定后走向了马,马吓得又抖。但他过去只是翻了翻马料带,把吃了掉在外面的玉米粒又捡了丢进去。

一个月后,父亲决定把马卖掉。我知道它要被卖,有些难过,抚摸它长长的马脸说:“它是匹听话的马,我要留着骑。”马的眼睛真是又大又圆,如一个凸透镜,里面有个小小的我。

即便它踢过我一次,但我还是舍不得它被卖掉。但我知道,在农村,马不是养着玩的,不会拉车耕地,注定留不下来。我哭得稀里哗啦。

被马贩子牵走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重重地抽过它。多年后,看了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战马》,突然很难受,生在战争年代的马,拉着陷在泥泞中的大炮往山顶走,鞭影声声,喘着粗气,耗尽体力,就地枪毙,倒在污泥里。

这场面,让我想起了那匹黄骠马。

现在,在老家两千多户的村子里,找不出十匹马。这些屈指可数的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养着舍不得丢弃的。如今,这些马再不为拉车耕地而被抽打,不靠土地吃饭,没有了生存的压力,人与马都慢了下来。偶尔拉车,马走得咔嗒咔嗒慢悠悠的,人在车上打盹。早到家迟到家都一样,也没有谁等着盼着。

寒鸦归栖,儿女不在身边,秋风落叶,水干塘涸,人与马正好相依做伴。

如今,村子里跑的都是车,满街汽油味和喇叭声。要知道,当年我们村至少有1500 匹马。每天晚上,村里主要的几个路口,车来马往,恰似集市。没有马的村子里,兽医的《疗马经》成了废纸。

在街上,树林叔打过个招呼走了。还是一瘸一拐,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但已慢得多,老得不成样子,再没有当年的气势与身形。

谢谢他,他经手过的马成千上万,竟然记得与我说起我家三十年前的一匹马。

以今天的角度來看,好俊一匹马!只是当时,人人都嫌弃。

他不提起,我哪里会记得原来这世间也曾有过这样一匹马。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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