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的歌唱

2023-01-16 15:28李冰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铡刀肉猪小弟

李冰洁

一把铡刀伴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说:“满伢崽、加伢崽,我铡猪菜了。”话音一落,两个跟屁虫便迅速寻找蒲扇。这时,父亲像一个将军,端坐在板凳上,神情肃然,像要横刀指挥千军万马,又像在与老部下切磋技艺,右手提起铡刀,摸摸刀刃,抹抹铁钉缝隙遗留物,顺势捋顺需要铡的菜。他一声吆喝,铡起!咔嚓咔嚓,响起有节奏的歌声。两个跟屁虫呼呼地扇着,随着父亲变换的姿势,移着步子,风卷起他的衣袖,他笑眯眯地说,凉快!

父亲是天生的测量专家。他左手拿起一把猪菜,菜量刚刚好,右手提起铡刀,左手轻轻靠近,菜露出一点点,这一点点是永远不变的尺量,不长不短,均均匀匀,长短一致。那力度也是恰到好处,若是力度太大,刀刃悬空,极易伤左手;若是力度太小,菜铡不到位;用力时得半借用暗力半借用巧力,才能得心应手。父亲手起菜掉,菜落手起,只看见上下切割,画出优美的弧度,飘荡咔嚓咔嚓悦耳的旋律。

父亲铡菜从不死盯铡刀,游刃有余开启戏剧大讲堂。他一边咔嚓铡菜,一边绘声绘色讲“秦香莲”“断机教子”“薛仁贵征西”等古戏。他痛恨陈世美喜新厌旧,边讲边夹些指责的话语,偶尔停下手中铡刀,挥着手势,仿佛眼前站着陈世美,手起菜断,动作短暂急促,如负心郎人头滚落般。他讲到“断机教子”时,语音绵绵,叮嘱我和小弟要好好读书。小弟不以为然,喘着气,停下打扇说,我觉得铡菜好玩,今后要铡菜,要自己的孩子打扇,给自己的孩子讲古。父亲哭笑不得:“傻伢子,你们莫学我这个种田的,要学孟子,做圣人。”小弟问:“圣人是什么人?”父亲摸着小弟的头:“圣人就是有文化、有品德的人。”

不知不觉,一地猪菜被铡完,硕大的脚盆躺满碎碎的菜,在呼呼扇声中,我们听见一声当响,父亲清理铡刀板凳,好像说书先生戛然结尾,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我给父亲打扇一直到上初中,小弟开始扇了几回,觉得没啥意思,父亲的讲古内容终究有限,没有新鲜感。父亲仍坐在板凳上,伴着铡刀一上一下,身子一起一伏。

中学每逢周末放假,我们姐妹仨,回家的任务就是寻猪菜。三姐妹一人背一个竹背篮,踏遍竹林、菜园边、山坡、塘陂,每寻满三篮便回家一趟,把猪菜倒到堂屋一角,又出门寻找。一个周末,堂屋的一边是满满的野菜。星期天下午两三点,三姐妹才放下竹背篮,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用布袋装上九斤米,捎上三瓶菜,揣著五角钱,去学校。我们回头多看几眼堂屋码着的野菜,想象父亲铡菜时的模样,耳畔响起咔嚓咔嚓的歌唱,脚下生风,一路跑向学校。

我家有三间猪屋,一头母猪、两头肉猪各占一间。母猪每年生两窝猪崽,有时两年可产五窝。父亲从不怠慢猪,我们姐妹寻的野菜压根跟不上,大部分的猪菜都是父亲从山上割来红薯藤、从菜园剥来的青菜叶,他用铡刀铡得细细的,一日三餐都会把猪撑得圆鼓鼓的,吃得多的猪长得快。

肉猪快要出栏前,母猪又要生猪崽了,父亲的铡刀没闲时,一日三餐,甚至一日多次听到铡刀咔嚓咔嚓的吟唱声。我们姊妹都在校读书,母亲忙着一大家子的柴米酱醋茶,所有农活基本上压在父亲身上,农事季令强,不能耽搁。父亲从田里地里直起腰,一身泥土,一身汗水,人还在门口,眼睛就瞟向铡刀,一个箭步跨过门槛,旋即坐到铡菜的板凳上,顺手抓起一把猪菜铡。白天忙农活,晚上铡猪菜,待铡出满满一大脚盆菜,常常是月挂西窗,一声声咔嚓咔嚓的旋律,刺破寂静的夜空。

快出栏时的肉猪最肯长,当然最能吃,两只肉猪一餐一大桶猪食。要当妈妈的母猪更难伺候,用肉猪吃的猪菜当主料,母猪走到食槽旁先闻闻,然后不吃不理看看父亲,甩甩尾巴,慢腾腾走到另一边躺下。父亲呵呵笑起,忘了你的金贵身子喽!他说着,去铡鲜嫩的青菜,掺米熬,或用米汤烫,猪栏飘香,准猪妈妈才优雅地吃开,用哼哼唧唧的吟唱感谢主人。父亲站在食槽旁笑眯眯的,这时候他虽累,脾气却最好,太多的收获就在眼前,那是一家人的盼头。

那个年代,养猪是农民的义务:每户要向国家上交一头至少一百三十一斤重的猪。每完成一个上交任务,可领六十元和一百斤粮食指标。父亲养的猪因为喂食好,猪长得快且肥壮,年年都是第一个上交猪。村井旁的叔爷因父母死得早,兄弟多,又是老幺,家里贫寒,讨不到老婆。有一年,一个长得稍有姿色的半疯女人来村里,他便把她留下,四年生了三个娃,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天到晚五口子的肚皮都难填饱,哪有东西喂猪!但是,立了户,就得完成国家任务。队里催叔爷送猪,他就拉着婆娘伢崽蹲地上一言不发,村里人有看热闹的,有求情的。大队部干部却说,缓你几天,我们再来。这时,父亲脱口而出,我替他完成定购任务。从那一年开始,父亲每年就用板车拖着两头猪送到城里,完成我家和叔爷的定购任务,领回来的六十元钱和一百斤粮食指标,他一分不落给叔爷。后来,每每父亲生日,叔爷家女儿都会来为父亲祝寿,父亲过世,她们以亲女的礼数送别。

二十多年前,上大学时的我回家,仍看见父亲在咔嚓咔嚓铡猪菜,他背后汗湿了。我拿着蒲扇,给父亲打扇。父亲扭着脖子,回头笑着说:“满伢子,我不热,你去看书。”父亲哪里不热呀,我分明看到他汗珠一滴一滴地洒落。

“咔嚓咔嚓”,这歌声总是那么有节奏,悦耳动听。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吴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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