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经济的理论演进、内涵特征和发展规律*

2023-01-17 05:05欧阳日辉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要素数字化数字

欧阳日辉

引言

数字经济是全球未来的发展方向。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加快发展数字经济,促进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数字产业集群。”现阶段,我国生产函数正在发生变化,经济发展的要素条件、组合方式、配置效率也在发生改变。①刘鹤:《必须实现高质量发展》,《人民日报》2021年11月24日,第06版。传统经济学理论是工业经济时代的产物,数字经济蓬勃发展的实践,需要我们对主流经济学理论进行重新思考。2021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四次集体学习时讲话时强调,把握数字经济发展趋势和规律,加强数字经济发展的理论研究。本文对有关数字经济的文献进行回顾,建立概念化框架,讨论数字经济的本质特征,分析数字经济的发展趋势和规律。

一、数字经济概念与内涵的演进

数字经济的内涵在不断演进,经历了侧重互联网向重视多种数字技术的研发和应用,再到将数据作为关键生产要素的认识过程。早期研究机构和学者将数字经济的内涵归纳为“基于数字技术的经济”,②Charoen,D.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Computers.Ijaber,vol.13,no.6,2015,pp.4495-4510.数字经济内涵延伸到整个经济活动,包括在商业、政府事务和非政府事务中的应用。③Malecki,E.J.,and B.Moriset.The Digital Economy:Business Organization,Production Processes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s.Routledge,2007.随着数字技术应用范围不断扩大,数字经济被泛化为所有数字化经济活动,学术界研究的重点逐渐转移到平台经济、数字化转型,以及数字经济的增长、创新和治理等领域。

数据要素是数字技术应用的副产品。构建以数据为关键要素的数字经济,成为推动数字经济健康发展的方向。数据蕴含新的竞争优势,是认识数字经济内涵的新视角。2016年9月,G20峰会给出数字经济的官方定义:将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作为数字经济的关键生产要素,这一定义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国内学者基于这个定义,从数字技术和数据要素两个维度来定义和深化数字经济的认识。比如,蔡跃洲(2018)将数字经济划分为两种不同表现形式,即与数字技术直接相关的特定产业部门和融入数字元素(或信息要素)后的新型经济形态。④蔡跃洲:《数字经济的增加值及贡献度测算:历史沿革、理论基础与方法框架》,《求是学刊》2018年第5期。

将数字经济分层进行诠释,是认识数字经济的另一种视角。布克特和希克斯(2018)将数字经济定义为“完全或主要来自数字技术的经济产出部分,其商业模式基于数字商品或服务”。⑤Bukht,R.,and R.Heeks.Defining,Conceptualizing and Measuring the Digital Economy.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s Research Journal,vol.13,2018,pp.143-172.该定义将数字技术和数字商业模式创新结合起来,既包括核心数字部门,也包括更广泛的经济活动,将数字经济分为三个圈层,但并未声称所有数字化活动都是数字经济。李海舰和张璟龙(2021)从三个层面构建了数字经济的理论分类框架,认为数据价值化和数字化治理是宏观层面,中观层面包括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微观层面包括数字化产品和数字化企业。⑥李海舰、张璟龙:《关于数字经济界定的若干认识》,《企业经济》2021年第7期。全球主要经济体都在探索数字经济的内涵和规模测算,也将数字经济进行分层。比如,美国商务部经济分析局把数字经济分成基础设施、电子商务和收费数字服务3个大类和10个小类。我国国家统计局将数字经济产业范围确定为:数字产品制造业、数字产品服务业、数字技术应用业、数字要素驱动业、数字化效率提升业等5个大类。本文认为,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是数字经济的“内涵”,数据要素市场体系、数字化公共服务和数字经济治理体系是数字经济发展的外部环境,这三个方面本身也可以发展成产业,可以看作是数字经济的“外延”。

综上所述,已有研究对数字经济的定义、内涵和特征并没有形成共识。本文认为,数字经济的经济属性与技术属性之间是相互交叉融合的,只强调其中某一方面,或者仅仅从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这个大划分来说,无法全面深刻准确理解数字经济的内涵。本文将数字经济层次化,深入剖析数字经济的内涵与本质特征,采用技术-经济范式分析数字经济的发展规律与趋势。

二、数字经济内涵与特征的再认识:五层次概念模型

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促使生产函数发生变化,数字经济的内涵也不断演化。本文采用系统论的思维,将复杂的系统层次化,构建“基础设施、生产要素、生态环境、转型发展和形态创新”的系统构架,提出数字经济的五层次概念模型。

(一)数字经济定义再讨论

定义数字经济需要厘清三个关系。一是工业经济与数字经济的关系。工业经济是工业革命之后的经济形态,工业化是实现产业结构从农业主导转为工业主导的过程。数字化是实现工业经济向数字经济转型的过程,数字经济是工业经济之后的新经济形态,而不是工业经济体系下国民经济统计核算中的一个新类别。我国提出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占GDP比重,那是因为现行国民经济核算体系无法适应数字经济的统计核算。数字经济创造价值的方式不同于工业经济,是一种全新的经济形态。当前数字经济还没有成为主要的经济形态,一旦数字经济创造的价值(包括增加值和附加值)占主导地位,经济形态的性质就将从工业经济转化为数字经济了。①姜奇平:《论数字经济的价值本体》,《东北财经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

二是虚拟经济与数字经济的关系。一般而言,实体经济是指物质产品、精神产品的生产、销售及提供相关服务的经济活动,虚拟经济是指相对独立于实体经济之外的虚拟资本的持有和交易活动。然而,实体经济及其范围并没有形成共识,实体经济与数字经济是不同层级的概念,我们既不能停留在三次产业层面理解实体经济,更不能把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对立。数字经济不仅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价值创造方式,而且提升了人类的生产效率、交易效率和价值创造效率,当然是实体经济。

三是平台经济与数字经济的关系。互联网平台是继市场、企业之后的资源配置方式和生产组织形式,平台经济一般指基于互联网平台或数字平台的新型经济形态。平台经济包括四个层次,数字平台是引擎,数字平台企业是主体,数字平台生态系统是载体,数字平台生态系统的整体构成了平台经济。②赵昌文等著:《平台经济的发展与规制研究》,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9年,第18—19页。数字平台既是数字经济最主要的企业组织形式,也是新一代通用目的技术(GPT)研发和应用的重要载体,为数字技术落地提供最广泛的场景。平台经济既是一种商业模式创新,也是产业范式的跃迁,深度融入工业、零售、交通、物流、能源、金融等领域,成为数字经济最重要的形态。

基于以上认识,本文认为,数字经济是以数据要素为关键要素,以数字平台及其生态为主要载体,通过数字化和智能化实现高效连接,在物理世界和数字空间都可以创造价值的一种新的经济形态。根据该定义,数字经济的内涵包含4个核心内容:一是数据要素是关键要素和核心要素,数字经济不是基于数字技术的经济,数字经济最大的新是在生产函数中加入了数据要素,数据成了驱动经济运行的关键性生产要素。①易宪容、陈颖颖、位玉双:《数字经济中的几个重大理论问题研究》,《经济学家》2019年第7期。二是数字平台及其生态创造了新的连接方式、信任体系和价值创造方式,更加准确、迅速、便捷地连接供应商和用户,通过高效且规模化的匹配或撮合促进相关方互动、匹配与交易,利用不直接拥有或控制的资源为所有参与者创造价值,产生网络效应、规模经济效应和颠覆式创新效应。三是在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都可以创造价值,数字经济是创造高价值的经济,价值本体是有别于增加值的附加值,这种附加值等价于质量、创新和体验的价值。②姜奇平:《论数字经济的价值本体》,《东北财经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数字经济不仅在现实世界创造价值,在线上平台、元宇宙等数字世界也可以创造价值,还能够在数字平台生态系统中实现价值共创。四是数字经济是比工业经济更高级的经济形态,表现为运用“数字技术+数据要素”建构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交互融合的经济运行体系,实物产品和传统服务数字化、数字产品和服务不断丰富,提升生产、消费、流通、分配等环节的效率,新商业模式层出不穷。

(二)数字经济的五层次概念模型

以上定义表明,数字经济是人类正在重新构建的一套更高级的经济形态,本文从“互联、要素、融合、转型和创新”五个机制,划分数字经济的五个层次(如图1所示),构建数字经济概念和内涵的框架。

图1 数字经济五层次概念模型

数字经济第一层是新基础设施层。新型基础设施植根于数字技术,具备高速泛在、天地一体、云网融合、智能敏捷、绿色低碳、安全可控的特征,实现机器设备、生产线、工厂、供应商、产品、客户、消费者和政府等从“万物互联”到智能互联网,形成自我强化的反馈循环。新基础设施层是数据要素流通和数字技术应用的前提条件,数据要素的价值在应用场景、交易场景和非交易场景下形成,①欧阳日辉、龚伟:《基于价值和市场评价贡献的数据要素定价机制》,《改革》2022年第3期。为消费者、平台企业、厂商、中介组织、行业协会、政府打造数字生态系统提供反馈循环能力,是数字社会的基石,发挥了促进和加强创新活动的基础作用。

数字经济第二层是新生产要素层。产品数据、设备数据、工业数据、农业数据、金融数据、物流数据、社交数据、消费数据和公共数据等构成了大数据,成为数字经济的核心关键要素。数据流带动技术流、资金流、人才流,各种要素广泛高效聚集整合,为生产、流通、消费、服务行业的业务分析和高质量发展赋能。数据进入厂商的生产函数之后,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的作用越来越大。被数字技术赋能的数字劳工(又称数字化劳动力)成为打破人与机器边界的新型劳动力,工业机器人取代工厂劳动力,承担单调、频繁、长时间重复、环境恶劣的工作。互联网平台聚集的资本成为产业资本,运用“连通性”产生市场规模乘数效应和潜在差异需求规模乘数效应,②邱泽奇、张樹沁、刘世定:《从数字鸿沟到红利差异——互联网资本的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既驱动平台经济创新,也是数字技术创新的动力。

数字经济第三层是新生态环境层。基于新型基础设施的融合打造三个方面的生态环境:一是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5G、工业互联网等技术,支撑数字基础设施与三次产业融合,促进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上下游联动,营造应用场景和企业创新生态,消费互联网和产业互联网协同融合发展。二是技术创新形成新技术族群,技术集成推动数字技术集成创新。比如,区块链本身是多种技术的融合创新,区块链和人工智能、大数据、物联网等技术深度融合,推动技术集成创新和应用场景创新。三是数字经济不仅是技术的变革,也是一连串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制度和管理等软件系统的重大变革,政府、社会、平台和个人等经济主体围绕数据流动循环、相互作用,形成经济系统的新运行机制。

数字经济第四层是新实体经济层。数字技术和数据要素双轮驱动三次产业数字化发展,出现智能制造、智慧能源、智能交通、智慧农业、精准农业、智慧物流、智慧交通、数字金融、数字商务等新业态新模式。一方面,通过产业融合、线上线下融合、要素协同,数字平台实质性参与实体经济价值创造,打破三次产业的严格区分,引发产业功能、形态、组织方式以及资源配置方式的变革,培育出生态普惠性的新型实体企业。另一方面,在商业模式上,传统行业龙头企业及大型数字平台发挥灯塔效应,运用工业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数字孪生等数字技术对传统产业进行全方位、全链条的改造,从大规模、社会化生产向个性化、柔性化、定制化生产转型,增长动力由要素驱动、投资驱动向创新驱动、数据驱动转换,必将形成创造新价值的新实体经济。

数字经济第五层是新经济形态层。随着数字技术研发和应用催生更多新产业,数字技术和数据驱动推动技术创新、产品创新、业态创新、模式创新和组织创新,培育出更多以实体企业为主体、打通产业链供应链的数字平台,进一步推动经济社会数字化发展和向智能化演进。新消费、新生产、新服务和新金融,构成了数字经济的创新图景。严格意义上的新经济形态,是在生产和消费方面能够创造全新价值的经济活动。比如,数据资产能够给个人和企业带来经济收益,元宇宙构建一个全新复杂的数字生态系统,用户可在元宇宙中生产和生活、创造新价值。

需要指出的是,数字经济的五个层次并不是严格区隔,在数字技术和数据要素两大力量的创新驱动中,构筑了“经济社会、物理世界、数字空间”融合的三重结构新框架。数字基础设施实现了三重结构的互联,在新生产要素层完成数据要素、数字技术、互联网资本与其他传统生产要素的整合,新生态环境层打造应用场景、数字生态和数字化治理,推动新实体经济层完成传统产业数字化转型;新经济形态层不断涌现新消费、新生产、新服务和新金融。综上,数字经济的本质是由技术创新引发的经济范式转换和价值创造能力提升。

(三)数字经济的本质特征

一般认为,数字经济具有高创新性、强渗透性、价值增值性、广覆盖性等特征。根据数字经济五层次概念模型,本文借鉴技术-经济范式的理念分析数字经济的本质特征:①孙宝文、欧阳日辉、李涛:《把握数字经济的技术经济特征》,《光明日报》2021年12月14日,第11版。

本质特征一:智能互联是数字经济最显著的特征。智能的发展方向主要体现在产品和服务智能、装备智能和过程智能等方面。互联的发展方向是建设无界网,即人、企业、政府机构、物品智能互联的自适应、生态化网络,使人与人、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服务与服务之间,能够形成一个互联,从而实现横向、纵向和端到端的高度集成。通过连接数的倍增、市场规模的扩大和应用场景的拓展,市场主体运用技术和数据形成了新的经济形态,如平台经济、共享经济、算法经济、零工经济、数字服务等。在智能互联的驱动下,产业结构将呈现以电子商务为核心的消费互联网和以无界制造为核心的产业互联网二元结构并逐步融合。

本质特征二:数据成为数字经济的关键生产要素。数字经济发展始终围绕数据这个核心生产要素重构企业和经济发展的强大驱动力。数字平台对传统流通、消费、生产体系的淘汰、升级、融合、重组、优化,背后的经济逻辑都必须基于数据的判断、预测和精准匹配。比如,Airbnb租房、Uber打车等共享经济模式的本质,就是挖掘数据的价值,构建新型的合作和信任体系,实现智能化供需匹配,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在数据、算法和算力的驱动下,实现线上线下全网全域全渠道、端到端的全链条、全流程、全场景的连接,打造丰富的人与机器无缝衔接的应用场景,数据自动流动和循环利用,推动技术创新、组织变革和动力变迁。

本质特征三:数字平台培育数字生态成为融合发展的载体。数字平台是数字经济最重要的组织形式,不同于工业经济时代的企业。一方面,在数字平台上,人的行为方式、定价机制、匹配效率、赢利模式等发生了革命性变革;另一方面,数字平台营造数字空间与物理世界互联互通的数字生态,平台、企业、用户、政府和其他参与者形成价值创造共同体。比如,电子商务平台融合了生产、贸易、支付、仓储、物流、快递、广告等相关行业,催生社交电商、直播电商、社区团购、即时零售等新业态,改变了人类的消费方式。再比如,工业互联网平台在航空、石化、钢铁、家电、服装、机械等行业,有效整合了产品设计、生产制造、设备管理、运营服务、物流和售后服务等数据资源,呈现跨界运营、价值共创和产用融合等横向分层特征。

本质特征四:数实融合促进工业经济向数字经济演进。数字化转型是传统经济适应技术创新的必经之路,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数字经济与工业经济深度融合,培育经济增长新动能,实现内生经济增长。比如,传统制造业数字化转型,本质上是利用数字技术驱动商业模式创新与转型,从大规模生产转向个性化定制,整个生产过程更加柔性化、个性化、智能化,同时企业的经营理念、组织模式、治理模式和赢利模式也转型为新的价值创造、转化、实现体系。再比如,农业数字化转型,既要通过数字技术提升农业生产能力、管理水平、生产效益和资源利用效率,又要通过电商平台实现产-供-销精准对接,改造传统农业管理模式、改变农业生产方式、提高农产品销售效率,促进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类似于工业化,由工业经济向数字经济发展的数字化过程中,技术与经济融合、新旧经济融合、三次产业融合将是长期的过程,也是数字经济的显著特征。

本质特征五:基于数字技术和数字平台不断催生全新的商业形态。随着数字经济的发展,技术和数据驱动产业数字化,新经济形态创造新价值,新价值创造驱动经济增长,形成正向反馈的闭环,产生完全不同的商业模式和形态。智能技术群是数字经济创新发展的基本驱动力,多种技术的集成和融合创新形成乘数效应。比如,数字孪生通过整合实体、数据、技术三大核心要素,构建物理实体、虚拟实体、孪生数据、连接和服务五个维度的数字孪生体系架构,有可能孕育出众多的商业形态。再比如,车联网在车载信息服务、车路协同、智慧交通等方向发力,汽车有望成为一个高度智能化的办公、消费和生活娱乐的移动空间。依托数字技术和数字平台,三次产业的界限更加模糊,围绕生产、生活和工作等方面将创造出层出不穷的新产品、新服务,数字平台创造出新的价值。

本质特征六:新治理体系是数字经济健康发展的重要保障。数字技术快速更新迭代,既为数字化转型提供不竭动力,也产生新的风险,对经济运行造成冲击、带来不确定性。比如,高度集成的信息系统安全风险、数据泄露风险、企业数字化转型风险等,大型平台“大而不能倒”的运营风险、垄断和资本无序扩张等也与数字经济的发展相伴而生。数字经济新范式的演化和确立,既需要创新治理体系有效解决内在矛盾和外部制约因素,更需要建立一套规则和制度环境来促进数字技术扩散和数字平台生态健康发展,形成新经济自我强化的良性循环。

三、数字经济的发展规律与趋势:技术-经济范式

数字经济本质上具有很高的技术属性,数字经济的五个层次构建了技术-经济范式结构。数字技术通过“互联→数据→融合→转型→创新”路径,形成“新基建→新要素→新生态→新模式/新业态→新经济”的经济维度。这既有利于我们理解数字经济的“新”,也有助于我们分析数字经济的发展规律和趋势。

(一)数字经济技术-经济范式的出现

数据成为关键生产要素是数字经济的技术-经济范式出现的关键。一个革命性的关键生产要素是新范式出现的关键,关键生产要素的特征是降低相对成本和普遍有效性。①[意]G·多西等合编,钟学义等译:《技术进步与经济理论》,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3页。数据是数字技术渗透经济活动的副产品,数据具有非竞争性,数据要素的成本明显便宜且越来越低,在可预见的未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在应用中无处不在,具备了成为关键生产要素的基本条件。数据要素成为关键生产要素是数字经济的标志,经济增长将从主要依靠能源等自然资源的投入,转向主要依靠数字技术发展而实现的数据要素廉价投入的转换。一方面,数据的非竞争性导致利润增加,即使在考虑隐私的情况下,数据在公司之间广泛使用也可能带来社会福利增加,这是数据要素提高生产率的基本驱动力。②Charles I.Jones and Christopher Tonetti.Nonrivalry and the Economics of Data.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110,2020,pp.2819-2858.另一方面,数据的积累有助于产生更多的创意和技术进步,是数据要素影响经济增长的另一重要途径。此外,数据要素在与其他生产要素的结合过程中,降低资本和劳动力等其他要素的成本,带动其他产品生产效率的提升,推动综合生产力提升。①蔡继明、刘媛等:《数据要素参与价值创造的途径——基于广义价值论的一般均衡分析》,《管理世界》2022年第7期。

新技术和新型基础设施重塑了数字经济底层技术。数字基础设施的成本优势主要表现在直接通过降低价格和间接通过增加用户的市场覆盖率,从而实现规模经济。新型基础设施是数字经济运行的基础,一方面,数据要素的采集、存储、流通和应用必须基于数字基础设施。实现生产设备、产品、服务、应用场景以及用户之间的智能互联,必须建立在“经济社会-物理世界-数字空间”联通互动、数字孪生和虚实交融的技术底座之上。数字技术的互联效应大幅提升了数据要素的边际产出,从本质上改变了增长函数的形式,由此可能使总产出呈现出类似指数增长的情况。②荆文君、孙宝文:《数字经济促进经济高质量发展:一个理论分析框架》,《经济学家》2019年第2期。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加速数据在各主体之间的充分流动与连接,技术融合、集成应用不断催生出新商业模式。比如,数字技术促进三次产业融合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数字经济中将难以明确区分三次产业。

数字平台成为市场和企业之后资源配置的新型组织模式。不同于工业革命围绕工厂组织生产,数字平台具有多边架构和网络效应两个主要特征。一方面,数字平台打破了原有的等级结构,凭借巨大计算能力、复杂算法和大数据,通过多边平台进行的市场交易,能够将一些成本(搜索成本、复制成本、运输成本、追踪成本和验证成本)降低到几乎为零;③Goldfarb,A.,C.Tucker.Digital Economic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vol.57,2019,pp.3-43.另一方面,数字平台通过网络效应取代垂直整合的企业,数字经济活动(C2C、B2C、B2B)围绕基于价值创造和价值分配的平台生态系统进行重组,将至少部分要素市场外部化到生态系统中,两组自治的参与者(创业者和用户)通过互补性和分布式治理结合在一起,驱动了企业通过多边架构的开放式创新实现价值创造与共享。④Zoltan J.Acs,Abraham K.Song,LászlóSzerb,David B.Audretsch andÉva Komlósi.The Evolution of the Global Digital Platform Economy:1971-2021.Small Business Economics,vol.57,2021,pp.1629-1659.

(二)数字经济的技术发展规律与经济发展规律

数字经济发展规律主要体现在数字技术和经济形态两个层面。数字技术的典型特征是指数增长,在计算(Compute)、带宽(Bandwidth)、网络(Network)、数据(Data)和能耗(Energy)等方面分别有摩尔定律、吉尔德定律、梅特卡夫定律、“大数据定律”和库梅定律,合称为“CBNDE定律”。该定律实际上是经验法则,技术的变革和演进是复杂的。随着新技术的研发和集成,数字技术有可能出现新的发展规律。

从经济形态来看,数字经济将有可能不再按照工业经济时代的三次产业进行划分,呈现场景化、平台化、生态化、数智化的发展规律。一是生产和生活呈现出数字化应用及其数字化场景。技术群落将企业活动的边界不断拓展,打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个环节,模糊生产、消费、服务等边界,业务系统利用数据和系统实现大集成、大融合,生产和生活都在各类数字场景中完成。二是资源配置平台化。数字平台整合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环节,产业链和上下游企业主要依靠平台进行资源配置。经济平台化使得资源配置扁平化,国家之间发展经济的竞争重心从产品竞争、技术竞争、商业模式竞争、产业链和供应链竞争,逐步演进为大型互联网平台及其生态体系竞争。三是经济环境生态化。智能互联不断放大和扩散“平台+生态”产生的价值和利益,拥有技术和数据优势的平台驱动生态在更大范围内实现共享、互补和普惠,网络协同效应、蒲公英效应和生态竞争等加剧。①李晓华:《数字经济新特征与数字经济新动能的形成机制》,《改革》2019年第11期。生态化不断强化跨界融合,颠覆性创新不断涌现,进一步推动更多的技术、业态和模式创新,变革经营管理模式。四是智能经济是工业经济完成数智化转型后的数字经济成熟形态。与工业经济的工业化概念相类似,数智化是数字经济创造的新价值在国民生产总值中比重不断上升的过程,以及从事数字经济的就业人数在总就业人数中比重不断上升的过程。未来的经济社会是物理世界、数字世界和意识世界构成的复杂世界。比如,元宇宙可以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无缝融合,有可能成为数字经济的未来载体和重要形态。

(三)数字经济发展的四个阶段

根据数字技术对经济社会的影响,本文从数字经济五层次模型的视角,把数字经济的技术-经济发展浪潮分为两个时期四个阶段,如图2所示。

图2 基于技术-经济范式的数字经济发展趋势

范式导入期以1991年为大爆炸时间。互联网是数字经济的先导技术,在20世纪20年代微处理、80年代个人电脑发展的基础上,1991年8月6日,第一个静态页面诞生了,这是由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推出的世界上第一个网站——http://info.cern.ch。1993年4月30日,万维网免费开放后迅速普及。20世纪90年代末,服务提供商数字化转型的基础设施和芯片技术的持续进步,互联网大规模商用进程加快,推动以互联网应用为主要特征的网络化,迎来了数字经济新范式。整个20世纪90年代,美国输出了互联网技术和商业模式,克林顿执政期间的新经济政策和理念塑造了全球互联网进程;2000年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以后,互联网从美国中心走向欧美主导的西方中心。①方兴东、钟祥铭:《全球史视野下互联网史论的演进与转向——基于50年全球互联网演进与互联网史研究的考察》,《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9期。2010年以后,随着中国互联网平台崛起和亚非拉互联网普及率提高,智能手机问世,互联网平台及其生态系统出现,数字经济在全球蓬勃发展。2010年前后,是数字经济范式在全球范围内从爆发阶段向狂热阶段转换的时间节点。

在范式导入期,新范式给经济发展带来了三个重大的变化。一是数字平台的兴起。2010年前后,谷歌、阿里、腾讯、京东、Airbnb、Uber、Snap、Facebook、Twitter、WhatsApp、Open Table等互联网公司的成立,平台革命将数字经济推到狂热阶段。数字平台作为价值创造、业态创新和资源配置的新兴组织形式,通过降低信息成本和提高匹配效率,引导生态系统共创造价值来完成平台的经营目标。数字平台具有强大的网络效应,经济和社交活动逐步向平台迁移,通常被称为平台化。二是数字技术对传统产业的颠覆式变革。在科学革命的推动下,数字技术成为数字经济发展的先导产业,互联网、人工智能、云计算、区块链等技术为数字经济发展提供了技术、产品、服务和解决方案。数字技术渗透到三次产业,以数字技术、互联网资本为代表的新生产要素推动传统产业数字化转型,其中,电子商务在促进线上和线下融合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三是数字化进程中产生了海量的数据,数据要素在导入期的狂热阶段开始发挥作用,各国不仅重视数字技术,而且逐步认识到数据要素是关键生产要素,加快培育数据要素市场,积极探索提升数据资源价值的途径。这个时期,基础设施开始数字化转型,数字经济对传统的制度体系有冲击,但是传统的基础设施和旧范式的制度环境仍占据主导地位。在创新层,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融合催生了新产业、新业态和新模式。

2017年以后,全球主要经济体纷纷加快数字经济领域的反垄断立法和执法,全球数字经济开始进入转折点。在数字经济的狂热阶段,数字平台实施的平台“二选一”、平台“封禁”、“大数据杀熟”、平台自我优待、算法合谋,以及基于数据驱动的预防型或扼杀型收购等各类反竞争行为层出不穷。②陈兵、马贤茹:《全球视阈下数字平台经济反垄断监管动态与中国方案》,《统一战线学研究》2022年第2期。2017年6月27日,欧盟委员会针对“谷歌购物”反垄断案作出裁决。此后,美国、中国、德国、英国、法国、日本等国纷纷加快数字经济领域的制度建设,围绕反垄断和公平竞争、数据保护、隐私保护、互联网资本等方面,加快制定和出台法律法规,以促进数字经济持续健康发展,打造本国竞争新优势。比如,欧盟制定了《数字服务法》和《数字市场法》,美国出台了《终止平台垄断法案》等五项互联网平台反垄断相关法案,我国修订了《反垄断法》,印发了《关于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指南》,都在努力探索构建数字经济范式的治理体系。

拓展期是数字经济的协同阶段和成熟阶段。协同阶段是数字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智能互联的新型基础设施建立起来了,为数字经济扩展准备了条件。工业机器人应用、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互联网资本进入产业领域,“数据+算力+算法”构成了智能化的核心技术体系,数字化转型与数字经济发展赋能。数字经济范式渗透到经济社会中,互联网资本成为真正支持生产的产业资本。人们把数字技术看作积极力量,经济主体通过发展智能技术群落,实现连接、沟通、互动与交易的智能化,数据自动流动形成新的社会经济生态系统,政府实现数字化治理。在协同阶段,新实体经济层中,生产者与消费者协同、产业互联网与消费互联网协同、数字金融与数字经济协同等,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新实体企业和新实体经济,不再严格区分三次产业。新经济形态层中的新消费、新生产、新金融、新服务,有可能是完全不同于工业经济时代的形态,衡量价值的标准也不再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而是数字平台创造的新价值和效用。

在数字经济范式的成熟阶段,场景化、平台化、生态化、数智化将迈向繁荣成熟。基础设施层是数字技术簇群占主导,数据要素真正成为要素层的关键生产要素,基于数字技术和数字要素的新产业体系形成,新制度与数字生态趋于完善,完成数智化转型的新实体企业是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的经济主体,新生产方式、新产业组织形态、新经济形态占据经济系统的主要地位。我国在全球数字经济发展中居于引领地位,将早于绝大部分国家进入成熟阶段。数字经济之后的技术-经济范式将是什么?极有可能是数字技术与生物技术相融合的新范式。①Andrew Tylecote.Biotechnology as a New Techno-economic Paradigm that will Help Drive the World Economy and Mitigate Climate Change.Research Policy,vol.48,2019,pp.858-868.

四、结论与未竟的探索

数字经济的本质是由数字技术革命引发的经济范式转换和价值创造能力提升,是对工业经济的扬弃和迭代。本文尝试从五个层次认识数字经济,构筑了“经济社会、物理世界、数字空间”融合的三重结构新框架。数字经济在实践层面可以大致分为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在理论层面,本文将数字经济分为新基础设施、新生产要素层、新生态环境层、新实体经济层和新经济形态层,在数字技术和数据要素双轮驱动下,数字经济通过新基建产生规模经济效应、数据要素的倍增效应、新生产/新服务优化资源配置、新模式/新业态提高全要素生产率,促进经济发展的质量变革、效率变革、动力变革,成为未来主要经济形态。

理论来源于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加快发展数字经济,促进数字经济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做强做优做大我国数字经济,必须加强数字经济发展的理论研究。本文建议,一方面,学术界应加强数字经济的理论框架、经济增长、数字创新、收入分配、政府规制等方面的重大理论研究,不断实现数字经济理论创新和中国实践创新的良性互动,着力在数字经济领域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另一方面,学术界应坚持问题导向,注重问题意识,围绕解决数字经济发展面临的一系列矛盾和问题,加强对策建议研究,建议理论界与政府、平台形成合力,重点研究数字经济发展的顶层设计和体制机制建设、数据要素市场建设、数字经济促进共同富裕的途径、数字经济健康发展的“三个有利于”和“两个深度融合”、培育新型实体经济、数字经济的统计测度和评价体系、数字金融的创新发展、规范数字经济发展的制度体系、数字经济治理体系、国际合作和全球共治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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