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对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的侵害与美日交涉(1937—1939)*

2023-01-21 00:12张慧卿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教会日军日本

张慧卿

全面侵华战争初期,日军在对长江下游地区城市轰炸、进攻和占领过程中,屡屡侵害美国在华权益,美国教会及其附属教会医院作为非军事目标、人道主义设施遭受巨大损失。1937年至1938年间,美日围绕日军对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相关侵害事件进行交涉,美日两国的交涉过程及结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战争之初美国与日本在远东利益的冲突,也是影响美国调整远东战略的重要因素。

学界有关全面侵华战争时期日军侵害第三国权益及相关交涉已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在揭露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本质的同时,也批判了欧美列强之间在华利益冲突及对日妥协造成的恶劣影响。(1)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王瑞珍:《有关日本对在华第三国侵害的一些情况》,《抗日战争研究》1995年第4期;汪熙:《“帕奈”号(Panay)事件》,《学术界》2010年第8期;李传斌:《战争、医院与外交:全面抗战之初的教会医院(1937—1938)》,《抗日战争研究》2016年第1期;张德明:《从〈申报〉看日军对英美在华基督教的破坏(1937—1941)》,《军事历史研究》2020年第1期;崔巍:《1937年英日就英国驻华大使馆被炸事件进行的外交博弈》,《学海》2015年第6期;崔巍:《从许阁森事件到“瓢虫”号事件:全面抗战初期英国对日政策及其动因》,《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0年第2期;李灵革等:《抗战初期日美围绕在华权益的冲突》,《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Jeremy Schnurr, The Best Possible Time for War? The U.S.S. Panay and American Far Eastern Policy During the Roosevelt Presidency, Canada: Ottawa University 2012.;杨凡逸:《美日“帕奈号”(U.S.S.Panay)事件与中美关系(1937-1938)》,(台北)政治大学历史学系2002年版;崔巍:《侵害与交涉:日军南京暴行中的第三国权益》,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等。从既有成果来看,对不同国家面对日军侵害事件时的立场及交涉时的态度缺乏比较研究,对美国教会医院这类第三国人道主义医疗救治机构的权益侵害事件缺乏系统研究,对教会医院等在华教会产业对美国社会及政治的影响揭示不够。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运用美国外交文件、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及美国教会医院相关档案,梳理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初期日军对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的侵害及美日外交交涉,探讨和分析美国对日军侵害美国在华教会医院权益的基本立场及诉求,以及侵害教会医院权益对美国公众舆论及美国远东战略的影响。

一、日军对美国教会医院的侵害

19世纪末,美国对华推行“门户开放”政策,教会各差会在沿海及长江流域设立教堂、学校及医院。据统计,1930年代,美国教会各差会在中国共有“169家医院、11713个床位、356个传教士医生和护士,占全部海外医护人员的3/5”(2)章开沅、马敏主编,贝德士著:《贝德士中国基督教史著述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266页。,其中大多数集中在长江下游地区(江苏及上海地区计29家、浙江7家、安徽8家),美国监理会(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 South)、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Southern & Northern)、圣公会(American Church Mission)、美以美会(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浸礼会(Baptist Church)、基督会(United Christian Missionary Society)等主流宗派均拥有部分或独立教产。(3)「第5章·第4節 医療事業概況·中支に於ける教会医院概況省別一覧表」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1958500、中支那に於ける「教育、思想、宗教、宣伝、外国勢力」に関する報告書 第5篇 外国勢力(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淞沪会战爆发后,日军为达到“速战速决”灭亡中国的目的,动用大批军舰、飞机、大炮、坦克,猛烈攻击上海、苏州、无锡、南京、芜湖、南通等长江下游地区重要城市,美国教会医院因日军炮火和飞机的攻击,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

1937年8月17日,日军飞机向南通州基督医院(Nantung chow Christian Hospital)投下7枚炸弹,医院大楼、员工宿舍及其附属建筑被炸,19名中国职员和5名难民遇难,其中1名外科医生、4名助手及患者在手术过程中被当场炸死,3名中国职员受重伤,约200名中国人受轻伤。(4)Bomb Kills Patients and Doctors in American Hospital in China, The New York Times,Sep.8,1937.

1937年11月12日,美国圣公会设在无锡的圣安德鲁医院(St.Andrew Hospital,即普仁医院)和教堂均遭日机轰炸,损失巨大,其中2名中国人死亡,7人受伤,医院和教堂被炸时在显著位置都悬挂了美国国旗。(5)Japanese Bomb American Mission in China; Sanctuary for Soochow Refugees Planned, The New York Times, Nov.13,1937.该院美籍医生描述了日机轰炸医院的情形:“飞机飞得很低,除了在两个大院上空飘扬的旗帜外,还能分辨出所有屋顶上新绘的非常大的美国国旗。医院遭到严重破坏,墙壁被炸碎,电线杆、电话线被炸断。炸弹炸穿附近的房屋,瓦砾散落一地。”(6)Diary of an American Doctor in China ——medical man’s recordings are indictment of brutalities by Japanese in warfare, The China Weekly Review,Mar.19,1938.医院遭到轰炸后,医生、护士、厨师、洗衣工、工匠、手术室工役、药剂师、实验员纷纷逃难,院长李克乐(C.M.Lee)被迫做出遣散病人、关闭医院的决定。

除南通州基督医院、无锡普仁医院遭日机轰炸毁损外,太仓浏河惠中医院(Grace Hospital)被日军炮弹洞穿损毁、江阴福音医院(Jiangyin General Hospital)遭日机轰炸部分损毁。(7)方菊影:《江阴烽火回望记》,张慧卿编:《南京保卫战历史文献(1937—1949)》,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234页。1937年12月13日下午,一枚炮弹在距离南京金陵大学医院(University Hospital,University of Nanking,即鼓楼医院)约50码的基督教布道会教堂墙角爆炸,其中“四块金属弹片穿过手术室的窗户”,彼时医院美籍医生威尔逊正进行眼科手术,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手术室的护士非常惊慌。(8)《威尔逊日记和家书》,朱成山主编:《海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张伯兴主编:《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与文献系列丛书》第10册,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365页。

由于战事激烈,部分美国教会医院不得不暂停业务,医护人员带着医院设备及病患撤离。上海同仁医院因地处交战区,不得不迁至安全地带,先借用圣约翰大学校址,后因军事当局告知这里也不是“安全之区”,只好在两周后另租海格路天主教女校,12月初又不得不重新租房。(9)《同仁医院1937年报告》,《上海医事周刊》第4卷第31号,1938年8月1日,第4页。1937年11月,吴兴福音医院决定向后方转移,院长孟杰(Fred P.Manget,1880-1979)及医院人员带着大批伤兵撤退到杭州后,与广济医院合并,继续开展医疗救治工作,另有一部分医护人员绕道莫干山从杭州到江西。(10)弗雷德·普鲁斯普·孟杰:《关于湖州福音医院的工作报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湖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湖州文史·教育医卫史料专辑》第五辑,1987年8月,第178页;翟培庆:《忆湖州福音医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湖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湖州文史·教育医卫史料专辑》第五辑,第182页。1937年11月,博习医院(Soochow Hospital)因苏州连续遭到日军大规模空袭,被迫停止收容伤病员及救治工作,“整个医院,包括2000多名中国伤兵和医务人员,在24小时内有序撤离苏州”,美籍医生莱斯(E.L.Rice,又译为米艾迪)及其同事带着医院大部分贵重设备撤离。(11)The Mission Workers Here From Nanking: Evacuation of Hospital Base, The China Press,Nov.23,1937.苏州福音医院(Elizabeth Blake Hospital)的医护人员带领90余名精神病患者撤往吴县光福镇避难。

日军占领长江下游大部分地区后,迅速占据了部分没有美籍管理者的教会医院。1937年11月,日军当局占领无锡普仁医院后,下令撤下医院美国国旗,并涂掉标明医院所有者国籍的文字。(12)Wusih American Property Looted, the China Weekly Review,Mar.19,1938.日军占据吴兴福音医院后,先用作野战医院,后又改为兵营和补给站。1938年1月15日,美国传教士在日本领事官员和军官陪同下查看苏州浸礼会教产时发现,除个别房屋外,所有房屋都被日军侵占。(13)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26,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49.苏州长老会所设医院被日军强行“租用”,扬州浸信会所设基督医院被日军改作伤兵医院,如皋的长老会医院“前有华籍职员六十人,均被日方逐出,更被迫迁入日方设立之难民收容所居住”。(14)《敌霸占美教会医院》,《新华日报》1938年6月23日,第3版。1938年初,日军占据了美国教会在上海、南翔、松江,江苏省的常熟、常州、镇江、六合、昆山、苏州、扬州、无锡,浙江省的湖州、嘉兴等地包括教会医院在内的大部分教会财产。(15)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12,1938, FRUS, 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90.日军占领芜湖后,迅速占用了芜湖弋矶山医院(Wuhu General Hospital)附设于小教堂内的一间诊所(又称“芜湖诊所”)。

除占据这些教会医院外,他们还洗劫医院并烧毁一些建筑物,教会财产损失惨重。江阴陷落后,日军烧毁了江阴福音医院主楼及教会礼堂。(16)杨谨修、陈亮衡:《江阴县福音医院简史》,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江阴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江阴文史资料》第5辑,1984年,第61页。日军侵占苏州和杭州后,日本士兵多次抢劫美国房产内财产,“尽管这些房产毫无例外地由美国国旗明确标明其身份,而且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房产上贴有本使馆签发的用英文、日文和中文书写的表明其为美国财产的布告”。(17)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8,1938,FRUS,1938,The Far East, Volume IV,p.228.1937年11月24日,美国传教士在苏州查看教会财产时,目睹美国长老会所属医院的一栋建筑正在燃烧,行政楼被洗劫,监理会所属美国教会医院的医生住所底层也被抢劫,楼上亦未能幸免。(18)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26,1938,FRUS,1938,The Far East, Volume IV,p.249.

截至1938年9月,美国在华教会医院遭受战争损失达34家,其中22家位于长江下游地区。南通州基督医院、上海伯特利医院、苏州福音医院、苏州更生医院、苏州妇孺医院、浏河惠中医院、江阴福音医院和句容桥头镇疗养卫生院等被毁坏,吴兴福音医院、嘉兴福音医院、松江教会医院、上海卫生疗养院、上海老靶子路疗养卫生院、苏州博习医院和扬州基督医院被日军侵占,上海同仁医院、上海西门妇孺医院损坏,无锡普仁医院、常熟教会医院和海州教会医院遭到日军抢劫,泰县福音医院和如皋长老会医院因战火被迫停办。(19)34 Christian Hospital Suffer Under Impact of war, The China Weekly Review,Oct.15,1938.1938年7月,孟杰代表监理会收回吴兴福音医院后,评估该医院损失“近达3.5万美金”。(20)弗雷德·普鲁斯普·孟杰:《关于湖州福音医院的工作报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湖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湖州文史·教育医卫史料专辑》第五辑,第179页。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初期,美国在华教会医院的损失达150万美元。(21)《教会医院财产损失百五十万》,《真光》第38卷第4号,1939年。事实上,由于日军当局一再拒发通行证给美籍医护人员,这导致在日军占领初期,美国教会既无法掌握教会医院及财产被哪支日军部队侵占,也不了解损坏程度(22)Missionaries Blocked in Return to Yangtsze Valley, The China Weekly Review, Apr.16,1938.,因此,美国教会医院的实际损失应大于上述统计数字。

不仅缺乏管理者保护的教会医院受到日军的侵害,美籍人士仍在管理的教会医院也未能幸免。金陵大学医院作为南京大屠杀期间唯一仍在运行的面向平民的医疗机构,日本士兵无视“只要医院不藏匿士兵,医院将受到尊重,放下武器的士兵也不会受到伤害”(23)《马吉致夫人函》,章开沅编译:《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0页。的承诺,多次闯入金陵大学医院,实施抢劫、强奸、殴打及侮辱等暴行。(24)金陵大学医院权益受侵害的情况,参见拙作《困境中的坚守:南京沦陷初期金陵大学医院的维持及应对》,《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1年第4期。

除金陵大学医院外,如皋长老会医院、芜湖弋矶山医院也遭日本士兵侵扰。1938年3月,日本士兵多次闯入如皋长老会医院海辛加(Harry A.Dykastra,中文名戴厚德)医生家,损坏他家的门和窗户,还盗走大量杂物。(25)李伟豪译,李玉校订:《美国传教士关于日军在如皋暴行事致上海总领事馆函》,《民国档案》2017年第2期。日军除侵害教会医院财产外,还侵扰传教士,危害他们的人身安全。1938年6月,在江苏南通地区活动的传教士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报告,日军当局严格限制传教士的行动,对一名女传教士进行令人不快和不雅的人身搜查,还要求美国人对日本哨兵脱帽行礼。(26)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 (Lockhart)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n.27,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78. 这一时期仅有南通州基督医院护士麦文果一名女传教士留在该地区。

日军还频频侵扰芜湖弋矶山医院。1937年12月13日,日军士兵扯下该医院所属船只上的美国国旗,并将其扔到江里。(27)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23,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09.《申报》于1938年10月1日揭露日军侵扰该医院的情形,包括“除非职员向医院辞职外,不许发给医院职员离芜通行证”“禁止医院汽车夫开车”“医院夜间所有电灯,不能透出一线之光,而日本司令部电灯亮如白日”“要求医院当局送青年妇女入城登记,而日本高级长官已准许在院登记”“医院在中国政府管理之下,准许医院发给注射霍乱及伤寒针之证明书,而日军不接收”“因医院当局,不许日军事当局违法引渡院内某女医师,而日军强硬要搜查美国财产”“虽日军强迫该院分设至分院未经日军许可开诊病人、勒令停止,同时又威逼美医师”“医院门口,有日军岗位,而随时威吓来院病人并驱来往住民,随时随便查视职员通行证,并时有抢夺人家之食物物件等情”。(28)《芜湖医院不断工作》,《申报》1938年10月11日,第8版。

日军还强迫占领区内教会医院须经日军当局许可,并向伪政权登记后方能运行。1938年5月,孟杰带领医护人员返回湖州,准备重新运行福音医院时遭到日军当局刁难,“虽然上海方面的日本司令官已允许我们在此开业,但本地的日军当局却把我们赶了出来,还逮捕了一些医院职员。5月至6月期间,我们第三次回湖,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获得成功,得到的是一座已被破坏不堪的公共教堂(编者:在衣裳街)”。(29)弗雷德·普鲁斯普·孟杰:《关于湖州福音医院的工作报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浙江省湖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湖州文史·教育医卫史料专辑》第五辑,第179页。芜湖弋矶山医院附属芜湖诊所虽于1938年5月归还美方管理,但从当年7月起,日本宪兵接连上门骚扰,先要求医院院长包让(Robert E.Brown)回答各种问题,后将其带到宪兵队盘问,要求他在规定时间内向日军当局注册登记,注册前应暂停诊所的业务。因院方无法按照日方规定的日期完成注册登记手续,几个日本宪兵于次日强行将美国医生摩根(Morgan)带到宪兵队。包让与日方交涉时,日本领事暗示,芜湖为日军占领区,美国诊所需经日军当局许可才可运行。(30)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Allison)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l.29,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21.

因战事被迫撤离的美籍医护人员也因日军当局的阻挠,迟迟不能返回原岗位。1937年底,博习医院院长赵乐门(J.C.Thoroughman)、医生米艾迪,普仁医院院长李克乐、医生罗培之(J.Z.Roberts)(31)又译为罗培芝,李克乐女婿,普仁医院儿科医生。、护士刘贤德( Elizabeth Lenhart),苏州福音医院院长荣梅生(M.P.Young)等美籍医护人员历经艰辛撤到上海后发现,已无法返回苏州。1938年初,日军当局以“平民在这里还不安全”为由,一再拒绝金陵大学医院增派医生的请求。(32)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Allison)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23,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47.1938年2月11日,日军当局甚至宣布,除与芜湖和湖州教会医院相关的医护人员外,其余外国侨民均不予发放返回长江三角洲日军占领区的通行证。(33)Japanese Occupied Areas Closed: No Permits Issued to Return to Yangtze Delta Citie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Collection (1870-1941),Feb.16,1938.2月18日,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斯(Gauss)向美国国务卿赫尔(Hull)报告称,“尽管这里的领事馆进行了努力,以便为美国公民获得通行证,但由于日本陆军当局不允许外国人返回或只是查看他们的房产,这些申请没有一件被受理”。(34)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au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Feb.18,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73.据《纽约时报》报道,滞留在上海的100多名美国传教士及数十名英国、德国、意大利等第三国公民,在经历了许多星期的等待后,日军当局仅签发了3张通行证,更为重要的是,通行证还规定,持有者能否留下来,取决于当地日军指挥官。(35)Japanese Refuse Missionaries’ Plea, New York Times, Feb.20,1938.此举严重侵害了他们在华自由活动的权利。

日军当局的军事行动及占领后的侵扰行为,严重影响了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医疗救治工作的开展,为此,教会医院医护人员及所属差会向美国政府反映,请求美国政府就教会医院相关权益侵害事件,与日本政府交涉。

二、美日围绕日军侵害美国教会医院的交涉

全面侵华战争之初,日本为避免多方树敌,采取较为谨慎的、尽量不刺激美国的外交方针,美国为避免卷入战争,也希望维持太平洋现状,日军侵害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的交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

(一)美日两国交涉的基本方针

全面侵华战争之初,日本政府为避免与各国关系恶化,防止多方树敌,指示“要谨防诸如刺激他国的言行出现,竭力避免发生争端,一旦事端发生,迅速寻求稳妥的解决办法”,特别强调应当避免舆论对美国公众的影响。(36)《日本政府关于对欧美外交方针的文件》(1937年9月1日),李巨廉、王斯德主编:《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历史文件资料集》(1937.7—1939.8),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7—18页。1937 年10月1 日,日本政府在《处理中国事变纲要》中规定:“对第三国的外交措施以及与此相应的各种工作, 一方面使它们保持对我方的好意,一方面采取措施,不与第三国发生纠纷,避免导致它们进行干涉。”(37)《处理中国事变纲要》(1937年10月1日),复旦大学历史系日本史组编译:《日本帝国主义对外侵略史料选编(1931—1945)》,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46页。

针对第三国权益损害问题,日本当局制定了与相关国家交涉的基本框架和处理原则,主要内容有:“我方一直维护在华外国人生命财产安全,并竭尽全力防止事件扩大化。我方目前的军事行动都是针对中国不法挑衅采取的自卫措施。对于战斗中给第三国人士造成的损害,我方不负责任。至于各国提出无法认同这一主张,我方依然保持这一态度”,并决定对“我方确实有过错,且从国家关系上需要尽快解决,或赔偿反而有利的事件”,以及“我方军队征调、擅用或者没收的第三国人士财产”等情形,可以在举证后适当赔偿。(38)「第八章 第三国ノ権益及第三国人ノ生命財産保護問題(二)/第一節 第三国人ノ生命財産ニ対スル損害賠償問題」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170500、支那事変関係執務報告 上巻第一冊(東亜-4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此外,为打破“铁板一块”的英美同盟、离间英美两国的关系,日本军政当局还采取拉拢美国政府的策略。

为避免卷入战争,同时保障美国在华权益不受损害,美国国务院于1937年7月16日和8月23日两次发表声明称,秉持“我国政府不信奉政治结盟或卷入,也不信奉极端孤立。我国政府确信通过和平方式来达到7月16日声明所提出的目标进行国际合作”,“我国始终坚信并已作出承诺的政策——特别是和平政策——落实生效”的外交基调(39)《美国国务院发布的新闻简报》(1937年8月23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 日本(1931—1941年)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8页。,希望用和平方式解决远东争端。9月14日,美国国务院发布训令,禁止美国商船向日本或中国运送武器、弹药以及其他战争物资,并宣布将严惩加入中国空军对日作战的美国公民,以此表明避免卷入中日“冲突”,不会轻易实施中立法的立场。(40)「第二十一章 日支事変ニ対スル各国ノ動向」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156600、支那事変関係執務報告 上巻第三冊(東亜-4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937年9月2日,国务卿赫尔再次表明美国对远东关系的立场,即美国“首先必须关心的是美国人民的福利,以及在法律、条约、公共舆论及其他制约事项指导下的美国总政策和广泛利益,而并非是交战国的任何一方或双方相与美国保持的不适当的亲善”,避免卷入中日“冲突”及“保护美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和权利”是美国处理远东问题尤其是在华权益的基本原则。(41)《美国国务卿致美驻日大使(格鲁)》(1937年9月2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108页。为避免卷入中日“冲突”,美国政府多次发出美国公民应撤离中国的警告,罗斯福总统甚至警告坚持不撤离中国的美国人必须自负风险。(42)Americans Are Told to Quit China By Roosevelt, but Troops Remain, New York Times, Sep.6,1937.

对于这一时期美日两国在华的利益诉求及外交方略,美国驻日本大使格鲁(Joseph C. Grew)认为,日本在中国挑起战争的目的之一,是企图取代英国在中国的势力,英日两国将会在中国发生“持久的、日益激烈的对抗”,因此,日本极力避免“过分刺激美国,使其一怒而与英国合作,以至在远东建成有力的联合阵线”,而美国不仅受国内和平主义和孤立主义的桎梏,也缺乏卷入太平洋战争的物质和精神准备,在面临“仅仅损害甚或摧毁我国在中国的有形利益,或侵犯条约权利,或破坏我们所维护的原则”时,为避免引火上身,也采取“绝对”理性甚至妥协的态度以维护太平洋现状。(43)约瑟夫·C·格鲁著,蒋相泽译:《使日十年》,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48页。美日双方关于日军侵害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事件的交涉就是在这种基调下进行的。

(二)美国关于保护美国教会医院等宗教财产的立场及相关索赔交涉

在南通州基督医院被炸后的第三天(8月20日),美国驻日本大使馆官员要求日本政府保护在江苏、浙江及安徽等地美国传教士的人身财产安全,并递交了记载具体地名的电文。8月23日,日本外务省口头表示,日本政府非常关心上述地区美国公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已根据美方的请求通知当地日军在战斗中尽可能避免伤害美国公民,与此同时,日方希望美方按照要求在相关财产上进行标识,并尽可能撤离战区,此外,美方还应防止中国军队利用美方建筑。(44)「第八章 第三国ノ権益及第三国人ノ生命財産保護問題(二)/第五節 在支宗教財産保護問題」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170900、支那事変関係執務報告 上巻第一冊(東亜-4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1937年9月29日,为表现日方保护第三国在华宗教、文化财产的诚意,日本政府向英、美、法、比等欧美国家同时递交备忘录,提出“日军在攻击中国的军事机关和设施时,希望尽可能避免损害第三国国民的财产,特别是避免损害第三国文化设施”,希望各国尽快提供一份详细的在华医院、教会、学校等文化设施的列表。法国、比利时、瑞典等国未提出疑义,于十月十一月间提交了“清单”。美国驻日大使馆参赞杜曼(Doman)于10月7日向日本外务省美洲局局长芳泽(Yoshizawa)表示:“美国在华教会、文化及其他人道设施,在其建筑物上都会悬挂明显的国籍标志,其所在地等信息也在地图上标明了,并且这些设施并不在中国军事设施及其军事行动基地的附近,因此我们认为没有必要提交”,“如果日本方面能将限定的日军攻击目标的特定地点,向上述一样预先提出的话,美国方面就在该地点存在的有关美国设施向日本实际通报”,与此同时,美方一再强调美国方面作上述通报的目的,仅仅为了保护美国国民的生命财产,且将始终保留追责的权利。芳泽回应,从作战的角度,日方不可能预先通报攻击的目标,再者日军空袭的目的在于“通过攻击位于战线后方的敌军基地、敌军集结地或军需品集结地,以杀死敌人的战斗力为目的而进行的”,美方所称教会的、文化的、人道的设施在远离实际战线的地方,并不能成为不对其空袭的理由。(45)「第八章 第三国ノ権益及第三国人ノ生命財産保護問題(二)/第五節 在支宗教財産保護問題」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170900、支那事変関係執務報告 上巻第一冊(東亜-47)(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由此可见,日本军政当局保护第三国财产的承诺不过是一种外交辞令。

在有关日军炮击、轰炸造成的美国教会医院受到损害事件的交涉中,日方往往解释其非常关注第三国在华权益,此类事件是因天气或其他原因引起的,如无锡普仁医院之所以被轰炸,是由于当天多云,天气阴沉,加上战斗人员为避免遭到中国军队高射炮火的密集射击,必须保持飞行高度,无法辨明任何标明美国财产的名称或标识所致,“完全是由于视线范围不够清晰造成的失误”。(46)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Dec.10,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98.因此,日本并不愿意在责任认定及赔偿问题上承担责任,教会医院被轰炸后的美日交涉极为艰难,南通州基督医院是典型的案例。

美国驻上海总领事接到南通州基督医院被炸的消息后,立刻向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提出抗议。8月20日,美国驻日大使馆二等秘书卡伯特·科维尔(Cabot Coville)与日本外务省美洲局局长芳泽会谈,提请日方关注这一事件,并将此事件的电报副本留给芳泽。同日,日本海军部长的高级随员武官向美国驻日大使馆海军助理参赞表示歉意,称日机并非有意轰炸。与此同时,日方要求美方详细列出美国公民及美国在华资产的具体位置,以便日机在轰炸时尽可能采取预防措施。(47)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ug.20,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71.

1937年8月25日,日本驻美大使馆参赞须磨弥吉郎致电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司司长汉密尔顿(Hamilton)表示,如果能够认定南通州基督医院的损失是由日军飞机造成的,日本政府将准备向该财产的所有者提供赔偿。(48)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by the Chief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Hamilton), Aug.25,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82.11月24日,汉密尔顿向须磨弥吉郎递交非正式备忘录,以作为对8月25日须磨主动提出“就地解决”南通州美国教会医院被炸事件设想的回应,并建议日方制定一个就地解决方案。须磨回应称,日军当局可能会参照通州美国教会财产受损时日美双方达成的非正式解决方案解决此事件。(49)Memorandum by the Chief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 (Hamilton), Nov.30,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83.

1938年5月30日,因日方迟迟未给出具体解决方案,美国驻日大使馆向日本外务省说明了美日关于此事件的交涉经过,并向日方转达美国国务院“既然事件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日本政府应保证立即处理这一事件”的指示。(50)《美驻日大使馆致日本外务省》(1938年5月30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242页。5月31日,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向日本副外相堀内谦介递交包括此事件在内的日军侵害美国在华权益系列事件的照会,并强调指出,“这些损害美国人权益事件的积累,是对美国人民的舆论及感情有害的”,“希望新外相(引者注:宇垣一成)今天作出保护美国在华权益的保证可以立即产生结果”。堀内谦介看了美方递交的照会后,揣测说,该类事件是日军飞机未能从空中分辨美国国旗所致。对此,格鲁用强硬的口吻反驳这种揣测是站不住脚的,并严厉指出,美国虽然并没有责任和义务对美国在华财产进行标识但仍按日方要求标明了美国在华资产的具体位置,因此,日方理应承担这类事件的全部责任,日方所谓视线不清的借口无法得到美国公众的认可。日方全然不顾此前所作出的保证,仍然无耻掠夺美国在华财产的行径越来越为美国政府和人民关注。(51)《美驻日大使(格鲁)备忘录》(1938年5月31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246页。对此,堀内谦介没有回应。

1938年12月22日,格鲁向日本外相有田八郎列举了一批美国就日本飞机轰炸美国在华教会财产事件向日本发出而日方未予回复的照会,特别强调时隔七个月后,日方仍未对5月30日美国驻日大使馆递交的关于日机轰炸南通州医院在内的基督会财产的照会作出答复。(52)Mission Property Damaged by Japanese,1939, 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38-1948,FO676/425.由此可见,南通州基督医院被轰炸一年后,日方仍未就此事件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为确保交涉达到预期目的,美国政府与日方交涉时,一再敦促基督会准备详细的索赔资料。美国驻华大使馆接到南通州基督医院遭日机轰炸的信息后,立即要求医院所属基督会开展事件调查并评估损失状况,还要求提供全面可靠的说明材料。基督会相关成员经实地调查及再三讨论后确认,基督会损失达101766.66美元,其中医院主楼损失56757美元,设备损失33243美元,医护人员住所损失1300美元,并于1937年10月26日向美国驻华大使馆提交损失声明、宣誓书及其他文件。(53)《埃德文·马克斯致美驻华使馆的信》(1937年10月26日)(原件为英文),南通市档案局、南通市第一人民医院编:《“8·17”日机轰炸南通基督医院史料选编》,2008年第14页。然而,日本外务省并不认可美方的调查结果。

1938年9月16日,美国国务院告知基督会,非正式解决此事件的努力并未获得成功,希望基督会根据美国政府的要求,准备更为详实的材料后再与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联系,并正式提出索赔申请。1939年3月30日,基督会常务委员海格门(C.L.Hagman)在给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的信中称:参与起草损失声明的傅汝爱、溥尔祺(C.A.Burch)、海格门都是基督会常务委员,他们长期在医院工作,熟悉南通州教会财产的情况,傅汝爱是事件的亲历者,海格门、溥尔祺也在事件发生后进行过实地调查,他们非常认真地对待财产被毁的相关陈述和损失估算,并对声明材料进行宣誓。鉴于战争状态及中国的实际情况,基督会无法根据国务院的要求提供更多细节信息,如溥尔祺个人物品的清单、医院库存价值1500美元的“未分类”物品目录,以及受损建筑物的产权证明等。海格门在信中略带失望地称,“如果日本政府有赔偿意愿,完全可以圆满地解决此事件,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54)《美国国务院致美驻上海领事馆有关索赔问题的函》(1939年7月15日)(原件为英文),南通市档案局、南通市第一人民医院编:《“8·17”日机轰炸南通基督医院史料选编》,第42—48页。

1939年7月,美国国务院致电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称,由于基督会司库马轲(Edwin Marx)不打算进一步提交证据资料进行索赔,即使美国政府不质疑该宣誓书和提交资料的准确性,日本政府在处理类似事件时,往往也不会在提交如此少证据的情况下承担赔偿责任,因此,美国国务院在得到更充分的证据之前,无法提出索赔要求。(55)《美国国务院致美驻上海领事馆有关索赔问题的函》(1939年7月15日)(原件为英文),南通市档案局、南通市第一人民医院编:《“8·17”日机轰炸南通基督医院史料选编》,第42—48页。这份电报表明美国政府放弃继续对日索赔。事实上,日本政府从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日起就不打算承担侵害在华第三国权益的责任,也不愿意赔偿第三国在华财产的损失。日本外相广田弘毅曾在不同场合表示,日本对“第三国在有关战争区域中所受到的损失,不负责任”。(56)《日本外相(广田)致美驻日大使(格鲁)》(1937年8月31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171页。1938年6月25日,日本外务省发言人援引1854年7月13日美国海军轰炸尼加拉瓜造成法国居民损失,而美国政府并未赔偿的先例,认为“在中国拥有财产的第三国国民无权就中日敌对行动造成的损失向日本政府提出赔偿要求”,第三国“应对缺乏保护而造成的任何损失负责”。(57)The Ambassador in Japan (Grew)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ul.11,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03.

(三)关于日本军队侵占并损毁美国教会医院等教会财产的交涉

1938年1月8日,高斯建议美国国务院就美国房产遭日军侵害问题向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提出抗议,要求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立刻向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报告,希望松井石根将那些对抢劫及其他侵害美国教会医院行为负有责任的士兵绳之以法,并下达阻止日本士兵继续侵害美国财产,最大限度地保护日军占领区美国财产的命令。(58)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an.8,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28.与此同时,美国驻华大使詹森(N.T.Johnson,又译为约翰逊)也向美国国务院建议,敦促美国驻日大使馆就此类事件向日方提出抗议。

1938年1月10日,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向日本外相广田弘毅提出非正式抗议,要求日方立即调查此类事件,并采取措施阻止日本士兵继续侵害在华美国财产。同时,格鲁建议美国驻上海总领事督促受损害教会收集关于日军抢劫教会财产的详细信息。(59)《美驻日大使(格鲁)呈国务卿》(1938年1月10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217页。1月12日,日本陆军省给松井集团参谋长发密电,告知:“1月10日,日本驻美国大使在与广田外相的非正式谈话中,告知其从苏州和杭州的美国传教士那里得知,日本军队对两地美国人财产进行激烈的掠夺。关于本案,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已经向当地日本总领事提出抗议。一旦问题被公开,将造成很大麻烦,因此中央政府希望采取措施控制局势。”(60)「蘇州及杭州に於ける所謂日本軍の米国居留民財産掠奪に関する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120276000、支受大日記(密)其11 昭和13年自3月12日至3月18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1938年1月16日,日军当局派遣中山参谋、驻上海总领事倭岛、驻苏州代理领事松田分赴杭州、苏州,调查两地美国教会财产受损事件。中山参谋调查指出,为了保护第三国在杭州的权益,日军进入前,已对隶属部队下达了严格的指示,进入后,立即派遣宪兵到第三国人所有权的房屋张贴传单,采取了万全的保护政策;因后方补给中断发生的日军夜间“征发”粮食行为不属于“掠夺”,因标识不清进入第三国人家中,也是以征收作战必需的粮食为目的,绝不会掠夺粮食以外的食品,日军在极为混乱的情况下,仍尽量保护第三国人的人身财产安全,不能将其视为掠夺。1月24日,日方根据中山参谋的调查报告,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通报两地调查结果,称杭州在中方撤军后、日军进入前的非常时期城市秩序紊乱,“残留的中国难民进行了掠夺和其他暴力行为”,日军进入后发生的几起侵犯外国财产的事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我方对此负有责任,另外应明确区分中国人财产的征发和掠夺”,日军为了检查或其他目的,在试图接触在教会医院及学校等处避难的中国难民时,因语言不通,发生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但这“几乎是微不足道的”,至于苏州则根本不存在美国传教士信中所述苏州教产遭日军掠夺之事。(61)「杭州及蘇州に於ける米国人財産掠奪に関する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120179100、支受大日記(密)其5 昭和13年自2月5日至2月8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由于日军的调查结果与美方掌握的情况不符,1938年2月4日,格鲁继续向日本外务省交涉,直指美国公民就是事件目击者,抗议“这些事件(笔者注:日本士兵对美国传教差会财产的非法行为)似乎是在日本军官知道的情况下,有些是日本军官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另一些事件,如侵占传教差会的财产,则可能是由军官指挥的。随心所欲地闯入和侵占,加上偷窃、抢掠和随意破坏财产的行为,绝不能被认为是一个受到恰当控制的军队应有的良好行为”,并强调日军对美国在华财产的劫掠,将引起美国公众的愤怒,并影响日美两国关系。(62)《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广田)》(1938年2月4日),杨夏鸣编:《美国外交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86—387页。广田弘毅对此回应,日本大本营已经向在华所有指挥官下达最严格的命令,要求停止一切抢劫、破坏行为,并派本间少将赴南京调查,保证该命令得以执行。广田还表示,日方将会对美方所受的破坏和损失进行全面赔偿。(63)《美驻日本大使(格鲁)备忘录》(1938年2月4日),杨夏鸣编:《美国外交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第385—386页。

1938年2月12日,广田弘毅向美方通报日军在杭州、南京等地侵害美国在华权益事件的调查结果。通报内容包括两部分,先是辩解在南京、杭州等地发生的美国权益被侵害事件并非完全由日方造成:南京因前线军队频繁调动,加上肃清城内的败残兵和不法分子,日军控制城市及保护第三国权益的力量不足;杭州则因日军后方供给暂时中断,夜间征粮时无法辨别第三国国旗及布告,加上当时中国民众“肆意妄为,趁乱抢夺、破坏”,因此不能断定所有侵权行为均系日方所为;至于美国政府关于日本士兵亵渎美国国旗的指控,“若确有其事,我们深表歉意”,并将全力彻查。(64)「南京杭州に於ける日本兵行為に付米国側抗議に対し回答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1659800、永存書類甲輯 第6類 昭和13年(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然后表态日本军政当局将切实保护美国在华权益,称日本政府除于1月15日和20日再次下达在华日军都应明了尊重美国国旗等国家象征的重要性的指令外,还严令当地驻军与领事馆外交官共同调查相关事件,“尽可能还原事件真相,按照军纪处罚责任人,并尽力弥补损失”,等调查结果明确后,将尽量采取就地解决的政策解决此类事件。此外,为保障美国在华权益的指令得以执行,日本政府决定采取“(1)军中央派遣高级军官到当地,以确保上述命令的贯彻执行;(2)重新部署并派遣专职军官到几个重点地区,专门处理当地涉外权益事宜;(3)尽最大努力完善军队部署并加强警备力量”等措施(65)「南京杭州に於ける日本兵行為に付米国側抗議に対し回答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1659800、永存書類甲輯 第6類 昭和13年(防衛省防衛研究所)。,避免再次发生美国在华权益受侵害事件。

然而,广田弘毅的通报只是一纸空文,直至1938年3月底,日军继续占用包括教会医院在内的美国教会财产。为此,3月23日,美国国务卿赫尔指示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继续与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交涉,促使“日本当局采取必要措施,迅速撤销目前存在的不允许财产所有人返回美国房产的限制”,并指示将相关内容转发给美国驻日大使馆,作为处理这一问题的指导。(66)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 March 23,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96.根据这一指示,格鲁于3月26日向日本外务省递交了备忘录,再次提请日本外务省重视日军在长江下游地区侵害美国各差会权益的事件,指出“日军当局拒绝美国公民进入上述他们所拥有的土地和房产的态度,是企图阻挠我们早已提交的处理赔偿损失的要求”,并要求日本政府立即采取行动,命日军撤出美国财产,并且指示在华的日军当局准许美国房产业主及其代表去使用或视察他们的财产。(67)《美驻日大使馆致日本外务省》(1938年3月26日),杨夏鸣编:《美国外交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第398—399页。经多次交涉,3月下旬,高斯向赫尔报告称,日军当局“原则同意”撤出所侵占的美国教会财产,并允许美国公民返回原工作地点,只是应用这一原则时将会有“困难和拖延”,建议美国国务院指示在华及在日本外交官继续向日方施压。(68)《美驻上海总领事(高斯)致国务卿》(1938年4月1日),杨夏鸣编:《美国外交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第445—446页。

1938年5月,日军因部队换防,部分撤出苏州、常熟、无锡、扬州和六合等地被占教会财产,美国教会要求重新管理这些产业的愿望愈加迫切。5月30日,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再次向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施压,抗议日军当局侵占博习医院护士楼及另外两栋住宅。迫于美方日趋强烈的抗议,日本政府除指示日军当局尽快撤出所侵占的美国在华财产外,还派遣日军参谋本部、海军部的高级军官,以及外务省美洲局官员等组成跨部门委员会,调查长江下游日军占领区内美国财产受损事件。(69)Japanese Comply With U.S. Demands, New York Times, Jun.3,1938.1938年6月,日军所占美国教会房屋已经腾空近半,日军正准备撤出另外数栋建筑。(70)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n.22,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70.

然而,直至1938年8月25日,日本军队仍不愿意归还北长老会位于苏州的包括福音医院在内的大部分财产。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斯向国务卿赫尔报告指出,从1938年3月3日接到此事件报告之日起,美方就与日本驻上海总领事进行交涉,日方先全盘否认侵占、焚毁教会医院等事,后虽然承认侵占事实,但否认抢劫、破坏等指控。日军占据期间,一再拒绝传教士进入教会建筑查看财产损失情况。由于官方交涉无果,美国教会试图通过直接谈判取回财产的努力也未得到回应,高斯认为继续交涉的效果十分有限。(71)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Aug.25,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52.9月30日,赫尔指示高斯,“继续在适当的场合向日本当局施压,使日本军队早日从美国的财产中撤出,并将财产归还美国业主”。(72)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Sep.30,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85.在美方持续施压下,日军不得已归还福音医院等教产,但差会损失惨重。(73)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Oct.1,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86.

(四)关于美国医护人员重返长江下游地区的交涉

占领初期,日军当局一再拒绝为包括医护人员在内的美国公民返回长江下游地区签发通行证。1938年2月18日,高斯向美国国务院提议,向日本政府通告日军当局拒绝美国公民查看日军占领区内美国财产的做法,要求日方下达协助美方人员查看美国财产的指令。(74)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au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Feb.18,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73.

1938年3月,美国公民向美国国务院请愿,要求政府对日交涉,解除美国公民返回长江下游地区的限制。3月9日,留守南京的美国人致信美国驻华大使馆,表示日军当局限制美国公民在南京一带活动的理由并不充分,认为美国公民基于评估美国财产受损情况,南京急需人道主义援助,以及维持“门户开放”政策等理由,应尽快返回南京。(75)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Mar.14,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91.3月10日,原在长江下游地区工作的美国医生和护士联名向美国国务院递交请愿书,请愿书指出,他们因战事被迫离开后,几乎所有的教会建筑都遭到日军的抢劫等侵害,而日军当局不允许美国传教士返回当地查看所属教会财产,请求美国国务院就此事向日本政府提出正式抗议,并向日方提出保护美国教会财产的要求,敦促日方允许美国传教士自由出入他们的工作地点。(76)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Mar.12,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90.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斯建议美国政府就此事向日本政府提出严正抗议。

1938年4月1日,赫尔指示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国务院没有必要根据每一案例的情况给出明确应采取适当行动的指示,但根据大量日本公民已抵达南京的情报,国务院认为这可能是向日本外务省再次提出美国公民返回南京的一次机会。(77)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Ambassador (Grew),Apr.1,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04.4月4日,格鲁向堀内谦介递交备忘录指出,美方曾以口头和书面方式向日方提出,美国公民需要申请并被批准后才能返回南京和华中其他地方,以查看财物损失情况,鉴于大量日本人到南京,日本当局禁止美国公民返回南京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要求日本政府立即下令取消这些以及其他违背日本政府多次作出的尊重美国在华权益的承诺的禁令”。(78)《美驻日大使馆致日本外务省》(1938年4月4日),美国国务院编,张玮瑛、张友云、杜继东译:《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第356—357页。4月18日,美国国务院远东事务局局长助理巴兰塔(Ballantine)也向日本驻美大使馆参赞须磨交涉美国公民返回南京或苏州的问题。巴兰塔指出,日军占领这些城市已四个多月,另有800多名日本平民居住在南京,可见这些城市已不存在不适合美国人居住的危险因素。他进一步指出,“如果日本平民大量居住在南京和苏州,而美国公民却被阻止返回,这将在美国产生对日本非常不利的舆论”。须磨回复将向日本政府报告这一情况。(79)Memorandum by the Assistant Chief of the Division of Far Eastern Affairs(Ballantine)of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Counselor of the Japanese Embassy(Suma),Apr.18,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10.

在美方的一再交涉下,截至1938年4月,日军仅为1名返回松江、2名返回苏州(此二人刚到苏州就被日军当局以局势不安全为由遣返)、4名赴南京的美国医护人员颁发了通行证。赴南京的4人为普仁医院院长李克乐、镇江基督医院院长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s,JR,中文名林厚培)、苏州福音医院护士露西·格瑞尔(Lucy Grier,中文名葛文娟)和苏州博习医院护士萨拉·格伦(Sarah Glenn),他们是获准到南京协助鼓楼医院开展医疗救治工作的美籍医护人员。(80)University Hospital Report(Jan.1,1940), UBCHEA Archives, Microfilm, Reel 11. Box 202. Folder 3451.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籍教务长魏特琳在1938年4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这些人是自4个月前日军占领南京以来仅有的获准来南京的美国人。”(81)张连红、杨夏鸣、王卫星等编译:《魏特琳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4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页。

由于日军当局仅允许少部分具有医疗或者教育背景的美国公民重返长江下游地区,1938年5月11日,美国新任驻上海总领事哈里哈特(Lockhart)建议美国政府继续向日本政府抗议。(82)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May.11,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14.5月17日,格鲁遵照美国政府的指示,再次向广田弘毅提出抗议。

1938年6月,美籍医护人员重返医院的愿望更加强烈,45名曾在长江下游地区工作的美国医生和护士向美国国务院请愿,指出医疗属于国际性的、非政治的工作,教会医院已发展为长江流域重要的医疗救护机构,然而日军当局不允许美国医生和护士重返工作岗位已五月有余,同时,该区域的美国医护人员及美国其他机构提供的医疗救济工作也一并被日方阻止。他们请求国务院与日本政府交涉,扫除美国医生和护士重返教会医院的相关障碍,使他们能够继续开展医疗救治工作。(83)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n.22,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70.

迫于美方的压力,1938年6月,日本军政当局为35名申请返回南京的美国公民和14名申请返回苏州的美国公民签发了通行证,他们大多为美国教会医院的医护人员。(84)Tokyo Note To U.S. Says China Chaos Restricted Rights, New York Times, Jul.7,1938.美国驻上海总领事由此判断,“日本人对医生和护士比其他希望返回的群体显示出了更多的考虑”,建议国务院就美国医护人员未能返回苏州、无锡和镇江等地的问题,继续向日本政府交涉和抗议。(85)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Jun.22,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370.在美国外交官的努力下,6月28日,苏州博习医院院长赵乐门、护士萨拉·格伦,以及福音医院荣梅生等6名美国人获准返回苏州,他们是苏州陷落后第一批返回当地生活的外国人。(86)Mission Party Leaves Today For Soochow: Six American Workers to Stay in “Venice of China”, The China Press, Jun.28,1938.

1938年7月,日军仍未完全解除第三国公民重返长江下游地区的限制。日本政府表示,由于日军正进行自卫性军事行动,因此,日本警察无法为长江下游地区第三国公民提供保护,日本未来的政策虽然允许第三国公民逐步返回原住地,但能否返回取决于当地的实际情况。(87)Americans Barred From Yangtze, The North-China Heral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1870-1941),July.20,1938.大多数美籍医护人员申请通行证往往需要等待两至六周甚至更长时间。1938年10月,安徽怀远美国民望医院医生叶天德(Yates)(88)Theodore M. Yates,中文名叶天德,美国传教士,1923年受美国长老会派遣来华,初在北京学习中文,嗣奉派至安徽怀远施医布道。夫妇,在上海足足等了两个月才获得前往南京的通行证,而返回怀远的通行证则要等到达南京后才能提出申请。(89)MRL6:CHINA, John Horton Daniels and Helen Daniels Papers,Series1,Box2,FOLDER 10,Burke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The United States.相对而言,日军当局对美籍医护人员返回长江下游地区的限制,比美国商人限制少了许多。

(五)其他权益损害事件的交涉

除对战斗过程中的侵占、损害美国教会医院及限制第三国人自由行动权利等侵害美国教会医院权益外,美日双方还就其他类型的权益损害事件进行交涉。以1937年12月13日日军亵渎弋矶山医院美国国旗事件为例,事件发生后,高斯立刻联系日军当局和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要求日方调查这一事件,以“保护美国人和他们的财产,并尊重美国国旗”。(90)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23,1937,FRUS,1937,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09.日方推脱称,因部队已换防,无法查出涉事士兵隶属哪支部队,于是高斯和美国驻日大使馆参赞杜曼分别向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日本外务省美洲局局长芳泽提出抗议,要求日方迅速调查并作出回应。杜曼强调:日方“在故意侮辱美国国旗和违犯基本人道原则方面是没有任何讨论余地的”,要求日本政府采取最严厉的措施,约束在华日本军人,以制止侵害美国在华权益事件的发生。芳泽回应称,“一项能够保证在华日军遵守东京发出的命令的计划正在考虑之中”。(91)《美驻日大使馆参赞(杜曼)与日本外务省美洲局局长(芳泽)会谈备忘录》(1938年1月19日),杨夏鸣编:《美国外交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3册,第381—382页。1938年2月,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向高斯递交芜湖弋矶山医院美国国旗事件备忘录,表示日方“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调查后,无法查出涉事的日本士兵,同时,弋矶山医院美籍医生包让到达现场时也没有看到日本士兵,并未“目击这一事件”,尽管如此,“日本仍考虑对芜湖的美国财产所造成的损害进行合理赔偿”。(92)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Guass)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Shanghai,Feb.11,1938, 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63.日方虽表态愿意赔偿,但在实际交涉中,始终以缺乏目击者为由拒绝赔偿,美国也未就此事进一步交涉,该事件最终不了了之。

有关日军当局强行要求芜湖诊所等美国医疗机构向伪政权登记的交涉,1938年8月4日,美国驻华大使馆三等秘书阿利森认为,芜湖诊所的相关交涉原则及结果,将对美国机构在日军占领区的运行模式产生重要影响,希望国务院授权,由他向日本当局表明“美国政府不能承认日本当局干预美国公民和机构合法活动的权利”,“希望日军高层向芜湖当地驻军下达保护医院和诊所的指令”。(93)The Thir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Allison)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Aug.4,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28.国务卿赫尔采纳阿利森的建议,指示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哈克哈特(Lockhart)“尽快就该事件与上海日军当局进行交涉”。(94)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Aug.4,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29.8月8日,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日高信六郎告诉哈克哈特,已向芜湖日军当局发出不要干涉诊所运行的指令,认为芜湖诊所事件已圆满解决。事实上,芜湖日军当局虽然允许该诊所运行,但并未停止对医护人员的侵扰。8月20日,弋矶山医院美籍医生包让电告美国驻华大使馆,芜湖日军当局要求他交出护照,否则不允许离开医院,认为这是日方对他拒绝关闭诊所的报复,希望“国务院和总领事向日军当局施加压力,使其停止此类干涉美国人权利的行为”。(95)The Second Secretary of Embassy in China (Smyth)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Aug.21,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47.8月22日,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通知美国总领事,日本驻芜湖领事已就这一问题与包让医生进行了谈判,相信这一问题会得到友好的解决。(96)The Consul General at Shanghai(Lockha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Aug.24,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450.在日本外交官的干预下,包让并没有交出护照,问题以日军退让解决。

综上,美日双方在对待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权益损害事件,交涉时往往倾向于“就地解决”方案,双方态度克制、“理性”,各有进退,以避免美日关系陷入僵局,因此,有些事件在美国与日本多次交涉后取得进展,有些则被无限期搁置,有些甚至湮没在更为严重的暴行中不了了之。

三、侵害事件与美日交涉对美国公众舆论与远东政策的影响

美日关于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权益侵害的外交交涉之所以出现上述结果,与日军当局的态度密切相关。1938年8月18日,华中派遣军参谋长河边正三在发给日本外务省“中支参二”第23号极密件中,对美国政府外交抗议的在华权益损害案件进行辩驳:(一)关于“无差别轰炸”的抗议,日本军方认为,“军方严格针对军事目标实施轰炸,并没有进行无差别爆击。但投下的炸弹命中目标以外的建筑物,偶尔给非战斗员带来危险,是作战中不可避免的”,声称美国空军在实施轰炸时,未必能够做到比日军更节制。他进一步辩称:“美国大使断言美国在华权益很少有接近中国的军事设施的,根据我军调查,事实并非如此。中国军队无视第三国人的权益,不仅在其附近设置军事设施,还在其附近驻军,这给日军的攻击带来极大的困难”,“我军非常担心因轰炸给第三国人的生命带来危险,因此多次劝告第三国人撤离战斗区域避难,就是希望能够保全第三国人的安全,希望第三国能够允以谅解”;(二)关于美国公民被限制进入日军占领地区的抗议,日本军方认为,“中日无论是否宣战,在中国确实存在大规模的战斗行为,即使在我军占据地区,敌人并未停止反抗,屡屡发生小规模战斗,在我军看来,占领地区即使远离第一线,也是一种战场,为此,军方在占领地区配备了相当规模的警备兵。在此情况下,为了维持治安和保证军事斗争的需要,限制第三国人的居住交通等是不可避免的。面对这种关系着国家兴衰问题的战争行动,第三国人对于我方必要的要求事项应给予理解。此外,尽管在南京、杭州以及苏州等地,确实有日本平民伴随着军队出入,但这些都是在需要和容忍的范围内的,他们并不是常态的居住经营者。再者,日军占领地区是经过激烈的战斗,以鲜血为代价获得的,这些地区恢复正常的居住交通还需要不少时日”,总之,“日军军方将在可能发生战斗的地区继续配置一定的警备,(美国公民)想要在此地域恢复正常生活状态的要求是不合道理的”;(三)关于日本士兵侮辱美国公民的抗议,日本军方认为,“美国市民在众多场合及场所被侮辱这一说法,不过是被夸大的不实之说而已。日本士兵一直充分保护与尊重美国公民,偶发的一两个事件其实是衍生的结果……对于由一点小事而产生的摩擦不在少数,希望能够得到理解”;(四)关于“在华日军无视日本政府向美国作出的保证”的抗议,日本军方认为,“这是对在华日军不符事实的说辞,我军不得不断然反驳”,“我军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下,竭尽全力地尊重第三国人的权益,并对不理解这种状况的士兵进行劝导,士兵经常为此承担了作战不利的后果。我认为美国应该对此表示感激。我军始终遵守中央方针,并根据当地事态状态,不惜牺牲自身的利益,努力维持日美友好关系。我军为了国家的名誉,在一贯的方针下行动,我军希望美国能够理解,无论是在军事战线还是在占领地区都是一种战场。因此,我军尊重第三国权益的前提是完成我军背负的战斗任务,首先要‘满足作战上的要求’,这一点希望美方能够充分谅解。诸如这般琐碎的事件并不愿意转移到东京交涉,大都是因为误解而引起的,希望中央慎重考虑”。河边正三在逐条驳回美国政府的抗议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即“通过美国大使所述可以得知,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认可日本在本事变(引者注:卢沟桥事变)中的态度,所以总是为难日本在华各地驻军,甚至对忠实的步哨表示不满。美国在华官民的态度大多如此,这让军方深感不悦,但我军极力避免使彼此感情恶化的举措。希望中央对美谈判时,不要将他们对事变本身的责难,与对执行神圣任务进行战争行为的军队批评混为一谈”。(97)「駐日米大使提示事項に関する意見提出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120542600、支受大日記(密)其46 73冊の内 昭和13年自9月1日至9月3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由此可见,日军当局并不认可美国的外交抗议,甚至将之视为成见引发的责难。

日本军方的态度,决定了日本外务省在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权益受到侵害相关问题的外交交涉中,即便态度较为温和、谦恭,甚至为避免事件扩大化、美日两国关系恶化作了一些努力,但这些努力往往因日本军方的否认,导致“口惠而不实”。截至1939年底,日军侵害在华美国公民及财产的事件高达382起,其中“所提抗议业经告知收到或已做答复者179件”,“所提抗议未告知收到或答复者203件”,“已经解决或者即将得到解决”的事件仅39件。(98)约瑟夫·C·格鲁著,蒋相泽译:《使日十年》,第308页。

日本军政当局在长江下游地区美国教会医院权益侵害事件交涉过程中表现出的短视,给日本政府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效应。宗教在美国社会与政治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从十九世纪末开始,美国通过“学生志愿国外传教运动”,向世界各地派遣海外传教士,派往中国的传教士占总数的三分之一,截至1918年,美国在中国的基督教各差会已超过100个,在华教会医院及其他教会财产是美国在华权益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99)顾长声:《传教士与近代中国(增补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58页。全国大约有50个不同的协会和委员会支持在中国的教会活动,几乎每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美国社区都有一个或者多个教会支持一名或多名传教士在中国工作,因此,海外传教士关于中国的报告和信件可以及时传遍美国的每一个角落,许多美国人非常关心海外传教事业的进展。受这种政策及传统文化的影响,海外传教士对美国外交政策,尤其在远东战略决策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他们“通过两种不同的路径对政策的形成产生影响。第一种路径是间接的,即通过刺激公众舆论,使其极度同情中国人,并高度支持美国对中国的政策;第二种路径是通过与政府官员的直接接触,以及在某种程度上通过压力政治促进这种政策的产生”。(100)John W. Masland, Missionary Influence Upon American Far Eastern Policy, The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10,No.3,1941.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美国教会在华群体一直密切关注事态的进展,并通过各种渠道向美国公众揭露日本在华暴行,发起各种形式的反日活动。

首先,海外传教士及其团体积极向美国国内民众提供日军在华暴行及侵害美国在华教会权益的相关信息,进而影响美国公众舆论。1937年9月,留守上海的美国美以美会传教士致电阿瑟·穆尔(Arthur J.Moore)会督及宣教差会,“强烈要求教会抗议日本侵略,唤起美国人民和政府对侵略者施加外交压力,必要时给予经济制裁”,希望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号召我们的教会,一切爱好和平的朋友共同努力来结束这场战争”。(101)张家宝等译:《抗战时期美国传教士笔下日本侵华祸害录》,章开沅、马敏主编:《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丛刊》第5辑,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91页。留守长江下游地区教会医院的美籍医护人员,通过书信、报告向所属差会及教徒报告日军侵害教会权益及屠杀、强奸、抢劫等系列暴行。1938年5月,上海万国教堂牧师罗高克(Emory W.Luccock)受教会的派遣回纽约等地演讲。他认为美国现有的外交政策将最终导致卷入战争,美国应从不与侵略者合作,联合英国、荷兰、瑞士等真正热爱和平的国家,并放弃孤立主义等方面开展和平行动。(102)Action for Peace Urged: U. S. Should End Isolation Toward China, Says Missionary, New York Times, March 30,1938.

1938年2月26日,金陵大学医院实验员鲍恩典(Grace Bauer)向仍在美国休假的院长谈和敦和护士主管冯丽德(Helena G.Van Vliet,R.N)汇报了南京陷落前后医院的运行状况、医院面临的困境及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她说:“我不相信任何一个见过战争的正常人都会想要战争。祈求他们也能从战争的影响中解脱出来。因为虽然战争不是在他们的土地上进行的,但普通人也会受到影响。是他们的儿子、父亲、兄弟和丈夫被他们疯狂的军队变成了这样的野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人类有能力做出在南京所做的事情。”(103)《南京市鼓楼医院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经济报告》(原件为英文),南京市档案馆藏,1010-1-84。谈和敦接到鲍恩典的来信后,利用宣教的机会,在教堂、餐厅等场所公开谴责日本的暴行,他在1938年3月18日给美国民众的公开信中,除引用医院外科医生威尔逊来信中描述其在进行外科手术时遭到弹片威胁的例子外,还指出:“报纸上关于南京发生的强奸等系列暴行的报道只是诸多案件中的一部分,为了我们仍留守岗位同事们的安全起见,我们不敢把所有的暴行都刊登出来”。此外,谈和敦还拜访金陵大学医院所属教会——长老会、美以美会和基督会,分别汇报了医院在南京陷落后的运行情况,呼吁教会向教徒募捐,以援助医院维持运行。(104)《关于南京沦陷初期南京市鼓楼医院情况的报告》(原件为英文),南京市档案馆藏,1010-1-84。

除谴责日军的侵略行径及暴行外,美国传教士还将矛头指向美国商人及政府,反对美国出售战争物资给日本。1938年8月20日,谈和敦写信给明尼苏达州威斯敏斯特长老会成员威廉·鲍迪,谴责美国将钢铁、石油等物资卖给日本,认为这“导致了中国的伤痛”,希望鲍迪想办法制止美国继续销售战争物资给日本。(105)MRL6:CHINA, John Horton Daniels and Helen Daniels Papers,Series1,Box2,FOLDER10,Burke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The United States.1938年9月1日,谈和敦的妻子海伦·丹尼尔斯(Helen Daniels)给美国教会的信中认为:“美国的过错在整个乱局中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为日本的侵略战争提供了54%的能源。如果美国没有售卖这些,日本那令人发指的侵略行为和破坏行为肯定会被制止,然而我们因为她的威胁,把她从这个负担中拯救出来。我们庞大的钢铁和石油公司把我们出卖给了带给我们沉重负担的人。”(106)MRL6:CHINA, John Horton Daniels and Helen Daniels Papers,Series1,Box2,FOLDER9,Burke Library, Columbia University, The United States.

为唤起更多美国民众的关注,因战事爆发被迫返回美国的传教士还致力于组织反对日本侵略战争的各类委员会。其中,1938年夏,曾在南京金陵神学院任教的毕范宇(Frank Price)及其兄哈里·普赖斯(Harry Price)设立“不参与日本侵略美国委员会”(American Committee for Non-Participation in Japanese Aggression)和曾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海伦·卢米斯(Helen M. Loomis)设立“中国信息服务”(China Information Service),(107)John W. Masland, Missionary Influence Upon American Far Eastern Policy, The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 Vol.10,No.3, 1941.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向美国人民揭露日本侵略战争的罪恶及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伤害,唤起了美国人民对中国的同情和关注。

在海外传教士的影响下,美国公众舆论越来越同情中国,批评与反对日本侵略的声音愈加强烈。盖洛普(George Gallup)民意调查显示,1938年1月,“帕奈”号事件发生后, 70%的受访者希望美国公民撤离中国,以避免美国卷入这场战争,此前只有54%的美国民众要求从中国撤军。(108)U.S. Citizens Should Leave China, The Washington Post, Jan.16,1938.1938年2月,一项有关“美国是否应该允许向中国运送武器或弹药”的调查结果表明,64%的选民反对美国向中国运送武器,绝大多数人支持严格的中立政策,认为给中国提供战争援助,不仅无法有效阻止战争,还可能进一步增加美国与日本两国之间的摩擦。(109)The Gallup Poll: Shipment of Arms to China Opposed, Although Voters Favor the Chinese, The Washington Post, Feb.18,1938.1938年6月,盖洛普民意测试调查显示,与1937年9月的调查相比,美国民众同情中国的比例由47%上升至74%,中立者则从51%降至24%,愿意加入抵制日货运动者从37%升至66%,72%的民众认为应禁止向日方出售战争物资,与此同时,仅有40%的民众认为应禁止向中方出售战争物资。(110)Boycott of Japan and War Materials Embargo Favored as Sympathy for China Increases, The Washington Post, Jun.16,1939.

其次,海外传教士以个人或团体名义,积极与美国国务院及国会领导人保持密切联系,进而影响美国高层对远东战略的调整。1938年1月,日本情报部门截获麦克纳特访问上海期间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高斯递交的一份文件,它是由美国商务专员朱利安·阿诺德(Julian Arnold)主持,在华美国公民协会及美国相关团体关于日本侵华战争及对日美关系走向的建议,内容包括:“(1)美国政府应意识到,日本的战略目标并不局限于中国,应该还有更大的阴谋;(2)美国政府应立即采取适当措施,确保其在东方的威望和利益在未来不受侵犯;(3)美国政府应迅速调查中日纠纷给美国权益带来的一切损害或损失,并向日本提出赔偿要求;(4)美国政府应作出安排,要求日本政府采取措施,制止日军继续伤害在华非战斗人员”,麦克纳特表示,美国政府在远东地区采取强硬且独立的态度是必要的,这也是全体美国官方和民众的一致意见。(111)「上海在留米国人の決議に関する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4120206100、支受大日記(密)其6 昭和13年自2月10日至2月17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1939年5月31日,美国长老会在克利夫兰召开大会,批判了“近两年来,日本一直在进行一场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对不设防城市进行毫无军事意义的无差别空袭,残忍地杀害平民,强夺劫掠,并损毁学校、教堂、医院及其它文化机构”等暴行,认为美国和日本作为《九国公约》成员国之一,必须尊重中国的领土完整和自治,而美国向日本提供大部分军需品和相关原材料,事实上已成为日本侵略战争的合作伙伴,决议“敦促国会迅速立法,即只要日本违背了此公约,向日本售卖军火及其制造原材料就是违法的”,“为敦促立法能够行之有效,要求会议执事会将此《决议》副本递交罗斯福总统、国务卿、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及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请牧师们将此事项提交各教会考虑,并希望他们写信给各自的国会议员和参议员,敦促他们支持国会两院尽早通过这一立法”。(112)Resolution Passed by the General Assembly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S.A Cleveland, May.31, 1939, China Information Service, Issue 25,Jun.14,1939.由此可见,美国教会除积极影响公众舆论外,还通过实际行动推动美国政府采取对日本实行经济制裁的政策。

尽管无法确认美国传教士在美国政府制定具体对日外交策略中所起的作用,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国高层在公众舆论日益转向关注和同情中国后,释放了以强硬的手段反对日本侵略、保护在华美国权益的信号。1938年1月28日,罗斯福获悉日军在苏州、杭州等地抢劫、破坏美国财产的消息后,批评“这些抢劫的绝大多数都不能称之为武装冲突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些建筑没有被通常的交火、轰炸摧毁。我提到的这些建筑或财产也不是军事行动中不可避免被殃及的房屋,如进攻或防御而遭到摧毁或损坏”,他对国务卿赫尔表示,对日索赔“已到了非作出决定不可的地步”,甚至提出援引《外侨财产监管法案》(the Alien Property Custodian Act)对日本在美国的财产进行“托管”,以制裁日本。(113)President Roosevel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28,1938,FRUS,1938, The Far East, Volume IV,p.250.1938年3月,赫尔表示,“孤立不是安全的手段,它反而会带来很多不安全的结果”,(114)Japanese Warned of New U.S. Policy, New York Times, Apr.8,1938.释放出为维护美国利益,可能放弃“孤立主义”外交传统的信号。

1938年下半年,随着日军在华中、华南等战线取得节节胜利后,日本称霸东亚的野心愈加膨胀,不仅更加肆无忌惮地侵害美国在华利益,对其外交方针也进行突破性调整,企图独霸中国。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因教会医院等在华权益受损及其带来的舆论影响,意识到保持绝对中立并非良策,着手对远东政策进行实质性的调整。美日两国的远东利益诉求由此南辕北辙,鸿沟与歧见进一步加深,互生嫌隙的美日两国关系就像一艘航行在漩涡与暗礁深海中的“小船”,貌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美日关系走向不可避免的分裂。

1938年10月初,美国国务院指示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向日本外务省提交一份“内容几乎涉及全部有关日本损害美国在华利益的问题”的照会,要求“日本政府立即采取措施,履行它许诺的维护门户开放和不损害美国利益的保证”。10月3日,格鲁向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口头抗议,指出尽管广田弘毅、宇垣一成等几任外相均再三保证“美国在华利益将受到尊重,门户开放和机会均等的原则将保持不变”,但日本“侵犯美国权益、包括违反门户开放原则的事仍不断发生”。(115)约瑟夫·C·格鲁著,蒋相泽译:《使日十年》,第267—268页。10月6日,美国政府向日本政府递交照会,要求日本政府对外汇管制、“门户开放”政策、美国公民重返长江下游地区等问题进行回应,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调整关系。

然而,日本政府不但不理会美国政府的外交照会,还强势推行“东亚新秩序”,进一步排斥欧美列强在华势力。1938年11月3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声明,宣布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的新秩序”(史称“第二次近卫声明”)。该声明宣称“该新秩序的建设,以日、满、华三国合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建立互助连环关系为根本,希望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达成共同防共,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结合”,“帝国深信,列国也能正确理解帝国的意图,适应东亚的新局势。尤其对盟邦各国一直以来的深厚友谊,深表谢意”。(116)「4.帝国ノ大東亜新秩序建設ノ声明ニ対スル米英ノ反対/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748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 第三十二巻(A-1-1-0-30_0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1月18日,日本新任外相有田八郎对美国政府10月6日提交的照会作出回应,称“无法用以往的观念以及原则来处理新局势”,“希望贵国以及其他列国,能够谅解上述旨意”。(117)「4.帝国ノ大東亜新秩序建設ノ声明ニ対スル米英ノ反対/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749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 第三十二巻(A-1-1-0-30_0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1月30日,日本召开御前会议,会议议决《日华新关系调整方针》,声明“强化日满支经济提携,限制第三国在华经济活动及其权益是不可避免的”,但表示日本除对国防及国家发展需要的经济进行限制外,不排斥第三国在华自由活动及其他权益。(118)「1.日支新関係調整方針ニ付御前会議ニ関スル件(昭和13年11月28日五相会議決定、昭和13年11月30日御前会議決定)/2 昭和13年11月30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432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 第十五巻(A-1-1-0-30_015)(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日本政府虽然不敢赤裸裸独吞中国,但这些举动加速了美国政府远东战略的调整过程。在外交政策上,美国在对日关系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1938年11月21日,格鲁向日本外务省提出抗议,指出:“自美国建国以来,商业机会均等原则就一直是我国外交政策的根本原则。美国参加的,载有体现此项原则的条款的有关远东的条约,其缔约宗旨,无一不是为了减少和避免远东国际关系中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摩擦”,“我国政府还认为,无论哪国政府,都不能自以为世界上一个广袤而重要的区域该它独霸,要由它独断专行;任何政府要这样做,不管其动机如何,到头来都必然是误国害己,也危害别国”。(119)约瑟夫·C·格鲁著,蒋相泽译:《使日十年》,第263页。12月31日,美国政府单独照会日本政府,指出:“美国政府在中国曾经享有的一切权利,今后将以美国政府承认日本当局对东亚新形势和新秩序的合法性为条件,这在本政府看来是非常矛盾的”,“美国政府和人民不同意任何第三国剥夺他们长期建立的机会平等和公平待遇的合法权利的制度”,“本国政府不承认任何一个国家在不属于其主权范围的地区自行规定一个‘新秩序’的内容和条件,并以其是该地区的代理人和主导者自居”(120)Strong U.S. Note to Japan Demands All Rights in China, New York Times, Jan.1,1939.,强烈抗议日本政府提出的美国要继续享受在华特殊权益,必须以承认“东亚新秩序”的合法性为前提。

除外交抗议外,美国还采取实际行动援华制日。1938年12月底,美国决定向中国提供2500万美元的商业贷款,中国以桐油的输出作为抵押(史称“桐油贷款”)。桐油贷款是继1933年棉麦借款后美国对中国的第一笔援助性贷款,日本新任驻美大使堀内谦介认为这笔贷款暗含着“美国政府对日本政府未能好好回应10月6日政府照会”的一种报复,是美国政府为了维护门户开放政策,压制日本在华优越地位的一种手段,有着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121)「4.帝国ノ大東亜新秩序建設ノ声明ニ対スル米英ノ反対/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749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 第三十二巻(A-1-1-0-30_03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堀内谦介并未意识到,日本军政当局肆意侵害美国在华权益及交涉过程中不愿意承担责任等行为,已经严重动摇了美日两国关系的根基,其公然抛出的“东亚新秩序”更无异于公开与欧美列强为敌,给中国增加了朋友。尽管美国只是尝试性地调整远东战略,但其对中国表示同情,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和资金援助,支援了中国人民的抗战,对东亚格局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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