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路

2023-01-21 01:21新疆凌生林
金山 2022年12期
关键词:火把箩筐母亲

新疆/凌生林

记忆中夜路的画面:前面一人举着火把,身后一人挑着箩筐,那是我和娘进城卖菜——

腊月初几的一个黎明,天就像一个偌大的铁锅扣在头上,黑得像墨涂过一样,没有一点光亮,整个田间山坡望去就像一个黑洞。我和母亲踏上了进城卖菜的路,那年我正好10岁。

母亲挑的是箩筐,装的花生、豇豆,还有一些苦瓜。我背一个背篼,装有几个老母柑。

我们带着火把筒,这个火把筒是我在毛哥的指导下做的,将一根五节长的慈竹从一头打通三节,把柴油或桐油倒进去,再用一撮破布塞在竹筒口上,当油把布完全浸透后,点燃就可以当“路灯”了。

我拿着火把筒走在前面,母亲挑着箩筐走在后面。时值晚冬,落了叶的楂树怪态古拙,田头流萤漫舞,蛙声四起,不远处山丘上徐家的狗“汪汪”叫个不停。

走过几道田坎,再穿过楂树林的一个小坡,就到了三队的晒谷坝。石灰坝子里晒的是梧桐果,这种果子外面有一层像亚麻一样的纤维体,里面是一层十分坚硬的壳,桐核在最中间。这种桐子经过一晒一淋,外面那层纤维组织就像乌黑的烂泥。穿过坝子时我一不小心摔倒了,左腿跪在了桐子坚硬的壳子上,小腿被刺破了无数个小口,钻心的疼。我强忍着站起来,感到有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小腿往下流——那是血,从此我小腿上留下了一片疤痕。

天仍然那么黑,风特别硬,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踩在浇湿的地上异乎寻常的冷。我脚上穿着一双胶鞋,三个脚指头从破鞋里钻了出来,鞋里的水比路上的水还要多,脚在鞋子里打滑,再加上不停冒着血珠的左小腿钻心地痛,我沮丧着一滑一拐地走到了双龙湖的排洪道。

经过排洪道,走在湖边的小路上,我手中火把筒的光照在死水微澜的湖面上,有远有近,如万般星点;再往跟前水面上一看,母亲和我的倒影在湖里一会儿脸像猴头,一会儿身像电杆,魔幻地变化,越看越阴森,恐惧感越来越强,顿感背上冷汗直冒。“晚上若看水,越看越有鬼。”这是我奶奶曾经说过的。沿湖的50米路,我像走了5000里。

走过湖边循着弯曲的小道上坡,穿行在那一片摇摇晃晃的小松树林里。我上一、二年级时白天经常路过这儿,这里有四座坟,有一座是被人掘过的,那白骨就散落在坟的周边,离我们走过的路只有两丈远,畏惧不断地向我的每个毛孔渗进去……我不再打着火把筒走在前面了,而是和母亲并排前行。我一只手拿着火把筒,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衣角,为了减轻恐惧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我开始没话找话问母亲:“腊月是什么月?”

母亲说:“腊月过了就是正月。”

我又问“正月呢?”

母亲说:“正月就是过年……”

此时兴奋闯进了我的脑海,我顷刻间充满了遐想:大年三十晚上,守候在柴锅边,炖着的腊肉“咕嘟咕嘟”,快到半夜还没出锅……越想越美,顿觉有股暖风,步子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到了孜崖口上,天色亮了,天空也晴了,小腿不太痛了,脚也彻底冻麻木了,我干脆把那双破胶鞋脱了下来,藏在路边一簇草里,等返回时再拿。其实那双鞋不用藏,就是摆在路边可能也没人捡。

光脚走在这条灰黄色的碎石铺成的公路上,路上的石子有棱形的,有三角形的,也有多边形的,如果正常成年人、正常时间、不负重打着光脚走在上面,也犹如上“刀山”,可我没感觉甚至没有不适,因为双脚冻得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我们生产队所有人的印象里,走到纸厂那棵黄角树就算到城头了——有不断从跟前穿梭而过的汽车,有穿着帆布工作服的男女工人,被“农民”这个角色完全浸透的我,乍一看感觉就两个字可以形容——繁华。街上嘈杂的声音、污浊的空气在我心里都转化成美丽,即便粘在脚上的泥巴也是黑的,我却觉得这种黑颜色的泥巴只有城里才有,即使满脚糊起黑泥,心里反到感觉“洋气”。

我记得那天菜卖得还算顺利,基本上是按在家时预计的价格卖出去的。母亲把两个箩筐一拼,一根扁担往上一横,就坐下来开始数钱。我至今记得数第一遍时,有1张五元的、6张一元的,剩下全是角角分分。母亲数第二遍时,从中拿出大约一块多零钱,全是角角分分,放进了一个衣服口袋,剩下的用手帕卷了好几层装在她的裤兜里。母亲当时的表情感觉钱没挣多少,却像挣得了一个大大的希望。

吃晌午饭是我每次进城最期待的唯一的兴奋点。旧州新街上有一家红旗饭店,是我童年见过的最大的饭店了。红旗饭店的招牌很长、很宽,黄底红字,字体是魏碑,招牌左上边用黑漆写了有葱花饼那么大的“国营”两个字。

饭店里的气氛比大街上的气氛更热闹,吃饭的人很多,几个桌上有人在喝酒,有几分酒意的人嗓门洪亮、“语重情长”,弄得饭店一片喧闹。餐厅的地面跟雨后的街上一样污浊,一双双脚后跟带的黑泥浆溅满了八仙桌的四条腿,空气中还有一股子劣质叶子烟的味道。

没有座位,母亲把箩筐翻过来扣在地上,叫我坐在上面等,她去排队开票。我怀里抱着根扁担,背上背了个背篼,坐在箩筐上看正在吃饭的人,阵阵浓香沁透心肺,我上下嘴皮情不自禁地“互动”,口水一口接一口往喉节上涌。

说是开票,其实排了10分钟拿回来的只是有两指头大的一张牛皮纸飞飞,她拿着那张纸飞飞第二次排队端饭菜。端菜的地方的那面墙,其实是用木板隔的,整面墙都黑黢黢的,墙板上挖了三个小方口,就是往外递饭菜的窗口,接饭菜的人只能看到一双又油又胖的手把饭菜给你“递”出来,看不到大师傅们的脸。

我们没地方落坐,就在门口边把两个箩筐翻过来并排当餐桌。那天中午母亲买的是一份回锅肉、一盘豆腐和两碗米饭,母亲站着吃,我坐在房檐下的条石上。还没吃几口,一个络腮胡的男人冲着门外的我们发出了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声音:“不要把碗拿走了哈!”我偷看着这个男人抢先回答:“不得,不得。”

母亲吃完了饭,但盘子里的菜还不少,她不停地叫我吃菜,眼里饱含着怜爱,仿佛让我吃饱是亲切的极致。她说她吃饱了,其实根本没吃饱,这是母亲拿吃饱来寄托和表现亲情,更说明那个年代吃的重要和物资的匮乏。她去保温桶倒了碗开水喝,母亲喝完那碗开水,我也吃完了。母亲问我吃饱没有,我说:“吃饱了。”其实我也根本没吃饱。在眼前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们属于经常挨饿的一群人,因为我不想让母亲再从手帕里拿钱出来,集千般爱宠于这顿饭,那就会预算超支呀!

粘在手上的喷香的菜汁和油,伴随着我一路欢喜,我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就到了旧州坝。我们走进已经收了莲花白的菜地,开始捡别人剥下来不要的外层老叶子,这是每次进城返回时的一项重要任务。捡了不短的时间,箩筐和背篼装满后,我们走到了红庙子商店,买了不少的豆瓣酱、盐、酱油等,对了,还给奶奶买了一块“沙仁糕”,后来就是这块沙仁糕挽救了我的命。

本身晌午饭吃得太早,又没吃饱,再加上捡菜叶时不停地弯腰伸腰的高强度劳动,又背着很重的菜叶子走到孜崖,我感到特别饿,爬崖爬到三分之二时开始两腿发软。我对母亲说:“我们坐一哈儿吧。”“慢慢走,来,我拉着你的手。”她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拉着我,还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们艰难地往上爬,每跨一步石梯,我的身体就往后仰一下,要不是被拉着我真的爬不动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母亲也不敢坐下来休息,她挑着那么重的东西,吃得比我还少,一旦坐下来她可能真就走不动了。我不停地冒虚汗,从心里到身体都感到冷,冷得我有些晕……大了才知道,这是人饿极了产生的低血糖症。总算爬完了崖,走在平路上,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脸上,那份明朗、那份温暖、那份自强,我大了才懂,那是母亲在困苦年代送给我的礼物。

好不容易到了双龙湖排洪道草滩上,尽管离家不远了,但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目光有些飘浮不定,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我真的想歇一哈儿。”她看到我实在太累、太饿了,便同意了。

刚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这个菜叶能不能粘酱吃呢?”回答是可以的,我就抓了一大把菜叶在湖水里涮了涮蘸胡豆酱吃。好家伙!这东西越饿越想吃,越吃越咸,越咸越饿……我不停地吃,又不停地喝湖里的水,吃着吃着,我晕过去了——像是梦,又像是真实的,幻觉中我掉进了一大缸盐水里,不停地喝着盐水,心烧得像刀刮一样,在昏昏沉沉中又感觉有东西塞进我嘴里,这东西很清凉,我感到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我醒来,母亲坐在草地上,我头搭在母亲的腿上,看到了她眼里闪出的愧疚的神情,她的眸子里没有了万里无云的清亮,有种只有我能察觉到的无奈的表情:这种日子已经过去很多,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要继续过……

那块沙仁糕只剩下一半了,我头上还放了一张芋荷叶。我明白了,在我晕睡中是母亲把沙仁糕用手揉烂后喂我,那张芋荷叶是她从湖里取水给我喝用的。母亲是有经验的,我是豆瓣酱吃多了盐中毒,糖分和水是可以缓解的。我望着母亲说:“我在这睡了多久呀?我们回吧!”她摸着我的头,往她腿上用力搂了一下:“不忙,再休息一会儿。”

清贫中的母亲是艰难的,但没有潦倒,这件事后来她没向任何人讲过,只是在若干年后,我当兵回家探亲和父亲一起喝酒,桌上放了一大碗香肠,我不停地吃,坐在八仙桌旁边椅子上的母亲冲我笑着说:“多得很,少吃点哟,不要像那次在排洪道哟!”

走在快到家的大秧田坎上,我看见奶奶正站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盼我们,我大喊了一声:“奶奶,我们回来啦!”

这时,坐落在舒缓山丘上的村野农舍已有了点点光亮,房西头雷三表叔家门口已经点上煤油灯在切猪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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