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身无分文(短篇小说)

2023-01-21 03:26◎杨
椰城 2022年12期
关键词:继父大姐母亲

◎杨 婷

岁月收割后的田野里空寂而又荒凉,历经了八十年,我老了,麦田也老了,我对着肃穆的大地频频弯腰,一步一叩首。时间是在圩埂蹦跶的狡猾白鸟,你回头看它一眼,它就扑棱棱地飞走。手里捏着几绺麦穗儿,便是我一生的奖赏了。

我出生在1942年的哈尔滨,父亲那一辈是从“关里家”(河北)闯关东到的哈尔滨。关里家已经被日本人糟蹋得不像样,房子被烧了,被屠杀的人来不及掩埋,霍乱又开始流行。父亲的前妻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染上瘟疫而死的。

从关里家来的移民浩浩荡荡,哈尔滨有铁路、工厂、商埠,还有金发碧眼的苏联人,城市的角角落落里充斥着市井的烟火和生机,所有的活力都是在抵御贫穷和饥饿。我父亲想做烟草生意,用仅剩下的一点微薄的盘缠成立了“三秋”烟草公司。打我记事儿起,家中的院子被板子隔围起来成为四下透风的小作坊。父亲雇了几个妇人,满地都是烟壳、金箔纸和一簸箕一簸箕的烟草叶儿。妇女们负责烘干的烘干,切割的切割,手里搓搓捻捻,卷出烟,装裱好——“三秋香烟”的字样醒目地印在烟纸盒上。秋,也正是我的名字,家里的第三个闺女,秋天出生的我,父亲说就叫秋吧。

1

母亲说,我生下来全身通红,足足有八斤,拳头攥着有灯泡那么大,头发乌黑柔软,嘹亮的哭声中充满着不满和不耐烦。接生婆在昏暗的灯下仔细地检查后,喃喃道,可惜了,是大胖丫头,小子的话多好哦……但听母亲说,父亲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肉嘟嘟的小脸和小手,仿佛他第一次看到婴儿,而事实上要是算上关里家死了的大哥,我应该是老四。他感慨我茁壮的生命力,问母亲,你光吃窝窝头咋生出来这么胖的孩子啊?

我自小就淘,跟男孩子没啥两样。我从会走路开始就抢二姐的东西,浆糊、剪刀、烟纸皮,二姐拿啥我抢啥。母亲说我才四岁就从阁楼的天窗爬上房顶,在房顶上跳来跳去。房东家奶奶恰好看见,吓得大惊失色。

靠着松花江边的是贫民窟。这里是扛包的、说书的、捡破烂卖破烂的聚集地,很多出租房都是用板子隔出来的,好一点的是我家那种简易房,带院子。板障子都有破缝儿,可以窥探别人家的各种戏码,就像不要钱的“拉洋片儿”。扛包的回到家,躺在床上像呛了水的老狗一样咳嗽和喘气。贫穷如同苍蝇的翅膀,嗡嗡地掠过头顶。

售卖香烟要去中央大街,去索菲亚教堂附近才有销路。父亲摆一个摊儿,母亲和我大姐另外再摆个摊儿。三四岁的我也央告着要跟去,跑来跑去,穿梭在父亲和母亲的摊位上。

抽过三秋的,都觉得香,不辣口。父亲卖烟叶的时候,选那种金灿灿的老叶子,回来喷上白酒再烘干,切制时把烟丝切细。抽时就容易烧干,不呛。

他为了烟的包装看起来更气派,还无师自通地在一块木板上用笔先画出纹样,反镂出“三秋”两个字,还在旁边雕刻花花草草的剪影,我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雕好后,父亲又仔细地用砂纸打磨,刷上红色的油墨,在废纸片上试印了一下,漂亮的三秋牌香烟的包装就有了。

为了售卖香烟,我开始观察人:围着貂皮毛围脖的太太们手抄在同样是貂皮袖笼里,胳膊上挎着皮包。她们气色极好,脸上红红白白的,就像刚从澡堂子里走出来的一样;外国女人,穿毛皮大氅,但无论多冷都穿长筒袜,而不是棉裤——母亲摇头说,寒从脚下起,她们到了老年会得风湿病、关节炎,然后一瘸一拐。买烟的伯伯们通常都很和气,有的还会拍拍我的头。他们的标志就是穿着大褂或者戴眼镜。生意不好做。老巴夺、北满烟是有钱的体面人抽的,而像“三秋”这种廉价烟是囊中羞涩、但还能勉强维持体面的人吸的,这部分人大多是知识分子。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花来不及落就冻成冰碴子,夹着尖叫的寒风从光秃的树梢间俯冲下来。我记得我的棉手套丢了一只,只得紧紧地跟着母亲,时刻把冻得紫红的小手伸到她的大衣口袋里。冻疮是常有的,我不怕痛但是又痛又痒就很难受,尤其是脚趾上的痛痒。

晚上,母亲端出一盆热气腾腾又刺鼻的水让全家人轮流洗脚,是用辣椒煮的水来治冻疮。辣椒红彤彤的,被切成小段儿在滚水里煮过,辣椒籽浮在水面上。这辣椒是跟住隔壁的山东人用香烟换的,金贵得很,五个红辣椒要了一整包烟。

耳朵的问题更严重,耳朵不仅仅会长冻疮还会被冻掉。母亲严重地警告过我们,这种天气,绝不能开玩笑去揪人家的耳朵,什么都冻得嘎嘎的,有个人自己扑棱(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无痛无觉的,耳朵就掉地上了。

我看到有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刚想凑上前看,就被母亲拽住棉袄领子扯了回来。原来今年冬天街上有很多人冻饿倒毙在路上,无人认领,最后被拉尸人用绳子拽上,丢车上拉走了。

街面上人太少,连着一个多月没生意,父亲无奈地解散了工人。三秋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大概只能做三年的意思,也确实没有挺到第四年。

贫穷像个瘟神,总会在一些地方为难着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贫”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打击人的心,而“穷”就更残忍一点,穷途末路,它代表困顿、绝望,它消耗人的意志。

好在老天爷并不想饿死所有的瞎家雀。识文断字的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棉纺织厂当会计。听母亲说,日本军人经常上门查账,劈头就给两个耳光,再用穿着大皮靴的脚踹我父亲。打你踹你并没有什么理由,或者嫌你反应慢了,不够殷勤上前主动行礼,或者行礼的时候腰不够弯,手臂在身体两侧过于放松等,都要打。父亲说日本人像牲口,喜欢打人还吃生肉,吃生的牛里脊或者鱼脍。他无法接受一条漂亮肥美的鲑鱼被凌迟成片儿后摆上餐桌,就像整个东北和东北人,都是日本人菜案上的肉。父亲恨日本鬼子,我也恨。我活到八十岁了,现在还恨。

后来,日本鬼子就被打跑了,市民冲到他们的军营里哄抢丢下的物资,那是一场狂欢。老百姓被掠夺了那么久,要找补回来点儿什么,甚至连我母亲和快八十岁的房东奶奶也去了。母亲运气不错,抢了一件上好的呢子军大衣,染成黑色,改成时髦的女款,后来给了我。

哈尔滨解放的那一天,阳光格外灿烂,初春了,雪化了。很多人拿着红色的、黄色的三角形小旗子涌向道里街。五岁的我跟着队伍跑,解放军战士非常友好,还给了我一块饼干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不像窝头卡嗓子,美味一下子就从嘴里滑溜到空荡荡的肚子里去,接着我又追着队伍跑了很久。

2

解放后,父亲去工厂上班了,他每天精神抖擞的,这里没有人会打人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微笑。母亲在家做饭缝补,我和大姐二姐上学。可好日子才过了两年,在我八岁那一年,我经历了两件大事:父亲的猝死和母亲的改嫁。

按说,记忆是生命的本质,但偏好经常重新定义记忆。时间长了,根本想不起故事的真假。时间这东西把我塞回去又拉出来,我只能袖手旁观。而有些事,我多希望只是一场梦。

记忆中的父亲非常俊美,是丹凤眼,有点男生女像,他冬天穿着镶着毛边的大褂和皮靴子,夏天穿棉布的褂子。母亲白白净净的,但五官平淡无奇,长褂脸,小眼睛,大字不识一个。我和大姐长得像父亲,二姐像母亲。父亲前妻过世后才找母亲做“填房”。她自幼被批说八字克夫,得晚婚,因此只做了续弦。但母亲很爱父亲,她看着父亲总是抿着嘴,嘴角、眼睛都带着笑意。

父亲的死不光彩,当年母亲对此讳莫如深。那夜里我们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母亲叫喊起父亲的名字,我翻了身又睡,直到房东家的都来了,听到他们叫着“快掐人中!对,要按住,魄丢了,人就没了……”我才起身,揉着眼睛不明白父亲怎么了,是喝醉了吗?什么是“破门”,家里的门坏了吗?他有时候会跟朋友喝酒,可是为什么母亲扑在他身上哭得这么伤心?很多年后,我终于懂了“马上风”这个词的意思,大姐说的,父亲是有高血压隐疾,因为大伯父也是死于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这么多年,我们几乎从不提及父亲的死因。母亲是寡妇命,注定是要克夫的,父母感情甚睦,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克法”。

父亲猝死时我只有八岁,丧服的扣子都扣不好,我不知道天已经塌了,只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在晚上给我买大馅儿包子、糖饼麻花,再也不会有人“秋儿,秋儿”地唤我。

起初母亲天天躺着,不吃饭也不起床操持家务。我来不及擦干眼泪,家里没多久就断炊了,我每天都蓬乱着头发,饿着肚子,好在还有大姐能对付着做点吃的。这天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大姐怯怯地坐到母亲床边说,妈,没粮食了。母亲叹了口气,病恹恹地起身,她把搁在柜子深处的一小袋白面翻了出来,加了茴香和盐烙了大饼,那是父亲用粮票换的,准备给母亲过生日包饺子的白面。几天来,我们总算吃了顿饱饭。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床,叠被铺床,还洗了脸,把头发梳平整,和往常一样,但又隐隐觉得她和原来不一样了,她白净的脸颊垮下深凹,腰身也垮了,仿佛被打了重拳的面人儿,腰直不起来,肚子却显得微凸。

这一年,父亲走了,天塌下来,有母亲和大姐顶着。才十六岁的大姐就嫁了人,父亲生前做生意留下债务,大姐的婚事就像抵债。公公和大姐夫是和气的,但她婆婆自认为这个媳妇是买来的,对她非打即骂,直到大姐连生了三个儿子,婆婆才勉强给个饱饭吃。

十五岁的二姐顶替父亲的职工名额,在工厂技校学习,毕业后进厂上班。她吃住都在学校,有口饱饭,也算自力更生了。二姐长得最像母亲,一样白白净净,一样长褂脸,可她整个人跟母亲的感觉却最不像。她是个利索的人,两个眼珠滴溜转,还特别会来事儿,母亲说她干啥像啥,就是太要强。也正是二姐能把握住自己命运的性格,才能冲破阻碍,自由恋爱嫁给一名海军,成了受人尊重的军属。二姐夫转业后,他们举家迁到了闻名遐迩的古都西安,安定地生活着。

这是后话,我的日子还是凄惶地过着。大姐出嫁,二姐住校,母亲带着我再嫁。

继父是山东人,说起话来舌头根子硬邦邦的,我开始听不懂他说的方言。他还是个光头,一双铜铃大眼看起来凶巴巴的,窄窄瘦瘦的身板儿,周身有一股酒糟子味儿。他是个搬运工,每天都要去揽活儿,散工,每天结钱。这个每天结钱的差事儿让他习惯了下班去喝几口,要是当天挣得多,就喝高粱酒,少的话就打点散白酒。这个人太陌生了,距离我叫他“爸”太遥远。他跟我母亲说我是三角眼,总斜着眼看他。可我知道,我的眼睛是我父亲给的丹凤眼,根本不是什么三角眼。俗话说“凤眼识宝,牛眼识草”,他那双牛眼怎么能跟我俊美父亲的丹凤眼比呢。

继父的舌头根子硬,也可能是在酒精里浸泡久了的缘故。他最爱花钱买酒,却不肯给我母亲钱,让我没钱交学费、买文具。这天我又因为要买一瓶墨水而在家里嚎哭起来,母亲一边低声劝解着我,一边忙里忙外地给继父端水端饭。

继父站起身,“啪”地把手中的酒盅摔了,瞪着血红的双眼操起一根棍子往我头上抡,那棍子上有个木头茬儿,划开了我的额头,流下一股热乎乎的血。我心里很怕,我怕他打死我,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我也打不过他。但是墨水不能不要,我还是在地上打着滚蹬着腿地哭,血泪糊了一脸。

母亲性子懦弱,不敢多言语,她俯下身来拽我起身。我甩开她的手,就是不起来,我恨她没有钱,也恨她不能保护我。深夜了,我还在地上躺着,母亲难过得彻夜未眠,一晚上都在叹气。她怕我在地上冷,悄悄地把厨房里的炭火炉搬过来。我嗅着地上砖缝里的潮湿气息,看着炉膛里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老师说,炭原来是树,后来死了。死了就是告别,就是销声匿迹,就是留下还爱着他们的人受苦。《金刚经》里的菩萨也没有翻身坐起救我,把我送回父亲身边。

第二天,我肿着眼睛,顶着头上的青包和伤痕去上学,书包里没有墨水。

在漫长人生的某些时刻,我虽已两鬓生霜,却仍被内心抽泣的声音驱使,一再窥视苦难,所有微小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又身临其境:头上流着血,眼里流着泪。

放学后,我去找原来认识的卷烟孙婶儿。有一次大姐带着我在街上遇到了在街上摆摊的孙婶儿,原来她在我们三秋烟草公司时学会了做香烟的手艺,失业后自己在家做手工卷烟,这些年凑合着混个营生。孙婶儿是看着我出生的,她看到我头上有伤,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送给我一顶旧棉帽子,还给我赊了卷烟。我把烟卷拿到繁华的地方卖,一路走一路叫卖,一支只赚一分钱,这一卖就是好几年。

我记得父亲教我的,穿什么衣服、打扮成什么样的人才是买家,不买的话可以跟一段,但别跟太远,尤其是那人要往小巷子里走的时候,就别跟了,小心人贩子。孙婶儿也告诉我,在饭店外面等着最好,很多人就乐意饭后一支烟。我放了学,就拿出保管好的卷烟,放在扁扁的小木盒里兜售。我的棉裤短,脚踝的地方长出一圈冻疮,到了晚上又痒,又抓又挠,最后增生变成厚厚的一层角质,像哪吒的两个金脚环,皮厚了,冻疮就不往外冒了。

这“金脚环”倒不怎么困扰我,最困扰我的是饭店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儿。我常常幻想如何混到饭店里,再设法躲到桌布下,等饭店打烊关门后,我溜出来去后厨大吃一场:有烧鸡、锅烧鲤鱼、大对虾、肘子、香肠……我一边在脑海里搜罗着所有听说过的美味,一边责备自己想得这么丰盛,简直太过分,告诫自己只要有饺子、炸酱面就行,大带鱼也不错,想了想又把带鱼去掉了,摸黑吃鱼会不会卡住喉咙?

有时候沉浸在想象中太美,都忘了去追那些酒足饭饱的食客。食客身上也沾染着饭店里浓郁的饭香味儿,直钻我的鼻孔。我说话时先咕咚咽一口口水,或者紧张地控制着口水的分泌:先生,来支卷烟吧,又便宜又好抽!

到我上初中的时候,继父搬抬货物的时候被货箱砸死。其实货箱不重,他是个酒罐子,手脚哆嗦不好使。但这又应了母亲的“寡妇命”,主家没给一分抚恤金。草草地葬了继父之后,母亲带着我又一次改嫁。

这个继父是西洋留学回来的外科医生,刚刚丧妻。他有地位又有钱,房子是独立的公馆,家里的茶杯、漱口的口杯都是烫金的骨瓷;刚住到他们家,老妈子一再嘱咐轻拿轻放。医生嫌弃母亲土,在他的要求下,母亲烫了头,抹了头油,将浓密漆黑的卷发堆在耳边,衬出白皙的脸庞。继父说美,还给母亲买一对金耳环。

我安心学习后,成绩很快就上去了,还在学校里学了绘画和长笛。但没几年,母亲发现继父和前小姨子不清不楚,她撞见过几次,我总是看见她偷偷地抹泪。事已至此,母亲的存在就太碍他们的眼了。一次那个女人辱骂并厮打我母亲,抓着我母亲的头发扇耳光;我冲过去跟她对打,还狠狠地砸了他家那些骨瓷的杯子、花瓶。后来,医生和母亲离了婚,医生要回了金耳环、大氅,母亲只带了些旧衣服和我离开。

3

我和母亲搬到道外区,不远的干河堤坝下面是做法场的,一般人经过那的时候总觉得有些瘆得慌。但这附近的人都习以为常,每当有处决犯人的时候都跑去看。解放后,这里成为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有很多廉价待租的空屋子。人的繁殖力与贫穷困苦似乎关系不大。房东生育九胎,一个胎死腹中,剩下八个,阵容庞大,一溜饿鬼,肚子是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他们一家人挤在狭小的屋子里,其他的地儿都用来放租。

母亲用仅有的一点钱租了一间四下透风的房子住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火夹子把耳边那些卷发又烫得平顺直溜了,又恢复成普通的劳动妇女的模样。我有些担心母亲会怪罪我跟医生的前小姨子干架,把事情闹大,但是母亲一个字都没说,反而有些轻松,眼睛里竟有些光亮。

那时候,我初中毕业,老师说我俄语好,可以保送我上师专俄语系,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可我没告诉母亲,就算免费上还是要发愁生活费。我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找到赚钱的营生了。在学校里,我跟一位同学的亲戚学会了一种绘画技术:放大照片。工具有放大尺、炭精粉和毛笔。虽然要依靠工具,但也要有绘画基础和天赋,我画得像模像样,眼神好观察力强,动作又麻利,一寸见方的照片一两天我就能放大数倍,还能着色。

我的营生还不用摆摊,在家就能画。我在纸壳子上写了“放大照片”几个字挂在巷口墙上,就可以揽活儿了。放大照片多半是用作遗像,也有年轻人追星的,大老远找过来,拿着电影海报要放大影星,画王晓棠、胡蝶的最多,收入很可观。

能赚钱的日子,我和母亲都很高兴。母亲说我的天赋像父亲,父亲生前就喜欢写写画画。我跟母亲说,以后不要发愁,我可以养活她了,让母亲张罗着包点白面的饺子,母亲瞪我一眼,说,过年了吗?

生活像费解的迷,解开一个又冒出一个。一年后,我的放大照片生意渐渐没活儿了,照相馆越来越多了,放大照片又方便又好也不贵。

我和母亲找了个零工糊口,在中药局搓药丸。一群女工将中药粉掺和着蜂蜜揉搓成团,又一粒粒搓成圆溜溜的丸子,表面再滚一层蜂蜜,用油纸包裹好。一起搓药丸的女工们有时候肚子饿了,就偷偷吃几个药丸,也不管是治什么病的,说当补药吃。

命运像个漩涡,一次次把我和母亲甩到生活的边缘,接下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日子变得很艰辛。我和母亲找不到活儿干,实在没办法,母亲去了一趟大姐家,想借点钱和粮。大姐看到母亲很高兴,不顾婆婆的脸色给母亲盛了一碗米粥,自己吃着一碗青绿色的糊糊。母亲问大姐,你吃的是什么?大姐故作轻松地说,丝瓜藤子剁了,煮着吃很顶饱的,自己就爱吃这个。母亲叹着气把自己的半碗粥倒给大姐的孩子吃,借粮借钱的话一个字没说。

已经安家到陕西的二姐邮来一袋救命的苞米面儿,但是路途太远,千盼万盼,收到时已经发霉。二姐也生了孩子,加上要伺候生病的公公,生活也不宽裕。我和母亲吃着发苦的苞米面糊糊,清澈得像一面镜子。隔壁房东家的两父子又打起来了,桌凳倒地声夹杂着纷繁的谩骂声,上次,他们是为了争一个菜疙瘩而打得头破血流。

母亲系上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去物质站附近的公路上捡点吃食儿。这边时常聚集七八个妇女,那条路上行驶着一辆辆运往苏联的物资车,饥民把砖头、石头堆在路上,让车颠簸。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一点食物,母亲捡过土豆、萝卜。据说她还捡到一颗完整的白菜,但是为了这颗白菜,她被一个女人打了,脸上手上都被抓得满是血痕,最终,她也没保住这颗白菜。

当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去松花江边坐着,惘然地凝视着灰暗的波浪,凛冽的风渗入骨缝。还没冻住的冰排在江面推搡着,很快整个江面就会冻住。父亲在世的时候,带着我们姊妹几个在冻住的江面上打冰嘎,那欢声笑语仿佛就在耳边,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忽然听到母亲急切的声音,“秋儿,秋儿”地叫着。母亲多年已经不叫我的乳名了,只见她的脸在黑暗中像大理石的碎片。她用很大的力气拉着我,要我跟她回去。

至于我想寻短见的事儿,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起过,母亲似乎和我的心有感应。母亲从不问活着、低贱贫穷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她对“活下去”的坚定执着是平庸的,又仿佛有一层神圣的光。

4

母亲再一次改嫁了。第三个继父姓吴,五十多岁了,是钢厂的工人,黝黑黝黑的,很矮,他每月能拿回来半袋粮食。母亲又开始洗洗刷刷,捅开炉火把三个窝窝头烤得焦黄,一人一个,她总挑一下,把烤得最好的窝窝头给我。

母亲和继父老吴也在积极地给我安排相亲,在她看来,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常想,如果父亲不死,我应该可以当一个美术老师,我从小画画就比别人好,我甚至不需要颜料和纸张,而且我很会想象。从很小开始,当我肚子饿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看着房顶被雨水浸透而留下的花纹,像被拉长的云朵,又像火车,火车的轮子慢慢地开始滚动,不知要带我去向何方。饥饿也让我有了一双苏醒的耳朵,我发现耳穴中巨大的空间幅员辽阔。在饥饿的怂恿下,在深夜里,耳穴里奏出长笛悠扬的乐声,又像天籁的耸动,对着我空荡荡的身体扑打而来。

不是为娘不要你

你没爹来娘没钱

不是为娘不要你

莫让风浪打湿身

不是为娘不要你

夜半醒来喊三声

……

他们给我介绍的这个男人足足大了我十岁,但是我还是点了头。他是第一个做红菜汤和排骨汤给我吃的人,这些在黑市上才能买得齐的材料,他能买到,还会做。他还承诺我以后会带我去北京吃烤鸭,实在去不了,他自己也会烤。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吃得上一整只烤鸭,好多年了,我甚至都没有吃过一个鸡腿。前年的时候,母亲炖过朝鲜鱼,这种鱼名声不好,味道也不怎么好,因此价格最便宜,炖的时候要加点干辣椒进去,冲淡它本身的腥臭味儿——这就是我家吃过的最高级的东西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嫁的这个男人是个好人,但是是那种对谁都好的那种“好人”,他把钱借给哥们,又爱接济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兄弟姐妹,吃东西又讲究,今朝有酒今朝醉。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不会过日子的人。

婚后我生了三个孩子,这么多年拉扯孩子,手里经常有没钱的时候,我做了点小生意,卖包子、卖早餐,就在自己家门口摆个摊,男人嫌我丢脸,但是我觉得我挺成功的,买的人若夸我一句:好吃!我就再给多加勺稀饭,或者送一个包子,我对经商有种天赋。每天怎么都能把当天的饭钱挣出来,三个孩子都能吃得饱。

母亲住得不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帮我带孩子,给孩子们洗洗刷刷。她在家没有经济大权,我攒下点钱后想接济她,怎么说自己手里有几个活钱方便,不用事事向人伸手,可她坚决不要。

有一次我看见母亲的眼眶青黑了,我问母亲,是不是老吴打你了?母亲连忙否认,说是自己撞门框上的,她说起老吴的不容易,说你要记得吴叔的好,没有他,咱娘俩饥荒年那会儿就饿死了。

我给母亲拿几个酸菜粉条包子,母亲犹豫着也不肯拿,但她欢欢喜喜地吃了几个包子后,空着手回去了。我知道老吴不爱吃粉条包子,便不让母亲做,母亲在家吃不上;但自己闺女做的,也不能当她面儿吃。我并没有细想,只是觉得母亲能吃上就行。

母亲最心疼我摆摊冻腿冻脚,她总是揉搓着我脚脖子上的两道“金脚环”,那是小时候卖卷烟冻出来的。有一次,她拿了一双大头鞋给我,大头鞋也叫翻毛大头鞋,黄色翻毛牛皮的,大头鞋的里子是夹棉花的棉里子,一条长长的鞋舌头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脚面,鞋脸上有两排亮晶晶的鞋眼。我问她哪儿来的,母亲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这是老吴发的,他说送给闺女穿。他还特意要了个小码的,你快试试!

隔天,母亲又把她那唯一的一件大衣送给我,就是用日本鬼子的军大衣改的那件。我问她怎么了,这是?她乐呵呵地说,老吴不知道咋了,说今年冬天要给我布票买料子做个大氅,让我出去再也不冻腿。那我寻思着这件大衣给你最好,你早上摆摊可以压风。

回忆至此,我无数次地责骂自己的愚钝。母亲无辜的眼神也一次次望向我,像一只母鹿遥望着冰原那样望着我,睫毛上下扑闪,如颤抖的弓。

母亲送大衣的几天后,她就和我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和继父双双死于煤气中毒。当大家都判定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场谋杀。老吴不但平日里对母亲动手,最后还扼杀了她的生命!

因为我知道,母亲对于炉火是多么地小心,她有良好的生活习惯,睡前总会观察好炉火;风向有变的时候她会去转动烟囱,以防倒灌,她对气味又是多么地敏感!继父在死前的那段日子里,出奇地对母亲好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怎么会想起来送我一双鞋?除非是他自己确定自己再也用不上了。他怎么会答应给母亲做大氅?他最讨厌母亲出门儿了。我把我的怀疑跟厂里保卫科的人说了,他们一脸严肃又不作应答,只是叫我节哀。

我在狭小的保卫科里哀嚎,我用头撞墙。我怎么能节哀呢?我是贫穷家庭里的第三个孩子,自小又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有母亲爱着的,搂在怀里,疼在心里,如果没有她,在这冰冷的世上,我早就被踩成齑粉,成灰,成松花江里的一缕孤魂……

保卫科的一个干事拉住我,他让我平静下来后对我说,我同意你的质疑,据调查,老吴在体检中查出得了肺癌。他很有可能决定这样离开,并自私地带走了你的母亲。

但是,怀疑又怎么样呢?他接着说,没有证据,疑点并不能构成证据,逻辑也不能构成证据,就算是有证据,人也活不过来了,两个人都活不过来了。

就这样,我没了母亲。我那没文化的、受苦受穷的的母亲没了。母亲的遗物格外地少,父亲和我们一家人的照片,母亲早就偷偷拿给了我保管,怕老吴看到不高兴。头巾是围了四十年的,还是当年父亲给她买的,两件棉袄都是穿了二十多年的,隔两年会拿出来絮絮,在破洞的棉花套子上再补上些棉花。还有一件蓝花的短袖衬衣,是用我送她的一块布料做的,她没穿过两次,说是舍不得穿。

我跟父亲的缘分不深,八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两个姐姐也早早飞鸟投林。只有我,一直跟着母亲过活。就算生活给我更多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要活下去,这是母亲教我的,我也能教给我的儿女们。我那从来没有挣过一毛钱的母亲,过着颠沛流离日子的母亲,但只要她在,我就仿佛置身在天堂,在流淌着蜂蜜的河边,在长着硕大果实的宽叶树下,一起唱着欢快的歌。

生的就生了,死的就死了。生活是一条长长的河,一去不回头。长河不断地有细流汇入或者干涸。有些微小的细流,掀不起一丝浪花,只是默默地渗入身下的泥土,带来一缕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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