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

2023-01-21 04:16龚剑
视野 2022年24期
关键词:幻灯老先生王老师

王恩波教授应该算得上是老先生。

如今,老先生不多了,能称得上老先生的就更是凤毛麟角。只可惜,2019年9月,王教授也走了。

我们国家有很多被称为老先生的学者,他们都很有特点。比如哲学家熊十力老先生,上课讲到高兴时,总爱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被拍者呲牙咧嘴,再上课就往后坐,私下都说“熊掌”了得。再比如史学家钱穆先生上课时总是带好几本书,在讲台前低头翻书,学生们只能静静等待,直到钱先生自己觉得进入了状态才开始讲课。我是王恩波教授的学生,所以我记得他的课,总有种让人坐不住的冲动。

王老师给我们这届研究生讲的是《多酸化学》。那时国内没有教材,为了方便大家手头有可参考的资料,我们每次上课都要抄写王老师的幻灯笔记,这显然要占用一段课堂时间。所以他来上课时手里总是拿了外文参考书和许多信札什么的。就在我们几个同学抄写幻灯时,他便在一旁做起了“私事”。那时,老先生们上课不会是我们现在这样教条,都很随意。我记得有一次老先生上课,课堂上讲着讲着,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他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竟放下我们,自己翻书看了起来。我们不敢出声,傻傻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见他很肯定地指着那本书对我们说,他这里的解释是错误的。听了他这话,我们都傻了。那时书本对我们来说就是权威,听之任之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更何况那还是本外文书。第一次亲眼目睹有人敢指出书中有错误,我们的心怦怦直跳,像是我们也跟着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又激动又有点怕。

还在我读大学时,学生中就传系里(那时还不叫学院)有三大才子,王恩波老师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同学们想见王老师的心情如同现在孩子们想见某个明星一样。也许现在的学生觉得我这里的形容有些夸大其词,但那时候的我们确实不知道什么电影或是歌唱明星,人人崇拜的都是科学家。某个同学如若白天在系里见到了王恩波老师,晚上回到寝室时就会成为大家崇拜的对象和谈话的中心。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听那同学讲述,生怕漏掉点什么。人人一脸的羡慕,幻想着自己是不是某一天也能跟王老师在校园里来个“偶遇”。大学四年中,我其实只见过王老师一次,远远地躲着,远远地看。那个时代的我们是想见却又有些怕见,都是这样的心态。

第一次正式与王老师见面是我考硕士时的面试。虽然那时我已经工作了几年,但见这么大的人物,心里还像是揣着小兔子一样,怦怦直跳。我记得当年王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当时在一起面试的几个学生都没能给出正确答案。那是个无机化学方面的问题,恰巧这几个人中只有我这几年中是给学生上无机课的,看到没人能答出来,我很兴奋。我清楚地记得问题的答案有五条,所以当问到我时,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答案。我以为一定会得到王老师的表扬,可他听完后只是点点头,并没对我的回答准确有什么特殊的表示,而是就着我的答案又加了两条,问是否可以?我脱口而出:“不可以。”他又问:“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书上就是这样写着的,就五条。”我心里有些不服气,这么想着可没敢说出来。后来,我在参加过多次的研究生面试后才体会到当年王老师的用意。他需要的不是照本宣科。虽然我这么准确全面地回答了问题,但显然这不是他需要的。谁都看得出我完全是有备而来,而他更想考察的是一个学生在掌握了基础知识的同时是否有运用知识去解决问题的能力。

经常有人问我王老师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其实很多。不过我觉得“旺盛的精力”应该是印象中最深刻的。相信跟他有过接触的同事、学生都有同感。即使是八十好几的王老师,跟你谈起科研来,你也能感受到他对科研的那种热爱。经常是几个小时的侃侃而谈,仍然精神饱满激情四射。比如就在我们抄写幻灯时,王老师可能因为某封国外杂志编辑部的来信而像孩子一样兴奋,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因为他的又一科研成果被发表在了某个国际杂志上。接下来,王老师最大的可能就是针对这研究讲起来。实验是怎样设计和完成的,多酸产物的结构是怎样证明的,用了何种方法进行的分析,合成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和手段,实验过程中有过怎样的故事,以及发表过程的趣闻等。结合了一个个的生动例子,他的多酸课几乎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完成的。他这种即兴讲授的教学方式,是老先生们常有的,很有亲切感,很能激起我们这些想在科学海洋中跃跃欲试的学子们的激情。这时的我们,便很有些坐不住了,恨不能马上冲进实验室,像王老师那样去完成一项属于自己的多酸杰作。

国内第一部关于多酸化学方面的参考书《多酸化学导论》是由王恩波、胡长文、许林三位老师共同完成的。这本书填补了国内多酸化学研究领域的空白。书刚刚出版时,对于我们这些搞多酸研究的人来说,都渴望能拥有一本。可书店那时还没有卖,就在我急得没有办法时,我向王老师求救了。王老师像是早知道了我的来意似的,我还没开口说到正题,他却已经送了我一本,还在书上签了名。这书我一直当宝贝似的珍藏着,因为它体现了老一辈科学家对年轻一代给予的关爱和厚望。老先生的这种关怀不仅仅只是体现在我的学习工作上,生活上的关心更让我难以忘怀。

2013年我母亲去世,我只告诉了身边的几位朋友。当时是三月初,天很冷。我当时正在告别厅门口,只见一小轿车停了下来。本以为跟我无关,结果发现王老师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真不敢相信王老师竟然来参加我母亲的告别仪式了。他跟我母亲不认识,我又不过是他一普普通通的学生……我局促不安地赶忙跑过去,握住了他那双大手。这双无比温暖的大手,极大地安慰和平复了我内心深处的丧母之痛。至今想起还令我感动。要知道,那年王老师也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老先生这辈子除了科研似乎再没什么爱好。你跟他谈扑克,他可能连2和3谁大谁小都不知道;跟他说足球,他也许不知道什么是越位。没错,他不喜欢这些。但这并不表明老先生没有业余生活。据我所知,他有一我们都不敢相信的喜好,拳击。说到拳击,他身体里像是马上能迸发出一股早已蓄势待发的能量,这股能量势不可挡,似乎能摧毁一切。他知道刘易斯、霍利菲尔德、泰森。他说他喜欢泰森,说那人有一股勇往直前、永不言败的精神。他说搞科研也要有那股稳、准、狠的不服输精神。那拳击场上不畏惧一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着,也许正符合了王老师对科研一生的追求。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王老师离开我们一年了。每当我们说起多酸所,说起多酸教育部重点实验室,说起实验室今后的发展,便总觉得王老师还在。王老师忘我的工作热情、王老师那坚定的眼神始终都在激励和鼓舞着我们。相信他看到多酸所的发展,也一定会感到满意和自豪的。

愿老先生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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