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羞耻”到“感动”
——论《看不见的人》中布鲁斯音乐与主人公身份认同

2023-01-21 04:23郑瑛
海外文摘·艺术 2022年15期
关键词:布鲁斯白人黑人

□郑瑛/文

《看不见的人》是美国黑人作家拉尔夫·艾利森(Ralph Ellison,1914-1994)于1952年出版的著名的小说,被称为是二战以来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之一,艾利森也因此获得举世盛名。小说描写的故事是一位无名无姓的黑人青年— “看不见的人”认识社会、寻找自我、最终回归文化传统的成长历程。该书自问世以来就获得广泛关注,评论家们对讨论书中黑人被压迫和追寻身份的主题乐此不疲。“身份认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特定文化身份认同。而身份认同中的个体身份认同是指个体在特定文化认同过程中,文化机构的权力运作促使个体积极或消极地参与文化实践活动,以实现其身份认同。《看不见的人》中主人公的身份认同正是在积极地参与黑人音乐活动的过程中得以实现。

艾利森将黑人音乐加入其中,不论是直接添加布鲁斯音乐,还是以布鲁斯音乐结构构建整篇小说,又或者运用布鲁斯一样即兴化的语言书写内容,所有这些黑人音乐元素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利森能将黑人音乐完美地结合到小说中,与他早年对音乐的狂热有关。众所周知,他曾在塔斯凯吉大学学习音乐,他在学校系统地学习过欧洲裔白人和非洲裔黑人的音乐传统和技巧,具有较高的音乐造诣,并一直对爵士乐有很浓厚的兴趣。在《看不见的人》中艾利森就恰到好处地将布鲁斯音乐与小说主题、结构、语言以及人物形象结合起来。而小说中音乐的出现还与主人公“隐形人”的身份认同过程相结合,进而到对黑人种族文化及自我身份的理解和接受。

1 布鲁斯的吟唱——可怜的知更鸟

布鲁斯是美国黑人的一种民间音乐,由非洲贩卖至美国南部庄园中做奴隶的黑人创作,包括劳动歌曲、灵歌和田间号子三种形式。作为一种可以表达人内心想法和情感的音乐,布鲁斯能反应人们对于生活和命运的一种态度,或者说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所以也就成为我们去了解一个人心理的重要依据。著名美国社会学家杜波伊斯(W.E.B.Du Bois,1868-1963)形容当时黑人的心理状态,“一个人总感觉到自己的双重性——一方面是美国人,另一方面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无法调和的抗争。”在这样双重灵魂的撕扯下,他们只能求助于抒发内心愤懑和忧愁的音乐。在主人公从南到北,不断寻找自我价值、自我身份的过程中,都恰到好处地有布鲁斯音乐与之相呼应。

“看不见的人”相信白人教给他的一切教义信条,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最初的幻想破灭。主人公在酒店做毕业演讲时曾遭到白人的恶意捉弄和取笑、失误让校长布莱索一气之下将他开除、被布莱索蒙骗以为会得到校董的帮助,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谎言。“让他继续不停地向那个诺言所指的方向去追求”这时候他听到一首歌,歌词正好反映主人公的心中所想:“哎哟哟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拔得一毛不剩……/哎哟哟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的毛拔得一干二净。”

这首曲子实际唱的正是他当下的处境,在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小丑一样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是这首曲子带给他片刻的安慰和想要复仇的力量。“作为黑人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音乐是‘历史的隐喻’,认同黑人音乐就意味着承认并尊重黑人的历史。”主人公已经开始接受黑人音乐,接受它带给自己的安慰。

之后,主人公加入了兄弟会为黑人演讲,收获他们的尊敬和崇拜。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高光时刻,走上讲台前,群众一直在鼓掌歌唱:“约翰·布朗的躯体躺在墓地/已腐烂…/他的灵魂在前进!”这首歌对“看不见的人”来说更像是一首古老的身份之歌。身为饱受压迫欺辱的黑人族群,他们不可以忘记自己屈辱的历史,更不可以丢掉争取平等权利的“前进的灵魂”。“看不见的人”成为兄弟会在哈莱姆区的发言人,为同胞们发声的同时他对自己的种族有了更强烈的认同感,他不是在为别人做事,为别人奋斗,而是为自己的种族,他曾对自己的祖先是奴隶而感到羞耻,而现在却“为自己一度为身世感到羞耻而深感惭愧”。

然而,在兄弟会的日子也并不如期望的美好,主人公亲眼看到克利夫顿被警察射杀,送别克利夫顿的遗体时,众人合唱《千万人逝去了》。此刻,音乐的力量就是即便是哀伤的歌,也能教人唱出激愤和希望。但唤醒大家的并不是歌词,这歌词仍是当年奴隶时期作的词,而是因为在歌词之下所表达的感情已经改变。他面对带头唱歌的老人不禁感到钦佩,深深感受到了歌声中表达的力量和勇气。“那嘹亮的歌声不仅表达了人们对失去的领袖无限的悲恸和伤感,更是唤醒了主人公强烈的民族意识和自豪感。”当音乐使主人公最终成熟觉醒后,他终于领会到了黑人音乐所蕴涵的无穷的力量、价值和独特魅力。可以说,这里的布鲁斯音乐让主人公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黑人身份和文化认同感。

2 布鲁斯的演奏——意识混乱的胆小鬼

布鲁斯是一种随意自在的音乐,允许在表演过程中即兴加入自己的想法。不失章法的即兴演奏成为了布鲁斯最显著的特点。“早期的布鲁斯没有绝对的特征,每首歌都是在演唱过程中形成的。布鲁斯是文盲音乐家创造的,他们很少有人能识谱,于是即兴演奏成了布鲁斯的精髓。”

艾利森同样也将这种即兴创作融入《看不见的人》中。作者的写作方式并不局限于传统,而是将现实与回忆,过去与现在,主人公的行动和意识结合起来,形成双层线索。又在主人公的叙述过程中,将双重线索变成即兴演奏,主人公在不同的情节中即兴进行不同的反映。主人公在过去的种种欺骗中受到严重的创伤,因此每当涉及到当时主人公的心理状态时,艾利森都不会进行明确的描写,而是随着主人公模糊混乱的思绪即兴发挥。得知自己被布莱索校长欺骗,主人公思绪万千,一会想到唱知更鸟的歌谣,一会想到帮助自己的小艾默生先生,甚至随着思绪联想到复仇的举动。艾利森对主人公意识流动的描写,就如布鲁斯音乐中的即兴演奏,看似毫无逻辑,随心而起,实则是根据主人公一定的情绪和意境演奏出一曲交织了人物感觉、思想、记忆的乐曲。而主人公的身份认同也随着他意识活动的变化发生变化,在小说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主人公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部分。

“看不见的人”在自由油漆厂工作,却因操作不当而受伤,之后被送到工厂医院。虽说是治疗,实际上白人医生是在拿他做电击实验。躺在帆布床上,主人公思绪混乱,无法正常回答医生的问题,而这时他的脑海里却想起了曾经唱过的歌谣:“万能的上帝创造了猴子/万能的上帝创造了鲸鱼/万能的上帝又创造了鳄鱼/鳄鱼的尾巴长满了肉疙瘩……”这里歌谣的出现和顺序毫无逻辑,就像布鲁斯音乐中的即兴部分。主人公此刻正被电击,他所能想到的东西都是碎片化的、不确定的。脑海万象纷呈的时候,他回想到自己曾经努力地学习白人文化,向他们学习演讲和各种知识,但这些失意与痛苦同样来源于他们。接着,他脑海里响起了属于自己种族的歌曲,这是从白人文化里学不到的东西。当白人医生为确认他是否有正常的意识,在纸上写下“谁是胆小鬼俄亥俄州人”这一问题时,对身份的思考又让他想起曾经跟着小伙伴又唱又跳:“俄亥俄州人胆小鬼/摇摇它,摇摇它/俄亥俄州人胆小鬼/打破它,打破它……”

直到医生再次询问“孩子,谁是胆小鬼兄弟?”主人公终于怒不可遏,但是无力发声,只能在心底将咒骂对方。突如其来的一句回应,就像是布鲁斯音乐中的插曲或念白,加深整个乐曲的主题,主人公也在这样来回转换的混乱思绪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阿雷德·鲍尔德温(Alfred Baldwin)说过,“身份用来描述存在于现代个体中的自我意识”,主人公此刻意识开始清晰。白人医生问问题时,他不肖一顾,反而任由思绪飘到童年的歌谣,在音乐的安抚下,他获得力量,同时对黑人音乐文化越来越认同。

3 布鲁斯的结构——住在洞里的人

12小节是布鲁斯音乐最基本、最常用的形式,可按ABB结构分为三段,每四小节一段,即标准的 I-IVI-V-I 方式。在 12 小节的固定形式中,布鲁斯从主和弦到下属和弦,回到主和弦,再到属和弦,最后结束在主和弦上。艾利森不仅将布鲁斯的音乐内容和演奏方式运用于《看不见的人》中,更是将布鲁斯音乐的结构都运用于整个小说。小说按照章节划分,包括序曲、主体和尾声三个部分,从整体上看,章节的划分就如同乐章一样,收尾呼应,浑然一体。故事的开头主人公声明自己是个看不见的人,住在一个自己称之为“家”的洞里。在序曲部分,作者就让读者产生这样的疑问:主人公为什么说别人看不见他,他又为什么要离群索居住在地下的洞里。这些答案只能通过主人公的回忆与叙述才能知道,而主人公在洞里发出的对身份的疑惑“我造了什么孽/为何我/周身漆黑,如此忧伤?”在故事的进行下和尾声中得到了答案。整个故事结构就如同一个环形,小说开头是序曲,在情节发展上序曲又是尾声的继续。布鲁斯就是这样以主和弦开始,又以主和弦结束的结构。

艾利森对整个故事结构的处理,不仅体现在首尾的呼应和结合上,更体现在故事的主体部分。小说主人公在落入洞中之前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系列事件。从美国南方的乡村到北方的哈莱姆区,可将“看不见的人”的经历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大学时给诺顿校董开车不小心导致校董受伤,接着被校长开除;第二阶段是刚到哈莱姆区,去白人油漆工厂打工,最后意外受伤离开工厂;紧接着来到第三阶段,主人公被杰克兄弟看中受邀加入兄弟会,成为哈莱姆区的发言人,但同样地,最后也是以失望告终。在这三种重要阶段里,“看不见的人”都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的转变。在南方时,主人公获得上大学的机会,迎来了希望,但一次失误让他与自己梦想的成功失之交臂,不得已堕入绝望之中;最后来到兄弟会,“看不见的人”以为现在自己终于是可以被看见的了,但现实总是如此残酷,曾经帮助他的白人兄弟只不过将他视作可利用的工具,他再一次从希望之巅落入到失望的深渊。

主人公这三个重要阶段就像是布鲁斯音乐的小节一样,环环相扣又不停地重复。故事的主题在曲调的重复和结构的回旋中不停地旋转上升,最后达到高潮,主人公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也在这一系列的循环中得到升华,最后,主人公在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斗争后,跌入开篇他所在的洞中。在洞中,“看不见的人”烧掉了自己曾经无比珍视的文凭,这也可以看作一场他与过去认同白人价值观的自己的告别仪式,现在生活在洞中的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和蛰伏的勇气。

4 结语

将自己人生的每个重要转折回忆完全后,主人公已经找到了开头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一半自我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在一起,它说,‘开开窗,把脏空气放出去’,而另一半却说,‘啊,快收获了,这玉米绿得真可爱’。当然,路易是在开玩笑,他不会把脏空气放出去的,因为这么一来,音乐舞蹈全毁了;靠了脏空气,小号的喇叭口才会吐出绝妙音乐,而这才是至关紧要的。”这些“脏空气”正是他们的民族和文化,只有依靠他们,才能创造出绝美的音乐,而这也主人公唯一能立足的地方。“看不见的人”在认同民族文化和追溯自我身份的道路上,有过迷茫和无助。最初,他认为能像布莱索一样在白人世界中有一席之地,但现实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只能在自己的民族中才有真正价值。拉尔夫·艾利森通过运用最能引起人共鸣的布鲁斯音乐,将音乐的内容、结构和演奏方式与小说主题结合,让主人公在音乐中逐渐认识并重新建构起自己的黑人身份。“对于艾利森,布鲁斯则是对人生的象征表达。布鲁斯之喻意就是人生存的意义,归结起来,就是他的小说《看不见的人》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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