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翻译都是约定俗成

2023-01-21 04:27
上海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老丁

王 恺

1

我们以为的翻译都是电影里西装革履的跟班,都是电视镜头里端坐在会议室里的小人物,可是我大概没有出现在会议室里端坐谈判的机会,我所见的翻译之千奇百怪,之触目惊心,之离经叛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中的奇闻,这种奇闻还是想尽快忘记的奇闻。

可是偏偏我记忆力好,都记了下来——如果能有一个记忆清扫系统,我会努力忘记。

仔细想想,我也有过分之处,当年做杂志记者的时候,我们自身的出国打法都近乎流寇,到处流窜,还是快速闪进闪退,经常在出国前一天匆匆忙忙约好电脑那边的翻译,你能说流利的俄语吗?你越南语如何,认识多少金融公司的老板?你懂茶道吗?你认识隈研吾吗?电脑那端无辜被推上前台的翻译,估计都是一脸茫然——谁能应付我们?这些凶猛的要求甚至都没有弄明白,就被迫答应几点几分,要在机场等

待作为陌生人的我的出现——看在钱的份上只能答应,偏偏那些钱还不多,采访经费太有限了。

于是场面就更是尴尬,找来的翻译千奇百怪——机场等待人群中扑面涌现的翻译,经常长得颇为奇特,我都犹豫带他们出现在采访对象面前,实在是“尊范不堪承教”。

估计他们看我们也是一样,在那些荒凉的小机场里,本地人都熟门熟路拿着行李走了,只剩下一个傻傻的我,拎着箱子,一句当地语言都不会,而且还有各种奇怪的诉求,这时候,他们不得不挺身而出,接纳我们,带领我们,如同家长领着孩子,双方一起走向未知的旅途。不过细想,这大概也是人类历史上常见的场面,丝绸之路上的两队商团狭路相逢,哪里有那么多体面像样的精通双方语言的人?被推在前面的,往往是商队之中满脸风霜、油腔滑调之人,一种幻想中的高古场面就此出现,可以安慰我那些过往的崎岖旅程。

在东南亚采访,按照道理来说,是最不缺翻译的,华人众多的地盘,随便走走都能憋出几句华语,虽然是听不太明白的白话和潮汕话,但比划一下,基本还是弄明白双方的意思,在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甚至老挝的集市上,我可以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吃喝买卖的事情最为简单。

可是那次在越南采访经济危机,让我惊魂未定,采访过程混乱至极。

都忘了是谁帮我们找到的翻译,好像是南宁一个朋友的朋友,我们找人一向是急就章,基本都是能捞到手上的稻草都得使用。很多年以后,我看到黑白电影里,楚楚动人的费雯丽说出那句经典台词的时候,我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行为都看透了:“我一向仰仗陌生人的慈悲。”是的,我们这么多年寻找翻译的过程,确实就是靠陌生人的慈悲啊。

夜市上闹哄哄地吃着饭,我才和这位刚认识的朋友交代,我们要去越南,采访越南最近发生的经济危机。一个如此巨大的题目,在这位朋友重托的南宁本地小老板耳朵里,却还是举重若轻。他在越南有关系网,嘴角噙着牙签,随便一个电话就打过去了。我还记得他用白话与越南那边交代,一定要找个中文和越南语都好的。也就相信他,去了再说吧。

也只能去了再说。

采访都是急活,我们杂志的选题会,日常在周二开,周三就要出门,无论是北京本地,还是异国他乡,几乎没有缓和余地。比如说采访越南经济危机作为我们的封面报道,那我们周三一定要出现在南宁了,否则时间肯定来不及。

糊里糊涂就约上了人,开始各种安排事项,南国的夜间集市上全是卖酸嘢的,算是一景。各种水果在廉价的小灯泡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当地妇人面黑个小,但均有亮亮的眼睛,扫你一眼,似乎能看穿你的一切,你的外地人身份、你的迟疑、你对酸嘢的陌生感,都暴露了。你就比较恍惚,虽然还没有去异域,已经有了异域的感觉。其实不少的边疆城市,都是这样的场域——在去异乡前先行触摸异乡,边境游也是这种场域的产物,而不是形式的模仿。

不仅约好了越南本地的翻译,签证也拿到了,我居然搞定了周三夜里飞往胡志明市的机票,直接就往机场赶。胡志明市的机场长什么样子,十多年后的我毫无印象,但翻译老丁的样子,却是极为难忘。若干接机的人当中,他简直是一头大象,才二十多岁,已经是二百五十多斤的壮汉,肥硕到了一定的地步,周围的人几乎近不了身,有种众人绕着他行走的感觉。他举着牌子,无辜地站在人群之中,像大象又像河马。我吸了口长气,勇敢地走向了他,这大概是我在未来几天内唯一的依靠。

老丁还真不是华侨,大概是那个年代自学华语和英语的胡志明本地好青年,就是胖,不过他的胖是有来历的,全来自于吃。我们尚未安排好采访工作,他就开始着急第二天带我们去吃“浮”,著名的越南米粉,当然是本地名店。我都有点焦虑症发作,因为联系了半天,没有合适的采访对象。本来嘛,说是经济危机发生在越南,可是本地市场一片繁荣景象,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场面,约谁去?可还是馋,欣然同意第二天早上和他去吃越南米粉。

说不上特别的街坊店,临街的门全部卸下,穿着花红柳绿的妇女们在整理小店,南方小城都是这样的小店。特别的依然是老丁。

当你处于陌生的环境里,和一个人如此接近的时候,而且他还是你的舌头、你的眼睛(不是他,很多地方我们看不明白)、你的耳朵的时候,你不得不打量他。为了我们今天的采访,老丁已经是正装,上身白色衬衣,但是压根属于每个扣子都要崩开的形状;下穿长裤,要知道,昨天接我们的时候,他还是短裤,可见今天的场面是受到重视的。最奇怪的,是脚上的拖鞋,每块肉都要挤出来,又黑又胖,越发显得整个人脏起来,我眼睛简直离不开他的拖鞋,大约也是某种紧张心态的折射,越不该看,越要看。上午约了工业园区的小姐,下午约的韩国驻越南的银行高管,看到他的样子,又不能开口指责,暗暗叫苦。

他一点不觉得,指点我们吃地道的河粉,其实味道并不特殊,特殊之处就是每人伴随着河粉,都上来一大盆各式蔬菜,豆芽、油麦菜都有,还有大量不懂名目的本地绿色植物,完全不可能压在那碗河粉的热汤里,原来都要搅拌上鱼露和辣椒酱、柠檬汁生吃。下面本来就提供了红红黄黄的硬质塑料盘子,这点也像南方那些小店,甚至连盘子里洗不掉的黑色污垢都是同类——以至于我回国后吃越南河粉,凡是没有蔬菜盆的,我都会在心里默念,不正宗。

一点也吃不下这些脆生生的蔬菜,我们还是习惯热食,也焦虑老丁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心情不好,可是他不疾不徐,视我如无物。吃完河粉,还要喝冰咖啡,这也是越南的国民饮料,不管多小的街边店都有提供,何况这家卖河粉的名店。大型的玻璃杯下面是一层厚厚的炼乳,咖啡和冰块加进去,使劲搅拌,算得上一种热带地区的解渴饮料。

坐在靠门口的桌子上,对面马路上是汹涌的摩托人群,胡志明市的道路之上,几乎看不到过多的汽车,一片白晃晃的白衬衣摩托党,白的人群,当摩托发动之时,像一只大鸟从最低的街头角度掠过。

老丁也骑,我替他的摩托车担心。

阳光明晃晃地砸下来,马路上人潮汹涌,对面是殖民地式样的建筑,我和他们外貌一样,却无法互相理解,这也是我不得不使用老丁的理由。

想不到上午工业园区的采访,老丁幸运过关。工业园区乏善可陈,就是最一般的园区,和中国任何一个县城的园区没什么区别,一幢幢面目模糊的白楼,接待我们的负责女生,却是时髦的,肤色白皙,在越南本地人里面尤其显眼。她有种自豪的劲头,一开口,就是流利的中文,笑得前仰后合的,原来也是小时候就学中文的越南人,老丁自然是乐得不劳动。

下午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去了市中心的金融区,韩国银行的胡志明办事处,相比起他们的北京办事处要宽广很多,气派很多,肯定是租金便宜的结果。北京办事处我也去过,窝居在半新不旧的办公楼里,这次就是通过北京办事处联系的他们越南办公室,想象得出新兴国家对这类金融区的重视程度,市中心小街陋巷彻底消失,这里是金属化的,街道有着不停喷洒清洁剂的味道。一个理想的金融区样板间。

新崭崭的大楼,我和老丁两个人是所有的新崭崭的办公人员中的异类,他庞大,我随意,都有种完全不属于这里的气质,和周遭齐刷刷的西装人群完全两个类型。有点心虚地找到韩国银行的办公室,与走廊里强做出来的东南亚新兴发展经济体的感觉两样,里面的屋子倒是有种安全感,一屋子的韩国人,说着流利的韩文和蹩脚的英语,暗沉的、拘束的,属于特有的韩国气氛,倒是与大街上万马千军穿着白衬衫骑摩托的人群感觉迥异。

轮到老丁傻眼,他的英文完全应付不来,我也完全来不及生气,只能挺身而出,用同样蹩脚的英语开始采访,勉强混过关。在这样的气氛里,老丁还自有逍遥之态,居然脱了鞋,跷脚搁在沙发上,对面的韩国经理看着我,镜片后白愣愣的眼睛,分明是觉得太欠妥。我心一横,装作看不见,又想,反正你们都在胡志明,你莫非没有看过越南人光脚?又不是我常驻。

出门,西装笔挺的韩国人对我们鞠躬告别,老丁热情起来,一样鞠躬还礼,我眼睛简直就离不开他的拖鞋,灰溜溜地走了。照说翻译永远比外国人懂得当地的文化,我就心存疑惑,莫非我的老丁从没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过?我要怎么和他说?还没等我问,老丁热情地让我坐上他的摩托后座,要带我去喝猫屎咖啡,所有的尴尬、不堪和失礼,在他这里都不存在。

2

忽然发现,老丁再不堪,我还是和他一体的,不仅因为他是我廉价雇佣的翻译,还因为我们是周围这光鲜环境里的异类。

我还真的买了两包昂贵的猫屎咖啡,那时候国内还没有这么普及咖啡常识,听起来很稀奇,拿回家也一直没有喝,灰尘落满的时候还是扔掉了,磨成了粉末,也不经留存。就记得老丁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的样子,他,在我的眼睛、耳朵之外,还要管理我的舌头。

同样是东南亚的翻译,我在缅甸找的翻译,在外貌上胜过老丁十倍,遭遇却比和老丁同行还惨淡,整个人是蔫着的植物,在太阳下面晒久了。那次去采访远征军和远征军的后代,二○一○年,昂山素季还没上台的时候,处处是军人管理。

翻译是本地华人的后代,我从仰光飞过去,也是通过仰光华人旅行社的人介绍,后来才明白,当地人总觉得,翻译嘛,就是能说双方语言的人,这是我和他们认知上的不同,后来导致了一系列问题。对一个采访者来说,翻译绝对不仅仅是翻译,是导游、是联络人、是暗夜里的灯,甚至是救命稻草——不过还是我的问题,我们的工作永远靠运气,而不是靠专业的支持,肯定有我说的那种专业帮助者的存在,但那个应该是长期的关系,大量的金钱,以及逐渐形成的友谊,不是我们这种短期采访者轻易能遇到的。

他个子不高,英俊被木讷遮蔽了,也是长期的贫困生活造成的。虽然是华人血统,可完全认同自己是缅甸人。密支那在缅甸不算小城,而且靠近中国,当地的华人却住得憋屈,在郊区的地块上,简直是南方城中村的概念,需要走过几片旷野之地,才到这片窝棚一般的建筑群,阴湿的地里,一片矮小的楼房,像是临水而成的野生植物群落,只见得杂乱,但也有生机。

也不完全是华人受歧视的结果,还是那个阶段缅甸的经济实力的具体体现,即使在仰光,也看不到新楼,都是饱含着雨水痕迹的六层楼。一个熟悉缅甸的人说,仰光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广州,这么一说倒是瞬间明白了。

密支那大约像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广东小县城?周围都是潮湿的绿意,低矮的窝棚建筑是主流,三层楼的小木屋就已经是豪宅了。偶尔有卖翡翠的铺子,里面是胡子满面的孟加拉人,这是他们的固有生意。也有卖中药的华人草药店,里面有虎牙,有切成灰白小块的犀牛角,一点都不生猛,但是碎屑的骨头渣,还是带来一种蛮荒的气息,丝丝入扣,穿过这些文明的末梢居留地而来,本来这里也是,当年远征军来的时候,应该更加荒凉。

华人的窝棚外表简陋,里面还是干净,也学缅甸原住民那样进门脱鞋,柚木地板一尘不染——越是贫寒的生活,越有种努力感,是种东亚民族固有的生命力?后面去的各个远征军的房子,也大率类此,家具减少到极致,包括有些家庭的床都是因陋就简的草垫子,但都有书架,里面有老人们看的几本书,华语的,缅甸文的,还有他们写的回忆文章。

小翻译二十多岁,照说土生土长,可各种事情的处理让我非常紧张。一大早去火车站,我作为少有的外国人,只能买头等座的票,似乎是两美金?本地人只要相当于人民币两块钱的票价,这个倒也是能忍,可是不能忍耐的是,缅甸的火车站,要求所有的外国人不但只能用美金,还不能找零钱,最荒谬的是,纸币必须无折叠,无污痕。我拿着十美金,他们压根不接受,我翻出来两美金的旧钱,还是不接受。我也不懂,翻译被推上前台,狭窄的窗口一番讨价还价,依然不接受。他木讷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告诉我,无论如何十美金不会找零,旧钱也不会被接纳,我们必须去站前的小店找印度人去换美金的崭新零钱——这种对崭新美金的执念,完全不能理解,莫非担心旧钱有假?还是某种神秘的处女币的迷恋,崭新的钱才值得收?

前提也是缅甸有印度人提供换新美金的生意,显然是固定的产业链条。但我也不觉得印度人会给车站工作人员纳贡。车站的小窗口里,端坐的制服女性如佛,脸黄而圆,恍惚满脸飞着金,表情凝滞,一种八十年代的中国国营脸,倒也是我小时候见识过的,并不觉得奇异,只是许久未见,以为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

印度人垄断了缅甸的换钱生意,所谓两替店,离开车站只有几百米,窄小到变态的柜台,大玻璃隔断了我们的呼吸,只在下面有极窄细的缝隙传递钱。也是大胡子的脸,丝毫没有耐心地递给我七张崭新的一元美金和若干缅甸的钱,毫无疑问是被宰割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叫嚷了两句,小翻译依然是恪守职责,只会传话,不会抗争,当然抗争也是我的妄念——人家的规矩如此,我就是一个孤独的异乡人。

好不容易买了票,到了车站,晃来了肥大的警察。特别不喜欢那个时期缅甸警察的黄绿色制服,觉得简直是缅甸服饰中最难看的颜色。其实很喜欢仰光街头的行人着装,成人和孩子都穿着简单的格子隆基和白衬衫,隆基是长裙,孩子脸上涂着黄色的花粉,偶尔三三两两的黄袍僧侣走过,在雨季偶尔的晴天里,是风景明信片里的异域模样。

看到我是外国人,警察显然觉得机会来了,开始查护照,查行程,用他糟糕的英语盘问,我的小翻译躲在后面,暗示我给钱。我没好气地问,人民币可以吗?可以,都可以。他急切地回答,想尽快脱身,我拿了二十元,塞到了警察手里,才上了火车。

说是头等座,可照样简陋得如同国内的绿皮火车,我旁边挤着两三个人,对面的僧侣却是独自坐一个宽大的座位。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过去,原来是尊敬僧人,不能与他同坐。晃晃荡荡的火车缓慢地往前开,窗外是荒凉的农田和原野,惨淡的窝棚建筑。路过一座小桥,桥下蜷缩着士兵,同样是黄绿色的军服,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屈身在桥下躲雨,简直是动物的待遇。我一惊,随即原谅了刚才索贿的警察,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我们是去附近一座小城找远征军的后代,因为既不会坐火车,又不知道交通路线,只能死死揪着我的翻译。到了车站,还需要叫摩托,路上全是军警,说是这两天地面上不太平,旷野中的道路,一无躲藏之地,远远地就能看到路边检查的军警,哪里像电影里还能翻身下车躲藏在田野里。我觉得一下车,子弹就会飞过来,只能硬撑着胆子往前。

被拦下来,军警晃荡着,检查护照,盘问行程,看着他们背着的长枪瑟瑟发抖,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枪弹,哪里是我这种从太平地方来的人配看见的?这次小翻译倒是挺身而出,规矩答话,大约军队不比警察,人民币贿赂的招数使出来也没有用处,倒是没有多刁难,就被放行了。

终于到了远征军后代的家。小城其实规模不大,整个也就是横横竖竖几条街道,全是整齐的三层楼,路上有着稀疏的棕榈树,南国特有的荒凉感开始弥漫。午后的街道上,也没有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也是这样简陋,单纯。我们去的人家正在修建房子,当年的远征军已经去世,只留下会说几句华语的儿子,还有本地人的妻子,儿子四五十岁,正在奋力修建自己的房子,全木建筑,蓝色的屋顶,有种童话感,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童话,非常不完美。

我们在没建好的木质长廊上坐着,谈论着他们的生活,包括新建的房子的价格,他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大约是人民币几百万?我再次确认,没有错,是这个价,他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用在了这里,盖好房子,是为了结婚。和小翻译一样,他也有张木讷的脸,加上年纪,这木讷看上去格外惨淡,我立刻感受到了那种远离故土的悲哀——当然是我自作多情,他们并不代表自己远离故国的父辈,都是生长在这里的本地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

3

我总喜欢讲述俄罗斯采访中与翻译的战斗经历,回头想想,相比起东南亚温和、木讷、无能的翻译,确实在俄罗斯遭遇的是“战斗翻译”,只不过我们的翻译不是俄罗斯人,是地道的华人大学生,也是匆促约下的急就章,理性地想想,还是那些糟心的原因,不能全怪对方。

那次是采访波兰总统坠机的突发事件,二○一○年四月,前去俄罗斯参加卡廷森林惨案纪念活动的波兰总统卡钦斯基在飞机刚飞入俄罗斯境内不久,降落中飞机被树枝刮蹭,机毁人亡。我们是周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我还记得我和同事被叫到办公室,要求下周一个去俄罗斯,一个去波兰。我俩面面相觑,就算身经百战,这也还是太难。

也都知道任务艰难,很可能没有收获,对我们的要求是,只要能到现场,带回一些现场的状态就可以。勉强给自己打了定心针,我定下来了俄罗斯,满心的恐慌,签证还没办妥,就在俄罗斯的中国留学生里寻找能帮助我们的翻译。这次更艰难,要求对方帮我们联系可能的采访对象,要带着我们去飞机坠毁的现场,还要去卡廷惨案的发生地点,找当地居民闲聊,进行一番地毯式的搜寻采访。没想到网络对面的莫斯科大学的中国博士满口答应,说什么都能做,放心吧。

惴惴不安地在周三拿到了签证,留给我们的工作时间有三天,到了莫斯科机场,坐着破拉达,见识了我的翻译。哲学系的中国博士,江苏人,胖得平淡无奇,如果在国内的大街上,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哲学博士几个字和他联想到一起,一张没有思想的脸。

满大街的拉达,在尚未化干净的雪地里肃穆地行走,自有一番美感,像是某个年代的北京,沿街的很多楼也像北京,狭窄的窗户像挖出来的洞眼,大约是抵抗北方的严寒。我贪看野眼,居然一时忘记了接下来的繁杂任务。

果然行程都安排好了。第一天,来不及约任何人,我们可以去著名的公墓和博物馆看看;第二天,可以见见他的同学,某个科学院的研究人员,以及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采访对象可以约见;第三天,安排我们去斯摩棱斯克,也就是飞机的坠毁地点,翻译费是每天一百美金,公价不打折。

我当然只能被安排。

对博士的怀疑,在第一天的博物馆里开始发生。他显然对国内的游客们有充足的对付经验,径直带我们去几张最出名的列宾油画跟前,不容置疑地解说,快看世界名画的技术,少女脸上的毫毛,狗的惊愕状态,看看看,窗户外面的光。我实在觉得这种解说低级无趣,但更无趣的解说在后面:你们知道油画为什么比中国画值钱吗?因为画得仔细,你看这个桃子,至少要画几天,因为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所以油画比国画要贵多了。如果仅仅用无聊来形容我的博士翻译,那显然还是糟蹋了这个词。他无聊得别开生面,异常活泼。带我们看公墓,也是同样的解说模式,你知道俄罗斯人的大理石公墓多少钱吗?但最不可忍受的,还是第二天的采访,被采访的某个研究人员,简直是赶鸭子上架,黄头发的阿廖沙,无辜地看着我们,他的头衔显然是被博士安上的,他的智慧应对不来这种场面,他的礼貌又让他不能拒绝,既说不出来波兰的情况,也无法解释俄罗斯民众的看法,就是嗫嚅着应对。

他在一所中学上课,周围都是闹哄哄的俄罗斯少女,胖的瘦的,吵闹着,如一切地区的女中学生一样,黄灿灿的金发,导师偶尔分散着我的注意力。我看着他,看着那些混乱的学生们,突然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在这里干吗?我为什么要对着这些人提着他们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博士大约也心虚,带我们离开了现场,引领着我们去火车站买票。非靠他不可,因为当时的莫斯科几乎没有英文导引装置——地铁站和火车站都没有,窗口里的俄罗斯售票员很是彪悍,叽里咕噜一串话飞出来,我已经半傻,只能靠他。

买了票才告诉我们,明天的斯摩棱斯克不能陪我们前往,因为自己很忙,只能让一位留学的本科生和我们一起去,那个姑娘俄语不错,做过商务会议的翻译云云。事到如今,我压根也不能反抗,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尽管我也模糊知道,一个读大学本科的中国女孩很可能无法帮我们完成任务,我的担心显然是正常的,这位姑娘不仅不帮我完成任务。甚至还阻挠我们采访——我们的翻译故事,到这个阶段,才进入高潮。

同样是来自江苏大地的姑娘,憨态可喜,刚到莫斯科两年,据说做过若干商务活动的翻译,看外表真看不出来,就是那种大学生的破旧着装,说是父母用尽了积蓄,供应她到这里留学,所以她能挣外快的时候要尽量挣,哪怕是出差这种苦活。还没说完这些情节,突然话题变成了与俄罗斯友人交谈礼仪,不能在对方不理你的时候强硬说话,不能随地吐痰,不能说与主题无关的话——主题?主题似乎是我们定吧。

她大概真的是那种商务场合的翻译吧。我心里嘀咕,但愿如此。

光是这些礼仪我还行,结果车厢里,当我拿一本俄罗斯新闻杂志让她给我翻译一些段落的时候,悲剧才正式开演。姑娘看着这个文章,说,太难了,我的水平根本不够啊,你怎么能找这么难的给我?我目瞪口呆,她诚恳的脸,愣愣的眼神,都表明她说的是真话无疑,绝对不是敷衍我。但是那个杂志正是报道波兰总统坠机事件的,我实在是想要看看,最后她勉强说,那我晚上拿电脑翻译看看——我顿时明白,万能的谷歌。

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我的烦恼,端正的俄罗斯夫妇,拿出银色的大餐盘,里面放着红艳艳的番茄沙拉,还有几根小黄瓜;长得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老人,拿着一本书严肃地读着;当然也有接吻的情侣,黄头发的姑娘,瘫倒的姿势,这一些都与我无关,我在一个自己制造的焦虑气场中,猜想着我的翻译姑娘到底是何等角色。

信任只要丧失,就很难重新建立。春天的斯摩棱斯克还是寒冷,我们到了当地车站,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问,只能找了出租车去空难发生地。一路上,姑娘还在说多少中国人喜欢随地吐痰,看来这点一定曾经伤害过她,她究竟帮什么商务团干过活?

到了空难发生地点,完全不像我想象的森林密布。一片黄色的农田,只有几十棵不高的小树,马路边的一小块区域已经被开辟成了纪念地点,很多俄罗斯人在遇难地点摆放鲜花,生命的离去猝不及防,只能用花束暂时安慰。现在这种纪念现场在国内也越来越常见,冷清的春天,那些纪念物也是惨淡的模样,被周遭的荒凉也衬托得荒凉。我冲下车,叫姑娘,快去帮我翻译翻译。她接下来的表现,是我遭遇的奇葩翻译之中的最惊艳经历,她小声说,我不去,我害怕看到这种场面。

啊?我都傻了。唯一可做的,就是厉声对她说,叫你来是干翻译的,不是让你来害怕的。她这才忸怩着走了过来,幸亏遇见了几位有意思的纪念者,一位来放置纪念花束的飞行员还告诉我们他对事故的分析,没白费,连着聊了几位,姑娘恢复了正常,无论是神态还是语速。但她永远是如此别扭,接下来干的事,又让我对她充满了愤怒。刚结束采访,她拿着手机,站在那些堆放的花束前,说,你帮我拍张纪念照吧。

我懒得理她,敷衍了一张,转身就走。空阔的马路,还有没化开的残雪,两个人各走一边,马路边只有非常简陋的小商店,我看着里面的冷鸡和大红肠,馋着,但是也不想叫她来帮着买,也是发愁接下来的采访怎么办。

如此别扭的翻译,不仅不是左膀右臂,还是障碍物。随时警惕这个二十岁女孩抛出的下一个障碍是什么,果不其然,当我们到卡廷森林寻找本地居民采访的时候,她的老生常谈又开始了。俄罗斯人很讨厌别人不经介绍就上去拦着他们说话,你要注意礼貌,诸如此类,恍如《大话西游》里的罗家英附体。迎面正好来了一位居住在卡廷纪念碑附近的妇女,挎着大包,挣巴着,在泥泞的地面走过来。我急着走上去,询问她对卡廷的印象,姑娘的老生常谈还来不及哼哼,生生被我逼着上了战场。

这位来自西伯利亚的妇女非常友好,告诉我们她是移民,对卡廷惨案丝毫不了解,这里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片温暖的森林,物产丰富,无论养牛羊还是采摘蘑菇,都不错。我的翻译姑娘大概也没有接触过这么善良的俄罗斯民间人士,开始自信了起来,在我的凌厉气场的压迫下,我问什么,她翻译什么,再也不敢说,这句话不要问了之类的蠢话。

我不得不在这个采访结束后再次警告她,翻译的活,就是我说什么,你翻译什么,对方说什么,你翻译什么,我们不是来做礼仪大使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显然是被我的怒气所震撼,而并非这些话震慑了她。我突然明白,和哲学博士一样,这些异国的留学生,何尝是什么真正的翻译,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留学生们,上着一份平庸的学,找着机会挣点外快,大约以为我们的活也就是礼貌性的你好,吃点什么,买点什么,去博物馆已经是他们所能经历的高级活动,没想到一下子就要进阶到俄罗斯与波兰的历史伤口如何弥补的艰深话题里。

可以想象他们的世界,狭窄憋闷的世界,我也一定相信,有某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吐痰中方男子引起过她的小烦恼。

卡廷森林的采访,一方面来自于我孜孜不倦地抓住路人,另一方面,来自于卡廷的纪念碑。森林里下着小雨,我们穿过杂乱的白桦林,来到了卡廷惨案的纪念碑前,才知道,卡廷森林的纪念碑有两处,一块巨大的十字架,倾倒于地,这是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苏联战士的;更震撼的,还是纪念我们所知的卡廷惨案中死亡的波兰士兵的,远远地在森林中开辟出一片空地,全部是微小的金属方块,一块块排列成四方的墙,无论出生在何年何月,所有的人,死亡的年月全部一样,那是波兰士兵集体死亡的日子。

四周的森林,应该也都是次生林木,可是有了日子,显得张牙舞爪,有种油画里的森林感,触手可及的冷漠。

没有见过这么艺术的巨大方阵,死亡的日期,在默默控诉着当年的惨案,巨大的悲痛扑面而来,我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我完全应该自己来凭吊,来观看,来沉思,我确实不需要带着这个别扭的姑娘前来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猜你喜欢
老丁
不一般的“老丁”
超级牌迷
老丁
规矩
副处长老丁
副处长老丁
我寻找你是想帮你找回诚信
贪心的代价
我寻找你是想帮你找回诚信
石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