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转向:裂变与分化

2023-01-21 06:43武卉昕
伦理学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全人类伦理学苏联

武卉昕

20 世纪90 年代初,还在马克思主义框架下的苏联—俄罗斯伦理学开始了在研究立场观念、研究主题思想、研究方法上的内部分裂。这一变化在历史观上可以理解为伦理(道德)对社会存在的反映,在方法论上,意味着俄罗斯的伦理学研究不再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连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唯名论”也不复存在了。俄罗斯伦理学研究撕开了历史的口子,踏上研究“新”途,其研究起点不是继承,而是断裂。

一、“改革与道德”研讨会——苏联伦理学对改革方案的回应

1988 年,时任苏联科学院哲学所伦理学研究室负责人的A.A.古谢伊诺夫(A.A.Гусейнов)发表题为《新思维与伦理学》的文章,掀起“改革”的伦理论证。1990 年《哲学问题》杂志举办的“改革与道德”圆桌会议,确定了苏联伦理学研究的观念转向。

1.突破性道德观念引领

“总体上说,改革方案中的一些部分让人感觉是种道德宣言。社会主义人道化、苏联社会的道德复兴、在世界政治中对全人类价值优先性的确认,这些比起具体的任务和计划符号,更具有号召和期望的激情。很多人认为,对改革概念的伦理修饰,只是掩盖了其内容的不确定性。是真的掩盖了确凿的社会思想伦理化的事实吗?改革郑重得出了结论,历史不是什么人追逐自我目的的活动。历史——不是对预见目的的实现。历史是选择。”[1](3)这是A.A.古谢伊诺夫教授在1990 年《哲学问题》杂志举办的“改革与道德”圆桌会议上发言的引导语。在这一认识前提下,A.A.古谢伊诺夫给出了社会改革的道德援助思路:伦理学需要赋予社会行动以人道主义色彩,而不是从前讲的从物质劳动出发,给社会前景做定位。“它(指道德——引者注)事实上在地位上相当于从前被社会—阶级范畴占据的对‘科学的’未来生活安排的纲领。”[1](4)

道德的作用和地位在苏联后期学者那里发生了本质变化。道德要引领社会生活,相应地,在“改革”的召唤下,道德概念本身也要发生变化。事实上,道德概念在20 世纪70—80 年代,已经跟随着对苏联社会意识的认识转变而变化了。从A.A.古谢伊诺夫教授在《道德的社会意识》(1974)、《道德黄金律》(1974)、《伦理学导论》(1985)中对道德社会意识本质而非阶级本质的系统描述里可以看出,当时苏联学者对道德本质认识的迁移。道德被理解为全人类现象,而不是偶然的、被社会物质生产制约的第二现象;道德不是精神生活的文化表达,而是从这些文化精神生活现象中抽离出来的某种基础要素,其余的精神现象和社会意识是道德派生的。这一“天才”想法彻底打破了人们对于道德本质、道德功能、道德实践的认识,表达了其典型的道德绝对主义观念。

A.A.古谢伊诺夫在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会议上,提出了很多令人惊讶的论点,总的来说,就是要为未来苏联的伦理学研究奠定立场和理论基调。苏联伦理学要积极赋意改革,回应改革措施。苏联的“改革”是在全人类价值的指引下展开的,因而伦理学要推崇“全人类道德”。推崇“全人类道德”要赋予道德以全人类性,从而选取了对道德阶级本质否认的手段。相应地,苏联的“改革”提升了“全人类道德”的地位,伦理学顺势认可了道德功能的重大提升。道德成为决定历史发展和其他精神现象的源泉,道德具有实践和思维的至上性。A.A.古谢伊诺夫抛出了总的道德认识论,激起了争论浪潮。

2.观念回应:对倡议的附议

A.A.古谢伊诺夫的观点一出,立刻引发回应。苏联科学院世界社会主义体系经济所副教授И.М.科良姆津(И.М.Клямкин)、莫斯科大学哲学系教授А.И.季塔连科、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教授Г.С.巴季谢夫(Г.С.Батищев)、弗拉基米尔综合技术学院哲学系教授Ю.В.索果莫诺夫(Ю.В.Согомонов)、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教授Л.Н.米特罗欣(Л.Н.Митрохин)与哲学副博士В.С.比伯列尔(В.С.Библер)等人纷纷发表见解,表达立场。

И.М.科良姆津从经济学视角探讨道德适用学。他批判“新思维”指导下的道德,否认有关“道德是高于金钱的和市场关系的存在”[1](7)的认识,认为这样有将道德引向另一种专制思维的可能。在无法实现市场经济的前提下,他提示苏联人要像曾经的西欧人那样,用精神方式引导向市场经济转变,如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那样,在历史的交替中让道德起到关键作用。他知道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不可行,但是力求建构它。他将精神价值建构作为路径之一,试图搭建新的经济与道德关系。新关系的实质是对现存社会关系的否认。

А.И.季塔连科(А.И.Титаренко)对原有道德的教条性持批判态度:“要知道,伦理学面临着重大的任务:论证伦理学的新作用,以确定和巩固人的基本存在价值,证实当代历史中的人的存在。我们面临着克服困难的问题。为实现道德净化,为预见道德发展前景,首先需要思想和观念,需要认真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没有各种各样的思想观念能否继续审慎前进”[1](8)。А.И.季塔连科看到了苏联伦理学发展的困境,也明确了社会意识形态的转向,他似乎深明其理,但苏联无力也不愿意一语道破。他提出了实实在在的问题,也提出了面临的风险,更提出了解决问题的路径,但苏联伦理学真的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吗?毕竟,在苏联社会思想和意识形态暗流涌动的1990 年,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伦理观念,是当时苏联所有人的疑问。

В.С.比伯列尔主张将个人理想与人类未来和社会发展联系在一起,甚至直接与“改革”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应在文化、文明的框架下建立起一种个体交往模式,并使其在未来发展中不断深化。他强调的是基于个性尊重的个体交往模式,而不是无个性的综合。总之,В.С.比伯列尔坚持从个性出发的“全人类价值观”,期待建立一种基于个性的社会交往模式,在这一模式下讨论道德的前景。

Г.С.巴季谢夫表达了对苏联“改革”前景的担忧。如果没有改革主体对自己精神世界的重构,如果没有精神文化内部的结构性复兴,苏联“改革”不可能走向纵深。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提出了建构道德主体主观世界的想法,建议在多层次的逻辑结构中寻找主体与社会的对话,苏联“伦理学应当学会虔诚尊重道德自由,珍惜并守护已经得到的自由,更主要的是——助力还没有觉醒的人获得自由”[1](18),从思想自觉层面生发出对世界尤其是对精神世界重构的力量,以此推动“改革”走向纵深。

Ю.В.索果莫诺夫极尽刻薄地直指苏联当时社会道德转变的根源是“国家官僚社会主义”的道德操纵,认为其遏制了民主价值,致使民族精神传统和礼仪丢失。Ю.В.索果莫诺夫不主张单一的价值模式,而是建议在公民社会下形成社会民主化。他认为,苏联社会民主化能够促进政治伦理学成长复兴,敦促公民思考社会义务及道德责任,在公民社会的民主思维中拓展“新”的伦理精神。

Л.Н.米特罗欣认为,道德的调节功能不断弱化是集权主义强制作用的结果。他更喜欢A.A.古谢伊诺夫的认识,即道德是唯一万能的能够指导一切人类活动的社会调节器。他特别强调道德意识的主导功能,认为它不受制于社会存在,“道德命令无主体”[1](20),以个体道德意识来实施社会调节功能,而不是社会(历史)决定个体道德意识。Л.Н.米特罗欣明确而完全颠倒了苏联从前的道德认识,树立了非马克思主义的道德世界观。

在A.A.古谢伊诺夫的带动下召开的“改革与道德”圆桌会议,是苏联伦理学界对“改革”的实践回应。这次研讨会奠定了苏联伦理学否定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价值立场的基调,放弃了看待道德问题的历史主义和阶级分析方法。与会者以非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力挺“改革”,为“改革”辩护。俄罗斯著名道德预测学家В.Н.纳扎罗夫(В.Н.Назаров)在其《20 世纪俄罗斯伦理学编年史》(1960—1990)中,评价这次会议“事实上标志着向新道德观的根本转变,这种新道德观是将道德作为文化的精神价值基础的道德观”[2](303)。从这以后,文化价值、民主价值、宗教价值、道德价值等价值体系成为苏联道德的基础,苏联的伦理学研究开始离开历史的具象视野,离开马克思主义了。

二、A.A.古谢伊诺夫的“新伦理学”与苏联伦理学研究转向

在苏共中央书记戈尔巴乔夫创建“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政治命令的鼓舞下,A.A.古谢伊诺夫首提“新伦理学”概念,以迎合政治“新思维”。“新伦理学”带动了苏联伦理学研究立场的转变。A.A.古谢伊诺夫的《新思维与伦理学》(伦理思想,1988)成为“新伦理学”形成的标志。

1.“新伦理学”的全人类价值定位

核威胁是“新伦理学”产生的具体背景。核威胁论与20 世纪70—80 年代如火如荼展开的全球化问题研究密不可分。全球化问题研究衍生了全球伦理及全人类价值研究。“全人类价值”在全球化问题研究中声名鹊起,随后成为引导苏联社会末期发展的总价值方向标。

全球化研究树立起来的“全人类价值”对伦理学研究的直接影响是,它导致了研究在价值上暧昧不明的态度。20 世纪80 年代后半期,苏联伦理学研究既不否认也不明确坚持道德的阶级本质。当时苏联伦理学在有关道德本质问题的认识上,处于离开阶级性向其他方向过渡的一个阶段,处于阶级和非阶级立场的中间地带,呈现出价值立场的过渡性。在随后的发展中,将道德作为脱离开社会历史的独立存在的观点越发占据了意见高地。在“全人类团结的图景”[3](34)中,苏联伦理学最终建立起以人性为根本的道德本质论,普遍的、抽象的、含混的“全人类”代替了道德的阶级性。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社会利益高于民族利益,全民族利益高于某一阶层利益,多数人的利益高于少数阶层利益”[4](244)的观点驱动下,苏联学者还拿出了列宁的倡议——“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社会发展的利益高于无产阶级的利益”[5](220),其间戈尔巴乔夫的“在20 世纪,在这个充满悲剧的百年之末,人类应当将全人类的优先权作为时代绝对命令的必然来看……”[6](35)也极具煽动性。“新伦理学”的价值场域被打造出来。到了1988 年,A.A.古谢伊诺夫已明确指出:“新思维正好是由有道德依据的行为目的的原则性和至上性的结合、有智慧和良心的结合构成的。预知的理性判断力被人性的意图所补充、引导和修正。这样,新思维就意味着世界观的深刻变革与新伦理学的形成。”[2](306)

“新伦理学”的生成逻辑在于,生命不再是自然和社会历史的产物,它越来越成为道德选择的对象,成为意识的产物。但是,全球化趋势的呈现并不能消弭阶级对立、阶级斗争,让整个人类成为无阶级差别的存在,它只带来了阶级对立的新形式。“新伦理学”以此来“修正”道德的阶级本质,又将认识运用到社会全部道德问题的解决当中,显然陷入了唯心史观的泥沼。

2.“新伦理学”带动的理论转向

“新伦理学”研究以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和人道主义问题为切入点,论证其涵盖的全人类内容。社会主义道德原则中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一切为了人”都具有面向人的统一性的特点。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和集体主义对每一个人的尊重就是将全人类内容涵盖在其中的表达。依据这一理论逻辑,“新伦理学”得出的结论是,“全人类价值”应当得到伦理学研究的认可并成为主导话语,引领其他伦理学理论研究,使其成为实际道德行动的语言。苏联伦理学的“全人类道德”“全人类价值”“全人类准则”甚嚣尘上,但在变化发展中,“全人类道德”非但没有起到为全人类的共同利益服务的作用,反倒在服务个体自由的道路上明珠暗投。强调抽象人性的“全人类价值”逐渐服务于个体道德,甚至直接成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铁证”了。1990 年,《哲学问题》再版托洛茨基否定道德的非道德主义文章《他们的道德与我们的道德》;改革和道德问题一时间成为社会舆论的主流话题,伦理话语被用来解读社会政治。1990 年发表的《改革:新道德模式》认为,道德在本质上应被看成全人类的现象,其作为全部社会精神文化的基础之作用,目的在于将俄罗斯新时期的伦理学与从前的马克思主义的规范伦理学相区别,应力求将其尽快并入西方轨道,同时敦促改革过程中社会公平和正义的实现,在道德价值的树立上探讨实现公平正义的途径。从此之后,苏联伦理学界号召学者为政治改革作论证,敏感把握新的社会道德发展趋势。

3.“新伦理”学带动的理论多元

在“全人类价值”和“全人类道德”引导下,苏联伦理学研究多维度展开。1991 年1 月,《哲学问题》刊发波兰政治家、哲学家卡罗尔·约瑟夫·沃伊提拉(Karol Joˊzef Wojtyła)的作品《伦理学基本原理》,以对人的善良本质的宗教神学论证,寻找解决世俗世界问题的钥匙为引,使传统宗教伦理学回归苏联学术视野。文章还提到了关于伦理学的很多主题——伦理学中的现实主义、自然与完善、人道主义与人的目的、幸福满足、价值、正义与爱、正义思想中的独立伦理等。这是当代天主教思想在苏联的首次展现,文章展示了其中的伦理元素,使之成为与当代问题和解的手段。这一展现,既是宗教的,也是世俗的,既是伦理学理论,又是道德实践,它以特殊的方式呈现出苏联伦理学研究多元化的意愿和图景,用外国学者的话语打开了苏联很多敏感问题的研究窗口。

在多元化学术思潮引领下,苏联伦理学呈现多样研究主题:以非暴力为切入点的宗教伦理学,如《非暴力运动和非暴力哲学:现状、困难、前景》(1992)、《暴力和非暴力概念》(1994)、《俄罗斯—日耳曼对话:后集权主义社会的暴力》(1995)、《良心自由、宗教、法律》(1994);伦理学话语体系研究尝试,如《论语伦理批判》(1995);在变换世界中,对政治与道德关系的拷问,如《政治与道德》(1995)、《人民的责任问题》(1999);后苏联时代对科学的哲学和伦理学再讨论,如《科学的哲学与伦理学:后果和前景》(1995);反映伦理学的实践转向的实践哲学,如《伦理学》(1998)、《所罗门国王与平民:道德直觉冲突调和问题》(1994);对苏联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和共产主义道德的研究,如《马克思—恩格斯的意志意识形态和俄罗斯的马克思主义》(1995)、《共产主义的形而上学之根》(1994)。

三、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的整体裂变

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在整体上的裂变,是先从研究队伍的分化开始的。从前的伦理学理论方法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它不等同于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文本研究,而是苏联化的马克思主义。在理论指导转向……或者换句话说,在意识形态转变的前提下,苏联的传统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发生转向,直接导致了苏联/俄罗斯学者因对这一问题持不同态度而出现内部分化。

1.学术研究主体分化

研究主体分化是苏联—俄罗斯伦理学整体裂变的开端。研究主体分化源于社会思想本身的分化。出于对西方思潮的顶礼膜拜,尤其是对苏联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的抵制,很多研究者不再信奉马克思主义。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有关道德的基本观点和俄罗斯民族本身的伦理传统被抛弃,标准统一的国家政策遗失致使斯拉夫主义抬头,宗教思想迅速占据意识形态消散后的信仰空间。

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主体的分化印证了当时社会思想的变化。以A.A.古谢伊诺夫和Ю.B.索果莫诺夫为代表的学者率先完成了研究立场的转变,从先前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坚定的追随者变成猛烈的抨击者,而后很多学者也随之表明了自己非马克思主义和反马克思主义的学术立场,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暧昧不明、想说又不敢直说了。举办终结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改革与道德”研讨会、开展旨在梳理“全人类道德”的“新伦理学”研究、推行主张平稳变革社会制度的“非暴力伦理学”研究、暗讽从前苏联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集权主义、引导宗教伦理学复兴等现象不断出现。《道德与暴力》(1990)、《非暴力伦理学》(1992)、《敬畏生命 施伟策的福音》(1992)、《爱您的敌人》(1992)、《施伟策伦理学》(1993)、《托洛茨基伦理学》(1992)、《暴力和非暴力概念》(1994)、《作为暴力辩护形式的道德煽动》(1995)、《伟大的道德家》(1995)、《民主与公民身份》(1996)等作品,已不再遵循苏联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

20 世纪90 年代初,以A.B.拉津(A.B.Pазин)为代表的部分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者将学术兴奋点从对社会主义道德的研究转变为纯粹的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研究,与西方学者的接触日渐紧密,在学术成果中运用了很多西方伦理学理论。A.B.拉津发表的一系列著述都能证明这一转化,如《论“道德刺激”概念使用的局限:道德更新与伦理学视角》(1990)、《政治关系伦理》(1991)、《史前概念批判》(1991)、《人的存在基础中的多元化和多元价值》(1994)、《公民社会与个人发展的理想》(1993)、《商业伦理学的道德基础》(1995)、《价值观与人的幸福》(1996)、《从绝对道德到具体现实》(1996)等。

Р.Г.阿普列夏(Р.Г.Апресян)在苏联时代主要从事规范伦理学研究,是对马克思主义立场最坚定的学者。20 世纪90 年代后,他的研究方向也转变为宗教伦理学、政治伦理学,相继发表了《爱的戒律》(1994)、《当代政变》(1994)、《道德合理性的规范模式》(1995)、《道德思想和基础规范伦理问题》(1995)、《民主和公民》(1996)等成果。应该说,Р.Г.阿普列夏是苏联/俄罗斯经历了20 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的学术大转折之后仍然保留些许马克思主义情怀的学者。他的研究旨趣发生了转变,但并没有对峙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行为,也没有否认过自己从前的观点,而不像某些学者,连同自己之前的学术成果也一并推翻。

在全然陌生的政治制度引发的伦理论证的需要面前,受西方政治哲学范式影响,苏联/俄罗斯一部分学者开始对新的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道德问题进行探索式研究,有关政治与伦理的话题逐渐展开了。В.Н.舍尔达克夫(В.Н.Шердаков)、Д.С.阿夫拉莫夫(Д.С.Аврамов)等人则转向应用伦理学研究。还有一部分人则开始表现出对商业伦理学和生态伦理学的研究兴趣。总之,始于研究队伍分化的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裂变开始了。

2.俄罗斯伦理世界观的复归

俄罗斯民族世界观的伦理特色,在苏联解体的关键环节上回归了。这一伦理特色表现在俄罗斯民族伦理观表达的人文主义方法上。俄罗斯民族诸多伦理思想、道德法则和自我的内在约束,不是以明确的学术成果呈现的,而是渗透在俄罗斯的宗教教义、生活箴言、社会习俗、文学和艺术作品当中的。就俄罗斯民族而言,世界观具有伦理精神的本体性。

具体来讲,在俄罗斯思想家的伦理观中,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多布罗柳博夫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宗教神秘主义和科学观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并存和结合。世俗化虽然削弱了宗教对社会和个人生活各个方面的影响,但其似乎以某种意识形态的方式辗转传承下来。突出的证明是,当苏联不复存在的那一刻,在大众信仰领域,立刻有九成的俄罗斯人将心灵寄托给东正教,在东正教教义中寄托道德理想,痛斥现实领域的道德堕落……伦理学研究率先转向宗教伦理。俄罗斯民族宗教世界观的代表人物Л.托尔斯泰及其思想立刻进入研究视野,对他的研究一直持续至今。Л.托尔斯泰以俄罗斯民族特有的伦理观念,对世纪主题的深刻反思、对战争与和平等人类生存终极问题的考察,形成了一种世界观力量,引发人们进行伦理思考。作为卢梭的追随者,托尔斯泰的超道德主义和泛道德主义,以及将伦理最大化的自我围困的特点,对俄罗斯思想家来说具有致命的魅力。学者们仿佛又回到了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俄罗斯命运的抉择路口,思虑、彷徨、痛苦而又兴奋、主动。学者们在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国思想家的回望中,审视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善恶两难的境地,也追问自由与纪律的关系。这一复归的伦理世界观,在精神层次上,迫使俄罗斯的研究者思考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与后苏联时代伦理思想的继承性。如果说,在形式上,俄罗斯伦理学的研究已断然远离了苏联,但是寻找断裂与延续的关系,仍是当时伦理学者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俄罗斯人的世界观如果不是马克思主义的,那是什么呢?单纯西方的,或者单纯宗教唯心主义的吗?现在看来,俄罗斯民族本身的具有伦理本体性的世界观是其最终的选择。

3.伦理学专业独立与研究视角变迁

从学科上讲,俄罗斯伦理学在20 世纪90 年代前期完成了专业独立和分化任务。俄罗斯学者认为,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伦理学教研室自1968 年成立以后的20 多年发展中,伦理学作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指导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一部分,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学科独立。其间,伦理学者围绕科学伦理学的特点、伦理学在哲学体系中的地位以及道德在社会意识形态体系中的作用等进行着持久的讨论。如果伦理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那这样的讨论显然是多余的。同时,在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中进行的研究,多半集中在论证个体与群体之间利益关系、制定道德行动的标准,这种以规范伦理学为特色的伦理学研究,代表不了伦理学在学科意义上的独立地位。

2021 年,莫斯科大学哲学系伦理学副教授А.А.思科沃尔措夫(А.А.Скворцов)在《伦理思想》上发表的题为《莫斯科大学伦理学教研室:半个世纪的成果》的介绍性文章中提到,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伦理学学科的去马克思主义化基本完成。它实现了几个重要目标,第一个就是“伦理学被证实为一门与其他哲学知识领域同等重要的独立学科,有自己的传统和确定的研究对象”[7](157)。道德现象首次被确定为伦理学的重要研究对象,它位于个体生活地位和公共利益的交界面上,来调节个人与公共生活的利益关系。以往的研究,则是将对道德现象的考察完全置于历史唯物主义话语中,但新的研究摆脱了这一束缚。道德的表现形式、内容以及生成路径等,都需要一种特殊的视角。也就是说,伦理学在俄罗斯独立出来,是从它对伦理学研究对象的再界定开始的。对以往的和当前的道德热点问题、核心问题的争论,都转向了从一个认识上的出发点——“它在具有独立生存目标的人的个体—责任存在中被反映出来”[7](158),显然,研究视角从原有的个人与公共生活的利益关系转移至个体道德视角了。换句话说,伦理学从以前对社会主义条件下个人的道德发展的论证主题,顺势转向了对有关个人主义主题的论证。有关公民社会条件下个体的发展及价值、个体价值的多元化等作为研究主题的成果不断呈现,虽然没能立刻实现研究的系统性,但伦理学研究视角朝向个体化的转换基本完成了。

4.研究方法碎片化

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苏联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研究的总方法论。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中期,苏联—俄罗斯伦理学转向对新方法的探索。这一时期的苏联/俄罗斯多数学者强调道德意识对道德行为的积极作用,他们认为,道德意识创造了改造社会道德的新手段,提供了创建道德关系的新方法。在道德实践和道德意识的关系上,他们强调道德意识的相对独立性及其对道德实践的反作用,道德意识反映道德实践,由此才能形成一系列合理化的理论和概念。在道德发展中,反映道德现状,创建新的道德关系,审视道德认知……所有这一切,构成一个统一的过程。而道德“精神—实践地掌握现实生活”的本质正在于此。相应地,反映在研究方法上,主观主义以及直觉主义等方法获得了更多认同,也被伦理学者在实际研究中运用起来。研究方法转向在原则上遵循了伦理学的专业方法和伦理学分支学科的特有方法。在仍顾及历史前提的基础上,主体认知的系列方法得到特殊重视,尤其是当个体道德成为研究的主要对象之后,个案法、测量法(20 世纪90 年代,伦理学界还专门介绍了米德的测量伦理学方法)等实证主义方法得到推广。

在伦理学分支学科的研究中,俄罗斯学者使用了专门的研究方法,如在经济伦理学中采用了因子分析法、比较法和分类建构法等方法;在生态伦理学的研究中,自然主义方法、生态实验法和生态抽样法受到关注;在对改革与政治问题的研究中,社会调查研究方法和比较政治学的方法也有适当运用。随着规范伦理学、元伦理学、价值伦理学、宗教伦理学、应用伦理学等伦理学各研究方向上的不断发展,伦理学各分支学科的边界逐渐清晰,属于这些分支学科的伦理学方法也在不断被尝试使用。研究方法的转变基于基本立场和研究兴趣的转变,在20 世纪90 年代初期,这一转变甚至不是主动建构,是顺势而为。这是因为要考察某一对象的伦理属性,破解道德问题,必然采用某种或某几种必要的研究方法。研究方法的转向虽已存在,但并未形成系统性,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研究的新的方法论体系尚未形成,呈现碎片化。

综上所述,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中期,苏联—俄罗斯的伦理学研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伦理世界观向传统复归,伦理学研究队伍分化,研究视角向个体迁移,研究方法碎片化。无论是在话语意义上,还是在学术意义上,抑或是在学科意义上,苏联—俄罗斯伦理学的实际发展状况,强力证明了反映和回应社会“改革”的苏联—俄罗斯伦理学在20 世纪90 年代初的裂变与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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